伊莉討論區

標題: 管平潮 -【仙路煙塵】《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阿基玻玻    時間: 2007-7-6 04:25 PM     標題: 管平潮 -【仙路煙塵】《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蝶柔 於 2009-5-28 06:45 PM 編輯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卷首詞 半生緣

一卷『仙塵』半 世 緣

滿 腹 幽 情 對 君 宣

浮 沉 幾 度 煙 霞 夢

水 在 天 心 月 在 船

管平潮

第一章 虔心慕道誰家子

 不求大道出迷途,縱負賢才豈丈夫
    百歲光陰石火爍,一生身世水泡浮

             ——《悟真篇》

  「懇請仙長收錄小子暫列門牆則個!」

  「閣下塵緣未了,與仙道無緣。請回吧!」

  「嗚嗚嗚……」

  「請大師收我為徒吧!」

  「貧道與你無緣啊。」

  「唉……」

  「道長,收俺當徒弟如何呀?」

  「名額已滿。」

  「哦。」

  「老頭兒,做俺師傅吧。」

  「不行。過會兒你去雜貨鋪偷瞧老闆女兒的時候,幫我看看預約的檀香到貨了沒。」

  「好。不過俺一看美女,就很健忘的……」

  「滾!」

  以上就是少年張醒言,這幾年中與老道清河的日常對話。

  張醒言是位十四五歲的少年,眉目清秀,兩隻眼楮烏黑溜溜,一看就是活潑跳脫之輩。他自幼生長於莊戶之家,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山民,在鄱陽湖饒州城外的馬蹄山下靠山吃山。

  與其他農家窮苦子弟相比,少年醒言也沒什麼特異。如果實在要說出什麼不同來,有一點倒是頗值一提︰

  張家雖然生活困苦,但醒言父母仍藉著一次機緣,讓他跟著饒州城季傢俬塾的季老先生習讀詩書。他家貧苦,納不起銀錢,張氏夫婦只好勉力從自己口中擠出些口糧,並時常送上些時令山珍野菜,當作季老先生的束。

  醒言這名字,正是季傢俬塾這位季老學究所取。之前,世上還沒醒言這人,只有張家狗蛋兒。在狗蛋兒七歲那年,父親老張頭正巧在饒州城大姓家族季老太爺家打短工。雖然稱作老張頭,但那時狗蛋兒他爹其實正當壯年,但莊戶人家沒日沒夜的勞作,讓他看起來比較顯老,因此大夥兒叫他老張頭,都叫得比較順口。

  話說這幫短工的老張頭,偶然聽說季氏私塾的季老先生學問好,人也和善,於是便壯著膽子,在季家車把式老孫頭的引薦下,找到塾中請老先生給自己兒子取個像樣的大名。

  聽這位莊戶人誠惶誠恐的求告,慈眉善目的季老學究倒也沒有拿架子,只和顏悅色的問他對自己兒子名字有何要求。沒想到老先生取名字,還要徵詢自己意見,老張頭倒很是受寵若驚。於是,得了這寶貴機會的狗蛋兒他爹,便撓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恭恭敬敬的答道︰

  「稟過季老相公,俺莊戶人常覺得日頭下山快,就盼著睡覺時間少一點,這樣幹活日頭就長一些,就可以多翻幾畝地了。除了這,也希望俺兒子將來會說話些,這樣以後他在幫我賣山貨土產時,就不會被那些能說會道的欺負太狠……」

  聽了老張頭這要求,季老先生竟一時愣住,沒能像以往那樣立馬兒出口成章——「才思敏捷、倚馬可待」,這八字乃季老先生少年時,其蒙師對他某篇習文的評語,從此季學究便一直以此自負。看來,溫而文雅的老先生,倒似不常聽到像老張頭這樣的要求,

  見他靜默,站在下手的老張頭老孫頭二人,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干擾了季先生的思路。

  老先生斟酌良久,反覆思忖,想著既要考慮符合這莊戶人的實在要求,不能用「富」「貴」「清」「明」這些個虛詞,更不能用「蒔」「荇」「葳」「蕤」那樣艱深晦澀的難字,讀起來,卻還要讓這些大字不識的莊戶人瑯瑯上口,確實不是件「倚馬可待」的事兒。

  經過一陣子顛來覆去的排列組合,季老先生終於在鬢角出汗之前,成功確定「醒」「言」二字!聽他說出,老張頭頓時如獲至寶,立馬給老先生獻上馬蹄山新摘枇杷一籃。小醒言,也在他七歲那年,完成了從狗蛋兒到張醒言的轉變。

  不識字的老張頭,又從取名字這件事得到啟發,死活請求季老先生也讓醒言旁聽塾課,好長點學問,免得兒子長大後像他這樣目不識丁,連子女名字都整不明白。雖然莊戶人缺錢少銀,但只要季老先生開恩收下小醒言,以後逢著時節,定當不吝孝敬上新鮮瓜果四季;雖然山貨低賤,但也可以給先生調調口味。

  當時,不知何故,季老先生聽老張頭的樸實話兒一描述,竟突然強烈感覺到家中魚肉膏粱已經吃膩,對醒言他爹許下的瓜果山珍頗為心動,出乎意料的答應了老張頭的請求。

  雖說望族私塾收受這麼一個貧戶子弟,似有些傷了斯文;但反正季老先生本就是季氏家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以他的才智聲望,自是沒人敢出來質疑他這舉動。

  只是,當時連老先生自己也沒想到,收醒言為弟子這事兒,後來反倒成自己的一個奇遇,讓多少士林名士艷羨不已。當今後張醒言之名遍傳四海之時,季老先生便開始忘了他恩師當年的八字評語,轉而逢人只管誇讚他對張醒言的識人之明。即便在他年歲已高、健忘徵兆日趨嚴重之時,對他這得意弟子當年每一個趣聞軼事,卻是記得清晰無比!

  更有甚者,季老先生後來更把時人很少變更的表字,從原本的「明常」改為「明言」;自此之後,誰再叫他季明常他便跟誰急。此番更改表字,老先生自是大有深意;這樣老爺子每次清談自我介紹時,便可扯住對方講述這個表字的來歷。

  再說少年醒言,雖然入了私塾,可以念上書了,但畢竟他是窮苦人家子弟,並不能像他那些富家同窗們那樣,整日介混跡於塾房之中,又或鬥雞走犬無所事事。他還要趁著自己在饒州城裡上塾課之機,順手替家中售賣瓜果雉兔之類的山產土貨;中午和傍晚,他還要到南市口的稻香樓酒樓當跑堂,三文不值兩文的給自己掙些零花錢,以供塾課所用筆墨紙硯之類的文具。

  至於本篇開始時,醒言口中這位變換了四次名號的仙長大師道長老頭兒,正是當時名滿天下的循州羅浮山上的道教宗門「上清宮」——在饒州負責採辦鄱陽湖特產的道士,道號「清河」。

  清河道士年歲已然不小,生就一副瘦骨。因了不常梳理的緣故,他那疏疏幾綹鬍鬚日漸增長,積年累月下來竟也頗具規模。隨風飄動之際,倒也有幾分仙風道骨之貌。

  雖然清河老道年歲已大,但還是幹著這類似於雜役的差事。按醒言的理解,這應是清河老道比較笨,做不好上清宮的功課,才被派來在這市間奔走。這一點上,雖說幾年來兩人天天這樣堅持不懈的拜師扯皮,早已和混得不能再熟。但便似那惡龍的逆鱗,只要醒言譏諷到老道這一點,他便會一觸而發暴跳如雷,一定要揪少年解釋清楚︰

  我清河大師來這饒州城,實是師門上清宮修道特講究入世,而羅浮山上實在沒有比這更入世的職位了。所以,當年能被委派到這饒州善緣處,實在是歷盡激烈爭競、壓倒多少優秀同門、最後才爭取到手!

  為了讓這調皮小子接受他說法,此時清河老頭一定會提到,他當年可是上清宮天一藏經閣的高級道士,後來只是為了修為更進一步,才爭取來這饒州城的。

  雖然,清河老道說這話時,每每得意洋洋;但若是少年再大上幾歲,城府再深上幾許,便會發現此時這老頭兒的神色,總不是那麼自然。

  不過,雖說如果以貌取人的話,清河難免要被歸入老朽一流;但他頭腦靈活,人情世故通曉練達,辦起事來從不拘泥於出家人的身份——拿老道正義凜然的說法,那便是他的「入世之道」!

  不管清河到底是不是因為修道無成才來幹這差事,反正在醒言眼中,清河老道這「入世」之功,確已是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以至於常常要算計自己,讓他為善緣處順路辦理各種雜活兒。

  看來,這天下知名的上清宮,還真是不同凡響。這清河老頭,不正是那上清宮因材施用的典型?於是,這便更加重了少年張醒言,對上清宮的嚮往崇敬之情!正是︰

  小童子、志氣高,想學神仙登雲霄;

  日上三竿不覺醒,天天夢裡樂陶陶!

  其實,對醒言來說,所謂的求仙慕道,充其量也只是他纏著老道拜師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拜師真正原因是,少年現在正到了長身體的時候,食量大增,饒是家中靠山吃山,張氏夫婦省了又省,卻仍是支持不起。

  並且,他在饒州城內,並無落腳之處,每天還得趕長路才得回到郊外家中。雖然一雙腿腳倒因此鍛煉得強健無比,但對於醒言這麼一個少年郎來說,天長日久下來,還真不是件輕鬆事兒。

  因此,如果能混到善緣處,那至少便可以有個落腳地方。很可惜,雖則醒言和清河老道混得很熟,偶爾也可在這「羅浮山上清宮饒州善緣處」打尖;但這善緣處,並不僅僅只有清河老道一人打理。在他手下,還有兩位小道士,淨塵和淨明。這倆小道士,便對他沒什麼好臉色。

  也許,他倆厭煩醒言的借住,或是情有可原。雖然這倆道士輩分低微,但能夠加入上清宮這天下聞名的清高道門,俱是費了一番心力,盡皆盼著能學幾手道術,回去榮耀鄉裡。誰知,莫名其妙卻被遠遠打發到這兒來干雜活,對這些虔心慕道之人來說,實與充軍發配無異。倒霉之處,便連那家書都不太好寫,正是一肚子怨言。

  因此上,雖然道家講究清淨無為,但積著這一肚子晦氣,便免不了連帶著對醒言這個揩油的俗家少年,沒啥好臉色。而經過這些年在書塾與市井間的歷練,醒言也已非當年那個山中懵懂少年。對這倆雜役道士的負面看法,早是心知肚明。

  因此,他更要上趕著拜清河為師不可。若是早一天成為淨字輩中一員,便可早一天名正言順的在這善緣處白吃白喝白住了!

  和淨塵淨明看法迥然而異的是,在醒言這小小少年的眼中,他們這些善緣處的道士們,實在是身在天堂了。不虞衣料食物之缺,不虞雨淋日曬之苦,整日介清談扯皮,接待接待慕道之人的捐贈就可以了。最多,也只不過是拐過幾個街角,採買些雜活物品——卻連這樣的輕鬆活兒,還可以三個人輪流來做,實在太悠閑了!

  相比醒言做過的那幾份兼職,這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饒是這樣,卻還看那倆小道士整日裡都皺著愁眉苦著臉,整一個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回家趕那段長路的途中,醒言心中便常常思考這樣的問題。

  其實,也難怪少年張醒言有這樣的想法,因為他現在,正處在一個民眾頗為困苦、但道教卻大行其道的年代。

  此時正值天下甫定。剛剛經歷過割據勢力的長年戰亂征伐,華夏大地上人口劇減。無論是中下層士族,還是底層的平民,都對之前朝不保夕的日子心有餘悸。因而,現在天下俱是人心思定;上至皇親貴冑,下至黎民百姓,都厭倦了戰爭的喧囂,開始醫治長年戰亂帶來的創傷。在這樣的時代大潮中,反對武力征伐、力倡清淨無為的道教,便開始從各派教門中脫穎而出。

  當是時也,舉國上下俱慕道家,不僅道宗寺廟香火日盛,便連塵世中的文人名士,也多以精研道家典籍為時尚潮流。那時的士林中,便出了不少著名的道學家。

  有了這樣的背景,那道家玄學清談之風,便出乎想像的盛烈。這些道家玄學的清談,又稱作「微言」、「清言」、「清議」、「清辯」。探討並稱「道家三玄」的「老、莊、易」,成了當時清談的時尚選題。精通「三玄」的名士,不僅在清談中才思敏捷,侃侃而談,更是著書立說,學術有成。世人稱為︰玄學家。

  只不過,雖然在當時這「玄學家」的稱謂能讓人肅然起敬,但名號得來並不容易。這種有關道家的玄學清談,經常通宵進行,即所謂的「微言達旦」。有些士人耽溺清辯,已到了廢寢忘食地步,有所謂「左右進食,冷而復暖者數四」;更有甚者,有少數名士。為了在清談中應對制勝,竟至徹夜苦思而累病甚至累死。

  醒言那位老師季老先生,也算是當地士林中的名人。在這個全國性的道學大潮中,自然也未能免俗。每當興之所至,老先生便會在授課之餘大談玄學。

  不過,以少年當時的學識和興趣,實在聽不懂興致勃勃的老師在說什麼,只是呆呆的看著老先生那一開一合似乎永無停歇的嘴巴,腦袋裡只祈禱著塾課快點結束︰

  焦慮著還能不能趕上稻香樓的短工,擔心著去遲了又要被那胖帳房罵,恐懼著如此便要被那鐵公雞劉掌櫃藉機扣工錢……

  這醒言的頭腦中,諸多雜念紛至沓來,恰似那白雲蒼狗,只不過就是沒一樣和講堂上的主題有關。

  於是,季老先生在台上舌粲蓮花、玄之又玄,他的弟子張醒言,則在下面正襟危坐、神遊萬裡。

  不過季老先生演講中,偶爾有一兩個不是那麼枯燥的故事,無意中被醒言留心到。某次老先生提到,饒州城東的衛氏之子況嘉,體弱而好談玄,一次約戰渭水名士謝鯤,結果在通宵辯論中,反被遠道而來的謝鯤駁得口吐白沫、舊疾發作而亡!

  看著老師講此事時那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慨模樣,小醒言心中便萬分惕然,決定雖然自己還要繼續爭取混入老道清河的善緣處,但以後可千萬要注意,不能再和老道通宵聊天打嘴仗!

  既然道教流行,官名同仰,那志願加入道教之人便也大增。既然需求旺盛,便自有閑人前來湊趣。

  於是乎,數十年間林林總總,有許多道家門派崛起江湖。什麼極光、全空、始無、元初、歸一、輪空,名字是一個比一個空,一個比一個玄。不過,在這許多良莠不齊魚龍混雜的道教門派中,真正名滿天下枝繁葉茂的,還是得數那歷史悠久、根深蒂固的三大道教宗門︰

  委羽山的妙華宮,羅浮山的上清宮,鶴鳴山的天師宗。

  妙華宮多女道人,上清宮崇『上清』『玉皇』二經;天師宗又稱為「天師道」、「五斗米教」,據傳為張道陵張天師所創,在三大道宗中信徒最廣,聲勢最盛。

  與妙華宮走女子路線、天師宗走群眾路線不同,清河所在的上清宮作為三大宗派之一,相對而言比較清高,修持以『玉皇經』、『上清經』等道教經典為主。其教名上清,出自對道教三清祖師的崇敬。

  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上清宮的清名倒是贏得了士大夫的青睞,獲得皇家分撥的良田千頃,其所在的羅浮山,方圓五百裡的大山場,也被正式封為上清宮的私產。相反,那個在窮苦百姓中名聲更大的天師宗,卻反而不為士林所喜。

  其實要仔細追根溯源說起來,這上清宮與那天師宗,還頗有淵源。據說當年兩教原為一家,只是某代由於對教義理解不合,門中起了爭執,於是張道陵的後人、第四代天師張卿,便將宗門遷往鶴鳴山,號稱「天師宗」。而那些留守的教徒長老,便創立上清宮,從此自成一派。

  對於大多數窮苦百姓來說,當時的上清宮,無疑象徵著豐衣足食的天堂。如果有誰能和上清宮扯上關係,那就是一世無憂了。一輩子不挨餓,這在當時大多數貧苦老百姓的心中,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也許,那是只能在夢裡睡覺才可能再夢見的美事!

  還在醒言是個懵懂孩童時候,便認識到生活艱難;懂事後,更要自謀食路。對於要為衣食奔波的小醒言來說,把眼楮盯上這個「上清宮饒州善緣處」,實在是再自然不過了。

  但不幸的是,上清宮正因其清高之名,本來便擇徒甚嚴,同時許是也怕那食口繁多不堪應付,遂飭令門下嚴格收徒。所以,才有了開篇醒言和清河老道,那幾年間內容雷同、形式直轉而下的對話。

  經過這許多年口舌,醒言仍然還是紅塵之身。唯一的結果,便是與老道清河相熟。

  話說這日,醒言做完日常例行拜師功課,便去隔了兩條街的稻香樓打短工。順路,也去完成他另外一項日常功課︰在路上東門街角那塊兒,偷瞅兩眼李記雜貨鋪老闆女兒李小梅。

  這舉動倒也不怪少年早熟。那時人們普遍早婚,像張醒言這樣十四五歲光景的少年,便是成婚生子的也不是沒有,只是醒言家貧無力迎娶而已。到了這年紀,他已有了對女子朦朦朧朧的好感。這李小梅,便是他心目中的美妙女子了。在他眼中,李小梅皮膚好,眼楮也水靈,怎麼看怎麼好看,無怪乎,她是方圓兩條街這個年齡段當之無愧的第一美人!

  其實,若要較起真來,那李小梅也就是典型的市井兒女,長得只是青春活泛,實在當不得美人一語。但這又有何妨呢?對於情竇初開的少年來說,在他心目中,心儀的少女便是最美的。

  也許,過了幾十年後再回頭想想,回憶起當年自己對某個少女的癡迷,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只是,那已經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了。

  經過李記雜貨鋪時,少年倒沒有忘記清河的囑托。畢竟詢問一下貨物的有無,便可明目張膽的多看李小梅幾眼了!

[ 本帖最後由 紫色的水 於 2008-10-6 10:45 PM 編輯 ]
作者: 阿基玻玻    時間: 2007-7-6 04:26 PM

第二章 閒臥仙山驚月露

癡兒控臥仙山背,寒露滿身披月華

            --《齊雲巖石壁偈》

  日子就這樣悠悠然然的過去,醒言每天就這樣按照相同的路線,來往穿梭於馬蹄山、季傢俬塾、上清宮善緣處、李記雜貨鋪,還有那打短工的稻香酒樓。

  等年歲再大一點,老張頭再老一點,開始做不動重活時,醒言就應該繼承這馬蹄荒山的祖產,在這荒山野裡刨食,鑽溝越嶺的捕獵山物。當攢上點銀錢,就娶上山村左近門當戶對的莊家姑娘作老婆。從此,便遠離了書塾,遠離了雜貨鋪美女,成為只適合在田頭提兒弄女的當家漢子。

  也許,如果沒有那件意外的發生,少年醒言的這一輩子,也就會和張家祖祖輩輩一樣,按照這樣的路線平平淡淡的渡過,在此後的傳奇裡留不下一點痕跡。

  這件改變少年醒言一生的意外,發生在他十六歲那年的夏天。

  那日,正是暑氣炎炎,他家馬蹄山上費心費力植種的枇杷樹,不知怎的惹上了蟲子。按理說,這枇杷樹自有一股清氣,一般不易生蟲。只是這日當老張頭上山巡視全家倚為飯食之源的枇杷林,卻發現樹叢中繞飛著一些從未見過的蛾蟲。

  這下,頓時就把老張頭急壞,趕緊招來兒子和老伴一起撲打。孰知這飛蟲恁地靈活,要徹底撲殺殊為不易。見此情形,三人只好用衣物撲打,盡量把這些怪蟲趕離枇杷林。

  折騰了一整天,終於將枇杷樹叢中這些怪蟲趕乾淨。作為驅蟲主力,一整日上躥下跳,饒是醒言這樣年輕小伙子,一天下來也把他累得夠嗆。

  晚時,他一時懶得走動,便叫二老先回,自己就在這山上歇下,看著這些蟲兒還會不會再來。反正這樣的夏夜中,家中茅屋睡覺也是燠熱難當,還不如就在這山上歇著,夜裡還清涼些。餓了,便可以摘些野果充飢,正好省去一頓晚飯。

  於是二老便先回去。張醒言就在山坡上那塊常用來歇腳的白石板上躺下。

  這塊白石板,乃是天然而成,外形與睡床相仿。這馬蹄山雖然佔地方圓很是不小,但卻委實不高,兼且林木稀疏,實在只能算荒山一座。老張頭曾有心將它出賣,換點銀子去饒州城邊買一塊水田,卻只是無人問津。

  這馬蹄山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這塊半截入土的床形白石。這石頭大約有一人來長,醒言正好能躺下。石床表面光潔,雖然中間稍微有幾處凸起,但若躺久了,並不能覺察出來。

  這白石床還有一個只有醒言才曉得的怪異之處,那便是每次趕上農時,在山上幹活累了,躺在這塊白石上睡覺歇息,醒來後總是覺得神清氣爽,腦筋也似靈活了不少。甚至,常有要長嘯數聲的衝動。

  不過,也許這不能算得上什麼特別之處;在涼石上睡覺,起來後恐怕本應就是這種感覺。心思縝密的少年,怕說出來反惹別人笑話,便從沒跟誰提過。

  當醒言又在這天然白石床上躺下時,一輪明月已躍上東山之上。在山野特有的清風中,少年舒展著四肢,充分享受這白石的清涼。

  過了許久,似覺得有些無聊,便靜靜仰望頭頂上滿天的星河。

  看著頭頂那橫貫天宇的淡淡銀河,少年心中不由自主便想到那句農諺︰

  「銀河東西貫,家家吃米飯。」

  可惜的是,自己家裡並沒有出產稻米的良田。

  躺在白石上的少年,總覺得頭頂這星漢天宇總是看不夠,彷彿一天一天都有不同。當他看得這天上星辰時間久了,總彷彿自己的目光、進而是整個身子,都要被吸引到這神秘而無止境的星空中去。

  醒言就這樣躺著,一動不動。只有這時候,才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什麼煩惱憂愁,都是明天的事情,現在不用再掛慮。

  時間就這樣慢慢的流逝。月移影動,不知不覺中那輪圓月已移到醒言當頭。雪樣的月華,似柔水般靜瀉下來,正流淌在醒言靜臥的身上。

  「今晚的月亮好圓啊……是不是又到十五啦?回家後得問問娘去……」

  醒言漫不經心的想著。就在此時,突然,他發覺身下的白石,彷彿在一時間似有了生命一般,一股沛然之力,正從身下霍然傳來,猛地衝入自己身體。

  剎那間,舒躺的少年,似乎整個人都要被朝上拋飛起來,飛行那無窮無盡、深不可測的宇宙星空深處……

  「呀!遇到鬼也!」

  醒言第一個反應,便覺著自己遭遇到那些愚婦俗夫口中的惡鬼了!沒想到自己向來嬉皮笑臉不敬鬼神,今日終於得到報應了!

  想至此處,醒言也不準備躺以待斃,正待掙扎,卻不防那原本柔弱無物的如水月華,突然若有實質一般。雪白透亮的月光,直直籠罩在醒言所躺的這方白石之上--彷彿那原本充盈於整個天地之間的月之菁華,一剎那都聚集到少年所躺的這塊方寸之地,和他身下白石所撞來的沛然之力,一起衝擊著醒言的身體,泊泊然綿延不絕。

  在這兩股莫名巨力的牽扯下,少年只覺著自己似乎正被兩隻巨爪攫住,忽而擠壓、忽而撕扯,整個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就像風暴中的一枚小小樹葉,翻滾不能自主。不幸的是,他可不似樹葉那般沒有痛覺,一時間,只覺得渾身上有如萬蟻噬肉,巨痛且大癢;又似整個人正跌落山崖,明知死路將近卻又無所憑借!這時醒言只驚得目瞪口呆偏又呼喊不出,想要起身逃離卻又寸趾難移!

  而少年那出乎意料頑強的神經,則讓他在這非人的痛楚之下,還能余一絲思想︰

  「原來,我之前所過的那些悲苦勞碌的日子,是多麼快樂幸福啊!」

正當醒言以為,自己此番就要像季老先生所說的那樣「橫死」當場時,在保持著痛苦悲恐狀之餘,卻漸漸發現那恐怖的痛癢早已如潮水般退去,而那兩股巨力現今已融為一處,恰似一股流水,在身體裡緩緩漫過卻又奔騰不絕--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時怎會有這兩種自相矛盾的荒誕感覺。不過此時他已漸漸從恐慌中恢復過來;又過了片刻,他終於知道,剛才的苦難已經過去。

  因為,隨著這股流水漫過身心,渾身痛楚漸去,而舒爽漸生。

  隨著這股清流一遍又一遍的沖刷著自己的身體,醒言彷彿擁有了第三隻眼楮,俯視著白石上的「張醒言」,看著「他」整個人漸漸變得澄澈、空靈……

  ………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醒言那「第三隻眼」靜靜的看著這股流水,隨著運轉越來越趨於無形,最後終如山泉歸澗般溶入到四肢八骸中去,直到少年再也把握不到--先是這無形的流水、次第便是那奇異的「第三隻眼」。

  只是,少年身體裡那一絲猶存的既醇厚、又輕靈的餘韻,卻讓他久久難以釋懷。

  醒言從最初的痛楚過渡到現在的難捨,已漸漸忘卻了最初的驚恐,而留戀於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於是少年便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躺在這已經平復如常的頑石之上,期冀這異像的再度降臨,不知東方之既白。

  「醒言那小子瘋了!」

  第二天,饒州城裡與醒言相熟的街坊四鄰,一大早便這樣笑著眾口相傳。

  也難怪,少年張醒言第二天打一清早回家開始,一直到饒州城裡活動,動不動就扯住熟人問同樣的問題︰

  「你昨晚瞧見東城外的白光沒?你看俺今天是不是有啥不一樣?!」

  結果,這問卷調查遭到包括他父母在內的一致否認,並皆投以怪異的目光;若遇到特別有愛心的受眾,少年還常常要被摸摸額頭,以確認他倒底是不是在發燒!

  雖然這樣,少年還不死心,甚至要扯住李小梅的袖子,追問同樣的問題,直把並不相熟的女孩兒鬧個大紅臉,盡力甩掉他狀若癡呆的糾纏,直奔後堂而去。其後,只留下半截孤零零的袖子,被叼在醒言的魔爪中。

  人贓俱獲,自然惹得雜貨鋪李老闆厲聲警告,讓他不要藉著裝瘋調戲她女兒。不過幸好這李大老闆,已經聽說了醒言這小子今早上的怪異,又目睹了少年騷擾他女兒的整個過程,因此也大致明白事情的原委。所以,他呵斥的語氣雖然嚴厲,但總感覺其中還有幾分壓抑不住的笑意。

  反應過來的醒言,立即鬧了個大紅臉,也只得留下那段猶有餘香的半截衣袖,轉身落荒而逃。

  正在附近青石板街上閒踱消化早食的季老先生,碰巧目睹了弟子的這一幕醜劇,居然也為老不尊,用誇張的語調驚呼道︰

  「寧知小兒奄有斷袖之癖乎!」

  言罷聳肩,嘿嘿作鸕鹚之笑。

  只可惜,曲高和寡之下,這滿大街除了老先生自個兒之外,沒誰聽得出這是啥笑話。

  其實,任誰都以為平時就有些鬼靈精怪的醒言,這天又在搞什麼鬼把戲捉弄大夥兒;於是大家便從來沒這麼齊心協力的合作過一回,似乎事先約好一般,同來否認醒言的問題--除了那個老朽的善緣處老道士清河。

  當少年最後把求懇的目光投向老道清河、出口相問同樣的問題時,他的聲音已經小上許多。因為今早連遭打擊之下,少年的自信心都快消耗殆淨。並且更糟糕的是,現在連他自己也都幾乎相信,昨晚真的只是做了個怪夢而已。如果再這樣問下去,恐怕他也要認為自個人是不是有病了。

  當他越看這青天白日,這種想法便愈加強烈。

  事到如今,飽受打擊的醒言已經決定,如果這位和神仙也算拐彎抹角沾點邊兒的老道士清河,也來否認,那便完全可以認為,自己昨晚,的的確確,只是做了個荒誕不經的怪夢而已。

  看樣子,清河老道似已在他這善緣鋪子等了好久,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樣。聞得少年出言相詢,老道便上上下下、神神鬼鬼的仔細打量了少年一陣子,良久方才輕聲說道︰

  「確實有些變化!」

  哇咧!~折騰了這半天、又失眠了大半夜的少年,歷盡千辛萬苦,受盡人世間一切的屈辱,最後終於苦盡甘來,找到知音了!

  清河老道這一句聲音不高的話語,在醒言那備受千篇一律回答折磨的雙耳中,不啻似洪鐘大呂般響亮可愛。

  看著醒言這充滿期待的興奮勁兒,清河老道又一字一頓的緩緩說道︰

  「今、天、你、確、實、是、不、一、樣--」

  「因為今天你特傻!哇哈哈哈哈~」

  不良的老道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聽那彷彿能繞樑三日不絕的狂笑聲,估計這老頭已經憋了很久!

  「我掐死你這臭道士!」

  少年聞言大惱,作勢欲撲。只是,在舞舞爪爪之餘,他心中已完全放棄,只淡淡的想道︰

  「哦,原來昨晚還真個只是個夢啊……不過這夢還真是怪咧,就好像親身經歷過一樣!」

  過得一陣,醒言彷彿又想起來什麼,對著正在閃躲的清河老道說道︰

  「大師啊!求求你就收下俺做徒弟吧!就算作你剛才嘲笑我的小小補償吧!」

  於是以這個與往日雷同的日常拜師對話為起點,少年張醒言的生活,似又回復到正常的軌道。那一早上的折騰,也只是被當作一個笑料,成為市井漢子們晚上納涼喝酒時,眾多談資中一個不起眼的下酒料。也許不出兩天,這事兒便會被大家淡忘了吧。

  只是,那一夜萌動的白石、和那妖異的月華,真會讓少年張醒言的生活,再按原來的軌跡前進嗎?
作者: 阿基玻玻    時間: 2007-7-6 04:26 PM

第三章 行程正在,秋水盈盈處

且說這日中午,醒言正在稻香酒樓的桌椅之間來往穿梭,忽聽得在那酒肆嘈雜的喧鬧聲外,正傳來一縷清泠脆冽的女聲,恰便似清晨一滴晶瑩的露珠,在五彩晨光中摔碎在青石上。

「呀,這女娃兒的聲音真個好聽!」

自負見多識廣的少年不覺呆了一呆,趕緊在百忙之中支起耳朵,努力搜尋這串美妙的聲音。

「風來隔壁、三、分、醉~酒後開壇、十、裡、香!成叔,想不到這酒家還挺風雅。」

聽她口音,明顯不似本地人,倒頗像北地客商所說的官話。正辨別間,又聽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

「不錯,這對聯挺有意思。也好,趕了這麼久的路,就在這兒歇腳吧。」

估計這老者就是少女口中的成叔了。話音剛落,便聽一個粗豪聲音大叫道︰

「小二!把俺們的馬卸下牽走,好水好草餵飽羅。」

想必,這粗豪漢子應女娃和成叔的車伕。

「放心吧您呢!樓上雅座請咧!~~」

樓下小胡這一嗓子喊的,也是夠專業夠悠揚。

不知怎的,醒言最近的耳力,已變得越來越敏銳;饒是樓下離得這麼遠,尤其那蒼老的聲音也著實不大,可在他有意靜心凝神之下,居然在這酒肆喧鬧紛擾中,清楚的分辨出那段對話的每個音節聲調。

托這好耳力的福,聽到那聲音甜美的女娃兒正要上樓來,醒言不免心中興奮,趕緊藉著給客人上菜的機會,努力往那樓梯口蹭了好幾回。畢竟,平常在這饒州小城裡,也很難見到啥新鮮出眾的人物。

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中,那位少女和她的成叔,終於在千盼萬盼中登上樓來,走到一個靠窗雅座坐下。那位車伕倒沒有上來,估計是身份低微,就在樓下大廳內胡亂用些飯食了。

見二人落座,醒言誑uㄓW前招呼,熟練的問他倆要點啥菜;自然,順便也瞄了瞄那小姑娘幾眼。這一瞧,少年心下倒有幾分失望--雖然這女娃聲音恁地好聽,可容貌也只是一般;唯獨那一雙眼楮清澈見底,透著一股子靈氣,才讓她整個相貌活泛了許多。

這女娃看上去年方及笄,約摸十四五歲的光景,裙衫寬大,急切間也看不出她身姿如何。其實就是看到又如何呢?此時的青澀少年,又怎會真正懂得欣賞女子身姿的妙處。現在,醒言只隱約覺著,眼前這少女渾身都瀰漫著一股形容不出的青春味道。

再看那位大叔,聲音聽來雖有些蒼老,但面容並不像想像中那樣滿臉皺褶。似乎這位大叔較善養生之道,看上去正是容光矍鑠。

觀罷二人,醒言開始在心底評價︰

「嗯,這女娃兒比小梅,只稍微好看上一點點。不過這成叔,倒要比清河老頭精神上一大截……呵!」

雖然心中胡思亂想,但手上活兒卻絲毫沒拉下。醒言當即便嫻熟的跟這兩位外鄉客人,推薦了幾道稻香樓的拿手好菜。

「咳咳,這位小哥兒--」

正當這位小姑娘,對著剛上的一盤熱氣騰騰的煨豬手異常興奮躍躍欲試時,忽聽那成叔出言相詢。又連咳了幾聲,才把這位只顧瞅著少女憨態出神的少年拉回現實中來。

「不知客官有何吩咐?」

醒言慌忙答道。見他回神,成叔便和藹問道︰

「是這樣的,小哥兒可知這附近有什麼名勝古跡?特別是名山勝景什麼的。我家小姐想在這饒州左近遊玩一番。」

「哈!您老問我可算問對人啦!」

一聽老者這問話,少年立時來了勁兒︰

「俺張醒言別的不敢誇口,單說這饒州城的勝景兒,可屬俺張醒言最熟啦!」

於是這一老一少,接下來就目瞪口呆的聽少年長篇大論的演講︰

這跑堂小二,將那饒州城稍有些噱頭的景致滔滔說來,無論啥犄角旮旯一個不拉;卻偏又脈絡分明、有跡可循。

看來,醒言不愧是季老學究的得意弟子,長期的刻苦訓練,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正是︰

忽發狂言驚滿座,兩泓明媚一時回!

「醒言!!!」

正當成叔想要出言制止少年滔滔宏論時,卻忽聽得這少年的背後,突地噹一聲斷喝,然後老少二人便無比驚訝的看著少年立馬收聲,抱頭鼠躥瞬間消失在眼前……

「客官您別光聽這小子胡扯。他整天都沒個正形!您看這菜都要涼了,二位還是先享用吧。不夠再點啊!」

「嘿嘿,其實小店也沒啥其他特色--就是菜特別好吃!量又特別足!卻還不是特別的貴!哈哈!」

不知是不是得到胖帳房的線報,這滿嘴「特別」的劉掌櫃,突如神兵天將般出現在當場,把正在阻止客人潛在消費可能的少年跑堂及時趕跑。

「呵,那就麻煩掌櫃的,再把剛才那位小哥叫來。老朽正有些重要事體在問他。」

和劉掌櫃誇張的言語想必,成叔還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

「呃!」

這回,輪到劉掌櫃抓瞎了;畢竟客戶需求便是第一,無奈下也只好灰溜溜蹩回去,又把醒言給叫過來。只是,他趁人不注意時,小聲威脅著少年一定要小心伺候客人,盡量不要影響他們多點菜。然後,這劉掌櫃便很沒面子的消失到櫃檯之後,等待下一次突發狀況的降臨。

有了前車之鑒,這次成叔直截了當問少年,這饒州城鄰近,倒底有沒有啥值得一遊的山巒。

聽得成叔之言,不想給饒州人丟面子的少年,撓了半天的頭,一番搜腸刮肚後,還只能無奈的告訴眼前老者︰

「不怕您老笑話,俺們這饒州城雖然名勝景兒很多,可就是城郊外著實沒啥值得一看的名山。」

「離咱饒州城不遠的鄱陽縣境內,倒是有不少山丘。可依我看,卻也只是一般。稍微有點看頭的,又都離這饒州很遠。這饒州城左近嘛--呃,俺家倒有一處祖產山場,雖然佔地廣大,但山體低矮,只能算個野山頭。」

「嘩!~你家有山呀?!」

一聽醒言之言,那少女立即放過眼前那盤豬手,很感興趣的追問少年︰

「你家山頭叫啥名字呀?還沒有名字嗎?沒名字我就給取一個了!」

「呵~」

見少女如此熱情,少年也報以和善一笑,言道︰

「俺家那山,大夥兒都把它喚作『馬蹄山』。因為附近老人們傳說,這山丘是當年玉皇大帝所騎的天馬下凡,打滾時拱出了鄱陽湖,飛天前又踏下一顆蹄掌印。我家馬蹄山,正是這個馬掌心。」

聽到「馬蹄山」這仨字,成叔和少女眼楮同時一亮︰

「好有趣的故事哦!不知這位大哥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

這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正巧不知道該怎麼打發下午的時間。

「嗯,正好陪小姐一起去看。喏,這位小哥,如果你願意辛苦一趟的話,這錠銀子就歸你了!」

這是一直看上去穩重端莊的成叔。不過機靈的少年可以看出,這位成叔可不僅僅是因為少女感興趣才這麼費心上力的張羅,分明是自己也動了興趣。

「真搞不懂啊!就那荒山有啥好看!這倆外鄉人還真有興致。難道真個被我這小道傳說給打動了?不過這錠銀子倒是不輕,抵得上俺一倆月的工錢了……」

「咦?不對哦!這老頭幹嘛這般慷慨呢?這銀子不會是假的吧?」

正在患得患失胡思亂想的少年,突然覺到有兩道明光爍爍的眼神,正在盯著自己--原來正是那少女,見他忽而機靈幹練,忽又呆頭呆腦,覺得非常有趣,正拿雙眼盯著他看。

不知什麼緣故,少年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那張和清河老道歷練過無數次的臉皮,竟破天荒的微微紅了一次!

等成叔和那位少女用餐完畢,他們並沒有馬上跟隨醒言去遊覽馬蹄山。倒不是因為他們失去興趣變了卦,而是那位小姑娘,臨時又決定想要先在城內轉一轉,感受一下饒州城的風土人情。成叔也沒有怎麼反對,導遊張醒言也沒什麼意見,反正缺席下午塾課也不是第一次;無論是去馬蹄山遊玩還是在饒州城內轉悠,也沒啥本質區別。

  於是,成叔和那少女便在醒言嚮導下,開始在饒州城裡閒逛起來。

  正如前面所言,饒州其實並不是什麼大城,城內規格與天下其他城池相比,也沒多大區別,無非是柳夾街道,坊間唱賣,無甚出奇之處。

  那時倒還沒有那種編制城郭十景的風氣,不過張醒言倒底跟著季老先生讀過詩書,雖然迫於生計不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常常不得不混跡於街肆;但他素來聰敏,胸中所學反比那些紈褲膏粱的同窗子弟,要通透精深得多。

  因此,雖然饒州市井平淡無奇,但少年不免常常借題發揮,簡簡單單的景物,也安上諸如「古廟梵鍾」、「秋河秀色」、「流水人家」、「環城翡翠」、「小城燈火」之類的高雅名目,再結合上那些從稻香樓三教九流食客處聽來的奇譚軼聞,便總能將一段本不起眼的景物,引經據典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這一番有虛有實的趣味言辭,不僅將那稚齡少女深深吸引住,便連飽經風霜的成叔,也常常頷首稱道。

  經過大半個下午的遊玩,三人已經比較熟悉。特別是兩個年輕人,更是遠比開始時融洽自然得多。

  醒言已知那位大叔就叫作成叔。只是那少女的名姓,雖然當時市井男女風氣不似後世那般拘束,但一般女子的姓名,還是不會輕易告訴陌生男子。於是少年便常常苦於不知該怎麼稱呼那位少女,最後終於忍不住問起成叔那女孩的名姓。

  沒想,那少女正與醒言投緣,聞他問起,便略含羞澀的主動告知姓名︰

  「我叫居盈~」

  「我叫張……」

  就在醒言也要告訴她自己名字時,誰知居盈淺笑道︰

  「你叫醒言嘛!你那老闆嗓門這麼凶,早把你的名字喊得整條街都聽得到啦!嘻~」

  不提這對少年男女一番笑鬧,卻說當路過李記雜貨鋪時,倒底是少年心性,醒言言語間不免就流露出對李小梅的誇讚之意,於是居盈便忍不住笑他沒見過真正的美女。

  聽到心中的偶像被人輕視,自己的審美觀更遭懷疑,少年便不免有些惱羞成怒,賭氣道︰

  「居盈,雖然小梅可能沒外面那些漂亮女子好看,但在這饒州城中,依我看也是數一數二的!」

  此時,為了爭勝,他已把小梅這方圓兩條街的第一美女,提升到全城數一數二的名次。

  沒成想,居盈聞言,饒有興趣的追問︰

  「那醒言你知道外面有啥漂亮女子呀?」

  「這個……」

  氣勢洶洶的少年,一下子就被噎住;畢竟,自己最遠去的地界,也不過是饒州東南的鄱陽縣。

  看著這倆正鬥嘴的年輕人,成叔也沒插話,只一直保持著微微的笑意。

  怔愣半晌,醒言倒底常在酒樓走動,心思靈活,看著居盈的笑靨,稍一思索他便有了計較,開口言道︰

  「嗯,外面的漂亮女子嘛,我當然知道。首推當然是我們皇帝陛下的小女兒傾城公主。稻香樓的酒客們,都在傳揚她的美貌呢!他們見多識廣,能把她誇為天下第一,想來應是不錯的。」

  聰明的少年,首先便推出一位天下公認的第一美女,保證立於不敗之地,然後便開始反擊︰

  「當然了,大家都知道傾城公主漂亮,那我就舉個現成的例子吧、」

  說到這兒,醒言故意頓住。

  「嗯?現成的例子、在哪兒呢?」

  果不其然,少女中計。

  「那就是你啊!嘻~」

  正準備看居盈有啥誇張反應,沒想到她居然只是忸怩一笑,沒有再說話。

  時間過得很快,雖然饒州城城池不大,但一圈逛下來,不知不覺也已是日漸西沉。待講完柳竹巷那口水井與一位寡婦悲苦動人的故事後,醒言便和他們二人,一起坐上馬車往馬蹄山而去。

  在車上,偶爾一瞥間醒言發現,居盈的睫毛上竟還隱隱閃動著一點淚光,估計是單純的少女,還沉浸在剛才他講述的那則淒美動人的故事中。

  「女孩子還真是多愁善感啊!」

  少年決定,下次再和小姑娘們說故事時,都要把結局改成大團圓。

  托居盈他們的福,這次普通的趕路,造就了少年醒言這輩子中多個第一次︰

  第一次坐馬車;

  第一次不用自己雙腿走回家;

  第一次……這輩子第一次碰到女孩子的身子!

  這個第一次,是馬車一次拐彎時,由於慣性作用,少女往他這邊微微傾倒,手臂挨在了他手肘上。雖然只是一下,這輕輕的一碰,卻已讓素來大膽的少年耳熱心跳了一路!

  待到馬蹄山時,已是夕陽西斜。西天的霞光,斜照在馬蹄山上,把這座不起眼的小山丘,裝扮得宛如一座光華流動的紅玉雕塑。山丘上蔥蘢的草木,此時也似施上了一層朱粉。

  可能是醒言之前沒誇過馬蹄山什麼好話,居盈覺得這夕陽中的馬蹄山,也挺好看的。不知不覺中,少女已按照少年下午的導遊風格,脫口讚道︰

  「好美的『馬蹄夕照』啊~」

第四章 嬌兒原不解炎涼

載著三人的馬車,停靠在山腳前一處平坦的地方。下得車來,醒言便領著成叔居盈,朝自家馬蹄山上走來。

  雖然這馬蹄山,醒言再是熟悉不過。但除了在酒樓過早顯擺出來的天馬蹄掌典故,其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掌故了。而這風景名目,早就被居盈那丫頭搶先叫了出來,他總不能在這「馬蹄夕照」之外,再謅個什麼「馬蹄晚照」,那也忒沒創意了。

  當然,也許可以說說那塊白石,添油加醋將那個夏夜自己在這白石上的遭遇描述一番。其實那晚的遭遇,本就出乎常人理解,不用添油加醋,估計也能輕易勾起居盈和成叔的興趣。

  不過,有了那天早晨的前車之鑒,醒言已經對別人認可不抱任何希望。若說出來,很可能最大的後果,就是敗壞了自己在居盈和成叔心目中的形象。他們或許會認為,這小子之前說的那些典故,還往往假托前人,這次居然以自己為主角!免不了會有吹牛之譏、白癡之疑。所以,少年導遊這次索性保持緘默。

  其實,以醒言之智,經過後來內心中反覆思量,早就認定那晚奇遇不只是個幻夢。只不過,思前想後還是太過驚世駭俗,即使在自己父母面前,他也是絕口不提。

  正想著白石的事兒,不知不覺三人就來到白石之前。見氣氛有點沉悶,少年便想著找點話頭︰

  「二位看這石頭。看出來像什麼沒?--像床啊。我常常到這兒來乘涼睡覺,可清涼啦。若是這石頭旁再長棵遮蔭的大樹,便一定是夏天睡午覺的好去處!」

  在少年說話間,居盈早坐了上去,踮著腳兒搖搖晃晃,似乎正在測試這石床的高低舒適程度。不過,醒言眼角的餘光,讓他偶然發現一直都很恬淡的成叔,看這白石床時的表情,似乎有點不大自然。

  只見他繞著這不起眼的白石床,踱了好幾個來回,似乎在仔細觀察著什麼,嘴裡還不住唸唸有詞的囁嚅。

  見著成叔這異狀,醒言有些奇怪,心中忖道︰

  「難道他真被我話兒打動?想把這石頭運回去當床榻?不會是在目測大致尺寸,琢磨著如何挖掘搬運吧?」

  正當少年又開始胡思亂想時,卻發現成叔已經停了下來,原本看不出大喜大怒的臉上,現在居然被醒言觀察到一種異色。

  正琢磨成叔為何臉現訝色,他卻又驚奇的看到,成叔訝異的目光正轉向自己。

  在少年奇怪的目光中,成叔又像方才繞著白石那樣,繞著他走了幾圈。

  「這老頭,難道也把我當石頭了?」

  醒言不解;少女居盈在旁邊,一雙大眼楮撲閃撲閃,也是不知所以。

  「呵~老夫只是突覺得,醒言小哥便似這塊白石那樣渾金璞玉,霜華內蘊。真是材質非常啊!」

  醒悟過來的老者,趕忙對二小解釋。此時他臉上,已經換上一副發自內心的笑容。

  「原來還真把我當作石料了!」

  醒言不覺一吐舌頭。那少女也歡然叫道︰

  「啊!沒想到醒言居然還是個人材呢!」

  這話聽著咋這麼彆扭,少年不覺便瞪了正口角含笑的小丫頭一眼。

  接下來他們在四處略略轉了轉,便結束了這次馬蹄山觀謁。

  成叔自剛才這次驚訝之後,一掃原來的恬淡,讓少年明顯感覺到對自己熱絡了許多。

  「難道那白石這次又出了古怪?否則這穩重的成叔,怎會突然一反常態?」

  醒言看著成叔生就德高望重的臉形,心中有些促狹的想道。

  天色已晚,在醒言好心的提議和成叔無間的配合下,居盈他們就在醒言家歇下。那車伕還有馬車,就在這馬蹄山下候著。

  醒言家有茅屋三間,雖然家境困頓,但醒言的母親張王氏賢惠勤快,把廬屋中收拾得乾乾淨淨。張家夫婦甚是好客,見兒子帶來外鄉客人,老張頭便舀出自家釀造的松果子酒,給成叔斟上,又切了一塊平常捨不得吃的鹹醃野雞肉,讓老伴就著榛子仁炒成兩大盤下酒。

  少女居盈,彷彿對農家的一切都很感興趣,特別對那只竹根雕成的酒盅,簡直愛不釋手。

  這只竹盅,翠黃的外壁上,用刀琢出一叢淺白的蘭花。雖然只是寥寥幾筆,卻是風韻盎然;配合著這樸拙的竹筒,竟別有一番韻致。自然,這略帶風雅的自製器具,就是少年醒言的傑作了。聽著醒言他娘略帶幾分自豪的介紹,小姑娘的眼中,不禁對這位普通的農家少年,閃過一絲欽佩之情。

  看著成叔、醒言都有酒喝,而且彷彿還很陶醉的樣子,居盈便忍不住也想嘗上一口。醒言家這取自馬蹄山上松果仁釀造而成的清酒,其味並不濃烈,還帶有一股松針特有的清香。因此,待醒言娘看少女渴望模樣,便跟成叔解釋了一下,也給她斟上少少的一小盅,並好心告誡她,要慢慢的喝;每次喝少許,並且不要急著嚥下去,就不怕被嗆著了。

  於是,居盈這小姑娘,也學著成叔那享受的樣子,慢慢的啜上一小口,然後讓這酒水在唇齒間流轉,細細品味這酒中的清醇況味。

  似乎居盈從沒喝過酒,饒是這松果酒酒力清淡沖和,小半杯下得肚去,卻也是暈紅滿頰,在這燭光的映照下愈覺其妍,恰似那落日芙蓉,說不盡的繾綣纏綿。

  「想不到居盈這丫頭還挺好看的嘛!」

  目睹少女酡紅醉顏,醒言不禁有些意動神馳,在季傢俬塾多年訓練的功底自然而發,佐著這清酒曼聲吟道︰

  「山屋小宴醉霞觴,

  風送酒麝一廬香;

  素手纖纖搖燭影,

  浮杯光照馬蹄山。」

  少年這詩一吟,舉座反應各不相同︰

  張氏夫婦見怪不怪,知道兒子又在編撰那些奇怪的短話,雖然聽不懂,不過大概就是季傢俬塾教授的學問;看起來,兒子這塾課沒有白念,便很是欣然;

  成叔則遽然動容,看著這原本心目中的浮誇少年,眼神又有些不同;而居盈顯然聽懂了醒言這詩是在說她,而且頗有味道,不禁滿心歡喜。雖然她只是輕聲說了句「恁地歪詩」,但臉上酡顏更甚,便讓醒言愈覺嬌妍。

  在大家喝酒的時候,醒言母親一直在旁邊陪著。待眾人喝完,才在席側端碗細嚼,和大家一起用飯。

  晚上,居盈單獨安睡一屋,成叔則和醒言一屋。二老則就在廚房鋪草睡下。

  屋內,成叔似乎很快就入了夢鄉,但醒言卻不似以往那般很快入眠。輾轉反側間,看著窗外透進的柔和月光,想起這半日快樂的光景,就彷彿在夢中一樣。

  特別的,回想起在馬車上那輕輕一觸,少年心中便似有萬種風情轉動,腦海裡不由自主反覆盤旋著《詩經•國風》中那段塾課︰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

  第一次,醒言覺得那心目中枯燥的詩經,原來也是這般的鮮活生動!

  「其實,她也蠻好看的……」

  少年就在這樣紛亂的念頭中,漸漸沉入了香甜的夢鄉。

  在他隔壁的居盈,則看到草床上已換上一床乾淨的布褥,布褥上堆著一條毛色新鮮的狐皮。在那方粗陶枕旁,還發現一把防身的黑鐵剪刀,想必應該是醒言的母親放置的。

  「好細心的大嬸啊!」

  居盈想著。

  經過這一日的玩耍,小姑娘也確實累了,再加上松果子酒清醇綿長的後勁也上來了,便拉過那條暖暖的狐皮蓋上,在混雜著夜鳥啼鳴與林葉唏嚦的山野夜風聲中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當醒言在啁啾的鳥語中醒來時,看到對面成叔的草鋪已經空了。見此情形,少年也不好意思再睡,連忙穿好衣物,來到廚房中在木盆中舀上些泉水,便開始洗漱。

  快要洗好時,忽聽門外傳來居盈開心的笑聲,夾雜著小雞們嘰嘰咕咕的鳴啼。醒言便束好頭髮,來到門外看少女何事這般高興--只見居盈正在茅屋門前空地上,拿著一隻瓢兒,興高采烈的撒著什麼給小雞們吃;便撒還邊「咕咕」模擬著母雞的聲音,興致盎然的和他家新孵出沒幾天的小雞子兒玩耍。

  「醒言快來看,這些小雞好可愛啊!像絨球一樣!」

  居盈驚喜的叫道。

  看她這新鮮的樣子,醒言不禁莞爾。

  「看來這丫頭,還真是沒見識啊,就些小雞,值得這般激動嘛。」

  不過見少女熱情高漲,他也受到感染,便走上前去一起來看這些小雞。

  只是,當醒言看清少女手中瓢裡所裝物事時,臉色不禁一下子就變得有些蒼白,緊趕幾步走到近前,盯著她手上的瓢兒生硬的說道︰

  「快把它給我。」

  居盈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說︰

  「好啊,你也來撒米給它們吃!」

  不過等她把瓢遞給醒言,才看清少年臉色不是那麼自然;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疼,又有點兒生氣。

  居盈有些奇怪,不過還是小心翼翼地問︰

  「醒言你怎麼了?生氣了?」

  「沒,沒啥。」

  醒言接口答道,不過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你騙我的,一定是生氣啦,而且我還知道是我惹你生氣啦,快告訴人家是怎麼回事!」

  說著說著,居盈眼圈竟有些紅了起來。

  「別哭別哭,我告訴你還不成嘛!」

  甚少見這樣仗陣的少年,立時慌了手腳,竹筒倒豆子般說道︰

  「你知道你撒給小雞吃的是什麼嗎?那是米啊!我爹翻嶺鑽溝,辛辛苦苦要捕捉好多獵物,才能到城裡米行換一小袋米。這些米,我家平時都捨不得吃的,只有來客人了娘才會煮上米飯米粥。平時我家吃的都是莧子,又糙又難吃,估計你都沒吃過吧?我也不喜歡吃,但沒辦法。靠馬蹄山這荒山野嶺,積上一點錢糧差不多只夠交稅。如果我不在稻香樓當店小二,我那私塾更是想也不用想了!」

  「我家喂雞,都是我娘採來野菜切碎了給它們吃;這米連人都不捨得吃,哪還能拿來喂雞!你這瓢中的米,大概是娘舀出來準備煮米粥給你們當早飯的吧。其實還真的是托您們的福,上一次我吃米粥。大概已經是在兩個多月前了吧……」

  許是心中激憤,醒言不知不覺中一下子就說了這麼多話,而且說到最後苦笑起來。

  也難怪他心中如此激盪,因為饒州地界水田稀少,山貨低賤而稻米貴重。醒言家生活困頓,老張頭平素打理打理這荒山野坎上的一點果林和野麥,農閒時去獵些山物,拿到城裡換得少許糧米間雜粥飯。他家很少烹煮純米飯粥,而是由醒言娘到附近山野中,滿山遍野的逡巡,採集野麥果實,磨成粗粒莧子權當米食。

  再說醒言一口氣倒完心中的困楚,漸漸平靜下來,也覺自己有些失態;不過既然按少女要求告知了原因,想必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吧。

  「嗚嗚嗚,對不起!」

  沒想居盈聽完後,還是忍不住抽噎起來。這下輪到醒言慌了手腳,趕忙說道︰

  「咳!我都告訴你了你怎麼還是哭了?若讓成叔聽見,還以為我欺負你了!」

  「嗚嗚~不關你的事;是我不對。人家心中難過~」

  「醒言你這渾小子怎麼欺負起人家小姑娘來啦?」

  成叔沒出現,倒是醒言娘被少女哭聲驚動,便端著衣盆出來看個究竟。

  正哽咽著,聽到醒言娘出聲,突然間居盈覺得很不好意思,便止住了哭聲。她跟醒言娘吞吞吐吐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申明不關醒言的事,都是她自己不好,不合拿稻米來喂雞。

  一番誠心道歉後,醒言娘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樸實的農婦不善言辭,只是一個勁兒的說不怪你不怪你,同時拿眼珠瞪兒子。此時醒言也覺得剛才語氣有些過分,便也端的誠惶誠恐。為了早點平息風波,別無長處的少年,便親口向居盈承諾,今天他可以繼續給她們當導遊。聽他這麼說,少女才真正破涕為笑︰

  「太好了~可不許賴!人家本來還是很懂事的,這次實在是不知道嘛。醒言你可不要老記在心上生我氣哦!」

  醒言忙道︰

  「早就不生氣了,呵~」

  「沒想到你們家有這般苦楚……」

  說著說著,居盈眸中又有瑩光閃動。

  「呃~再哭我就真生氣啦!」

  --經歷了這場風波,不知不覺中,這二人已親密了許多。
作者: 阿基玻玻    時間: 2007-7-6 04:27 PM

第五章 浩淼煙波泯塵俗

 「對了,怎麼不見成叔啊?」

  剛才這麼大動靜,卻還沒見成叔出現,醒言有些奇怪,便出言詢問居盈。

  居盈說她也不知道,倒是醒言娘告訴他們,成叔很早就起來,說先去招呼一下山腳下的馬車,帶點乾糧給車伕吃。並且特地囑咐,說居盈他們不用等他了,在醒言家吃了早飯後,自己去馬車那兒找他。

  早飯時,為了表示歉意,居盈堅持不吃米粥,而要嘗嘗莧子的味道。醒言拗不過,也只好告訴娘早飯做莧子粥。

  對莧子粥沒啥概念的少女,等真的舀到嘴裡,才發現醒言所言不虛。這莧子粥,真不好吃;即使就著醬油醃製的孢子肉丁,居盈還是覺得這莧子難以下嚥。不過,即便這樣,她還是堅持吃完,並不言苦。醒言看在眼裡,心中暗道︰

  「這丫頭也蠻懂事的。」

  等依成叔之言趕到停放馬車的山前空地上,車伕卻告訴他們,成叔早已自行離去,說要去三清山拜山訪友,請醒言暫時照看一下居盈。

  居盈聞言,雖然對成叔不告而別有些驚訝,不過卻一點也不生氣,倒反而還有些歡欣雀躍起來。也許,只有同齡人在一起,遊玩才更加快樂吧。與她歡欣鼓舞不同,醒言心下倒有些奇怪,口中自言自語道︰

  「三清山……不就在鄱陽湖那邊嘛。三清山裡倒是聽說有不少道士。難道成叔在那兒也有朋友?」

  「鄱陽湖?好有名啊!醒言你帶我去玩!好嗎?」

  沒想居盈耳朵甚好,立時捕捉到「鄱陽湖」三字,便開口求懇少年。

  正鬧著,那車伕又遞過來一封信,說是成叔留給醒言的,讓他啥時打開看都成。

  倒底是少年人心性,好奇心比較重,不用居盈勸掇,醒言便撕開封皮,取出信囊來看。成叔能跟他這個萍水相逢的市井少年有什麼重要事情好說呢?無非就是囑托要好好照顧居盈這小丫頭。

  展信觀瞧,只見信中寫道︰

  「昨日夜酌,君之賦詩頗為雅麗;玩味之餘,老夫不禁技癢,也來試和一首︰」

  哦,原來和我談詩啊!難道昨晚那首即興之作、還真的不錯?再看成叔這行書字體,也寫得著實不錯,莊嚴肅穆中還能看出頗為飄逸灑脫的筆意。

  接著往下讀,卻見成叔筆意突轉,換成一副狂狷的草書︰

  「癡兒控臥仙山背,

  寒露滿身披月華;

  蘭因絮果歌金縷,

  本是羅浮夢裡人。」

  只見這滿紙墨痕飛動,那二十八個字兒彷彿蘊藉著某種說不出來的靈氣,直欲離紙飛騰而去。只是讚賞之餘……這四句是和詩嗎?似乎和自己昨晚那詩不太搭邊。

  不過雖然莫名其妙,這詩本身倒還不錯,音節婉轉,頗有可觀之處。特別是成叔這一手草書,狂而不亂,清麗靈動中,又見幾分灑脫出塵之意,顯見這成叔於書法一道,頗為精研。

  正在心中讚著,少年又發現信下面還有內容︰

  余觀李氏小梅,並非君之佳偶。

  落款︰靈成子。

  「……看不出來這成叔,還有些為老不尊啊!我啥時說提過小梅啦。」

  少年臉上不禁有些發燒。

  「喂!這信裡寫啥了?」

  居盈看到少年有點臉紅,於是很好奇信中的內容,便伸頭想湊過來看。

  「去去,沒啥好看的。」

  醒言才不好意思讓她看到最後那句話呢!

  「想不到醒言你是個小氣鬼哦!」

  看著居盈有點不滿的樣子,這少年突然想捉弄捉弄她︰

  「呵呵呵,靈成子、哦不,是你成叔他已經跟我說了,」

  頓了一下,看著支起耳朵等待下文的少女,接著說道︰

  「成叔說要把你嫁給我!哇哈哈哈哈~」

  話剛說罷,少年便學著清河老頭兒那樣,舞舞爪爪的誇張大笑起來。

  「騙人!成叔他才不會這麼說呢!」

  少女的臉上一下子飛起一道緋紅,慌張的說道。

  過得半晌,聰明的丫頭終於反應過來,便反擊道︰

  「哼哼,就算成叔真要把我嫁給你,你敢娶嗎?!」

  一聽此言,青澀的少年覺得自己的膽量受到了懷疑,便似受到很大侮辱,就有些賭氣的大聲說道︰

  「當然敢啦!」

  「我張醒言,除了那傾城公主之外,誰不敢娶啊?!」

  沒想,這次少女卻沒笑他無知的大話,只是謐阪半晌,沉默無言,然後便抬頭嫣然一笑︰

  「傾城公主……她是吃人的大老虎麼?」

  醒言居盈二人此番目的地鄱陽湖,煙波浩淼,水天無際,正是當時除了雲夢大澤、洞庭水泊之外的第三大湖,其狀如一隻南寬北窄的碩大葫蘆,繫掛在如練長江的南側。

  這次兩人還是乘著馬車,來到這饒州轄下鄱陽縣境內的闊遼水泊。許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煙波浩蕩的水勢,當活潑的居盈第一眼望見這驚濤拍岸、涵澹無涯的鄱陽湖水時,只睜大了雙眼,一句話也說不得。

  良久,少女才從這大自然瑰麗雄渾的傑作中清醒過來,對醒言輕輕說道︰

  「從前爹爹讓我看書,書冊上總有『水天一色』、『水光接天』的句子,我便覺得這寫得好有詩意。而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曉得這寥寥幾字裡,蘊涵多麼實在的涵義……」

  也難怪居盈如此感歎,從這鄱陽湖邊向南望去,只見那水面浩大廓潦,極遠處仍看不到邊際。就在那目力所窮之處,這水泊,便與那青天連為一體,讓人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湖面。

  醒言來過鄱陽湖幾次,倒不似少女那般激動。但受了居盈驚艷之情的感染,他現在也覺得今日這鄱陽湖格外的好看。

  少年引著少女,一路沿著湖岸遊玩,渾沒注意到那輛馬車,也隨在後面緩緩前行。

  近在咫尺的鄱陽湖水,濤浪不停沖刷著岸堤泥石,發出陣陣「 、嘩」的聲響;霎時間,兩人只覺得一股清爽的水氣襲面而來,只覺分外的宜人。

  看居盈遊興頗高,並不言累,醒言便帶著她繞著湖堤,游了鄱陽湖畔的一些名勝景兒。一路迤邐,過琵琶亭,拜老爺廟,謁太君巖,登三國周郎點將台。將近晌午時,居盈才覺得身子有些倦憊,醒言便薦她到鄱陽縣城的望湖樓用膳。

  這望湖樓坐落在鄱陽縣城東南側,離鄱陽湖岸只有數步之遙,正是那用膳觀景的好去處。

  居盈來到這望湖樓下抬頭觀看,只見這樓飛簷重閣,乃全木結構,共三層,上兩層八角,下一層四角,青黑小瓦,粉白簷脊,雅淡中透著纖巧,作為一家酒樓,已是頗為難得。

  抬頭望去,二層挑簷前正掛著一塊黑木匾額,上面用明綠墨漆書寫著「望湖」三個大字,筆力遒勁雄渾,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筆。匾額下兩側邊更有一副對聯,寫的是︰

  花箋茗碗香千載,

  雲影花光活一樓。

  此聯不知何人所擬,倒是頗合這望湖樓的氣派。雅致的樓閣造型,讓這望湖古樓本身,也成了鄱陽湖一景。

  一番觀玩後,醒言便引著居盈上樓用膳。那居盈似很與他家車伕很是默契,兩人並未搭話,那車伕便自己將馬車停在樓下等候。看居盈神態,一派不以為然模樣,顯見已是習以為常;而他家車伕體格魁梧健壯,與尋常車老闆猥瑣羸瘦的體貌比較起來,總覺有些突兀。

  見此情形,醒言心下奇怪,便不免出言相詢。少女便告訴他,她本是洛陽商戶的女兒,這車伕是她家中蓄養,一路跟她來到此地。

  上得三樓,居盈尋一靠窗的雅座坐下,正待點菜,卻見醒言垂手站立一旁,不覺訝異,便出言相問。

  醒言躊躇了一下,只好跟她解釋︰

  「我哪有閒錢在這望湖樓吃飯啊。你先吃,過會兒我便到櫃檯上跟掌櫃的討一口湯,就著我自帶的乾糧吃了就行了。我常來這兒給稻香樓取魚,與掌櫃相熟得緊,你就放心吧。居盈你自己先吃,我在這兒候著,陪你說話。」

  居盈聞言,心下莫名一酸,然後便嘴角含嗔,起身硬把少年扯著坐下,並威脅說,如果他不吃,她也不吃。本來習以為常的少年,沒想她反應如此激烈,也只好依言坐下。

  雖然,他在饒州稻香樓做慣了夥計,對店小二的活計相當熟稔,但在這雅座上正兒八經坐下,卻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一時間,不免有些手足無措,身上便似有毛蟲爬過,總覺得有些彆扭,不知道手腳該怎麼擺放才好。

  居盈看著他這逗人的尷尬樣子,心中卻別有另一番滋味。

  「醒言,你招呼小二過來,我們點菜吧。」

  居盈柔聲說道。

  孰料,一聽「小二」兩字,少年都有點條件反射,一句「客官你想要點什麼」差點就脫口而出。幸好及時反應過來,忙和其他男客一樣,喚小二過來。

  正在少女問小二這望湖樓有何特色菜餚時,卻聽醒言接口說道︰

  「這望湖樓雖然我沒吃過,但特色菜餚我還是很熟的。望湖樓最拿手的,便屬翻陽湖獅子頭、清蒸荷包紅鯉魚、糖醋鯽魚,還有白蘆蒸鰣魚。只是這白蘆鰣魚,卻不如鄱陽湖中南磯島酒家『水中居』,來得地道入味。」

  那店夥計顯然與醒言相熟,聽他說到最後,便笑罵他胡說。

  「那就這些就都要了吧,然後再來三大碗白米飯。」

  居盈吩咐小二。

  「這、這都要的話再加上三碗米飯,可得要二兩四錢銀子啊!」

  醒言飯菜價格脫口而出,提醒居盈這可是一筆巨款。卻聽少女嗔道︰

  「人家走了半天,肚子都好餓了嘛!你還不讓人家吃!」

  「呵呵呵……」

  聽她這麼說,眼見這些奢侈的少年,雖然看著都心疼,卻也唯有傻笑。

  等小二回頭向樓下高聲叫唱了他們所點菜譜,確定了這些菜過會兒就會真真實實的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還可以動筷取挾,醒言便開始在那兒坐立不安,興奮不已!此時,這十六歲少年心中正翻騰著可笑的想法︰

  「想不到我張醒言也有今天!也能坐在這望湖樓上吃飯!還一次就把望湖樓的名菜吃全!回去後,可以好好跟稻香樓的夥計吹吹了!」

  這十六歲的少年,似乎一下子成了幼孩!看他興奮模樣,居盈心中卻想著︰

  「呆子,其實我哪吃得這許多。點這些,還不都是為了謝你。」

  心中這樣想著,嘴上卻含笑逗他︰

  「喂,過會兒沒錢付帳,可只好把你押在這兒哦!」

  興奮中的少年,聞言不禁驚疑不定,又開始思忖這個的可能性,患得患失起來。

  看著他那傻傻的樣子,居盈抿嘴一笑,不再理他,轉首朝窗外鄱陽湖望去。

  這一看,才發覺這望湖樓果然是觀覽湖景的佳處。從這三樓望去,鄱陽勝景一覽無餘。

  所謂「萬頃湖平長似鏡,四時雲好最宜秋」,其時正值九月涼秋,水木明瑟,從望湖樓這高處看去,鄱陽湖又有一番不同的氣象--遠空遙碧,一水浸天,極目處白帆隱隱;湖面上,時有鷗鳥上下,鶩影蹁躚,盡態極妍。真個是︰

  閒雲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被這天光水影深深吸引,居盈一時竟忘了身在何處。

第六章 李代桃僵事逾奇

居盈窗外觀景,醒言暗吞口水,一時間各自無言,俱都靜默下來。

  過了片刻,在少年千盼萬盼中,第一道菜鄱陽湖獅子頭終於被小二端了上來。不過,緊接著店夥計就很抱歉的對他倆說道︰

  「實在抱歉,後廚掌灶曹師傅說,今天鰣魚已經用完,所以那道白蘆鰣魚實在抱歉了!客官您看是不是換道菜?」

  醒言聞言,心中大呼可惜;下次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有這機會再來這望湖樓吃飯。

  聽了夥計的話,居盈也有些失望,只好又隨便點了一道雪菜銀魚湯,兩人便開始埋頭吃飯。

  正當醒言全身心投入享受這肥而不膩的獅子頭時,忽聽得樓下街道一陣沸騰。在一片嘈雜的聲響中,清晰分辨出趾高氣昂的呵斥,還有年輕女子悲切的啼哭。

  這突發的狀況,立時打斷了少年的細嚼慢咽。居盈一時也放下筷子,和他一齊起身,走到望湖樓另一側正對著望湖街的菱花窗口前,探看倒底發生何事。周圍的食客,此時也紛紛放下碗筷,一齊擠到窗前看熱鬧。

  透過窗稜看去,原來,望湖樓臨著望湖街門臉兒不遠的地方,那條青石板鋪就的道路邊有一排小貨攤,正有一群衙役圍著其中一個攤位,正在那兒爭嚷推搡著什麼,叱罵哭喊之聲,正是從那裡傳來。

  「走,我們去看看吧!好像有女孩子哭喊的聲音呢!」

  心急的少女立即扯著醒言,從周圍食客堆中擠出來,一起下樓去看個究竟。剛下樓梯,那醒言還不忘回頭跟小二喊一嗓子︰

  「店家!那獅子頭別動,還沒吃完。餘下的菜食等我們回來再上,省得放涼~」

  這話音一路走低,尾音則已在一樓底下。

  此刻,在那出事攤位前,已經三三兩兩聚了一些閒人,正在那兒瞧熱鬧。只不過眼前官差辦事,誰也不敢靠得太近,倒反而讓醒言護著少女,毫不費力的鑽到最前面。

  只見在一個藥材攤子前,站著四五個衙門差役。其中兩個衙役,正在拉扯著一位村姑打扮的少齡女子,想把她拖走。而那位長相老實巴交面容愁苦的中年漢子,聽周圍百姓小聲耳語,便知是那女子父親。此時,他正死力扯住女兒的手,不讓衙役拉走;同時,口裡正苦苦哀求著什麼。而一位中等身材班頭打扮的官差,正對著那不斷哀求的漢子大聲叫罵,讓他識相些快放手。

  聽了一會兒,醒言才大致明白,原來這對父女是附近大孤山的藥農,聞得這鄱陽縣繁華,便將採得的草藥拿到這望湖街上來賣。卻不料,方纔那班頭帶著手下過來收攤稅,這藥攤一上午賣得的銀錢,竟只能勉強交上這擺攤費。誰想,忍苦交了錢,臨了官差又說還得交上啥「街貌潔淨稅」。可憐那父女,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稅,並且也委實沒錢了,想交也交不上。因此,這班頭便要扣下這女兒先抵著稅錢。

  「陳班頭八成是看上這姑娘了吧?沒見這樣刁難人的。」

  旁邊一位看熱鬧的小聲說道。

  醒言聞言,便仔細看了看那姑娘,發現她雖然服飾粗糙,但細瞅瞅還確實有點看頭。再瞧瞧那陳班頭盯著這姑娘的眼神,便可知旁邊這人所說八九不離十。

  正當醒言躊躇著要不要把這關竅說給旁邊正自憤憤的居盈聽,場中的情況卻起了變化。只見那陳班頭看那漢子還是拉拉扯扯不肯放手,也不耐煩了,獰笑了一聲,對站在旁邊閒著的兩位手下喝道︰

  「好哇!既然這刁民死不撒手,那就一起帶走!」

  差役們轟然應諾,揮動鐵鏈鐵尺一起上前擒拿。可憐這兩父女如何敵得過如狼似虎的差役?便似老鷹捉小雞般被衙役們套上鎖鏈擒往縣衙而去。

  「光天化日之下,這些官差怎可如此胡為?」

  居盈氣得杏臉通紅。見她如此,旁邊一位老者好心勸告道︰

  「姑娘你還是小聲點吧。萬一被陳班頭聽到,小心也被抓了去!」

  那老者接著歎道︰

  「唉,那姑娘估計逃不出陳魁的虎口了。那漢子估計也是有去無回了。」

  醒言聞言,忙問老者這是怎麼回事。

  聽他一番解說,才知那衙役頭目名叫陳魁,為人好色好賭,見著有點姿色的窮苦女子,便思摸著使些手段霸佔了。而他又善於逢迎,頗得縣令老爺呂崇璜的歡心。因此對陳魁的惡行,呂縣令雖看在眼裡,卻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受害者往往求告無門,最後也只好忍氣吞聲。正因這樣,陳魁也就越發的橫行無忌。

  說到這呂縣令,其實他本身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貪酷愛財,想盡一切辦法搜刮油水,讓這鄱陽縣百姓多有怨言,便按他名字諧音,將他喚作「呂蝗蟲」。

  聽到老者此言,旁邊一位粗眉大目的豪客憤憤叫嚷起來︰

  「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還有沒有王法了?這事兄弟們說什麼都得管上一管!」

  圍觀的人群中,倒有不少鄱陽湖遊客,其中不乏挎刀佩劍打扮粗豪的江湖漢子。

  「管?」

  聽得壯漢豪言,那老者冷笑一聲︰

  「這位好漢外鄉人吧?誰不知只要進了這鄱陽縣的大牢,先不管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殺威棒。之後若沒有二三十兩銀子,甭想呂老爺他會放人!」

  一提到二三十兩銀子,意圖打抱不平的好漢們立馬收聲。這年頭道上光景也不景氣,誰內裡的襯衣上不打著兩個補丁?正是杖頭乏了錢,英雄也氣短啊!

  老者一席話,讓這草藥攤前一時間冷了場,方纔還熱血沸騰的壯士們已然冷靜下來,自覺作為江湖中人,還是要堅守「民不與官斗」的江湖第一法則。再一想到那聽起來就滲人的「殺威棒」,更是不寒而慄--刀劍砍在別人身上不知道痛,倘若招呼在自己身上,那就不好耍子了。還是各走各路,這才是上上之策。

  於是,這看熱鬧的人群,便此三三兩兩的散去。

  聽到老者剛才這席話,居盈眼裡倒有些遲疑之色。醒言一瞧,便知小姑娘動了惻隱之心,想替那兩父女花錢消災。

  「這丫頭,看來身上的銀子還真不少嘛!」

  正思忖著,忽見一位五短身材、身板單薄的漢子,突然湊上近前,一臉神秘的對他二人說道︰

  「兩位想要解救那父女二人?小人倒有一良策!」

 眼前這位單薄漢子,相貌看起來頗為猥瑣。他見勾起了兩人興趣,便繼續往下說道︰

  「看來這位小姐,是非常同情那對父女的遭遇。其實小人也是。小人倒有一個辦法,不用花上三十兩銀子,便可解脫那父女倆的痛苦!」

  看起來,這猥瑣漢子從二人衣飾上,立馬判斷出該跟哪位搭話--倒不是他眼力過人,而是醒言那身粗布衣裳的打扮,確實也只能是跟班長隨之流。

  聽他這話說得湊趣,居盈立即大感興趣,急切問道︰

  「你有好辦法?快說來聽聽!」

  「這位大小姐且莫著急。其實,剛才那老頭說得也不完全錯;若入了這呂相公的大牢,不花上幾十兩銀子,還真是出不來……不過、」

  說到這裡瞅見少女神色不善,猥瑣漢子趕緊轉折︰

  「不過那呂相公大堂上提審犯人,在訊問之前,一般要對那些沒什麼來頭、贖銀不多的犯人,先打上一頓殺威棒!那位小女子,不必擔心,陳魁大人自會憐香惜玉,呂老爺也不會不湊趣。只是,她爹爹就不消說了,這頓殺威棒應該是免不了的!」

  「啊!那怎麼辦?!」

  聽他說得嚇人,居盈掩口驚呼。卻聽那半老漢子續道︰

  「小人要說的,正是這個。姑娘知不知道小人還有個外號?叫作『王代杖』!」

  「啥?王道長?」

  醒言沒聽清,不過對道長這詞兒倒是比較敏感。

  「這位小哥你聽錯了,賤名王二,外號叫︰『王、代、杖』,專門代人受杖挨打。只要苦主親朋給俺些藥酒銀子就行了。」

  「嗯?大堂上也可以代人挨打?」

  居盈聽著新鮮,十分好奇。見她奇怪模樣,王二代杖皺面一笑,道︰

  「兩位看來也不是本鄉客吧?誰都知道,我們呂大人只管拿贖銀的事兒。他哪管那棒子、倒底落在誰人身上!」

  原來,這鄱陽呂縣令為人貪墨、極端愛財,於是這「代杖」之職,便應運而生。鄱陽縣城一些破落戶兒,便借此以為生計,收些銀兩便替人受杖。

  當然,這受杖費中,自要扣除一部分給呂大人、陳班頭,還有那當打的衙役。給那衙役分紅,自是為了捱板子時少些痛楚;若給了錢,那板子便舉得高、落得輕,雖然現場觀眾耳中聽得 「 啪」脆響,受杖人口裡的慘呼也是驚天動地,堂上一片狼藉熱鬧無比--但實際上,那只是竹杖與褲內所墊羊皮撞擊的聲音。

  只是,雖說暗地有物襯裡保護,但給這執杖衙役的銀子還是省不得。若貪著這幾分銀子打點不到,那執杖衙役暗地裡使壞,將乾枯的老竹片換上新鮮出爐的碩大毛竹,狠一點的再學那賣注水肉的無良屠戶,將本就不輕的新毛竹再浸這麼一晚上水,變得死沉死沉,威力趕上佛門降魔杵,揮一揮就是一道青光閃過。等到得堂上,再使出吃奶的勁兒往死裡揍,那一頓暴打可不是鬧著玩兒--雖說現場效果別無二致,但這齣戲可是真唱;猛來這一下,這代杖生意還想不想有下回?

  不過,居盈二人還是第一次聽說,竟還有「代杖」這說法,聽得王二侃侃而談,不禁目瞪口呆。

  見他倆張口結舌,這王二一看有戲,心說這倆年輕人看來涉世不深,這位小姐還愛心氾濫,說不定這樁本來無根無憑的生意,說著說著就做成了!按照職業經驗,此時更要趁熱打鐵,趕緊再添柴加火、把這事兒做成鐵板釘釘︰

  「小姐您還沒見過咱鄱陽縣衙的殺威棒吧?那些掌棍衙役,可以說天天有實戰機會,在這棍術上浸淫的可非一日之功。在咱這饒州武術界,可算是數一數二、遠近聞名!就連那祁門縣的神棍門掌門,還曾親自遠道兒趕來這裡考察取經!」

  「您也親眼看見了,就剛才那藥販的身子骨,估計十棍都熬不過,很容易就會丟了性命,那多慘啊!想想吧,他的女兒就這樣失去慈父從此孤苦無依、他家八十歲的老娘從此便要流落街頭乞討為生……

  您問怎麼辦?找我啊!我這代杖信譽良好,價格在咱這同行裡也最是公道。起價一兩銀子十二棍,堂上多打一棍每棍另加五錢,定金紋銀一兩,多退少補。如果沒打滿底價,還可自動存入下次過堂,再打八折。」

  「信譽?您看我這人,一瞧就知道是老實忠厚,絕對童叟無欺!不信您去掃聽掃聽,俺這價碼、是不是鄱陽縣最低!如果不是,俺分文不取!小姐您這下總該放心交錢了吧?」

  正當這位王二代杖唾沫星子四濺的推銷生意,大義凜然的宣佈他這看似公平合理、實則暗含玄機的價格時,那位雖來過此地幾次、但還真沒留意過這類事情的少年,這時也清醒過來。看著居盈蠢蠢欲動,他便趕緊接過話頭問王二︰

  「不對啊大伯,瞧您這身子骨,我看可連五棍都不一定熬得過去吧?!」

  說完,他便拉過正被王代杖這頓營銷搞得五迷三道暈暈糊糊的少女,就此走開。

  直到這時,一直注意觀察著少女表情、正以為這樁生意就像煮熟鴨子那般手到擒來的王二代杖,才突然發覺有點不對勁︰

  那少女旁邊一直不大作聲的鄉下少年,很可能並不只是她的一個小跟班。

  此刻王二眼前,似乎突然閃現一幅古怪情景︰

  街角鹵食鋪案板上有幾隻煮熟的鴨子,正撲閃著油光閃閃的肉翅騰空飛去……

  再說醒言將居盈扯到一旁,便給她分析道︰

  「剛才這人,一副江湖口吻,說的話不可全信。而且請他代杖,也是治標不治本,即使讓那藥販逃過這一頓打,他女兒還是逃不過陳魁的魔爪,自己也還是出不得獄來。如果他家還有妻兒,說不定更會被敲詐得家徒四壁。此事還得另想萬全之策。」

  「嗯?這倒是哦!」

  居盈也不是傻丫頭,經醒言這麼一提醒,也清醒了過來。

  慮及救人,醒言心中一動,當即就有了計較,於是便走到牆角那位正兀自檢討倒底哪兒出了紕漏的王二代杖面前,乍乍乎乎的衝他嚷道︰

  「你這人、把我家小姐當冤大頭啊!那倆刁民交不上稅錢活該被抓,我家小姐只是姑娘家一時有點不忍而已。你還敢來訛我小姐銀錢?咱從隨州大老遠跑來遊湖,想不到卻碰上這等事體,晦氣晦氣!」

  原是醒言突然想到,自己畢竟是附近人氏,既然打定主意要想辦法救那父女出獄,不免就要與官府起些衝突。因此,醒言決定至少從現在開始,盡力消弭一切能讓人事後看出端倪的線索。

  別看少年在居盈面前偶爾傻傻呆呆,可一旦決定要做一件關係重大的事情時,他的頭腦便全速開動,心思也變得縝密起來。

  而那位正在自怨自艾、苦苦思索失敗原因的王二代杖,聞聽醒言這話頓時恍然,竟是不怒反喜︰

  「原來如此啊!不是自己口才不好,也不是對那少年身份判斷失誤,而是人家主僕壓根兒就沒想替人家出頭。看來並不是自己能力有問題!」

  「不過這小子也忒可惡,居然敢懷疑老子不能捱過五杖!對俺職業素質的懷疑,便是對大名鼎鼎王二『代杖』的最大侮辱啊,一定要這小子賠禮道歉!」

  打定主意準備興師問罪的王二,這才發現那少年早已說完走人,只好又把話嚥回肚裡。

  只見我們這位敬業的王二代杖,就這樣站在望湖街頭,對著天邊的太陽,用力揮了揮自己比蘆柴棒稍粗的胳膊,憤然道︰

  「難道、我這還不夠強壯嗎?!」
作者: 阿基玻玻    時間: 2007-7-6 04:28 PM

第七章 檢點柔腸俠骨

「難道我們便要袖手旁觀嗎?那父女二人好可憐!」

  醒言跟王二代杖那段撇清關係的對話,不幸被居盈依稀聽到。於是,少女便忍不住對他不滿的抗議。

  「當然不是!」

  見單純的少女誤會自己,醒言趕緊細細解釋︰

  「居盈你要知道,要想從官府衙門裡往外救人,可不是件容易事。弄不好,救人不成反倒把我們給賠進去。拿錢贖人,倒也是個辦法,只是我總覺得,白白拿這麼多銀子去餵那個貪官,實在不甘心。」

  「最重要的,即使您願意出錢,我看那陳班頭也不一定樂意。因為,聽大夥兒說法,陳班頭對那女孩兒顯是不懷好意。」

  居盈聽了他這番剖析,也覺得說得不錯,便只好耐下心思,和他一起思摸能有啥適宜的救人法子。只是,雖然冥思苦想,卻一時都沒有什麼頭緒,只好悶悶的沿著湖堤瞎轉。

  「對了!」

  醒言突然一聲大叫,打破了讓人憋悶的平靜。

  「啊~醒言你想出來辦法來了嗎?」

  「那倒不是。」

  少年尷尬的撓了撓頭,憨笑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們點的菜還都讓小二留著呢。我們只管在這兒瞎轉悠也不是個辦法,不如回去一邊吃一邊想,說不定把肚子填飽後,辦法也就自然想出來了!」

  本來滿含期待的少女,聽了他這話後真是哭笑不得。不過,經他這麼一提醒,倒突然也覺得腹內甚是饑餒,也只好跟著少年一道,又轉回到望湖樓。

  雅座間,這對少年男女心不在焉的吃著飯,只想著那救人之事。

  此刻,居盈也沒了先前觀賞湖景的興致,醒言也不再那麼專注於眼前的美食。兩位路見不平的熱血兒女,便也像方纔那些江湖漢子一樣,一時間陷入困境,一籌莫展,對影長愁。

  「對了!真笨啊~」

  這次是少女率先打破了平靜,一臉興奮的說道︰

  「我們怎麼忘了,可以去州府上官那兒告他們強搶民女呀!」

  「呃!這……」

  正洗耳恭聽的少年,一聽此言,倒似乎被口裡飯食突地噎了一下。看來,這少女還是這般天真。醒言久在市井廝混,這會兒功夫已把這不平事兒想得分外透徹;

  如果報告上官的法子能起作用,那鄱陽縣的吏治,早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混亂腐敗;十有八九,這府縣上上下下是官官相護了。

  心裡想得透亮的少年,苦笑著將自己疑慮,說給一臉興奮的少女聽。

  「這些狗官!」

  聽了他合情合理的分析,居盈憋氣之餘怫然而怒。

  就在她這句叱責之言脫口而出的一瞬間,醒言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眼前這位一直天真爛漫、不諳世情的少女,此刻發起怒來,卻自然流露出一股傲視眾生的威勢。

  生出這樣的奇怪感覺,醒言立即訝異的緊緊盯住眼前俏臉通紅的少女,想要證明一下,剛才是不是只是自己的錯覺。

  見著他這樣怔怔模樣,一門心思只想救人的少女,立即表達自己的不滿︰

  「醒言你幹嘛呢,我臉上又沒長花兒~還是趕緊想想辦法吧!」

  催促之餘,又忍不住有些悵然︰

  「唉,如果成叔在就好了……」

  「嗯。其實,我似乎已經有了一個法子。」

  看著少女方寸大亂,醒言覺得應該把自己心中那個漸漸清晰起來的營救方案,立即告訴她。

  居盈一聽說已經有了法子,便趕緊催他快講。只是,因為太過興奮,她一時倒忘了壓低聲音,還是少年趕忙編了個話兒,大聲掩飾過去。

  見此情形,醒悟過來的少女不好意思的吐了一下舌頭,立即噤口不言。

  不過,居盈剛才這聲情不自禁的歡呼,倒提醒了少年,覺得這望湖樓上魚龍混雜,並不是籌劃的好地方。況且,這寶貴的飯菜也基本吃完了,他便提議應該到鄱陽湖邊尋個僻靜處,再作詳談。

  乖巧的少女,現在對醒言已是言聽計從,便立即喚來小二結了帳,兩人一起離開這人多眼雜的望湖樓。

  經過樓下馬車時,居盈又跟她家車伕打了聲招呼,說自己要去附近看湖景,讓他不必跟隨;然後,便和少年走得一陣,在湖邊尋得一處人跡罕至的湖石坐下,開始商討救人大計。

  似乎,這事居盈一點也不想讓她家車伕知道。

  待她在湖邊岸石上坐下,醒言便倚在旁邊,將自己想法悄聲告訴居盈。

  這計劃並不很複雜,他一會兒便說完。只是,待他講完,居盈卻用飽含懷疑的目光,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他好幾回,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一臉懷疑的問道︰

  「醒言你說的都是真的嗎?不會又是在哄我吧?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也~」

  見她不信,醒言倒也沒有生氣。因為這事兒,有時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不過,為了計劃的順利實施,即使這事說出來有些離奇,但到了這節骨眼兒上,也必須證明一下。

  念及此處,他便站起身來,笑道︰

  「早知你不信,正要演練給你看!」

  於是,醒言便在少女好奇的目光中,朝四下張望。片刻後,挑得一塊湖石。這湖石,小半截埋在土裡,比磨盤還要大上兩圈兒。

  打量片刻,居盈便見他俯下身去,用雙手擒住石頭兩個稜角,臣了眼,確認已經抓牢,然後大喝一聲︰

  「起!」

  這聲暴喝過後,只見那塊原本絕無可能被一位十六歲少年拎離地面的巨石,在少女驚奇的目光中,不情不願的從原本舒適的土窩拔離,晃晃悠悠的竟被醒言抱在胸前!

  只稍作停留,他又慢慢將這湖石它重歸故土。完成這一壯舉之後,再去朝他看,卻見他臉不紅心不跳,只笑嘻嘻的站在那兒,向少女確認,這回是不是應該相信,他不是在哄逗她

  不過,居盈沒有回答。

  因為這時她的嘴巴,已張大得可以放進去一枚雞蛋。

不過,看著少女驚喜交加的表情,醒言倒未洋洋得意,搖搖頭,竟是頗有些憂心忡忡︰

  「居盈,我這法子還有一個非常大的缺憾!」

  「咦?我覺得很不錯也!」

  單純的少女總是這麼天生樂觀。見她如此,醒言很有分寸的提醒道︰

  「你不覺得我這法子、你也都得在場幫忙嗎?這個恐怕……」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咦?」

  乖覺的少女頓時警覺起來,不滿的質問︰

  「喂!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只能幫倒忙?哼哼~我、我逛過的地方可比你多哦!~」

  少女覺著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嘟起了小嘴。

  「真的沒問題?」

  醒言只為事情成功,便顧不得少女生氣,只管直截了當的反問。

  「當然!」

  回答更加簡潔。

  「我這計劃可很暴力哦!」

  「不怕!本小姐正要教訓一下那倆狗官!!」

  回答愈發斬釘截鐵。

  「我這計劃還很血腥哦!」

  少年繼續追問。

  「……」

  這次少女有些遲疑。只不過也是片刻間事;醒言立即便聽到她的回答︰

  「還是不怕!--嗯,爹爹跟我說過,對壞官就是不能心軟!」

  看來,最終是她爹爹的教育,重新幫這位有些動搖的少女重新堅定了立場。

  「沒想到,居盈你還真是很棒呵!」

  見她如此,少年也十分滿意,讚歎一句後,便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對了,還有一個最重要之事、」

  「是啥?」

  知道這最後、也往往是最艱苦的考驗就要來臨,少女趕忙支起了耳朵,緊張的等待下文。

  「是這樣的,我這計劃裡涉及到幾兩銀子的開支,你看你能不能……」

  這次換成主考官緊張。

  「……醒言你還把我當小氣鬼!!!」

  看樣子,這次少女是真的生氣啦,嘴唇微微顫動,嘴角往兩邊掛下,兩眼中又開始醞釀起淚水來。

  於是,其後在這煙波浩淼的鄱陽湖畔,又上演了一幕少年手忙腳亂低聲下氣向少女道歉、請求她原諒的經典劇目。正巧,一位耄耋老者拄著杖藜從不遠處緩緩經過,看到這一幕,不禁抖著花白的鬍子,萬般慨歎道︰

  「唉,年輕真好!想當年……」

  且略過這老者感傷歲月無情不提,再說醒言居盈的營救大計。既然計劃已經敲定,資金也已落實,這營救方案便正式進入了實施階段。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醒言在那季傢俬塾中,也涉獵過一些兵書戰冊,深知獲取正確信息的重要。

  說起少年這廣泛的涉獵,也虧得他那時代還不講究科舉,朝廷遴選官員常採用推薦保送制。誰的名聲好孝聲著、誰的推薦高,誰就能當官當大官。因此,季傢俬塾中,比較注意弟子的全面發展,塾課教材也並非官府指定編寫發售。平常塾課,都是諸子百家均有涉獵。也正得益於此,醒言這小小少年,才知道「欲速不達、謀定後動」的道理。

  於是在那個下午,醒言居盈這兩人的身影,便活躍在鄱陽湖縣城的大街小巷中,走街串巷,深入百姓,搜取有關呂崇璜、陳魁兩位知名人士的第一手資料。

  此時,醒言久經磨煉的口才終於派上了用場,通過大量很講技巧的搭訕詢問,獲得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當然,他那人畜無害的樸實面容,也意外的讓這信息搜集過程,變得更為容易。

  在他忙活的同時,居盈小丫頭也沒閒著。每當男生不宜發問、甚至不宜出現的場合,我們的居盈小姐便會挺身而出,把那小姐脾氣略略收拾,用一段拿捏得當的溫言軟語,再饒上一臉討人喜歡的乖巧笑容,在這二者天衣無縫的配合下,鮮有三姑六婆、大叔大伯,不被這無敵的可愛攻勢拿下!

  於是,只見鄱陽縣城磨房街上,正有一位凶神惡煞的虯髯大漢,怔怔的望著在秋日斜陽中漸漸遠去的兩個背影,良久方才清醒過來,疑惑道︰

  「咦?難道俺跟他們很熟嗎?為啥剛才會莫名其妙把俺那多年的心路歷程,竹筒倒豆子般告訴這倆少年?!」

  正是︰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醒言也沒想到,自己和小丫頭組合在一塊兒,竟是對黃金搭檔夢幻組合,不到兩個時辰的功夫,就滿意的搜集到需要的信息。經過一番悉心整理,剔去了諸如「呂縣令怕老婆」、「陳班頭不洗腳」之類的垃圾消息,最後得到以下有用情報︰

  陳魁陳班頭,除了好色愛賭錢,嘴上還好著一口兒;傍晚散衙之後,這廝一定會去鄱陽湖南磯島酒家「水中居」,去品嚐當家名菜「清蒸鰣魚」。因為此時水中居,正有漁家約好送來的上品鰣魚,俱是剛剛捕起,極為新鮮。陳魁每晚都去,風雨無阻,從沒有例外--就像他從不付錢那樣。

  而呂崇璜呂縣令,沒想這貪官,居然也癡迷於清談,常去城西「水湖文社」,和一幫同好談玄論道,常至深夜才回。雖然這呂大人的夫人,正是贛州府州守的妹妹,他這縣令官兒和這裙帶關係也頗有淵源,因此不免就閨門家法森嚴,竟是極為懼內。只是,就像呂老兒生來貪財一樣,這徹夜清談也確實是他另一個極度酷愛的嗜好,因此即便家中門禁嚴厲,在這一點上,呂夫人還只能通情達理,順著老頭子的意思,不讓他在當地士林中丟臉。只是,一對比家中、文社這兩廂的風氣環境,這呂大人便越發的留戀清談,每次均至深夜方回。

  這兩條信息,對醒言的營救行動極為重要;正是兩位大人這兩個日常習慣,才讓他的營救計劃,取得更加完美的時間效果。

  等這對少年男女計議已定,便開始著手準備必備的物事。諸般準備妥當之後,這兩位膽大妄為的少年人,便在那留宿的平安客棧中,靜靜等待夜色的降臨。

  ……

  「咦?想起來了!醒言你還沒告訴我,你怎會有那一身蠻力!」

  平安客棧的一間廂房裡,正傳出一位少女的話語。

  「呃……」

  想不到迴避半日的問題,最終還是沒能胡混過去。少年囁嚅半晌,最後終於憋出一句︰

  「俺、俺也不知道!可能是俺們家風水好……」

  這話倒也沒有完全騙她。
作者: 阿基玻玻    時間: 2007-7-6 04:29 PM

第八章 笑捉強梁如鼠

秋日的夕陽慢慢落到了西山之下,天邊的紅霞也漸漸失去了嬌顏,黯然消褪。夜色,終於降臨了。

  「該出發了!」

  醒言道。

  「嗯!」

  居盈有點緊張。

  正出得房門,少年忽然停下來,沉思片刻後轉臉對身後少女說道︰

  「此行並非兒戲,居盈你要按我們剛才商議的行事,不可胡鬧!」

  「我會的!」

  少女也知道此行萬分凶險,重重的點了一下頭。

  「還有,」

  醒言又面色凝重的說道,

  「萬一失手,居盈你便別管我,自己先逃!」

  「……我不會丟下你不管!」

  「謝謝你!不過還是按我說的去做吧。因為只有你逃掉,才能幫我搬來救兵。」

  「若我被抓去,你便盡快去尋一人,他必能解我困厄!」

  「誰?」

  「王二代杖。」

  夜幕籠罩中的南磯島,平靜而安詳。秋夜中的湖光山色,正顯得無比的靜謐。正因如此,,堤岸上那個歪歪扭扭走來的漢子,才顯得格外的不協調。

  這位嘴裡胡亂哼唱著下流小調,顯見喝醉了酒的漢子,正是我們遠近聞名的陳魁陳大班頭。

  「今天運道不錯嘛,居然不用費力便能找到渡船!」

  朦朧的醉眼,依稀瞧見前面不遠處湖堤柳蔭下,正停著一艘載客的烏篷船。夜色中的鄱陽湖已經變得平靜下來,只有微微的湖波輕輕沖洗著湖岸,那烏篷船便隨著這波浪一上一下,一搖一晃。

  「嘻嘻,這些船家平時都像瘟神一樣躲著老子,今兒倒正好有一艘,只等老子來坐!」

  陳魁志得意滿的琢磨著︰

  「哈哈!吃免費飯,坐霸王船,大丈夫當如是也!~」

  聽他一聲招呼,那位戴著斗笠正蹲在船頭待客的船家,趕緊站起來,伸手將一身酒氣的陳班頭小心扶上船來,然後便解開繫在柳樹身上的纜繩,叫了聲「老爺您坐穩羅~」,便將那竹篙在湖堤岸石上輕輕一點,於是這船兒便從柳蔭下湖岸邊輕盈的盪開,在迷濛的夜色裡朝鄱陽湖中駛去。

  「想不到這船家倒也湊趣,呵……」

  這位上不得品級的芝麻綠豆小頭目陳班頭,正是喜歡別人稱他為老爺。

  「過會兒回去幹啥呢?回去睡覺……不對,記起來了……老爺我還得辛苦一趟,去那大牢中連夜審問那個小娘子!」

  「待會兒,俺可要好好招呼她,讓她知道知道俺陳老爺的風流手段……」

  正當船至湖心,這位陳老爺酒意上湧神思恍惚,淫心蕩漾滿臉猥笑之時,耳邊忽聽得「呼」一聲風響,就只覺眼前一黑--原來是一條大麻袋憑空罩下,將這位酒醉力乏的陳魁陳老爺,整個兒罩在這大麻袋中,並被麻利的紮緊袋口,囫圇作一堆兒!

  「苦也!上了賊船了!」

  只一下子,這陳魁便酒意全消,方纔那一腔的風流勁兒,也立馬被拋到九霄雲外。

  「救、命、吶!~」

  沒想這陳大班頭如此不堪,只稍微掙扎了幾下,便殺豬也似的嚎叫起來!

  只是這鄱陽湖煙波萬頃,又是夜色朦朧,湖上行船稀少,即使有漁家聽見,又有誰敢近前?只充耳聾。因此陳班頭這破鑼嗓子喊出來的救命呼聲,雖然撕心裂肺刺耳無比,卻沒有分毫實際效果。

  「閉上你這鳥嘴!」

  一個粗豪的聲音大聲呵斥,然後陳班頭便覺得一陣鐵拳似雨點般落在自己身上。雖有一層薄薄的麻袋布作掩護,可這一頓胖揍,只把這陳班頭疼得呲牙咧嘴,面目扭曲得分外難看--當然,正在麻袋中,也不虞壞了形象。

  一頓海揍終於告一段落,然後便聽那人喝道︰

  「再叫!再叫老子就把你扔到湖裡喂王八!」

  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想不到這位平時作威作福的陳大班頭,竟是好漢中的好漢。麻袋中的陳老爺馬上意識到事態的嚴重,趕緊停止這毫無意義、卻很可能帶來嚴重後果的乾嚎,只在麻袋中低聲哀哀求懇道︰

  「不知這位好漢是不是手頭不太寬綽?若是的話,只要吩咐小人一聲,回去後小的立馬給好漢雙手奉上,絕不含糊!」

  那賊人卻不搭話。半晌無言,一時間艙內靜了下來,只聽見船外湖浪的聲響。

  只是,越是這般靜謐,陳班頭心中便越是發毛。又突然想到自己以前似乎沒幹過什麼好事,說不定這次是結下的仇家來尋仇。不過不對呀,平時找來欺負的,都看準是平頭老百姓,似乎也沒得罪啥扎手點子啊?

  陳魁正心亂如麻,忽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說道︰

  「大哥,如此月黑風高之夜、良辰美景之時,咱何不吟詩一首來助雅興?」

  「罷了,原來這賊子還不止一人!」

  陳魁聞聲,不禁心中蒿惱,便怪起那水中居的黃湯,讓自己上船之前沒看清路數,竟著了湖賊的道兒!

  「不過……聽那賊子口氣,似乎他們還是附庸風雅之徒。說不定正是賊人中知書達理的良匪!」

  陳魁頓時好似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一廂情願的不住祈禱,希望老爺廟裡的菩薩能夠顯靈施以援手。

  正懷著鬼胎,卻聽那「大哥」咳了咳嗓子,說了聲「好」,便開始吟詩一首︰

  「甲馬叢中立命,

  刀槍隊裡為家。

  墳場堆旁擺酒,

  殺人便是生涯!」

  一聽此言,陳班頭直唬得是魂飛魄散!

  正當陳魁聞詩色變、急著要推出自己那八十歲高堂之時,卻聽那年輕賊子接口讚道︰

  「大哥這詩果然妙極,正是我輩日常寫照!小弟雖然駑鈍,文才不及大哥萬一,卻也少不得塗鴉一首,來和大哥。」

  「哦?不知賢弟如何相和?趕快說來聽聽!」

  雖然不耐,但惟恐打擾賊人詩興惹來拳腳的陳大班頭,此刻也只好忍住發言的衝動,在船板上洗耳恭聽。同時,內心裡只是不住祈禱,但願這兩位風格特異的賊人詩興大發,更吟出曠世佳作,心情大好下說不定就把他給放了。

  於是在袋內袋外兩人共同期盼中,那位年輕賊人終於細聲細氣的念道︰

  「十步殺一人,

  千裡不留痕。

  如何不留痕?

  扔去餵湖神!」

  兩位聽者正自品味這詩中涵義,卻聽那年輕賊人念得興起,突地發狠道︰

  「老大,既然這廝最喜去那水中居,不如就此把他扔去湖裡喂龍王。咱兄弟倆便去遊湖,小弟正有幾首新詩要向大哥請教!」

 「不可!」

  「不要啊!!」

  那年長賊子與陳大班頭兩句話幾乎同時出口。雖然立意不同,腔調迥異,但讓陳大班頭鬆了一口氣的是,賊人那話和自己意思一樣。

  「大哥為何不可?」

  「賢弟有所不知,這廝雖然可惡,但大哥正有一事要著落在他身上,不可害他性命。」

  「義士啊!不知大王要差小的去辦何事?殺人放火還是劫道兒?只要大王您一聲吩咐,俺陳魁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眉頭也絕不會皺一下!」

  一聽說性命可以無憂,陳大班頭忽覺這悶黑麻袋,頓成光明之所。看來應是自個兒方才給菩薩許下的豬頭三牲起了作用,聽得自己對這賊人還有用處,陳魁便立馬恨不得把天都給那他許下來--卻又不敢亂扭亂動,生怕被誤會想要逃走。

  「住嘴!」

  聽他聒噪,那年輕賊人呵斥一聲,然後和言問道︰

  「不知大哥您所為何事?」

  「唉!說來恐惹賢弟笑話,想你大哥雖然是滿腹才華、詩才出眾,卻也因此眼高於頂知音難覓,再也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以至於大哥直到今日,還是中饋乏人。賢弟你還年輕,不知道被窩沒人暖的苦楚。」

  說至此處,這年長賊人不禁長吁短歎、語調悲苦,弄得陳魁也幾乎忘了自己的處境,差點就要出言相慰。

  「呀!不知大哥還有如此苦楚!方才倒是小弟莽撞了。只是,這又與這廝何干?」

  「啊!~大王啊!嫂夫人一事就著落在小人身上了!俺這最在行!明個兒一早就給您搶來十個八個!保證個個--」

  這正是陳魁聽到「這廝」二字反應過來,立即大表忠心;要不是這袋中狹窄,便連表忠舞也要給他跳上!

  「閉上你這鳥嘴!再窮嚷嚷就再吃老子一頓老拳!」

  麻袋立即平復如初,看不出其中還有活物。

  「賢弟你有所不知,今日午前大哥正去那望湖街上買些跌打草藥,以備不時之需,卻在那藥攤前見到你的大嫂--呃,就是那位賣藥姑娘。俺與她是一見傾心,兩人俱都傾慕對方人材,便在那太陽之下、藥攤之前私定了終身!」

  「大哥正要回來與你商量迎娶之事,但心裡委實放不下你那可人疼的嫂子,半路便又折返,想和她再說上幾句知心話兒--誰知已是人去攤空,芳蹤難覓。正是『多情自古空餘恨』吶……」

  「啊!想不到大哥您那粗獷的外表下,還有這麼顆細膩浪漫的心~」

  「賢弟謬讚了!且說當時大哥心中正懊惱,卻聞路人相告,說正是袋中這廝帶人將你大嫂和俺岳父抓進衙門裡去!這奪妻殺--之仇、」

  那賊人大哥說至此處,忽又怒氣勃發,於是陳魁只覺得自己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腳。只是雖然疼痛,也只得強自忍住,不敢叫嚷。

  這陳大班頭不愧是一縣衙役之首,果是機靈,一邊忍著痛楚,一邊接過話茬,低聲下氣的求告︰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人瞎了眼,不合衝撞了大嫂!只求好漢放小人回去,小人明日一早便將嫂夫人送回。」

  「哦?此話當真?!」

  「絕無虛言!要是俺有半句謊話,就讓俺陳魁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就讓俺被--」

  知道正到了關鍵時刻,陳大班頭毫不遲疑的大發毒咒,生怕說得遲疑,這賊人便變了主意,這條性命就此要斷送在鄱陽湖裡。

  陳魁這毒誓,倒也是發自內心,語氣真誠。這欺軟怕硬的傢伙,正是「夜路行多終遇鬼」,今日方知還有比自己更狠的,當即便絲毫不敢有啥貳心。

  「得!甭再賭咒發誓了。諒你也不敢跟俺耍花腔,要是明日正午之前還沒看到俺媳婦,不用天雷劈你,俺也饒不過你!除非你這輩子就縮在縣衙裡別走夜路!」

  陳魁連道不敢,囉囉嗦嗦大表忠心。

  「大哥,既然這廝服軟,那就把他渡過去吧。」

  「渡過去?不會是超渡吧?」

  已是驚弓之鳥的陳班頭正疑神疑鬼,卻聽那大哥沉吟了一下,說道︰

  「不可;北岸那邊恐有閒人行走,要被望見恐會壞事;還是把船搖回去,到那南磯島上找一僻靜之處扔下。」

  「果然還是老大想得周全!就依大哥之言。」

  陳魁在那袋中聽得分明,只是並不敢插嘴;船艙內又回復了平靜,只聽得耳畔這舟弳乃,櫓咿呀……

  今日這鄱陽湖的水路,在陳魁的心中似乎變得分外的漫長,過得許久,這船才在岸邊停下。

  方自暗喜,卻忽覺恰如騰雲駕霧一般,自己連著這麻袋被人一把撮起,又走了幾步扔在地上,身上吃痛,不覺「啊」的一聲。一聲出口,陳班頭立馬心頭大恐,暗自警戒,再也不敢有絲毫響動。

  「陳、大、班、頭~」

  只聽那年輕賊子正陰陽怪氣的說道︰

  「你就叫啊!說不定叫了就會有人來救你!」

  麻袋靜如死水。

  「啊~不會是摔死了吧?」

  「大王,小的還活著呢~」

  生怕賊人拳打腳踢的檢查,陳班頭只得出聲應答;只不過,這廝已盡力壓低了聲音,要不是這夜晚靜謐,離得又近,否則一時還真聽不出來。

  「沒死最好。記住,明日午時之前,我要見到我娘子,和她爹爹從衙門裡出來。」

  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

  「要是他們身上少了一根寒毛,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辰!」

  「一定!一定!」

  忽又覺得有些歧義,陳魁趕緊又補充道︰

  「大王請放心!明天的事就包在小人身上!」

  語氣堅定,聲若蚊吟。

  等了半天,卻不見有人搭話。陳魁正自納悶,卻發覺身子漸能轉動,呼吸之氣也漸轉寒涼。

  原來,不知何時,這袋口已然鬆開。

  待發覺此情,陳魁卻仍不敢稍動。過了好一會兒,確認周圍確實悄無人跡,這才敢鑽出袋來。原是這陳班頭經驗果然豐富,深知絕不能與匪人兩下照面。要是那賊人的相貌不小心被自己瞅見,那這條小命也就算交代在這裡了--想起那頓量大力足的拳頭,陳班頭不禁又打了一個寒顫。

  呆立在那兒定了會兒神,陳班頭這才緩過勁兒來;向四周打量,卻發現自己站立之處,並不是那賊人口中的南磯島,而是已回到了鄱陽湖北岸。水邊正有幾隻小船,隨波蕩漾;再往遠處看,依稀已可瞧見望湖樓挑簷的影子。

  「這倆賊徒果然狡猾!」

  陳魁心中咒罵。只是腳下卻更加不敢怠慢,一溜煙直往縣衙走去--

  惟恐去遲了,有哪個不開眼的手下,不知好歹慢待了那對救苦救難的父女!
作者: 阿基玻玻    時間: 2007-7-6 04:30 PM

第九章 浪靜風恬,兵銷戈倒

濃重的夜色籠罩著鄱陽縣城。小城的居民一向有早睡的習慣,此時街道上已洗卻了白日的繁華,變得空空落落冷冷清清。街邊枝頭的黃葉,似乎經不住這秋夜的淒清,在微風中迴旋而下。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更顯得這秋夜的鄱陽城格外的寂靜。

  冷月無聲,夜色迷離。

  只不過,恰如牛嚼牡丹般大煞風景,面對如此浪漫淒迷的秋街夜色,居然有人熟視無睹。只見那西林街的拐角處,正有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夜色的掩護下,忐忑不安的等待著受害人送上門。

  這倆小蟊賊,正是醒言和居盈。他倆剛剛在鄱陽湖上唱完一出「捉放曹」,妝還沒來及卸,便趕場子般來到這呂縣爺回家的必經之路,準備重施故伎。剛才那烏篷船上的多情賊,正是這放粗了嗓子的張醒言;而他口中的那位「賢弟」,則是這居盈小姑娘勉為其難客串一回。

  剛剛搞定那外強中乾的陳魁,按理說這回應該是輕車熟路。只是這次的作案環境換作了縣城街道,要提防著附近的住戶和行人,可不比方纔那杳無人跡可以放手施為的鄱陽湖。所以二人反比先前更加緊張。

  「這呂老兒怎的還不過來?不會今天就準備在那『水湖文社』通宵了吧?」

  醒言看著在秋風中開始有些瑟縮的居盈,不禁暗暗著急,心道再這樣下去,人沒逮到,這兒先病下一個。不過應該不會那麼晦氣,因為根據自己所得消息,那呂老兒即使再不情願,也絕不敢夜不歸宿。醒言不住的給自己打氣,同時讓居盈躲到街角避風處。

  正在這兩位路見不平的義士等得有些惶恐時,終於,在所有人的期盼中,這齣戲的另一位主角,鄱陽縣主呂崇璜呂老爺,慢條斯理的跺著四方步子,從街那邊搖擺而來。

  醒言趕忙跟居盈示意了一下,便一起隱沒到黑暗之中。

  ☆#★*!~☆#*★!!!

  接下來呂老爺的遭遇,便和剛才他那忠心耿耿的屬下基本一樣,只是在細節上稍有不同。呂老爺正被餵上一嘴並不怎麼好吃的破布團,叫嚷不得,老老實實的被撮到一僻靜之處。

  只不過呂老兒應該慶幸的是,充當主力的賊人很清楚的認識到,自己還不能很好的控制力道,瞧著呂老爺與街旁秋樹相仿的身子骨,心道自己雖已能「舉重若輕」,但還沒達「舉輕若重」的境地,生怕一拳下去,這呂縣爺當場便要丟了性命。

  於是,呂老縣爺向來缺乏鍛煉的體格,卻讓他幸運的免去一頓皮肉之苦。只不過,這磕磕碰碰便在所難免了。

  其實,這兩位冒失的年輕人有所不知的是,就在呂老頭身後不遠處,還跟著一位年輕的長隨。由於醒言和居盈都比較緊張,月光也比較黯淡,只盯著了正主兒,對那跟班一時竟沒有察覺;而那位年輕長隨,也由於事出突然,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正當這長隨緩過勁兒來便待驚呼之時,卻已然軟軟的倒下。就在他方才後腦勺的位置,正停著一隻醋缽大的拳頭!

  自以為得計的年輕人還毫無知覺,卻不知剛才差點大難臨頭!

  所有這些事情都似走馬燈般很快完成;如果有人不小心看到,還會以為剛才那兒正上演了一出皮影戲。

  此後的事情,便與方才鄱陽湖上的那一出類同。向來只習慣於給別人做演講的呂老縣爺,不得不接受了一通終身難忘的說教。沒了聽慣的阿諛奉承,卻充斥著無法無天的嘲諷與恐嚇。

  這次醒言他們調整了一下說辭,把自己描繪成大孤山上落草的賊寇;而醒言和那位賣藥少女的戀愛關係,也從那漏洞百出的一見鍾情,搖身一變為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畢竟這呂老兒可不比陳魁那粗蠢漢子,稍有不察便可能被他看出了破綻。

  聲辭並茂的演講,終於在呂縣爺的渾身冷汗中結束。以一個恐怖的威脅作為結語,兩位不速之客扔下他揚長而去。

  掙扎了良久,呂縣爺才從醒言那砍了半天價才買回的廉價麻袋中,艱難解脫出來。身上粘粘的冷汗,被秋街透涼的晚風一吹,再加上剛剛經受的那通前所未有的驚恐和煎熬,呂老爺只覺得身心俱都格外的難受。

  定了一會兒神,又踉踉蹌蹌尋著了他的隨從,喚醒後相互攙扶著往呂府方向蹣跚而去。那驚魂未定的年輕長隨,並不知剛才他的老爺發生了什麼事故;只看老爺那失魂落魄的神色,機靈的年輕人便知道此時應該保持沉默。

  夜路漫漫,一路無言。

  表面看似平靜、但比長隨多聽了一番演講的呂縣爺,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他這輩子第一次發覺,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一縣之主,在遭遇到路邊強梁時,卻原來也這般的孱弱與無能。再思量起過往自己的那些所作所為,恰如被當頭棒喝,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此時他才幡然醒悟,原來大家敬他懼他,都是因為自己的那個官位和王法--雖然自己常常不拿這王法當回事;可一旦有強人也似他那般藐視了這王法,自己在這些強梁手段下,也與那些常被自己欺壓、任人宰割的賤民無異。而自己先前可以那樣的肆無忌憚無往不利,往往還是倚仗了他那身為州守妹妹的夫人,常替他收拾爛攤子;否則不用那賊匪動手,自己也早就被官場上的強豪打翻在地。

  吃了這番驚恐的呂老縣爺,此刻卻變得無比的清醒。原來家中那位自己常常敬而遠之的結髮妻子,才是真正的愛己護己之人。念及此處,呂崇璜呂老爺不禁更加快了腳步,向那正有人等他回去的家中走去。

  甫一進屋,呂夫人看到丈夫如此狼狽,不覺驚呼一聲,顧不得責他遲歸,只著忙問他出了何事。呂老爺卻不作答,一把攬過妻子,顫抖著叫了聲︰「娘子!」卻發覺自己的娘子已經是鶴發斑斑,心下更是百感交集。正是︰

  常堪歎,雪染雲鬟,霜硝杏臉,朱顏去不還。

  椿老萱衰,只恐雨泮風趨。

  但只願無損無傷,咱共你何憂何患……

  這一夜,鄱陽城多少人無眠。

 且說醒言與居盈幹完這兩件不法之事,一路狂奔回客棧,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溜進客房。待到到了房裡,這倆人也與那吃了驚恐的陳班頭和呂縣爺一樣,也是驚魂不定。等過了半晌定下神來,兩人這才發覺自己的雙腿都有些不受控制,顫抖個不停,說不清楚是因為緊張、後怕、興奮、還是這一晚上的折騰累得雙腿抽了筋。

  「回來了!」

  「嗯,回來了!」

  兩人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不過都從對方的眼楮裡看到了喜悅。不管明日結果怎樣,總算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並且平平安安的回來了!

  其實在老成持重的大人眼裡,醒言這劫持上官威逼放人的法子,實在是有欠斟酌,有諸多行險不妥之處。要是他們的話,無論如何也不敢這般輕舉妄動,必會反覆考量遷延時日,決不會如此魯莽行事。

  可正因為醒言這市井少年並不知天高地厚,那居盈小姑娘以前更是不知道啥叫害怕,反覺得醒言這計劃天衣無縫還很有趣,又可教訓一下壞人,便忙不迭的惟醒言馬首是瞻。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倆莽撞兒女說動手就動手,居然三下五除二,一晚上便把這事給做成了。

  雖然這夜的一帆風順,與醒言那還算周詳的計劃頗有關係,暗地裡還可能有逛街路過的高人相助,但實在還是讓人不得不佩服他倆的運氣和勇氣。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對困難預想得越是清楚的所謂智者,反而更容易畏首畏尾不敢下手,從而只能永遠無成。倒是那些不瞭解前路艱辛的莽夫,因無知而無畏,莽莽撞撞的說做便做,不管過程中會遇到什麼困難和挫折,最後卻反而把事情給辦成了。

  閒話少敘,且說那醒言居盈二人,雖然剛剛折騰了這麼多事,卻絲毫沒有睡意。居盈沒回到自己的房裡,便和醒言在一起壓低了聲音,嘰嘰喳喳回顧方纔的行動。兩個年輕人越說越興奮,結果更是睡不著。

  於是,醒言調侃居盈扮賊人的聲音太奶氣,又怪她臨場把那「扔去餵王八」的台詞改成「扔去餵湖神」,不倫不類。居盈則嘲笑醒言那段多情賊子的表演太過火,笑他如此情真意切是不是真個想媳婦--直窘得醒言大呼冤枉,極力辯白,力陳自己那些話兒都是從稻香樓酒客那裡聽來……

  兩位不識愁是何滋味的年輕人,就這樣折騰到雄雞唱曉,方才各自歇去。

  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醒言這才起來穿衣洗漱,然後便去看居盈起來沒有,在走廊內卻碰巧遇上居盈家的車伕。那車伕跟醒言道了聲早,然後似乎無意中提到,昨天那望湖街上被抓去的那對賣藥父女,已然被放出來了。

  醒言聽了這消息立馬喜形於色,按捺不住便去候著居盈起來,然後便把這好消息趕緊告訴她。居盈聽後也是樂不可支,看來昨晚那兩場「捉放曹」起了作用,一晚上的奔波辛勞沒白費!

  且略過這倆年輕人「彈冠相慶」不提,再說那呂崇璜呂縣爺,一大早便急急趕到縣衙,正在那書房之中轉圈兒,冥思苦想如何找個說辭命那陳魁放人。正是說曹操曹操便到,卻聽得門外陳魁陳班頭求見。

  「這廝今日倒來得恁地早!」

  不過正要找他,呂縣爺便趕緊回到楠木椅上正襟危坐,然後便喚他進來。

  此時呂縣爺心中已打定主意,雖說以往這陳班頭逮到頗有姿色的女子,便似貓兒見到腥一般再無放過之理,但這次無論如何也要逼他放手,因為昨晚那倆賊人的恐怖話語可是言猶在耳。要是這陳班頭實在不識相,也只好拿這品級壓他。只是最好還是不要撕破臉,畢竟自個兒以往的不良之事這陳魁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瞅了一眼正進來的陳魁,呂縣爺心下頓時有了計較,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潤潤嗓子,然後咳嗽一聲,便從他最擅長的玄學開始,滔滔不絕,為最後暗示陳魁放人大作鋪墊。

  可惜這媚眼兒卻是做給了瞎子看,想不到那陳魁心裡也正如萬爪撓心,端的是心急如焚!

  一大早趕過來請示老爺放人,卻被呂縣爺當成了水湖社的同道,陰陰陽陽有有無無的一大通,直灌得陳大班頭是暈頭轉向。正自嗯嗯啊啊的不住稱是,這陳魁卻突然想起昨夜那倆奸險賊人的凶狠手段,特別是那午時之前準時放人的警告,頓時毛骨悚然,再也顧不得打擾正說得興起的呂老爺的清興,截住個話頭插言道︰

  「呂縣爺,小的有急事稟告!」

  「哦?什麼事?」

  被打斷正自精心構建著的長篇鋪墊,呂縣爺心下著實不高興,但這時卻也不便發作,盡量和顏悅色的讓陳魁慢慢稟來。

  「呂老爺,您看是不是可以把昨天中午小人抓的那對父女給放了?」

  「噗!」

  呂縣爺口裡茶水一口噴出!

  忽見老爺神色怪異,陳魁著了忙,趕緊把昨晚失眠一夜才準備好的說辭,用最誠懇最謙卑的語氣娓娓道來,論證昨日自己對那對父女實在是一場誤抓。陳魁先為自己的失職作了沉痛的檢討,最後更表示為了彌補自己的工作失誤,主動要求從自己薪餉裡扣除釋放那對父女的贖銀,作為對自己疏忽大意的懲罰。

  呂縣爺強忍住抱那陳班頭親嘴的衝動,用符合縣主身份的和緩語氣,表示了對屬下勇於承認錯誤的嘉許,並希望他最好能盡快改正這個失誤,趕緊把那倆父女放了。而鑒於陳班頭辦事一向勤勉,向來處事公平的呂老爺,這次也一樣決不會因為陳班頭小小的失誤,便要扣他的薪餉。

  那事先充分認識到此事艱難的陳大班頭,卻沒料到今日這呂老爺竟如此好說話。原來悲壯的決定拼著破財也要從這愛財如命的呂老官兒處虎口奪食,卻不成想今日不知吹了什麼風,沒費多少口舌這縣老爺便痛快的准許放人。委實想不出,這向來「鷺鷥腿上劈肉,蚊子腹內刳油」的呂縣爺,竟還有如此廉潔高古的另一面。

  「自己以前是不是有些誤會他了?不管怎的,昨晚的化險為夷和今天的順風順水,看來一定是自己的誠心祈禱被菩薩聽到,保佑著自己總是能逢凶化吉。這事辦完後,便得趕緊去那老爺廟還願,把昨晚許下的那隻大豬頭盡快給菩薩送去!」

  陳魁陳班頭正自胡思亂想,這呂崇璜呂老爺也是暗自慶幸。不知怎的,平時倒沒怎麼發覺,今天他越看陳班頭那鼻青臉腫的面容,便越發覺得可愛。

  嗯?鼻青臉腫?!一直心神不寧的呂老縣爺直到這時,才發現屬下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恰似開了座染坊,便趕忙親切的詢問這位忠心的屬下發生何事。

  「呃,這點小傷,是小的昨晚倒洗腳水,不防那天黑地滑,腳下滑了一跤,就磕著了顏面……」

  「哦,那陳班頭以後可要注意腳下。」

  「多謝老爺關心,屬下以後一定注意!

  「咦?老爺您的臉上……」

  原來這時陳班頭也發覺,面前的呂老爺臉上,也破了幾道血痕。

  「這個……其實是昨晚我見你主母懷裡那小貓叫得心煩,便想要抓它扔出門去。卻不料反被那畜生抓傷了幾道!」

  「哦!那老爺您以後也要當心了。」

  這兩人各懷著鬼胎,誰也沒注意對方話裡的毛病。

  「老爺,您沒啥事的話,那小的就告退了!去把那倆父女放掉。」

  正是陳班頭生怕夜長夢多,無心逗留。

  「盡快放掉!!」



第十章 隨口利牙,哪管鬼哭神怒

  且說那位呂崇璜呂老爺,遭此大難之後,卻如同醍醐灌頂,幡然大悟,從此竟痛改前非。呂崇璜倣傚那漢初無為而治的郡守曹參、汲黯,凡事只管其大體,少問瑣事,放手讓鄱陽縣的商戶豪強來處理地方事務;自個兒則整天只知在衙門飲酒,或與夫人治裝冶遊,或去那水湖文社會友,成日裡快活得緊。

  沒成想反是這樣,鄱陽縣此後卻年年風調雨順,孥豐民富,竟稱大治。而他那「呂蝗蟲」的外號,自此再也無人提起,寬忍善良的老百姓,從此只知道鄱陽縣有位英明曠達的「呂公」。

  而這呂公呂崇璜的傳奇還未就此結束。在他年邁致仕之後,便只在家中與夫人一起頤養天年。卻不料鄱陽湖那邊的大孤山,竟真個有賊寇占山而起,兵禍連延數村。而當時的鄱陽縣宰乃一介書生,為人孱弱,見賊人勢大,一時竟惶恐無策;經人指點,只得登門來向呂老前輩求教。

  呂公聞聽賊人惡行,大怒而起,不顧年事已高,登高一呼,應者雲集。以「鄱陽呂公」的威望清名,不數日竟聚起數百民壯。操練數日後,呂公崇璜不顧年老體衰,讓左右用滑桿抬他上陣,督促民勇攻擊賊寇。兵眾見呂公竟親上戰場,感動之餘各效死力,竟然連戰連捷,最終剿滅大孤山寇匪,俘虜賊人甚眾。

  呂公年高之際,猶以文職領武事,竟就此將那窮凶極惡的賊寇剿滅,此事立成當時一段佳話。鄱陽縣一城民眾也俱感呂公大德,當朝皇帝也聞其事跡,親書「當世伏波」之金匾,賜他以示嘉勉。

  而那位陳魁陳班頭,自從那夜賊船驚魂之後,總覺得脖子上有些涼颼颼,從此這個班頭也當得束手束腳,甚不爽利。痛定思痛,經過深刻的經驗教訓總結,陳班頭最終決定還是去當名躲在暗陬的賊人,才更有安全感。於是他便索性辭職不幹,淪入盜寇一流。

  誰成想,陳魁這廝衙門工作做得不咋的,卻在這盜匪一行有著驚人的天賦。最後,更當上大孤山匪寨的二寨主。只是時運不濟,想不到那聲勢浩大的大孤山群寇,最後竟被呂公這半截都入了土的老頭給率人剿滅。而陳魁,亦成了昔日老上司的階下囚。

  作為賊首被押至營中受審之際,陳魁一見是舊主當堂,趕緊敘起從前舊誼,希圖呂公看在舊日情份上饒他一命--卻沒想,此舉倒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一名跟隨呂崇璜呂老爺子起事剿匪的青年士子,一聽這窮凶極惡的賊首滿口胡柴,竟跟自己素來視為偶像的呂公呂老大人亂攀交情,不免便怒髮衝冠,一刀砍下這陳魁的大好頭顱。這青年士子向以快刀著稱,呂公一時竟阻攔無及!

  如果有人瞭解前因後果,不免便要歎這宿命無常、報應不爽吧。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那兩位一手促成這兩人命運轉變的少年男女,現在卻是毫無知覺。此刻二人正在鄱陽湖中的一葉扁舟上,往那南磯島飄然而去。

 
作者: 阿基玻玻    時間: 2007-7-6 04:30 PM

 原來,為慶祝那對父女獲救,便由居盈提議,請醒言去那南磯島上的水中居吃鰣魚。醒言心情也是大好,又聞聽可以補全這鄱陽湖名吃,更是一拍即合,於是二人便雇了一艇小舟,往那水中居悠然而去。

  待嘗到水中居那聞名遐爾的「清蒸鰣魚」,饒是居盈小姑娘見多識廣,卻也不免大呼美味;而那位向來便與佳餚無緣的農家少年,更是吃得心曠神怡。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這佔了天時地利的「水中居」,將這剛離水的鰣魚,用恰到好處的小火焙煎,把這極新鮮的鰣魚蒸得是滑嫩無比,入口又自有一股馨香。難怪陳班頭那樣的色中餓鬼,也要先來這「水中居」先飽口舌之欲。

  且說二人食罷,心情正好,又見天氣正是晴和,長空萬裡有如碧洗,便在南磯島上尋得一艘畫船,登舟遊覽鄱陽湖的勝景。

  晴空下的鄱陽湖自有另一番風情。近處的水面映著日光,波光鱗鱗,似有璀璨的光華柔然流動。稍遠處,那水泊便似明淨琉璃,湖面明瑟純淨;遠睇飛鳶,體態翩然,如在畫中一樣。在那目力所窮之處,卻仍有雲霧籠罩,只見得煙水蒼茫。

  這秋水浸著遙天,上下清映,水天交接處渺然一色。

  在這造化非凡的勝景之前,醒言與居盈這兩位少年,竟一時忘言,只沉浸在這水光天色之中。

  船移景換,不多時已來到一處高聳的石島旁。這石島正是鄱陽湖中的另一處勝景,羅星山。這羅星山已是出了鄱陽縣境,所在水域已屬星子縣城。

  羅星山是一座小小的石島,高約數丈,縱橫大約一百餘步,乍看便似星斗浮在水面。當地人俱都傳說這羅星山乃天上墜星所化,所以又名「落星墩」;當地亦有「今日湖中石,當年天上星」的說法。在此處極目遠眺,已可隱隱望見廬脈群峰的淡淡山影。

  能坐上這艘要價不菲的畫船,大多是些油頭粉面的紈褲子弟,也有不少攜刀挎劍作些無本生意的江湖商賈;在這滿船遊客中,醒言這土裡土氣的少年,和居盈這位年方及笄的少女,倒反似個異數,頗與眾人格格不入。

  見這羅星山的奇特,不免便有人要詩興大發以助遊興。比如這位看上去倒也風流儒雅的俊朗子弟,見有居盈這女兒家在,更是整理整理綢袍衣冠,把那手中羽扇輕搖,仿著點將台上當年羽扇綸巾的周郎氣派,咳嗽一聲清清嗓子,便要吟詩一首--卻不知現已是氣爽秋高,再拿這羽扇出來現世,不免便有裝幌子之嫌。

  居盈瞧他這做派,心下卻是不屑;不過倒也好奇,想看看這位「小周郎」如何的出口成文。

  那位仁兄眼見成功的吸引了大夥兒的注意,特別是成功獲得了那位少女的關注,不免心中暗喜,在這萬眾矚目中,終於開口吟詩︰

  「遠看此山黑糊糊,上頭細來下頭粗;

  若把這山倒過來,下頭細來上頭粗!」

  抑揚頓挫的念完,這位仁兄秋扇輕搖,舉目環顧,正是顧盼自雄。滿船遊客,除了醒言居盈之外,不免或點頭稱讚,或作沉思品味狀,惟恐被人看出自己不識之無--於是醒言這按捺不住的大笑聲,便在這一船人眾中,顯得格外的刺耳分明。反而居盈那忍俊不禁的嗤笑,卻被醒言那大笑聲掩住。

  正在躊躇滿志目空一切的才子,不禁聞笑色變。回頭觀瞧是何方高人發笑,卻見原來是一位土氣十足、滿身粗衣布衫的少年,正在那兒樂不可支。於是,這富家子弟心下不免更加恚怒,張口對醒言大聲呵斥道︰

  「小子!難道你認為大爺這詩不佳?!」

  聽他質問,少年這才發覺闖了禍,趕緊謙恭答道︰

  「不敢!不敢!實在是小人見爺台這詩委實作得好,十分流暢易讀!最妙的是它還非常詼諧幽默,小的被如此好詩感染,不禁有些失態,千萬望大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此原諒小的!」

  只是,雖然言語說得謙恭,但他那一臉還沒來得及撤掉的笑容,卻讓他謙卑態度效果大打折扣。這位仁兄便覺得他言不由衷,不免更惱羞成怒,陰陽怪氣的譏諷道︰

  「哦?倒沒發現,這位土頭土腦、一身華服的小哥,倒有如此見地,想來一定是滿腹詩才了?那今日不妨便讓大家見識一下!哈哈哈~」

  說完,這廝便放肆的嘎嘎大笑起來。

  聽他這譏嘲話兒,滿船看客頓時也轟然大笑。在這漫天的笑聲中,已習慣遭人輕視的當事人,反倒不覺得如何;倒是居盈小姑娘氣得滿臉通紅,直叫少年一定要作首好詩,好讓他們知道知道厲害!

  於是,這滿船笑聲更為響亮!

  見居盈因自己被人恥笑,饒是脾氣再好,此時醒言心中也不免暗怒。並且,不知從何時起,醒言潛意識裡已有些不願在少女面前出醜,不由雙眉一豎,大聲說道︰

  「好!小子今日便也來獻醜一番!」

  醒言這含憤話語,端的是清宏響亮;滿船的嗤笑聲不禁嘎然而止。眾皆愕然︰

  「嗯?想不到這土吧啦唧的少年,竟有如此好嗓!」

  但見這少年不理眾人,昂然仰首,拍著這畫船闌干,面對那長天秋水,曼聲清吟道︰

  「羅星一點大如拳。」

  眾人聞得這句,便待要嗤笑;卻不知怎地,這貌不出眾的少年,以那空廓寂寥的青天煙水為背景,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眾人口中囁嚅了半天,這譏誚的話語終未能說出口。而那同行的少女居盈,卻也是一臉驚訝,神情有些複雜的望著這位兩天前才結識的同伴。

  那醒言卻不知身後眾人的反應,昂然吟道︰

  「羅星一點大如拳,

  打破鄱陽水中天。

  醉倚周郎台上月,

  清笛聲送洞龍眠!」

  慨然恢宏的話語,抑揚頓挫間似乎蘊藉著一股浩然的天地之氣,迴盪在眼前這涵澹廓潦的水天之間!

  正當醒言在那船邊吟誦之時,眾人盡皆緊緊盯住他的後腦勺,都想等他轉過身來,仔細瞅瞅這位氣勢十足的少年,倒底長啥模樣。剛才光顧哄笑,還真沒人留心這貌不出眾的粗衣少年,具體長啥樣子。

  終於,在眾人矚目之中,吟誦完畢的少年緩緩轉過頭來--

  卻見他一張臉正笑得稀爛,討好的望向剛才那位羽扇搖搖的富家子弟,訕笑著徵求他的意見。

  許是這場景與預想的反差太大,大夥兒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不過,醒言那滿臉謙恭無比的笑容,和那打著幾塊補丁的粗布衣裳,很快就讓這些習慣趾高氣昂的船客恢復了正常。這些自信的船客都相信,剛才看那小子威勢十足,只不過是自己的眼楮被這日光映著水光,一晃而產生的錯覺。

  只見那位秋扇公子,裝模作樣搖頭晃腦品評一番,最後給出評語︰

  「還行,字數對頭,只比我那詩稍微差上一截;不過已經很不錯了!」

  見這場風波已經平息,醒言便回到居盈的身邊。小姑娘那壁廂卻一臉不高興,奇怪醒言為何與這幫人如此客氣。倒是醒言淡然一笑,告訴她不必與這些人計較,否則沒的壞了他倆的遊興。聞聽此言,居盈這才釋然。

  其實少年心裡還有一個原因並沒有告訴她,那就是他其實已經習慣這樣的謙恭了。畢竟自己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山郊窮苦少年,又有什麼資格可以與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富家子弟計較呢?

  只是,聰明的醒言看得出這位純真的少女,對他卑微的身份並沒有什麼感覺,因此也就不再多言,免得又鬧出另一場風波。

  一般船到羅星山,這鄱陽湖中的景子基本就算看全了。於是這畫船便轉過舵來,調頭緩緩向南磯島返航。

  遠遠可以望見南磯島蔥翠的樹影時,醒言不免又想起那水中居的清蒸鰣魚,真個是唇齒猶香。正在回味美味,卻又想到這鰣魚倒還有個典故;開始只惦記著美食,倒忘了講給居盈。這時正好講給少女聽,也好沖淡羅星石島那一場不愉。於是少年便開始興致勃勃的把這個剛想起來的典故,給身畔的少女娓娓道來︰

  這鄱陽湖中的鰣魚,因為腹薄如刃,鱗粗而光亮,渾身色白如銀,古時亦稱其為「銀光魚」。與其他地方的鰣魚不同,這鄱陽湖的鰣魚不僅四時都有,它那晶瑩的額前,更有一點嫣紅。這紅點鮮亮通透,煞是好看。

  據說,上古時這鄱陽湖中的鰣魚,也和普天下鰣魚一樣,額前光潔如鏡,本無紅點。相傳後來大禹治水之時,有個喚作「無支祁」的妖怪,在長江中游鄱陽湖附近為害作亂,堵塞水路,引得這鄱陽湖也是洪水滔天,淹死了許多百姓,把這方圓數百裡之內俱都變成澤國。大禹聞聽妖怪惡行,便去請得神兵天將前來襄助。只見那天將一斧砍去,便將這堵塞的長江劈開一條通路,水路復暢,這鄱陽湖的洪水也便得瀉去。

  只是許多年後,那妖怪無支祁卻又死灰復燃,捲土重來,在這鄱陽湖中興風作浪;湖面上,整日裡都是濁浪排空,漁人們根本無法下湖捕魚,頓時失去了賴以為生的生計。那東海龍王得知之後,便派他的太子小龍王前來鄱陽湖鎮妖安民。小龍王法力高強,來到此地一舉成功。因其功勳甚著,小龍王後來便被天庭封為「四瀆龍神」,掌管長江、黃河、淮河、濟水四大水脈;而與長江聲息相通的鄱陽大澤,也成了四瀆龍神的一處洞府。

  打這以後,東海老龍王每年四五月間,便派鰣魚精捎帶家書給小龍王。家書遞達之後,四瀆小龍王便會用硃筆在這鰣魚頭上點上一點,作為它已將家書送到的憑證。

  此後,那送信鰣魚的子子孫孫便在這鄱陽水泊中代代繁衍;這些鄱陽湖後裔們也變得與天下其他水澤的鰣魚不同,額頭上都生出一個鮮亮通紅的圓點。

  這一通話下來,直把居盈小姑娘聽得如癡如醉。醒言上次在饒州城為其導遊之時,便顯露出驚人的語言天賦;而此時又面對著這令人心曠神怡的湖光山色,更將這段本來就很曲折動人的傳說,娓娓道來,將那妖怪的窮凶極惡、天將的神通廣大、龍王的父子情深,描繪得繪聲繪色。而自小錦衣玉食的少女居盈,從沒聽過這樣婉轉曲折的故事;更沒想到這鄱陽湖的小小鰣魚,竟有如此神秘而美妙的來歷。一時間,少女竟聽入了迷,渾忘了自己的所在。

  正當兩位年輕人沉浸在那美麗動人的傳說之中,卻忽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不合時宜的在二人耳旁響起︰

  「什麼龍王妖怪魚頭馬面,亂七八糟的!這朗朗乾坤,哪來那麼多古古怪怪!你這臭小子,編這瞎話兒,只合哄騙那無知的少女!可你這廝也不對著這鄱陽湖,照照自己那副窮酸樣子。真個是不自量力!」

  這如此不和諧的噪音,正是發自剛才那位「下頭細來上頭粗」的仁兄之口。這廝一向會念幾句歪詩,便從此風流自詡;又仗著囊內銀多,自有一群閒徒幫襯,便自認才高八斗、不可一世。這廝正是那典型的「囊豐才瘦」的紈褲子弟。

  只是,向來自負高才,不料方才在那羅星石島旁,卻被這鄉下少年恥笑。這廝何曾受得這氣,回過味兒來,不免就怒從心頭起,正要尋機會伺機發作。不防那鄉下小子,從此卻是無比謙恭,正似那耗子偷雞蛋不知從何處下嘴,這廝一時竟不知釁從何起。

  眼見這南磯島快到,心急如焚之下若再找不到機會發作,難免胸中塊壘鬱積,從此便要落下心病!

  正在左近逡巡彷徨之際,恰聽到少年正說那怪力亂神之事,立時如獲至寶,趕緊抓住話尾順勢譏誚一番--卻因實在憋得太久,不免語氣有些氣急敗壞,更顯得無比的聒噪難聽。

  見二人沒反應過來,這廝更是得意,使力搖了搖鵝毛扇子,回頭跟滿船人眾高聲怪叫︰

  「諸位快來看吶!看這兒龍王沒有,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倒有一隻!」

  那些船客也都並非善類,適才卻在那羅星石島旁吃了個癟,心中端的是憋悶無比,也正想尋個機會發作出來,此時更是心領神會,極為配合的轟然大笑起來。嘲笑之餘,更夾雜著諸般尖損刻薄的譏諷嘲笑。見如此難得的放肆機會,連那船主艄夫也都加入進來,極盡譏嘲之能事。

  醒言與居盈,充其量只是兩個少年,如何曾遇過這種場面。在這滿船人眾的譏誚嘲諷中,兩人雖然一時為之氣結,但卻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是,在這滿船的紛鬧嘈雜中,誰也沒注意到,在他們頭頂這片萬裡晴空中,有一朵烏雲,初時只有銅錢大小,卻正在無聲無息的緩慢擴大……
作者: flywant    時間: 2008-12-19 09:53 PM

謝謝大大

不過~~~~大大

這個還沒有完吧~~~~

等你後面的吧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0 01:09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0 01:17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0 01:18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0 01:19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0 01:20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0 01:21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0 01:24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0 01:25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0 01:27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0 01:29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3 11:56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3 11:57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3 11:58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3 11:59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00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01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02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03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04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05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06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07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10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11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12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13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14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15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16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2:17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32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34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40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41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43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44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45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46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47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48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49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51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52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53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54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0:55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1:00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1:01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1:03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1:04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8-12-24 11:05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9-1-3 12:26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9-1-3 12:27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9-1-3 12:28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9-1-3 12:28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9-1-3 12:29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tyg123    時間: 2009-1-3 12:30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R龍    時間: 2009-1-17 10:11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2 PM

於是﹐便在醒言已經奔到那丹霞匱書架前﹐準備開始翻尋那載有“旭耀煊華訣”的經書時﹐耳中才聽到清暘道長遲到的一句話﹕

  “……那丹霞匱不可貿然靠近﹗”

  “呃﹖”

  聽到這句話﹐醒言那已經開始翻動經卷的手﹐頓時便停了下來﹕

  “莫非來這丹霞匱中尋書﹐還有什麼重要關竅不成﹖”

  當即﹐這位從諫如流的少年﹐趕緊停下手中的翻動﹐又返身奔回清暘道長的面前﹐恭聲問道﹕

  “不知道長所指何事﹖”

  ──卻發現﹐眼前這位清暘道長﹐現在竟是一臉的古怪﹔沉吟了半晌之後﹐才有些訥訥的說道﹕

  “呃……也無甚事。張堂主便去那丹霞匱中尋找吧﹐耐心尋一下﹐應該不難找到。”

  “是。謹遵閣主所言。”

  少年恭敬一答﹐然後便帶著滿腔的莫名其妙﹐又返身去那個嵌在閣廳東南角的丹霞匱前﹐開始專心的尋找清暘道長指點的那本經咒。

  果不其然﹐也沒費多少功夫﹐醒言便查到了那卷《太上大光明神咒品》。找到後﹐將這經卷小心的取下來﹐醒言便在旁邊尋得一處乾淨所在﹐盤膝坐下來﹐細細研讀這經卷中所載的內容。

  且略過少年專心研習經卷不提﹐再說剛才那位清暘道長﹐現在可謂是疑竇滿腹。

  原來﹐清暘方才說那丹霞匱不可貿然靠近﹐確非虛言。這丹霞匱中所貯經書﹐若要修習﹐俱都要求修習者奄有不小的道力。若是道力修為不夠﹐還來強行修煉的話﹐則不僅無益﹐反而還有大害。

  因此﹐為了避免那些貪功冒進的後輩子弟吃苦頭﹐壞了修行﹐這藏經閣中的前輩長老﹐便在這丹霞匱的周遭﹐布下一座小小的五行陣法﹐名為“巽壁陣”。若是有那道力修為不夠的上清弟子﹐靠近這丹霞匱時﹐這座“巽壁陣”便會自然發動起來﹐阻其到那架前尋閱經卷。

  雖然﹐這座陣法兼帶著也有防盜的作用﹐只不過若是那賊徒能進得這藏經閣﹐便不會是一般的小賊﹔這座陣法也基本不會起到作用。

  其實﹐方才也是醒言一心只想著那掩飾噬魂之術﹐便沒怎麼留意﹔若是稍加留心﹐便會發現這丹霞匱離得一般卷架頗遠﹐旁邊牆上則鑲有一塊木牌﹐上面也書明此事。

  不過﹐雖然沒能留神﹐但幸運的是﹐醒言年紀小則小矣﹐但並非是道力全無。雖然他那太華道力經了這麼多天的淬煉﹐並不見怎麼增多﹐但也已算得頗為精純﹔丹霞匱旁這座小小的五行陣法﹐自然不會對他發動。

  只不過﹐這些內情那清暘道長卻無從知道﹐因此便在那兒疑惑不已﹕

  “怪哉﹗這位四海堂的張堂主﹐聽說入得本門才不過兩月光景。看他年紀﹐也只不過十六七歲﹐卻不知如何竟能通過那巽壁之陣﹖”

  一番思忖之後﹐這位行事謹慎的清暘道長﹐想到一個合理的可能﹕

  “莫不是這陣法年深日久﹐今日竟是失去效用﹖”

  這念頭一經想出﹐便越琢磨越覺有理。

  有了這想法之後﹐略一思忖﹐這位忠守職責的藏經閣閣主﹐便喚過不遠處那位正在灑掃的徒兒﹐小道童淨行。

  見師傅相召﹐這小道童趕緊過來﹐躬身說道﹕

  “不知師傅有何吩咐﹖”

  “唔﹐是這樣的﹐有本《陰騭大定經》﹐為師想翻閱一下。你替為師去那丹霞匱中取來。”

  “是……嗯﹖”

  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但等想清楚師尊話中之意﹐這位與醒言年紀相仿的小道童淨行﹐大訝﹐忍不住問道﹕

  “師傅﹐那丹霞匱前的五行陣﹐徒兒不是還不能……”

  剛說到這兒﹐便聽得他師尊又是和緩的說道﹕

  “唔﹐你去吧。自有為師的道理。”

  瞧著師尊莫測高深的樣子﹐淨行也沒法﹐只好懷著一肚子迷惑﹐朝那丹霞匱走去。

  在他身後﹐清暘道長正拈須想道﹕

  “唔……雖說我這淨行徒兒﹐修為尚淺﹐但總比那剛入教的少年要強一些吧﹖如果他也能近得那丹霞匱﹐那便一定是巽壁陣已然失效。”

  且不提這清暘師尊﹐已經開始考慮如何再來布設一座新陣勢﹐卻說他這位小徒兒淨行﹐依著師傅之言﹐朝那丹霞匱一路走去──

  就在這清暘道長暗自認為﹐自己這徒兒應該和醒言一樣﹐安然無事之時﹐卻冷不防﹐忽聽到“咚”的一聲響﹗

  這一聲冷不丁的響動﹐倒讓這位沒有多少思想準備的清暘道長﹐驚了一跳。抬眼再去看時﹐卻發現他那淨行乖徒兒﹐額頭上已然長出一亮晶晶的大包﹗

  原來﹐淨行剛剛靠近那丹霞匱﹐離那闐石書架還差一步之時﹐卻在他身前﹐突然便是一陣青光閃耀﹐就似平地砌起一道無形的磚牆一般﹐“咣當”一下﹐淨行那探在前面的白淨額頭﹐就已是吃了一撞﹗

  ……待淨行熬著痛﹐無比沮喪的回到師傅面前時﹐倒沒注意﹐自己這位清暘師尊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尷尬無比。

  雖然自己這少年徒兒受了委屈﹐但方才這事兒的真實緣由﹐卻有些不大方便跟他直說﹔這清暘老道只好另想了一個說辭。

  於是﹐這位正自熬痛的淨行小道童﹐便聽到面前這位師尊﹐語重心長的教誨道﹕

  “淨行我徒﹐你跟我修習道家經法﹐也將近三年了。你看那邊地上﹐那位和你年歲差不多的少年﹐他已能安然無事的通過丹霞匱前那座小五行陣了。”

  略頓了一下﹐接著情辭懇切的鼓勵起眼前沮喪的徒兒來﹕

  “淨行啊﹐你的資質是非常高的。以後可要更加勤力修行﹐爭取早窺道家真境才是……”

  清暘這話一說﹐這位額頭正隆起一包的淨行道童﹐便立時忘了所有的疼痛﹔當下﹐他心中大為感動﹕

  “原來﹐師尊對我期望如此之高﹐而我卻懵懂無知﹐不求上進。都怪我不爭氣……”

  當即﹐淨行就覺得有些要熱淚盈眶﹐便語帶哽嚥的說道﹕

  “師尊教誨﹐小徒一定牢記在心﹗從今日起﹐我定會勤修道業﹐不辜負師尊的期望﹗”

  “嗯﹗這樣便好。你去吧。”

  小道徒鼓舞而去﹐留下身後他這位一臉羞紅的師尊。

  但正所謂“造化弄人”﹐現在這位正忙著羞慚的清暘師尊完全沒想到的是﹐正是他這一無心惹起的小小風波﹐竟成就了日後上清宮一位道德高深的一代高人﹗而在其他方面並無多少傑出成就的清暘道長﹐恰恰就因為座下出了這位高徒﹐便在那上清宮歷代名人譜上﹐附帶著留下一筆。正是﹕

  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

  而方才發生的這所有的一切﹐那位席地而坐﹑正自專心研讀經訣的少年﹐卻是毫無所知。他的所有神思﹐都已經沉浸到這道經中去了。

  正如一般道家經書一樣﹐這卷《太上大光明神咒品》中所記載的“旭耀煊華訣”﹐前面大約佔了全篇一半的篇幅﹐都是在闡釋宣揚道家經義。只有後半部分﹐才是真正的經術法門。

  當然﹐這本訣冊中﹐免不了要將這法訣的效用﹐誇說得無比之大﹔但醒言志不在此﹐便無心細看這些溢美之詞﹐直接就跳到那經咒開始之處﹐細細的品評研讀。

  只有在這時候﹐醒言才深深的感到﹐自己當年在為衣食奔波的同時﹐擠出時間去跟季老學究“之乎者也”﹐那工夫完全沒有白費。在研讀這些文法譎拗﹑字句難懂的道家經文時﹐如果沒有紮實的文學基礎﹐則不用說去理解﹑仿照﹑施用﹐恐怕便連最基本的句讀﹐都是十分的困難﹗

  雖說這“旭耀煊華訣”﹐要達到的效果並不繁復﹔但這法咒口訣通讀下來﹐也著實不容易。不過﹐現在這些已經難不住這位曉讀詩書﹑頗熟五行陰陽之理的少年了。

  因而﹐也沒過多久﹐這位正自細細觀察醒言的清暘道長﹐便突然看到這少年堂主的身上﹐忽的蒸騰起熠熠閃動的輝煌光燄來﹗

  ──這千萬道明耀堂皇的炫目華光﹐便似那旭日映照的絢爛金霞一般﹐將這少年的全身上下籠罩。在這絢爛奪目的明黃光燄映照下﹐現在這少年看上去便似那金甲神人一般﹗

  “成功了﹗”

  “以後若再遇上那狂亂的妖怪﹐便不必自縛手腳了﹗”

  大喜之下﹐這位施術成功的少年﹐便騰身而起﹐將那經卷放回到經架上﹔謝過清暘道長之後﹐便歡欣鼓舞的出門而去。

  而這位清暘道人﹐見這位身上猶剩著一絲明光的少年﹐載欣載奔而去﹐在替他高興之餘﹐卻也忍不住暗暗想道﹕

  “這少年﹐天份是十分高的。只可惜﹐似乎過於注重這些華麗之術。今個這法術本身倒也還罷了﹐但他的取意就有些……若是今後一直如此﹐未免便有些入了歧途。”

  “嗯﹐以後得便﹐貧道得多開導開導他。”

  這位惜材的天一閣閣主﹐心中如此想道。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2 PM

第九章 雲浸幾案﹐冰紛筆上之花
  待回到千鳥崖上﹐醒言發現那瓊肜﹑寇雪宜二人﹐還未回來。剛才去藏經閣那一陣折騰﹐興奮過後﹐還是覺著有些倦憊﹔他便在這袖雲亭中的石凳上歇著﹐讓這橫崖而過的清涼山風﹐吹去自己這一身的倦意。

  又歇了一陣﹐正自看著眼前山景之時﹐便見到自己這四海堂中的其他兩個成員﹐正從崖前石徑上﹐遠遠的走了過來。前面蹦蹦跳跳的﹐自是那瓊肜靈動的身影﹔後面那個窈窕從容的身姿﹐則是那端莊謙抑的寇雪宜。

  等這二人回到崖上﹐這小瓊肜見著自己的醒言哥哥﹐正在這袖雲亭中發呆﹐便跑到他的身前﹐獻寶似的將她倆在山中採得的那些新鮮果實﹐一一擺在他身前的石桌上。這些或紅或橙的果實上﹐還閃耀著一些水光﹐應是她們在回來之前﹐便已在那山澗溪水之中﹐預先濯洗過了。

  看來﹐這瓊肜小女娃在摘尋野果方面﹐還真有一番不俗的本事。待醒言隨手拈起一枚果實﹐放在嘴裏輕輕一咬﹐便立時覺著一股香甜醇美的汁液﹐破皮而出﹐瞬間便布滿自己整個舌端。而在那甜美的滋味之外﹐更有一番清新涼爽之氣﹐隨著這果實汁水的下嚥﹐輾轉流過全身﹐端的讓人愜意無比﹗

  在品著如此佳味的同時﹐醒言還不忘在那吮食間隙﹐口齒不清的讚美她們幾聲。

  看到哥哥如此喜歡自己摘來的水果﹐這個正在貪吃年紀的小瓊肜﹐卻似是比自己嘴裏吃著﹐還要高興﹐只管目不轉睛的盯著這少年哥哥。在看著他嚥下舌間最後一口果液後﹐瓊肜便滿含期待的問他這果實味道如何。

  很顯然﹐聽她相問﹐醒言自是贊不絕口。在得到他肯定答復之後﹐小瓊肜才心滿意足的拿起一串果實﹐倚到一旁享用去了。

  而那位寇雪宜寇姑娘﹐經得方才那一番趕路﹐那白皙的臉上也現出一絲血色﹔看在醒言眼裏﹐便覺她現在的樣子﹐不再像往日那般清冷。只不過﹐她臉上的那副神情﹐卻還是那漠不經心的模樣。

  見她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醒言便笑著讓她也嘗嘗這些果實的滋味。

  聽得堂主相邀﹐這寇姑娘便應了一聲﹕

  “是。”

  淡淡說完這個簡單的字兒﹐便隨便撿出一個橙色野果﹐開始輕輕啖食起來。

  看著寇雪宜還是這般魂不守舍的樣子﹐醒言禁不住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雖然﹐他自己雙親俱在﹐卻完全能夠理解﹐這位妙齡女子失去父母之後的淒愴痛楚。怪不得常有那“如喪考妣”的說法﹐現在看她整日裏這副懨懨的神態﹐便知這位寇姑娘﹐雖然在這千鳥崖上不虞衣食﹐自己和瓊肜平日裏也和她笑談無忌﹐但自始至終﹐她都好像沒能從那喪失親人的痛楚中完全恢復過來。

  也許﹐這些刻骨銘心的痛苦﹐需要更長的時光﹐來慢慢消磨﹑衝淡。

  心中這麼思忖著﹐少年倒有些慶幸當日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若是那天不管不顧﹐那眼前這位弱女子﹐還不知道要在那風塵之中﹐怎樣的顛沛流離呢﹗

  想到這兒﹐醒言不免又想起那位千裏來尋自己的瓊肜來﹐當即便轉過頭去﹐看看這個小女娃兒──這一瞧不要緊﹐倒讓少年啞然失笑﹗

  原來﹐與寇雪宜那般莊嫻的吃法不同﹐這個瓊肜小女娃﹐吃相卻很有些饕餮之態。現在這小姑娘﹐正倚在亭邊欄柱上﹐將那果實咬得汁水橫流﹐溢出脣角﹐塗滿在那紅撲撲的臉蛋兒上。

  看著這個無懮無慮的小小少女﹐醒言倒沒準備將自己習得那“旭耀煊華訣”的事兒告訴她。畢竟瓊肜還小﹐天真爛漫﹐毫無心機﹐知道後若是無意間將這事說給別人聽﹐那自己這遮掩法兒就不靈了。到了那時﹐若要自己再想其他法子﹐倒也大為頭痛。

  至於這位寇姑娘﹐雖然對自己一直恭恭敬敬﹐但似乎常常是神思不屬﹐那心思兒也不知遊離在何方。因此﹐更是不必將此事跟她贅言。

  少年張醒言﹐跟他這位嬌憨可愛的瓊肜小妹妹﹐還有這個有著冰清玉冷之氣的寇雪宜﹐在這午後的千鳥崖上﹐便這樣樂融融的啖著這些清涼香甜的野果﹐任山風拂面﹐任日光西移﹐一時間倒也是無比的陶然適意。

  許是習得那旭耀煊華之術﹐解了心頭一大隱懮的緣故﹐這日傍晚﹐在那夕陽西下﹐雲霞滿天之時﹐醒言覺著興緻頗高﹐便取出自己那玉笛神雪﹐開始吹奏起婉轉悠揚的笛曲來。

  在這夕鳥歸巢之時﹐醒言吹奏的自然又是那並無確切曲譜的自創曲兒﹕“百鳥引”。

  在他那清逸爽滑的笛音中﹐間或跳動著串串清泠的音符﹐在那空靈之處輕盈閃動﹐若有若無﹐便似那天上仙禽的鳴唱一般。

  聞得少年玉笛中流淌而出的曲意﹐那些正在結群盤旋於附近山巒林木上空的鳥雀﹐又呼朋引伴一般﹐飛集到這千鳥崖上﹐隨著醒言玉笛曲調間的高低婉轉﹐在他身周追翎銜尾﹐翩翩翔翥﹐

  眼前這鳥雀翔集的場面﹐那小瓊肜早已是見怪不怪。見哥哥又吹起這引鳥的笛兒﹐這小女娃兒便聞聲而至﹐顛顛的跑來﹐只管在少年的身周﹐與這些鳥雀一起追逐翔舞。而在那追跑雀躍之間﹐這瓊肜小女娃﹐竟也能身輕如燕﹐常常仿著那鳥雀翔舞的姿態﹐也在那半空中轉折滑翔﹐便似肋間生了雙翅一般。

  此時﹐她那束發的絲帶﹐也曳在身後蕩蕩悠悠﹐隨風流動﹐就像那飄逸的鳳凰尾羽──瓊肜這番凌空浮轉的姿態﹐倒頗像那遊俠列傳中所描摹的技擊之舞。

  千鳥崖上這般千鳥翔集的景象﹐對那位入山不久的寇雪宜來說﹐卻是她頭一回瞧見。因此﹐當她立在旁邊聽笛﹐見著這一幅人與鳥共存共舞的和諧景象時﹐臉上便現出無比驚奇的神色。

  現在﹐在寇雪宜那雙向來都似靜瀾止水的明眸之中﹐也開始漾動起一絲迷惑不解的光芒。

  待醒言一曲吹畢﹐瓊肜便跟那些鳥兒雀兒﹐咕喃著只有她們之間才能理解的話兒﹐似乎正在那裏依依不舍的道別。

  醒言瞧得有趣﹐便一本正經的問她﹕

  “妹妹啊﹐你在跟你的鳥兒朋友說什麼呢﹖”

  “嘻~我在囑咐她們呢﹗”

  “哦﹖囑咐什麼呀﹖”

  “我剛告訴她們﹐等下次哥哥再吹曲兒時﹐一定要記得再來和瓊肜一起聽﹗~”

  說這話時﹐小女孩兒的語氣鄭重其事。

  瞧著小瓊肜這副天真無邪的模樣﹐一股憐愛之情﹐自醒言心中油然而生。

  正想接著跟這小丫頭打趣之時﹐卻忽聽得那素來較少說話的寇雪宜﹐正用略顯生澀的語調問道﹕

  “這些鳥……為何不怕人捉﹖”

  言語之間﹐頗有些遲疑之態。

  寇雪宜這句問詢﹐傳到醒言的耳中﹐倒讓他頗有些驚訝──倒不是她的問話匪夷所思﹔而是因為自從那次求自己收留她之後﹐在平常的日子裏﹐這位寇雪宜寇姑娘﹐便幾乎沒怎麼主動跟他說過話。

  “是啊﹗醒言哥哥﹐為什麼呀﹖”

  聽雪宜姐姐這麼問﹐旁邊的小瓊肜﹐也附和著發言﹐一臉專注的期待著醒言哥哥的回答。其實﹐這小丫頭跟這些鳥兒﹐不知道溝通得有多好﹗

  既然這平時難得主動說話的寇雪宜開口問詢﹐醒言便也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字斟句酌﹐將這“百鳥引”之術個中涵義﹐用她們較能理解的方式﹐認真的解答起來﹕

  “我所吹的這笛曲兒裏﹐含有與那些禽鳥交接之意。吹出這個曲兒﹐只不過是為了將這意思告訴那些鳥雀。”

  “這首笛曲﹐其實並沒有確定的譜調。因為若要得那鳥雀信任﹐最重要的便是要消歇機心﹐敞開胸懷﹐告訴那山中的歸鳥﹐我要與她們同懮同喜﹐同棲同飛﹐同沐這漫天的夕霞﹐同享她們那歸林的喜悅。那些鳥雀﹐雖非人類﹐但自有其通靈之處。聽得俺這首笛曲﹐她們自會知道﹐我這裏並沒有張開的羅網﹐而只有與她們一同欣喜這天地造化的誠摯之意。”

  “那什麼是機心呢﹖”

  在那寇雪宜似懂非懂之時﹐這瓊肜口快﹐聽不懂“機心”二字﹐便立即開口詢問。

  “說到這機心﹐可有一個故事哦﹗”

  “有故事呀﹗那哥哥快講給我們聽﹗~”

  “嗯﹗在從前﹐有個人住在海邊﹐非常喜歡海上的鷗鳥。每天早上﹐他都要去海邊﹐和那些鷗鳥一起玩。這人非常討那些鷗鳥的喜歡﹐常常有上百只海鳥簇圍在他的身邊。”

  “咦﹖這人和哥哥好像哦﹗”

  “呵~是嘛﹗再說這人﹐有一天﹐他父親對他說道﹕“我聽說那些海鳥﹐都喜歡隨你一起遊玩﹔那你就幫我捉一隻來﹐讓我也來玩耍一下。’兒子聽了父親的話﹐覺得從自己身邊那上百只海鳥裏﹐要捉得一隻鳥兒來﹐非常容易﹐於是便滿口答應﹐第二天很有信心的去那海邊引鳥。”

  “那他捉到鳥兒了嗎﹖”

  小瓊肜一臉擔懮之色。顯然﹐她是在替那可憐的鷗鳥擔心。旁邊﹐那位寇雪宜寇姑娘﹐也在認真的傾聽。

  “沒有﹗等這人到了海邊﹐卻奇怪的發現﹐那些平時總願意和他一起玩耍的鷗鳥﹐只肯在天上盤旋﹐一隻都不肯飛下來﹗”

  “這是為什麼呀﹖”

  瓊肜不解的問。

  這個心直口快的小丫頭﹐間插著發問﹐倒將他這故事的敘述﹐襯托得恰到好處﹕

  “這就是因為那人有了機心啊﹗他心裏想著要給老父捉一隻海鳥回去﹐存了對那些鳥兒不好的心思﹔那些聰明的海鳥﹐就再也不肯飛下來和他一起玩了﹗”

  “這不好的心思﹐就是機心﹗”

  這兩個女孩兒﹐聽完醒言這番話之後﹐反應各有不同﹕寇雪宜若有所思﹐小瓊肜則拍著掌兒贊道﹕

  “故事真好聽﹗”

  這天真的小姑娘﹐卻完全沒想到﹐當初她因為醒言的符籙﹐現出自己不喜歡被人看到的真身﹐但卻還是一心只想和哥哥在一起﹐這裏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她直覺著﹐這個有著好聞氣息的大哥哥﹐對她毫無“機心”。

  不過﹐這瓊肜卻不懂得如此歸納﹐只在那兒一臉崇敬的望著她的醒言哥哥﹐問道﹕

  “這故事是哥哥做的嗎﹖”

  “呃……不是哥哥寫的。我也是從書裏看來的。”

  “那寫這書的人一定也很了不起哦﹗”

  “是啊﹐講這故事的書﹐叫作《列子》。寫它的人叫列禦寇﹐據說還是我們道家的仙人呢﹗所以﹐也有人把這書叫成《衝虛道經》。我房裏就放著一卷﹗”

  “哥哥能看懂﹐也很了不起哦﹗瓊肜便笨笨的﹐只會畫自己的名字~”

  看起來﹐瓊肜對那列子﹐似乎並沒啥特別的反應。

  “呃~其實這也不難﹐如果妹妹願意﹐哥哥可以叫你認字啊。只要識了字﹐以後你自己就可以看懂很多故事了﹗”

  “好啊好啊~我要認字﹗”

  一聽自己以後也能讀懂哥哥才能看的書﹐這瓊肜小丫頭便興奮起來﹐在那裏雀躍歡呼不已。

  “雪宜姐姐﹐你認識字嗎﹖”

  小姑娘興奮之餘﹐也沒忘旁邊她的雪宜姐姐。

  “我卻不識字。”

  聽得瓊肜相問﹐寇雪宜略有羞赧的答道。而說完這句話﹐她那雙似乎永遠沉靜的眼眸中﹐卻突然燃起熱切的神色﹐似乎她對這識字之事﹐也非常感興趣。但許是囿於她自己給自己賦加的奴婢身份﹐雖然心中期盼﹐但口角囁嚅﹐似乎並不好意思出聲相求。

  寇雪宜這番欲語還羞的情形﹐自是全然落在醒言眼裏。

  “原不知這寇姑娘也是如此好學。這倒是件好事﹔也許可以借著習字﹐來衝淡她心中那番抑鬱之情。不過瞧她的脾性﹐俺這出言相邀時﹐倒不能太著於痕跡。”

  於是﹐少年便似乎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

  “寇姑娘﹐你也一起來學字麼﹖”

  “我……也可以嗎﹖”

  果不其然﹐聽得少年相邀﹐這寇雪宜還是有些遲疑。

  “當然。”

  雲淡風清的語氣﹐卻飽含嘉許之意。

  “那就多謝恩公﹗”

  ──讓醒言﹑瓊肜二人都沒想到的是﹐聽得醒言出言應允﹐這位平素皆稱他為“堂主”的寇雪宜寇姑娘﹐現在又口稱“恩公”﹔而她那纖妍裊娜的身姿﹐更是盈盈一拜﹐竟向少年行起那跪地膝拜的大禮來。

  “寇姑娘快快請起﹗”

  見此情形﹐這位受她禮拜之人﹐趕緊趨前一步﹐將她雙臂攙起──在觸及寇姑娘雙臂之時﹐醒言發覺她渾身微微顫動﹐竟似是激動萬分。

  看到她如此鄭重﹐醒言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溫言說道﹕

  “寇姑娘﹐我只是在閒暇無事之時﹐教你和瓊肜妹妹讀文寫字而已﹐不計較師徒的名份。你也不用行如此大禮。”

  在醒言看來﹐這寇姑娘方才大概是尊他為師長了﹐才會行如此隆重的拜禮。若是奉他為師的話﹐這般禮儀倒也不算過分。

  “以後還請寇姑娘不要如此拘禮﹐否則我倒不好坦然教你。”

  “是。”

  隨著這一聲應諾﹐那已然立起的寇雪宜﹐似又回復到往常的模樣。

  於是﹐第二天醒言便去那擅事堂﹐領來足夠的紙墨﹐開始教瓊肜二人讀書習字。待開始教授之時﹐醒言才知道﹐這寇雪宜與那瓊肜一樣﹐可以算是只字不識。這也不奇怪﹐那時一般人家的兒女﹐即使那男子也不一定有習文的機會﹐更何況是女兒之身。

  因此﹐醒言便回憶著當初季老學究對他的啟蒙之法﹐開始有板有眼的教這兩位女孩兒習字起來。在這習字開始之時﹐對這兩位毫無基礎的女弟子﹐光是教她們拿捏那三寸毫管﹐便費得醒言老大功夫。

  頭幾日﹐這兩個女弟子的最大成果﹐便是略略會得那握管之法。而這幾日順帶教授的文字﹐雖然是那些筆畫最少﹑平時又最易碰到的字兒﹐但被這兩位姿容嬌美的姑娘筆底寫出來﹐卻還是殊為難看﹐歪歪扭扭便似那蚯蚓爬過雨後泥地一般﹗

  雖然這習字入門甚難﹐但那平常似乎總是神思不屬的寇雪宜﹐在這此事上卻是異常的堅韌專注﹐毫無氣餒之言。見雪宜姐姐這般用心﹐那位正在貪玩年紀的瓊肜小女娃﹐在自己哥哥面前﹐自然也是絕不甘心落後。

  於是﹐自這一天起﹐便可見到這四海堂裏的石屋窗前﹐又或那臨崖而立的袖雲亭中﹐常有兩位少齡女子﹐身前卷本橫陳﹐手中柔毫輕捏﹐在一位清俊少年的導引下﹐細致認真的描摹著文字。

  也許無須計較她們書寫的內容﹔就這般臨幾拈管的端嫻姿態﹐本身便已是一幅曼妙清雅的畫圖──

  身處清幽之境﹐教習婉轉娥眉﹐人間至樂﹐亦不過如此哉﹗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3 PM

第十章 枕柳高眠﹐蓮歌飛入夢魂
  沒想到﹐偶爾一次吹笛戲鳥﹐便讓這四海堂所有成員﹐又找到一個頗能消磨時光的事體。

  讓醒言有些詫異的是﹐那位平時總有些神思縹緲的寇姑娘﹐一到那把筆練字之時﹐便立即一掃懨懨之情﹐神思變得無比的清明。

  並且﹐只有在醒言充當這塾師角色之時﹐寇雪宜與他的言語交談﹐才會變得自然起來。或曰﹐變得正常起來。

  說起來﹐平日裏這寇雪宜﹐在她那不多的言語之間﹐對醒言都是極為恭敬﹐便真似那奴僕面對主人一樣。只不過﹐就是這樣客氣非常的言談﹐卻總讓這位四海堂主﹐感覺出一絲清冷淡然。

  借著幾分少年心性﹐醒言為了印證這點﹐還曾仿照那往日市井中的憊懶之徒﹐故意凝神注目﹐只管緊盯著寇雪宜的粉靨觀看──

  照理說﹐若按那世間妙齡少女的正常反應﹐在醒言如此肆無忌憚的注目之下﹐這寇雪宜正常的舉動﹐則應該先是滿面飛紅﹐接著低頭垂首﹐繼而拈衣無語﹐然後局促不安──若是那面皮兒再薄上幾分﹐甚至還會輕輕一跺腳﹐低嗔一聲“無禮”﹐就此轉身逃去﹗

  而按醒言心中預先的構想﹐在他如此無禮的盯看之下﹐且不提少女居盈﹐就是那鄱陽龍宮裏的刁蠻公主靈漪兒﹐往日若被自己這麼一瞅﹐也自信能讓她羞到那拈衣無語的地步﹗

  很可惜的是﹐這預想中女兒家的種種忸怩情態﹐卻全都沒在寇雪宜身上發生﹗

  瞧這印證的結果﹐只能說﹐這位入山不久的寇姑娘﹐應該還沒那喪親痛楚之中解脫出來。

  正因如此﹐這寇雪宜對於讀書練字的認真態度﹐才讓少年覺著有些訝異。看來這寇姑娘可真算得上是好學非常﹔這文字教習﹐竟能將她那喪親的痛楚﹐暫時從她心中驅離。

  與寇雪宜相比﹐那位好玩愛動的小瓊肜﹐能夠靜下來聽講練字﹐倒反不會讓少年太過驚奇。因為﹐從往日裏的諸般事體來看﹐醒言深深的感覺到﹐這瓊肜小女娃兒﹐對自己總有種非同一般的孺慕之情。

  不過﹐雖然那寇雪宜求學心重﹐小瓊肜也是樂此不疲﹐醒言卻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特別是在這剛開始之時﹐若是加諸過重的課業﹐往往會讓這倆女弟子產生厭倦之情。

  因此﹐每日之中﹐若無其他事體﹐醒言總會帶二女去那羅浮山野中嬉遊息憩。

  現在正是盛夏之時。與山外不同﹐這夏日的羅浮山﹐滿山蒼翠﹐遍野草木蔥蘢。在山野之間﹐那百年千年的古木﹐隨處可見。這些年歲久遠的古木﹐往往生得十分巨大﹐樹冠蓬蓬如蓋﹐葳蕤茂密﹐綠蔭交翳掩映。若是行走其間﹐幾乎覺不出那炎炎的暑氣。

  而在這羅浮洞天的夏日碧野之中﹐上清宮四海堂諸人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那小瓊肜某次無意間發現的一灣蓮湖。

  原來﹐某次小女娃兒在山中遊蕩﹐偶然發現﹐在離開這抱霞峰大約五六個山頭之外的某處山腳下﹐竟有一處方園不小的水蕩。

  在這連綿山脈中﹐能有如此面積的湖泊﹐也算得上是一件異事﹔當瓊肜把這發現當成一件新鮮事告訴醒言之後﹐這處水泊﹐便成了四海堂眾人納涼避暑的慣常去處。

  山間這一池清波瀲灩的碧水﹐就猶如一輪圓月一般﹐被靜靜的擁在四圍青山的懷裏。

  而在這水泊之中﹐生長著不少野蓮荷。現在正是荷葉茂盛的時節﹔一眼看去﹐湖中那田田的荷葉﹐或漂覆水面﹐或撐舉如蓋﹐上下錯落﹐挨挨疊疊﹐遮住了大半個湖面。

  雖然現在已是盛夏﹐但因為山中的清涼﹐這湖中的荷花還未盛開﹔放眼望去﹐便可看到在這滿湖的青碧之間﹐星星點點綴布著許多含苞待放的粉色荷箭。

  這一池幽谷深藏的碧水﹐再加上這滿湖的清綠蓮荷﹐自然更讓那暑氣消逝無蹤。而醒言三人在這蓮池的休憩之所﹐也可稱得上是一個頗為奇特之處。

  就在這蓮湖東南岸邊﹐有一株年歲甚老的楊柳﹐根須深深紮入岸堤泥裏。而它那蓬蓬的樹冠﹐則斜斜的伸入湖中。與其他古木一樣﹐這株柳樹伸入湖中的枝椏﹐有兩個分枝竟是生得極為寬大﹐便似是兩只木船一般﹐凌空懸在這湖水之上。

  而醒言幾人的蓮湖消暑之地﹐正是選在這船形的柳枝之上。柳樹氣清﹐不惹蟲蟻﹐正可以放心的倚靠。小瓊肜還給這兩個船樣的柳樹枝取了名字﹐叫“樹床”。

  現在﹐醒言便舒舒服服的躺在這“樹床”之上﹐半眯著眼睛﹐享受著這山中難得的湖風。

  就在這拂水而來的清風中﹐若有若無之間﹐還可以嗅到那水邊特有的微微腥氣。就是這樣的

  湖水氣息﹐常常讓少年覺著彷佛又回到那饒州的鄱陽湖畔。

  這樣安詳的午後﹐這樣清鬱的湖風﹐不知不覺便讓人有種慵懶的感覺﹔再伴上那斷續傳來的夏蟬之聲﹐這位雙手枕在腦後﹐靜靜臥在寬大柳乾上的少年﹐神思便逐漸模糊起來﹐似乎便要如此沉沉睡去。

  就在這半夢半醒之間﹐醒言忽覺著﹐手臂上突然傳來一陣酥癢之感。睜眼一瞧﹐原來是那瓊肜小女娃﹐正爬到自己身旁﹐拿她那毛茸茸的發辮﹐在自己手臂上不住的拂蹭。見少年開眼瞧她﹐這小姑娘便嘻嘻笑個不止。

  現在﹐瓊肜發辮末端的毛發﹐在醒言手臂上輕輕的拂蹭﹐還真讓他覺得酥癢難忍。正待少年要抬手將小姑娘那泛著金澤的螓首﹐從自己手邊推開﹐卻見這個小丫頭﹐見自己磨蹭之人已經醒來﹐便坐起身子﹐輕輕揮動起那兩只小小的粉拳﹐竟替醒言輕輕捶起腰腿來──

  雖然﹐這小女娃兒對此事並不十分熟練﹐偶爾那節奏還稍稍有些紊亂。但在那一捶一扣之間﹐瓊肜臉上的神色卻是無比的認真。

  而在那輕捶的間隙﹐小姑娘偶爾還側過臉來﹐看看自己捶摩之人的反應。若是見到醒言正在看著自己﹐小瓊肜便眉彎如月﹐嘻然一笑。

  而這位受她恩澤的少年堂主﹐卻在小瓊肜這略顯生澀的舉動之中﹐感受到一番“討好”之情。

  但是﹐她這這一番“討好”之情﹐卻顯得是那麼的純潔無暇﹔隨著瓊肜那輕擊曼扣的節奏﹐醒言便不可抑止的感動起來。這種感動之情﹐暖暖的﹐麻麻的﹐便有若實質一般﹐瞬間便充盈了少年全身﹐讓他整個的身心都蕩漾在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之中──

  想來﹐身旁這位心地單純的瓊肜小女娃﹐因了她那“妖怪”的身份﹐內心裏早已將自己當成她最大的倚靠。而這份倚賴之情﹐從這位如美玉般潔淨無瑕的小小少女心中迸發出來﹐便化作對自己的諸般“討好”舉動。

  只是﹐小小少女這樣的故意“討好”之舉﹐卻讓人興不起絲毫煩惡之情﹐反倒會強烈的感覺到﹐這種“討好”﹐正是那世間最純淨﹑最真誠的感情。

  而此刻﹐那位寇雪宜寇姑娘﹐則凌空坐在另一個闊大柳枝上﹐隱在那頭頂籠罩的柳樹陰影之中﹐只是靜靜的看著眼前這融洽無比的二人﹐淡定的眼眸中平靜如昔﹐看不出心中有何感想。

  處在這樣安謐祥和的夏日午後﹐身上任小小少女粉拳輕落﹐這位靜臥在柳乾上的少年突然覺著﹐世人常常追慕的那所謂神仙歲月﹐也大概不過如此吧﹖

  想到“神仙”二字﹐醒言不免便想起那鄱陽湖中的四瀆龍神雲中君﹐還有他那位宜嗔宜喜的孫女靈漪兒。

  想到這個龍宮公主﹐醒言臉上不自覺便現出一絲笑意﹕

  現在回想起來﹐在與那靈漪初識之時﹐盡見著她刁蠻之處。但後來熟稔之後﹐卻發現這靈漪的刁蠻﹐更多時候其實只是一種可愛的憨直。

  心中這麼想著﹐不自覺便探手入懷﹐取出靈漪兒臨別相贈的那朵白玉蓮花﹐開始在手指間把玩起來。

  眼前這朵白玉雕成的蓮花﹐也不知是誰人雕就﹐真可以算得上是巧奪天工﹔線條婉轉之間﹐竟將蓮荷那含苞欲放的嬌柔情態﹐在這塊石性堅硬的雪色玉髓上﹐惟妙惟肖的表現出來。

  若不是那蓮瓣上晶潤琅然的光澤﹐醒言還真看不出這朵白玉蓮花﹐與身下湖中那些個真正的含苞芙蕖﹐倒底有啥區別。

  見醒言把玩著這朵潔白可愛的玉蓮﹐那瓊肜小女娃兒便忘了手中的捶扣﹐一臉好奇的問道﹕

  “哥哥﹐你在什麼時候摘了這朵蓮花﹖”

  “呵~”

  醒言有心要逗逗這個嬌憨的小女娃﹕

  “這卻不是摘的﹐是它自己剛才飛過來的。”

  於是﹐小丫頭一臉驚奇﹕

  “咦﹖蓮花也和鳥兒一樣飛嗎﹖”

  頓了頓﹐略一思量﹐便不免疑惑起來﹕

  “奇怪哦~哥哥晚上吹笛的時候﹐這些花兒怎麼不飛過來和我一起玩﹖──是她們不喜歡聽哥哥好聽的笛聲嗎﹖”

  “哈~”

  見這小女孩兒竟要信以為真﹐醒言不禁哈哈一笑﹐正經說道﹕

  “剛才哥哥逗你呢。這可不是真的蓮花﹔這是用玉石雕琢而成的。你看﹐它是不是和真的一樣﹖”

  “呀﹗這怎麼會是石頭做的呢﹖哥哥你可不要哄瓊肜哦~”

  許是這玉蓮雕得實在太過逼真﹐小瓊肜現在反倒有些遲疑。

  “呵﹐當然沒騙你﹔你自己來摸摸看~”

  說著﹐醒言便將手中的玉蓮﹐遞給身前的瓊肜──

  卻不防﹐就在小姑娘從他手中接過這龍宮玉蓮之時﹐兩人交接之間微有錯落﹐一個不注意﹐竟讓這朵白玉蓮花﹐一下子滑出手中﹐往身下蓮湖中落去﹗

  “呀﹗”

  見玉蓮脫手﹐醒言吃了一驚﹐趕緊一側身﹐轉臉朝樹下看去﹐好瞧清楚那玉蓮掉落之處﹐待會兒也好去下水打撈──

  就在此時﹐少年看到無比神奇的一幕﹕

  那朵靈漪相贈的玉石蓮花﹐在空中落下之時﹐竟有幾分飄飄蕩蕩﹐就像一朵真正的蓮花一樣﹐朝那柳蔭籠罩下的湖水中悠悠飄去。更奇的是﹐待它觸水之後﹐也沒像尋常的玉石那樣就此沉落﹐而竟然穩穩的浮在水面之上﹐就和那真正的覆水芙蕖一樣﹗

  就在醒言心中如此想時﹐卻發現那朵玉蓮﹐便似要印證他心中所想一般﹐那原本翕攏的玉石蓮瓣﹐現在竟正在慢慢綻放。

  過不多時﹐這朵自少年手中滑落的玉蓮﹐便在這樹上三人驚異的目光中﹐盛開成一朵蕊瓣宛然的雪色芙蕖﹗

  這朵須臾盛開的蓮花﹐正安然浮動在這柳蔭籠罩下如絲綢般柔滑的湖水上﹐恬靜嬌潔﹔而在那荷蕊蓮心之處﹐卻似乎聚攏起原先玉蓮身上所有的晶潤﹐正漾動著一片明亮的光澤﹐似水鏡﹐又似月華。

  而在這蓮心皞潔的空明之處﹐踞在樹上的少年﹐卻似乎從中看到一個人影﹐隱隱約約﹐朦朦朧朧﹐便似一道輕煙一般﹐如夢如幻……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3 PM

第十一章 漪漾荷心﹐滌花容於水鏡
  蓮分二朵﹐花開並蒂

  ──管平潮

  就在醒言俯身探看那墜水玉蓮之時﹐卻無比詫異的看到﹐這朵雪玉蓮苞﹐在那悠然飄落﹑觸水之後﹐竟在須臾之間﹐綻放成一朵嬌美的水蓮。

  見了這等異事﹐醒言趕緊翻身從柳枝上跳下湖岸﹐蹬掉腳上芒鞋﹐涉水去察看那朵正自盛開的白玉水蓮。

  而瓊肜與寇雪宜﹐也立在少年身後的岸上﹐看著他去打撈那朵落水蓮花。

  立在這朵玉蓮跟前﹐醒言發現﹐在這朵盛開水蓮的蕊心﹐正積出一面晶瑩玉潤的鏡鑒﹐煙澤瀲灩﹐光可照人。只是﹐在這面蓮蕊鏡鑒之中﹐現在映照出來的卻不是少年的面容﹐而是一位長髮少女的嬌柔背影。

  而這位少女﹐雖然正背對著俯首察看的醒言﹔但她的身影﹐少年早已是無比的熟悉﹕

  這位蓮中少女﹐正是那鄱陽龍宮中的四瀆公主﹐靈漪兒。

  現在﹐靈漪身著一襲纖塵不染的雪色絹衫﹐坐在珊瑚石桌之前﹐正自以手托腮﹐支頤凝想﹔滿頭的烏絲﹐如瀑布般隨意的披散下來﹐顯得無比的柔順安然。

  瞧靈漪兒這般少有的恬靜情態﹐估計現在這女孩兒正是神思縹緲吧。

  當隔了兩三個月後﹐再次看到靈漪兒﹐醒言忽覺得這眼前的小龍女﹐前所未有的親切起來。瞧著她這副嫻靜的樣子﹐醒言臉上不禁現出一絲微笑﹐忖道﹕

  “以前倒不知道﹐這靈漪竟也有發呆的時候。”

  “沒準兒﹐說不定已是睡著了吧。”

  而靈漪現在身下坐著的這腰鼓樣鏤空白玉凳﹐還有身前那海玉珊瑚石桌﹐對醒言來說頗為熟悉﹕

  “呣﹐這兒應該便是俺上次去過的靈漪閨房吧。看來這龍宮的寶貝真個神奇﹐竟能傳來千裏之外的景象1

  “也不知靈漪知不知道我在看她﹔也許真是睡著了吧……”

  正自少年心中胡思亂想之時﹐卻見那一直悄然不動的出神少女﹐似乎突然覺察出什麼﹐驀然轉過臉來﹐正與這凝目注視她的少年四目相對﹕

  這一刻﹐醒言清楚的看到﹐那鏡中人兒的眼眸中﹐正閃動著一絲驚喜的光芒﹐然後便對他舒展開那深鎖的嬌顏﹐嫣然一笑……

  這朵並未雜糅太多情感的笑顏﹐映在少年的眼中﹐卻讓他覺得是那麼的自然親切。

  此時的靈漪﹐似乎再也不是那高不可及的龍宮公主。對醒言來說﹐眼前這位蓮心少女﹐便像一位久違的老朋友一般﹐正在對自己展露著發自內心的笑顏。

  見靈漪巧笑嫣然﹐醒言便也自然的報之一笑。

  “這蓮花能不能傳遞聲音﹖”

  少年心中這般想著﹐便要說出那問候之語﹐試試那靈漪能不能聽到──正在他這問候話兒剛要出口之時﹐卻突然發現那水中的容顏﹐正變得模糊起來。

  慢慢的﹐在醒言無奈的目光下﹐那蓮鏡中的少女﹐便漸漸只剩下一道淡淡的影子﹐人像幾不可辨。

  最後﹐這面玉蓮蕊心的水鏡之中﹐便如同普通的清水一般﹐只是倒映著少年悵然的面容﹐再也看不到分毫靈漪的影子。

  初時﹐醒言還有些不死心﹐又等了一會兒﹐希望這玉蓮中能夠重新出現那靈漪兒的影像。只可惜﹐面前蓮朵仍舊平靜無奇﹐雖然蓮心晶澤依舊﹐但已看不到任何遠方的倩影。

  又呆立了一會兒﹐醒言才俯身將那朵蓮花輕輕捧離水面﹐看著它在自己的眼前慢慢閉合﹐重又化成一朵玉石蓮苞。這時他已經有些神思不屬﹐倒沒有開始那般驚奇。

  不過﹐見著這玉蓮閉合的一幕﹐醒言心中倒是一動﹐當下重又將這蓮苞放入湖中──只可惜﹐雖然這玉蓮又自輾然綻放﹐但那蓮蕊之中﹐仍是沒有絲毫異樣。

  徹底死心之後﹐這位向來沒啥心事的少年﹐現在倒頗有幾分悵然若失﹔在他心中﹐不住的回想方才看到的那朵粲然的笑顏﹐連自己如何回到岸上﹐如何再次爬上那“樹床”﹐都毫無知覺。

  不知不覺中﹐那首國風中的著名詩篇﹐正在少年的心中被反復吟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不知怎的﹐這位一直都安於這山中清閒歲月的少年﹐經了這一段插曲﹐心中倒起了一些波動。

  重又臥到那柳枝上﹐自然逃不掉那小瓊肜好奇的追問。醒言也不隱瞞﹐當下便將那靈漪的事兒跟小丫頭略說了說。當然﹐那些實在過於驚世駭俗的地方﹐少年自然不會跟瓊肜細表。但即使這樣﹐小女娃兒還是聽得津津有味﹔看那神情﹐看來這小女娃兒把這當成一個有趣故事了。

  不過﹐對小女娃兒來說﹐現在在那雪宜姐姐之外﹐她又多了一位“靈漪姐姐”﹔這一收獲﹐竟讓小瓊肜歡欣鼓舞了好半天。

  而在這小女娃兒開懷之時﹐她這位唯一的“醒言哥哥”﹐經了方才那段插曲﹐卻再也沒有了那臥柳高眠的興緻。過得一陣子﹐醒言便攜著瓊肜雪宜二人﹐往那抱霞峰千鳥崖回轉而去。

  正在這崎嶇的山道上行走時﹐醒言偶爾往旁邊山坡上一瞅﹐卻恰巧看見一個道士打扮的年輕人﹐正在道旁那陡峭的山坡草叢中﹐不住的撥草翻尋﹐似乎正在尋找著什麼重要物事。若是說他在採藥﹐卻又不像﹐因為他背後並無藥蔞﹐手中也無藥鋤。

  “瞧這樣子﹐莫不是這上清弟子掉落了什麼重要之物﹖這山坡如此陡峭﹐一不小心便會失足滾下山去──我還是過去幫幫他吧。”

  心裏這般想著﹐醒言便跟身邊二女說了一聲﹐然後便小心翼翼的踩著斜坡上呲出地表的石礫﹐手上略攀著蜿蜒的藤蔓﹐小心的向那上清弟子靠去。

  只不過﹐大大出乎醒言意料之外的是﹐待他趕到得那小道士的跟前﹐問清楚事情緣由之後﹐卻覺著有些哭笑不得﹕

  原來﹐這位正自仔細蒐尋的上清弟子﹐並不是在找什麼遺失之物。他如此落力的翻尋﹐原來竟是在尋找這羅浮洞天中可能埋藏著的法寶道器﹗

  略略寒暄幾句﹐醒言便知道﹐這位一心找寶的少年弟子﹐名叫田仁寶﹐是那朱明峰崇德殿中的年輕弟子。這田仁寶生得圓頭圓臉﹐面相柔和﹐一副親切之像﹔和醒言說話之間﹐語氣也甚是溫和。

  只不過﹐待一提到這找寶之事﹐田仁寶臉上便現出無比的堅決之色。

  見醒言對他所言露出頗為詫異的神情﹐這田仁寶便將他心中的想法﹐跟少年和盤托出。其意大略便是﹕

  這羅浮山乃是世間一等一的洞天福地﹐又是那天下第一修仙教門上清宮的所在﹐千百年來﹐這山中自然是高人輩出﹐說不定還常有那神仙往來。因此﹐在這羅浮山野之中﹐一定會有那前輩高人因為各種原因﹐而遺留下來的仙家寶物。

  這位田道兄堅信﹐只要他細心尋找﹐總有一天會讓他找到那法力強大的道家法寶。到那時﹐不用怎麼費力﹐他的修行自然會突飛猛進﹔而且﹐以後若下山去除魔衛道﹐有這等厲害的法寶在手﹐那些個邪魔妖怪﹐自然也是手到擒來﹗

  說到這兒﹐這田道兄那張溫和的圓臉上﹐已經是神採奕奕﹔由於激動的緣故﹐現在他滿臉上都塗上一層興奮的容光﹔看來﹐他已經沉浸在那不知已想象過多少回的美妙景象之中﹗

  見他這副模樣﹐醒言倒忍不住伸手去扶了他一下﹐生怕這位田道兄﹐激動之下一個不察﹐就此滾下山坡而去。

  想來﹐這位熱衷找寶的田仁寶﹐大部分時光都花在這渺無人跡的山野之中﹐半天都沒人和他說話。因此﹐好不容易醒言前來詢問﹐當下這一番暢想﹐說得真可謂是滔滔不絕。而這一番話語說得如此順暢﹐毫無阻滯﹐想來應該已是在被他心中已不知念叨過多少遍。

  現在﹐這一番滔滔不絕的說出來﹐固然是為了解釋給醒言聽﹔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在為自己鼓勁。畢竟﹐這天長日久的堅持下來﹐也不容易。

  只不過﹐雖然這田道兄說得起勁﹐但對於他這找寶的念頭﹐醒言卻很有些不以為然﹐總覺得這事有些虛無飄渺。且不說那真正的仙家寶器﹐會不會被隨便丟落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即使有﹐那要在羅浮山這樣一座方圓五百裏的大山場中找出來﹐也無疑是大海撈針。

  當然﹐按典籍上記載﹐有不少仙器﹐即使被深埋在地底下﹐也自有寶氣衝天﹐光射鬥牛──但﹐若真是如此﹐則早已被人挖去了。這麼一思量﹐便知田仁寶這想法﹐若要成功﹐實在太難。照醒言看來﹐若有這等工夫﹐還不如潛心修煉﹐那樣說不定還能早些入得大道。

  只不過﹐雖然心底有些不以為然﹐但見著眼前這位上清小道士臉上堅毅的神色﹐醒言也不好說出多少掃興的話兒來。但若是不說﹐又如骨鯁在喉﹔當下﹐少年便挑了些委婉的詞兒﹐跟這位田道兄表達了一下此事的艱難﹐暗喻此事頗不可為。只可惜﹐對於他這番好意﹐這位田道兄卻完全不以為然﹔在聽出醒言言語之中的否定之意後﹐這位心性執著的上清弟子﹐似乎還要與少年展開爭辯。

  見此情形﹐醒言也頗為無奈﹐只好放棄了這沒啥效果的勸誡。

  不過﹐既便如此﹐這位上清宮四海堂堂主﹐還是為門中弟子的人身安危著想﹐耐心的提醒了這位一心找寶的小道士﹐讓他在這陡坡峭岩中找寶之時﹐一定要注意那腳下的安全﹐以免一個不小心﹐那後果便不堪設想。

  這番話語﹐醒言倒是說得直截了當。因為他瞅了瞅這四下的地形﹐即使是他這位自幼生長在山野之中的子弟﹐看著這陡峭的地勢﹐心中也頗有些惴然。

  而這位田道兄﹐雖然覺著眼前這少年不能理解自己如此正確的想法﹐心中頗有些沮喪﹔不過﹐聽得他這番情辭懇切的提醒﹐田仁寶心下也頗為感激﹐誠懇的謝了一聲。然後﹐便道了一聲別﹐攀援著往別處蒐尋而去。

  見著這位田道兄執著的模樣﹐醒言心中倒也有幾分贊嘆﹐轉念想道﹕

  “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看這田道兄這般堅持﹐說不定有一天﹐還真會讓他找到那威力強大的法寶﹗”

  “呵~想不到我上清門中﹐倒也是頗多趣人。”

  這般思忖著﹐醒言重又攀回到那山道之上﹐與二女匯合﹐一路灑下那小瓊肜的歡聲笑語﹐朝那千鳥崖歸去﹐

  這樣讀經教字﹑遊冶避暑的閒散日子﹐愜意悠閑﹐著實讓醒言樂在其中。

  可惜的是﹐這樣悠閑的日子﹐似乎現在就要暫且到頭了。

  原來﹐這位四海堂少年堂主﹐一日忽接得那飛雲頂上的通告﹐言上清宮中每季一次的講經會﹐便要在七月初一那天召行﹔而按照慣例規程﹐他這位四海堂堂主﹐作為上清宮中的“長老”之一﹐也要在這講經會上﹐給上清宮眾多後輩弟子講演經義。

  而這位接到通告的少年堂主﹐初聽得信兒時﹐還頗有些不以為意。講就講吧﹐畢竟那些道家典籍﹐自己還是看得不少﹔到得那講經會上﹐估計也能講出些義理來。

  只不過﹐待仔細想想﹐醒言頭上卻是冷汗直冒。因為﹐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從小到大﹐自己還從來沒在那眾目睽睽之下﹐講過啥正經的說辭﹐更遑論要在如此正式的場合﹐面對如此眾多的上清門徒──要知道﹐這些個上清弟子﹐可都是那天下的一時之選﹗

  “呃~似乎也沒那麼糟糕吧﹖我近來也有在這四海堂中講習……”

  醒言這般安慰自己﹔但很可惜的是﹐在瞥了一眼旁邊那兩位一個稚齒﹑一個妙齡的女弟子之後﹐醒言心中還是禁不住一陣發虛。在他的眼前﹐忽然呈現出一副可怕的圖景﹕

  就在那闊大恢宏的講經堂中﹐上清宮中眾門人濟濟一堂。而自己這上清宮四海堂堂主﹐立在眾人面前﹐本應是侃侃而談﹔但不幸的是﹐在那上清宮幾百名青年才俊的灼灼注視下﹐自己卻是一個字兒也講不出﹐“足將移而趔趄﹐口將語而囁嚅”﹐只好等著在所有人面前大出其醜﹗

  “這可該如何是好﹖”

  在入得羅浮山兩個多月後﹐少年陷入了他第二個“危機”……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4 PM

第十二章 霜笛快弄﹐轉合虎龍之吟
  “罷了﹐還是順其自然吧。或許到時候情形也沒那麼糟糕。”

  少年這樣安慰著自己﹐努力讓自己寬下心來。

  只不過﹐這樣的自我寬慰﹐卻似乎起不到多大效用。每每想到自己在那大庭廣眾之下張口結舌的尷尬情狀﹐醒言心下便還是很有幾分惶惶不安。當然﹐在這惶然之外﹐少年也有幾分不甘心。

  畢竟﹐這上清宮不比那饒州的市井街頭。若在這等莊重的場合出乖賣醜﹐屆時恐怕就不僅僅是自己放不放在心上的問題了。到那時﹐即使自己再怎麼對旁人的鄙夷不以為意﹐但畢竟自己還擔著個四海堂堂主的身份﹔若是這等尷尬事體傳出去﹐不僅自己臉面無光﹐於這上清教門的顏面上﹐恐怕也會大大不好看。

  “唉﹐那靈虛掌門﹐不知為何要如此堅持﹐一定要俺也去那講經會上講演。”

  少年心下不住的哀嘆。

  而堂中另外二女﹐卻絲毫不曉得自己的堂主正自懮心忡忡﹐依舊一如常態﹕

  寇雪宜按部就班的做著那堂中灑掃的雜事﹐小瓊肜在袖雲亭旁跟兩三只鳥兒戲耍。這小女娃兒﹐自從聽了醒言那“鷗鳥忘機”的故事﹐便對這戲鳥之事格外感興趣起來。與落在千鳥崖上的山鳥嬉戲﹐已經成了這小女孩兒目前最喜歡玩的遊戲。

  “嗯﹖”

  看著瓊肜跟那幾只山鳥親昵的追逐顛跑之態﹐醒言心中似乎有所觸動﹐便如有一道靈光突然自心頭閃過﹐自己這愁悶了好幾天的事兒﹐隱隱約約便好像看到一條挽救之途。

  這想法剛冒出來時﹐還有些模模糊糊﹐在腦中時隱時現。待靜心凝神整理了一下思緒﹐方才突然冒出的這似乎頗為可行的破解法兒﹐便在醒言的腦海中漸漸清晰了起來。

  “呣﹐雖然此事似乎有些怪誕﹔但瞧現在這番情勢﹐暫時也只好這樣了。”

  望了望天上那幾綹流動的浮雲﹐這位少年堂主心中打定主意﹕

  “離那講經會就剩下四五日了﹐此事不宜再拖﹐那便在今晚施行吧﹗”

  ──幾日愁悶煩苦之事﹐一朝破解﹐自然讓人心情變得爽快無比。

  現在﹐瓊肜這位醒言大哥哥﹐一掃幾日來的愁眉苦臉﹐舒展開笑顏﹐加入到小瓊肜嬉鳥的行列﹐和她一起與那幾只翠翎黃羽的山鳥逗玩。

  而瓊肜見她這幾日來少言寡語的大哥哥﹐現在竟願意跟自己一起來玩﹐自然是驚喜非常﹐嬉玩的興緻大漲。不一會兒﹐這千鳥崖的石坪上﹐便只見得這小女孩兒的衣衫滿場飄動。

  到了這日晚上﹐弦月如弓﹐星如棋布﹐正是一個晴朗的仲夏之夜。用過晚食之後﹐醒言便在這四海堂中﹐召集起本堂所有成員﹐鄭重其事的宣布﹕

  “為準備下月初一的講經會﹐經認真考慮之後﹐本堂主決定﹐今晚我就要在這石坪上﹐做一些講演的演練──”

  沒成想﹐這四海堂主一本正經的宣告剛講完第一句﹐便被聽眾打斷﹕

  “嘻~好啊好啊﹗瓊肜正好和雪宜姐姐一起看哥哥演練﹗”

  “咳咳﹗”

  剛剛進入些演講狀態的少年﹐被這積極的聽眾踴躍的發言打斷﹐倒有些哭笑不得﹔當下只得改變預先的腹稿﹐刪去一大段鋪墊文辭﹐及早進入正題﹕

  “瓊肜妹妹啊﹐是這樣的﹐在下月初那崇德殿裏的講經會上﹐聽你堂主哥哥講演的﹐可不止是你們兩個﹔那兒還會有很多其他人﹐一起來聽哥哥的講演。”

  “哇﹗那樣子更熱鬧更好玩~”

  “呃……”

  到此時﹐這四海堂主預先設想好的正式宣告﹐已告完全失敗。看出這堂主的身份不太管用﹐醒言只好拿出哥哥的權威來﹐跟小瓊肜連哄帶解釋的說道﹕

  “唉﹐熱鬧是熱鬧﹐不過對哥哥來說﹐可不大好玩。因為哥哥還從來沒在很多人面前正經說過話﹐所以呢﹐在那之前需要預先演練一下。”

  “那哥哥今晚請了很多人來嗎﹖”

  “呵~哥哥哪有本事找那麼多人來﹗所以﹐今晚我就想了另外一個變通的辦法﹐效果估計也差不多吧﹖”

  聽這最後的語氣﹐似乎少年本人對這變通法兒的效用﹐也不太能肯定。

  “是什麼法子呢﹖”

  “是……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一會兒你們就可以看到了。只是﹐”

  這後面一句話才是少年費這一番口舌的重點所在﹕

  “說起來﹐這法兒可能有些怕人子﹐所以你們倆一定要躲在屋子裏﹔隨便外面發生什麼事﹐也千萬不要出來──瓊肜啊﹐哥哥這話你可一定要聽﹗”

  見小瓊肜口角囁嚅﹐似乎對自己的決定有些異議﹐醒言便語氣堅決的添上一句。

  看哥哥這副認真的樣子﹐瓊肜也只好閉上嘴巴﹐乖巧的點了點頭。那一旁的寇雪宜自然也是應聲稱是。

  見這二女都已應允﹐醒言這才放下心來﹐轉身出門而去。

  不一會兒﹐這呆在屋內的瓊肜寇雪宜﹐便聽到那屋外的石坪上﹐正有一縷笛聲翩然而起。

  “哥哥卻只是去吹笛﹖”

  瓊肜不明所以﹐與身旁的寇雪宜面面相覷。

  只不過﹐待這窗外傳來的笛曲兒轉過一兩個調兒﹐這屋中二人﹐才覺著有些異樣來﹕

  原來﹐她們漸漸發現﹐今晚少年所吹奏的這段笛曲﹐聽起來卻與往日那柔婉清逸的曲調大不相同﹔現在這曲兒﹐雖然還是那樣抑揚動聽﹐但曲風滑烈﹐震人耳膜﹔在那曲調轉接之間﹐竟似乎包蘊著一股慷慨雄渾之氣﹐崩騰鬱烈﹐直叩聽者心扉。

  這石屋之內的兩位少女﹐還是第一次聽得醒言吹出這樣壯闊的曲調﹔她倆都沒想到﹐原來平日這位和藹親切的少年﹐竟還能奏出這樣狂酷不羈的慷慨之聲來﹗並且﹐這傳入耳中的清狂曲調﹐更似乎生出一種特別的魔力﹐直讓人心神搖動﹐似乎便要對著那笛曲傳來的方向﹐舞蹈﹑拜伏……

  就是這樣摧魂奪魄的霜管之聲﹐自少年那神雪玉笛之中噴湧而出﹐撞響在千鳥崖清冷石壁之上﹐又轉頭朝那羅浮洞天中的千山萬壑飛騰過去﹐傲然如青雲之卷塵屑﹐慨然似悲風之動廓寥。正是﹕

  催雲端之別鶴﹐驚水底之驪龍﹗

  隨著這攝魂奪魄的笛曲入耳而來﹐那瓊肜也是心旌搖動。但她那臉上神色﹐還算得頗為自若。而小女娃旁邊那寇雪宜﹐卻略有些不同。現在她那一張粉靨上﹐經那漏窗而入的月光一照﹐似乎顯得更加的蒼白。隨著這笛聲高低起伏﹐雪宜雙眼也漸漸迷離﹐恍恍乎似不能自已。

  正在這屋中二女意動神搖之際﹐那似有魔力的笛聲﹐卻已是嘎然止住。

  “咦﹖哥哥不是說要演練講經的嗎﹖”

  瓊肜最先反應過來﹐便扒上窗稜﹐向屋外尋那醒言哥哥哥的身影──

  這一看﹐卻讓這小女娃兒大叫一聲﹐然後便如一陣旋風般﹐衝出屋去﹗

  而那位寇雪宜﹐剛剛緩過神來﹐卻又被小丫頭這怪異舉動給嚇了一跳。正疑惑間﹐寇雪宜轉臉往窗外一瞧──這一看不要緊﹐卻讓這寇姑娘大吃一驚﹗

  原來﹐借著天上的月輝﹐雪宜清清楚楚的瞧見﹐在這窗外的石坪之上﹐現在竟然正擠滿了山間走獸﹗而在這些山獸之中﹐竟然不乏那虎豹之類的凶猛之物。

  現在﹐這些個虎﹑豹﹑熊﹑羆﹑兕﹐犀﹑麋﹑鹿﹑狐﹑狸﹐正自挨挨擦擦﹐或蹲或伏﹐或坐或臥﹐擠在這千鳥崖四海堂前的寬大石坪上。

  更出乎雪宜意料的是﹐這些沐浴在月輝之中的山野走獸﹐無論是那性情本就溫順的麋﹑鹿﹐還是那素性悍烈的虎﹑豹﹐現在俱都低眉順眼﹐相安無事的排列在這石坪之上﹐靜靜的呆在那正自撫笛臨風的少年面前。偶爾有幾聲低低的嗥聲﹑鼻息聲﹐從那石坪上順風傳來。

  暫且不提雪宜心中驚奇﹐且說這位四海堂主張醒言﹐原來﹐下午他從那小瓊肜逗鳥之舉中得到啟發﹐現在便召集這許多獸類充當聽眾﹐來聽他演講﹗

  而少年這召集百獸的法兒﹐與他那引鳥的法門“百鳥引”相類﹐都是從手頭兩首神曲之中﹐體會出那五行陰陽之理﹐然後便自那曾經懾服群獸的『水龍吟』中﹐琢磨出這召引百獸的曲意。

  只不過﹐與那“百鳥引”略有不同的是﹐方才這召集百獸的笛曲﹐還要借那太華道力的輔助﹐才能奏盡曲意。

  自然﹐那首在懾服群獸之外﹐更能引動天雷疾電的『水龍吟』﹐有了上次在那馬蹄山上的驚險教訓﹐醒言到現在還不敢再試上一試﹔最多也就只敢吹吹這些自己重新編排出來﹑曲力都在自己控制範圍內的笛曲。

  雖然﹐這樣改編出來的曲兒﹐法術效用自然大打折扣﹐與那完整版原始版的『水龍吟』﹐自不可同日而語。不過﹐這倆衍生出來的曲兒﹐也有它們自己的優點﹐那就是﹕安全﹑省力﹗

  而這位因成功引來百獸﹑正有些洋洋得意的少年有所不知的是﹐這些個引鳥引獸的效用﹐雖然也頗為神奇﹔但若與他自身這種究及義理﹑融會之後又能觸類旁通的能力相比﹐這些具體法門反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話說這位剛剛成功引來足夠數量聽眾的少年﹐滿意的收好笛兒﹐清清嗓子﹐正要開始講演之時﹐卻突然見到那原本已囑咐留在屋內的小瓊肜﹐現在正一路歡呼著顛顛的跑過來。在那雀躍之餘﹐一邊跑﹐一邊還不忘埋怨著醒言﹔

  “哥哥啊﹐這樣好玩的事兒﹐卻不想帶瓊肜一起玩~”

  “……”

  原本已到少年嘴邊的勸責之語﹐就這樣被嗆了回去﹗

  現在﹐這位已當了哥哥許多天女弟子的小瓊肜﹐正在這滿坪的獸群中穿梭遊走﹐口裏嘀咕著旁人聽不懂的話兒﹐看樣子似乎正在給這些蹲伏得有些雜亂無章的走獸﹐重新安排理順它們的位置。

  而頗令人驚奇的是﹐在這小女娃兒所到之處﹐不少體積甚大﹑相貌凶猛的野獸﹐便似都變成那家養的貓兒狸奴一般﹐神態舉動恭順無比﹐乖乖的在這小小少女的指揮下﹐積極挪動著自己略顯笨拙的身軀﹐安坐到那指定的位置。

  而在忙活完這一切之後﹐這瓊肜小女娃兒便似完成了個大任務﹐蹦蹦跳跳的來到眾獸之前﹐兩腿兒一蜷﹐席坐在石坪上﹔然後﹐便抹了抹額前的汗珠兒﹐就如往日每次習字開始時那般﹐仰著臉兒﹐乖巧的對面前正有些目瞪口呆的少年說道﹕

  “哥哥﹐大家都坐好了﹐可以開始講演啦﹗”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5 PM

第十三章 花雨零亂﹐最是幽情難吐
  對著眼前這擠滿石坪的山間走獸﹐看著它們幽幽閃動著的獸目﹐醒言不自覺便有些驚慌失措﹐那腹中早已反復斟酌好的說辭﹐一時竟是無法說出口來。

  “果然大有演練必要﹗”

  看這情形﹐若是自己不經過這樣的演練﹐則即使那講經內容準備得再好﹐恐怕真到了那講經會上眾目睽睽之下﹐其結果也和這樣差不多。這恐怕便是那所謂的“知易行難”吧。

  “好﹐那就從現在開始﹐正式演練﹗”

  少年心中給自己暗暗打著氣兒。

  深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醒言便朝自己身前這一大群坐伏於地的山獸看去。特別的﹐少年逼著自己的目光﹐對上這些聽眾灼灼的獸目。

  “唔﹐那只老虎﹐渾身雪白﹐應該就是古籍中所記載的‘甝獸’吧﹖”

  “嗯﹐還要角落裏那只狐狸﹐也是通體雪白﹐確切的叫法應該是‘貔’。”

  “想不到這兒白色皮毛的山獸倒還不少。那兒蹲著的白豹﹐則更是少見。白豹確切叫什麼來著……對了﹐應是‘貘’﹗”

  “這些雪白毛色的山獸﹐他處倒不多見。看來這羅浮洞天﹐果然是神仙洞府﹐珍禽異獸還真個不少﹗”

  “呵~這小女娃兒﹐本來應該是什麼呢﹖”

  眼光略低﹐掃到正端坐在眾獸之前的小瓊肜﹐醒言心中忍不住順便起了這個念頭。只可惜﹐在他以前所讀的那些諸子百家的典籍之中﹐似乎並無這樣的記載。

  這一番浮想聯翩﹐倒讓這講經之人鎮定不少。少年開始立於眾獸之前的慌亂﹐現在已經平息了許多。

  “咳咳﹗”

  清了清嗓子﹐安定下心神﹐醒言終於開始講演起他預先思量好的道家經義來。

  初時﹐當醒言眼光與面前這些山獸相對之時﹐還頗為不自然﹐那講演也自是結結巴巴﹑磕磕絆絆。不過﹐待過了一陣子﹐他便摸到一些竅門。

  現在﹐醒言故意將那目光上移﹐不再對上山獸們的眼眸﹐而只是盯著它們頭頂的皮毛。這樣一來﹐果然心中便少了許多旁騖之慮﹐可以專心致志於口中的演講。

  於是﹐這位講經之人後來的講演﹐便越來越順暢﹐漸漸進入那旁若無人的境地﹔那口中的道家經義﹐也似那流水一般﹐毫無阻滯的宣講出來。

  少年此時所講演的經義﹐主要是他平時在這千鳥崖上﹐所研習的道家經典。在宣講之中﹐還帶上些《上清經》之中所記載的煉氣法門﹔這上清經是上清宮的基本教典﹐到那講經會上﹐少不得要提上幾句。

  而在醒言講到那興起之時﹐又忍不住將他上回悟得的那“陰之混沌”﹑“負之混沌”的想頭﹐滔滔不絕的演說出來。這個想法﹐向來只是在他腦海中盤旋﹐還從不曾說出口過﹔這還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大聲宣講出來﹐自是讓這少年覺得舒暢無比﹐不免就有些手舞足蹈。這一通講下來﹐真可謂是繪聲繪色﹗

  在醒言講演之時﹐那端坐在他面前的小瓊肜﹐也不管聽懂聽不懂﹐只在那兒仰著臉兒﹐一雙明眸忽閃忽閃﹐目不轉睛的專心望著自己這位正自滔滔不絕的醒言哥哥。

  而她這位只管看著她身後那些走獸頭頂皮毛的醒言哥哥﹐卻沒注意到﹐這些本應該懵懂無知的聽眾裏﹐竟有不少眼眸之中﹐正閃動著奇異的神採﹐竟似是若有所思﹗

  於是﹐在這僻靜的千鳥崖上﹑袖雲亭旁﹐便出現了如此奇異的情景﹕

  在這銀色月輝的籠罩下﹐正有一個清俊少年﹐面對著百十只靜靜蹲伏的野獸﹐傲然佇立﹐朗聲宣講著道家的真義。而那些原本桀驁不遜的凶猛山獸﹐現在卻變得安靜無比﹐匍匐在少年的面前﹐似乎都成了他專心聽講的學徒。

  此時﹐高天月掛如弓﹐四壑風吹葉響……

  正在醒言講演到那興頭之處﹐獸群後部卻有一隻豺狗﹐許是維持同一個坐姿的時間太久﹐便有些不耐﹐忍不住躁動起來﹐當即“桀桀”怪叫了幾聲。

  在醒言那清朗的宣講聲中﹐這幾聲豺吠聽起來端的是刺耳無比。

  乍聽到這幾聲怪叫﹐少年略有詫愕﹐便停了下來。

  不過﹐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是何事時﹐便見那怪叫聲響起之處﹐正有幾只虎豹之類的猛獸﹐倏的立起身形﹐口中低低咆哮﹐在石坪地上磨動著爪牙﹐一齊朝那只豺狗逼去﹗

  而這只擾亂講堂秩序的豺狗﹐被如此陣勢逼得不住的往後退卻﹐口中哀哀低鳴﹔偶然覷得一個空處﹐便一轉身﹐朝那崖下山野間落荒而逃。

  見豺狗已逃﹐這幾只虎豹熊羆也不追趕﹐只是又一聲不吭的回到各自先前的位置。

  見此情形﹐醒言倒是大為詫異﹕

  “想不到這些野獸﹐竟是大通人性﹗”

  這個念頭一起﹐醒言便再不能將這完全只當成自己的講經演習。看著眼前這多為猛獸的聽眾﹐醒言思量了一下﹐便又將那道家以外的一些天人教化之理﹐略略演說了一番。

  不知不覺中﹐已是月移中天。

  見時候不早﹐這位上清宮四海堂堂主﹐便結束了這場奇異的講經預備會。

  在獸群散去之時﹐那位瓊肜小女娃兒﹐卻在那崖口不住逡巡﹐便似在那兒送客一般。

  瞧著小女孩兒興高採烈的身形﹐醒言心中忍不住猜道﹕

  “小瓊肜這個樣子﹐倒和每次飛鳥散去之時一樣……這小女孩兒﹐不會又在那兒提醒那些山獸﹐說什麼‘記得下次再來和瓊肜一起聽經’的話兒吧﹖”

  “呣﹐今日講演﹐倒還真是意猶未盡﹔在那講經會之前﹐也不妨再演練幾番﹐力求精熟為好。”

  心中正自散漫的思量著﹐耳邊卻忽聽得一個聲音﹐幽幽的問道﹕

  “張堂主﹐為何要將上清門中的道家經義﹐講與這些野獸聽﹖”

  醒言聞聲轉首﹐發現這說話之人﹐正是那寇雪宜寇姑娘。現在﹐在那月輝籠罩下﹐醒言瞧得分明﹐這寇雪宜正自秀眉緊蹙﹐柔美的面龐上正塗滿疑惑不解的神情。

  “哈~不瞞寇姑娘說﹐這正是我為那下月初的講經會﹐所準備的講經演練啊﹗”

  說這話時﹐醒言倒有些洋洋自得之色﹔顯見是他為自己能想出如此有效的變通法兒﹐感到頗為得意。

  只不過﹐他這簡明扼要的解釋﹐卻似乎還未解得那寇姑娘的疑惑。只聽寇雪宜繼續說道﹕

  “這些上清教義﹐在小女子聽來﹐實在是精妙非常﹑寶貴非常──堂主為何將自己門中的道經義理﹐輕易便講給這些野獸聽﹖它們可是那異類之物啊……”

  問這話時﹐這寇雪宜身形微微顫動﹐竟似是頗為激動。

  不過﹐醒言倒沒注意到這些﹔聽得寇雪宜如此說辭﹐他只是微微一笑﹐道﹕

  “所謂‘道’﹐乃天之道﹐而非人之道。醒言又何須顧忌那山獸非我族類﹐便要藏私耶﹖”

  醒言這樣的念頭﹐已是在心中醞釀了許久。自從他在那羅陽山道上﹐與瓊肜無奈分別之後﹐這位上清宮四海堂新任堂主﹐便對那些個人妖之分﹑異類之論﹐很是不以為然。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有些深惡痛絕。

  而現在﹐他與那瓊肜朝夕相對這麼久﹐已是打心眼兒裏疼愛這個異類小妹妹﹐更是早將那“非我族類”雲雲﹐拋到那爪哇國裏。因此﹐對於今晚將這道家天道之理﹑道家煉氣之法﹐講與這些個異類山獸聽﹐醒言著實不太在意。甚至﹐在他決定如此演練講經之時﹐根本便沒考慮過這一點。現在聽得雪宜問起﹐醒言才想起這一節。

  至於這講經的內容﹐醒言覺著今晚所說﹐似乎也不是什麼上清宮需要秘藏之技﹐大多數都是他自己對那道家典籍的理解﹐講出來也沒甚不妥。

  正在這位剛剛結束“講經”的少年堂主﹐跟這位疑惑不已的寇雪宜解釋完﹐準備去招呼那瓊肜返屋之時﹐卻冷不防﹐只聽“啪”的一聲脆響﹐他臉上竟已是挨了重重一掌﹗

  事發如此突然﹐少年開始竟沒反應過來。等過了小半晌﹐待感覺到右面頰上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正在臉上蔓延開來﹐醒言這才意識到﹕

  眼前這寇雪宜﹐方才竟是揚手在他臉上重重擊了一掌﹗

  只不過﹐在他反應過來之後﹐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事實。因為﹐平時這位寇雪宜寇姑娘﹐全都是一副嬌柔之態﹐平素對自己又確實是恭敬非常﹗

  “為什麼寇雪宜竟會突然摑我﹖我剛才有說錯話麼﹖”

  正在這位兀自懵懂的四海堂主存著好大驚疑﹐正準備開口問詢時﹐卻見眼前這位打人之人﹐竟已是淚流滿面……

  月光映照下﹐清楚見得這位流淚之人﹐雖然哭得無聲無息﹐但相比那尋常嚎啕之狀﹐卻似是哭泣得還要厲害。清冷月輝中﹐寇雪宜淚水肆溢﹐漫布靨頰﹐全身更是微微抽動不住。

  且不提這少女淚眼滂沱﹑那少年莫名其妙﹐卻說那位剛送完聽經眾獸的小瓊肜﹐聽得這邊響動有些異常﹐便趕緊跑過來﹐看倒底發生了何事。

  只是﹐到達事發現場﹐這小姑娘卻不問話﹐只管手指抵腮﹐繞著這兩人走上好幾圈兒﹐

  細細打量眼前正一手捂著腮幫子的醒言哥哥﹐還有那雙眸淚水如注的雪宜姐姐──瞧她這樣式﹐似乎心中正在緊張的評估著眼前的情狀﹐盡力推斷出事實的真相。

  正在那位捂著腮幫子熬痛的被評估之人﹐被小女娃兒瞅得有些不自在﹐想要開口說話之時﹐卻見這圍著轉圈兒的小女娃兒終於停了下來﹐用那脆生生的清嫩嗓音﹐一本正經的宣布﹕

  “哥哥﹗一定是你輕薄雪宜姐姐了﹗”

  說到那“輕薄”二字之時﹐這小女娃兒還特別加強了語氣。

  “我沒有﹗”

  這位剛被小瓊肜法眼如炬鑒定出來的輕薄之徒﹐立馬兒便忍不住發言為自己辯護。

  ──但不幸的是﹐少年今晚的運道著實不濟﹔今晚他的所有這些短促有力的解釋﹐卻似乎都起到了負面的作用﹔在他話音剛落之時﹐便見得這眼前的瓊肜小女娃兒拍手笑道﹕

  “嘻嘻~那就是了。以前那些街邊輕薄過女孩子的人﹐事後都會這麼說﹗”

  “^#*@^★#﹗*☆~@﹗”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5 PM

第十四章 清夜聞笛﹐夢隨三更花落
  “雪宜姑娘﹐不知何故氣惱﹖”

  見寇雪宜哭得如此厲害﹐醒言倒顧不上和瓊肜糾纏﹐當即小心翼翼的出言相問。

  只不過﹐聽得發問﹐那寇雪宜並不作答﹐卻哭得更厲害了﹔現在在她那無聲流淚之時﹐又間隔著嚶嚶的抽泣。

  “為何這寇雪宜突然變得如此悲戚﹖”

  “是了﹐一定是因為這個緣故﹗唉﹐我怎麼就忘了這茬兒﹗”

  醒言心中略一思量﹐便覺著自己已經推知事情的真實緣故。

  “看她這樣情形﹐我得勸上一勸。”

  當下﹐醒言便用著自己最和藹的口氣﹐向寇雪宜耐心的勸解道﹕

  “雪宜姑娘﹐我知道你因為家中不幸﹐便對那些異類妖物存著痛恨﹐因此見著我今晚跟那些山間走獸講經﹐便有些不愉。這也是人之常情。”

  說到這兒﹐醒言又感覺到自己那右臉頰上﹐正火辣辣的疼痛。心中苦笑一聲﹐口中繼續說道﹕

  “雖說這是人之常情﹐但若依俺看來﹐姑娘這般想法﹐其實也是有些失之偏頗。照我來看﹐在那山野江湖之間修煉成形的精靈之中﹐真正為惡的恐怕也只是少數。”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此時醒言偷偷注意了一下雪宜的神情﹐發現這個淚眼迷蒙的少女﹐那哭泣之狀似已有收斂之勢。

  當即﹐這勸解之人士氣大振﹐趕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繼續往下娓娓說道﹕

  “正因如此﹐我覺著似乎不能因為我們見著幾個作惡的妖物﹐便以為那些世間的所有異類精靈﹐個個都是那妖邪之物。正好比﹐在我輩之中﹐又何嘗沒有那品行不端之徒﹖若以此推論﹐那世上便沒有好人了。”

  說到這兒﹐醒言心中一動﹐想到這寇雪宜平日習文練字之時﹐對他在那些經史子集上的學問頗為羨慕……想到這茬兒﹐少年便趕緊引經據典﹐擺出幾個典籍上記載的事兒﹐來增強自己的說服力﹕

  “先聖經卷中有言﹐那上古之時的聖皇﹐伏羲氏﹑女媧氏﹑神農氏﹑夏後氏﹐不是那蛇身人面﹐就是那牛首虎鼻﹐盡皆非人之狀﹐但卻都有那大聖之德﹐受我們後世萬民景仰。而那夏桀﹑殷紂﹑魯桓﹑楚穆之流﹐雖生著一張人面﹐卻有那禽獸之心。可見﹐這善惡正邪之分﹐倒並不在於外貌形狀如何﹗”

  說到這兒﹐這位正自侃侃而談的少年欣喜的發覺﹐眼前這位剛剛哭得如雨打梨花的少女﹐現在竟漸漸止住了悲泣﹐慢慢平靜下來聽﹐似乎正專心聽自己說話。臉上淚痕依舊﹐但只間隔著偶爾哽嚥上一兩聲。

  “哈~看來俺這番肺腑之言﹐已快要完全解開這寇姑娘的心結﹗嗯﹐我再加把勁兒﹐爭取將寇姑娘心中的鬱結﹐從此徹底的消除﹗”

  受了鼓舞的少年﹐渾忘了臉上的疼痛﹐準備以自己這個活生生的示例﹐來徹底打消雪宜心中的執念。只聽得醒言情辭懇切的繼續說道﹕

  “因此﹐雖然俺上次險些命喪那蛇妖之口﹐但並不等於說﹐從此我就要與那所有的山間獸禽精靈為敵﹐所以今晚──”

  剛說到這兒﹐這位正以為就要大功告成的少年﹐卻驚愕的發現﹐眼前這位本已止住悲哭的少女﹐卻猛然又是哭聲大作﹐接著便雙手捂面﹐轉身疾衝而去﹗

  “呀﹗不好﹗莫不是要去撞崖﹖﹗”

  想不到這外表清柔的寇姑娘﹐力氣竟似不弱﹐醒言瘁不及防之下一個沒拉住﹐便眼見著這已哭得如同淚人一般的寇雪宜﹐從自己眼前轉身疾速奔離﹗

  不過﹐讓這擔著好大心思的少年心下稍微寬慰的是﹐這寇姑娘並不是要去投壁跳崖﹐而只是奔回她自己的石屋中去。

  耳中聽得門扉“砰”的一聲響動﹐醒言面露苦笑﹐心中悔嘆不已﹕

  “罷了﹐真是不小心﹗為何偏偏提起那‘蛇妖’二字﹐以致又勾起寇姑娘心中的痛楚之情。”

  “本來都已經差不多將她說服……唉﹗都是自己得意忘形﹐忘了避諱。”

  “也罷﹐先讓她好好哭一場﹐等日後慢慢思量我方才的勸解﹐相信過一段時日﹐這寇姑娘定可消解心中的鬱結。”

  只是﹐雖然少年如此寬慰自己﹐但不免還是頗為沮喪。正在他垂頭喪氣的轉過身去﹐眼光不經意的掃過身旁﹐卻又是嚇了一跳﹕

  原來那位一直立在自己身旁的小瓊肜﹐現在正兩眼一瞬不瞬的望著自己。

  而讓少年吃驚的是﹐這小女娃兒一對明眸之中﹐現在正蓄積起兩汪水澤﹐借著天上星月的光華﹐正在那兒盈盈閃動。

  “唉﹐我說瓊肜妹妹啊﹐怎麼你也來學你雪宜姐﹖”

  似乎今晚這麻煩事兒﹐都趕到一塊兒來了﹔頓時﹐這位原本意氣風發的四海堂少年堂主﹐

  不光覺著自己臉上隱隱作痛﹐這腦袋也似乎有些嗡嗡作響起來﹗

  正在醒言暈頭轉向之時﹐卻見這小女娃兒眼中蓄積的淚水﹐一下子便決了口子﹐淌滿那她那嬌俏的面容。還沒等少年反應過來﹐便見他這瓊肜小妹妹﹐一頭衝了過來﹐撲到少年身上﹐那頭臉只管在他布衫上亂蹭﹔一邊磨蹭﹐一邊口齒不清的哽嚥道﹕

  “嗚嗚嗚~原來哥哥是真的不嫌棄我﹗”

  “……”

  聽了瓊肜這話兒﹐醒言倒真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這心地純真的小丫頭﹐心裏竟是一直擔著這個完全不必要的心思。

  看來﹐他方才那番用在雪宜身上並告失敗的勸解話語﹐卻無意中解了這“妖怪”小丫頭的心結。

  “呣﹗看來方才那一番良苦用心﹐倒也沒完全白費1

  當下﹐少年頗覺著找回幾分寬慰。

  “瓊肜啊﹐哥哥從來就沒嫌棄過你呀﹗咳咳﹐我說妹妹啊﹐你就別在哥哥身上亂蹭了──你把那鼻涕眼淚都塗在哥哥衣服上了吧﹖”

  聽了他這話﹐那位正埋頭在醒言衣襟之間的小女娃兒﹐頓時止住嗚嗚之聲﹐然後便將腦袋從少年身上移開。

  現在這瓊肜小姑娘﹐已然破涕為笑﹔聽了哥哥的話兒﹐她那沾滿淚痕的笑靨上﹐神色忸怩﹐頗有些不好意思﹕

  “嘻嘻~哥哥啊﹐明日雪宜姐姐不幫哥哥洗衣服的話﹐瓊肜一個人幫你洗﹗”

  “……”

  提到這“雪宜”二字﹐醒言便有些黯然。

  而那瓊肜小女娃兒﹐卻不大懂得察言觀色﹐心中想到啥就說啥。這時略定了定心神﹐這小女孩兒又想起開始的疑問﹐便開口問道﹕

  “哥哥﹐你是怎麼輕薄雪宜姐姐的呀﹖”

  “……我沒有啊﹗”

  “嘻~哥哥還這麼說﹗”

  看來和這小女孩兒﹐實在有些夾纏不清﹐醒言覺得比較鬱悶。

  不過﹐似乎想到了什麼﹐少年便有些懷疑的問道﹕

  “妹妹啊﹐你真的知道什麼是輕薄﹖”

  此話一出﹐卻似乎正戳到那瓊肜的痛處﹐當下這小姑娘竟有些憤憤不平起來﹕

  “說起來就氣人──哥哥你不知道﹐每次有人輕薄﹐等我趕過去﹐卻都輕薄過了。問他們怎麼輕薄的﹐卻都不告訴我﹗真個氣人也﹗”

  “呵呵﹐是嗎﹖”

  瞅著這小小少女義憤填膺的模樣﹐醒言心下暗自好笑﹕

  看你這樣的小小女孩兒家﹐人家當然不會告訴你﹗

  正自暗笑之時﹐卻冷不防聽到那小瓊肜充滿希冀的話語﹐正鑽入自己耳中﹕

  “哥哥啊﹐看來你知道如何輕薄﹐就你來告訴瓊肜吧﹗”

  “咳咳﹗”

  小瓊肜這話一出﹐少年當即就好像喝水突然被嗆著一般﹗

  不去看小丫頭那揚起的小臉兒上滿含期待的神色﹐醒言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跟這位好奇的小姑娘擺出哥哥的威嚴﹕

  “瓊肜妹妹﹐你還小。這輕薄的事兒﹐小孩子卻不應該知道﹗”

  “……哥哥啊﹐瓊肜真的不是小孩子~”

  雖然這丫頭小聲抗議﹐但明顯底氣不足。

  “好了好了﹐時候不早了﹐瓊肜你也該睡覺去了。”

  正是醒言覺著這話題不應該跟這樣的小女孩兒多談﹐便趕這小丫頭回屋睡覺去。

  “好吧。不過哥哥啊﹐等瓊肜長大了﹐你要記得告訴我什麼是輕薄哦﹗”

  “好的好的。”

  “還有那房中術﹗”

  “……瓊肜啊﹐看來你記性真的很好。明天我要多教些字兒給你認了﹗”

  就在醒言目送著小女娃兒回屋之時﹐卻見這小丫頭走到她那小窩門扉之處﹐忽的停住﹔正在少年詫異之時﹐卻見這小小少女轉身回眸﹐對著他囅然一笑﹐認真的說道﹕

  “哥哥﹐你不要再輕薄雪宜姐姐了﹐她好像不喜歡。等瓊肜長大﹐哥哥便來輕薄。瓊肜最多輕輕打你一下﹐只裝裝樣子。”

  說完這句話﹐這小女娃兒便似放下了整付心思﹐推門進屋睡覺去了。

  “謝謝你瓊肜﹐等你長大再說吧。”

  順著小女娃的話兒﹐今晚已有些暈頭轉向的少年﹐口中自然而然的溜出這麼一句。

  ……

  俄頃﹐便聽得這石坪上回蕩起一個無比鬱悶的悲屈之聲﹕

  “我﹑我倒底輕薄誰了﹖”

  ──千鳥崖上﹐明月之下﹐正有一個滿面悲憤的少年﹐在那兒直欲仰天長嘯……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6 PM

第十五章 何物動人﹖人影柳浪衣香
  ……熱騰騰的水汽氤氳彌漫﹐空氣中醞釀著一股米粉特有的清香。

  終於又盼到一個蒸米糕的年關﹗

  醒言瞅著眼前棕葉蒸籠上那一小塊又白又糯的粘糕﹐注目良久﹐才小心翼翼將它揭起來﹐捧在手心﹕

  “是一次就吃光﹐還是先吃一半﹖”

  正在他猶豫不決之時﹐他手中這塊白粘糕﹐似乎等得不耐煩﹐竟一下子飛了起來﹐“啪”的一聲貼到他臉上。頓時﹐醒言只覺得臉頰上一陣溫溫熱熱──被這溫濕的年糕包住面頰﹐他倒覺得暖洋洋的挺舒服。

  只過了一小會兒﹐這正自陶醉的少年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記得現在還是夏天﹐家中哪來的年糕﹖”

  於是﹐這個正自酣睡的少年﹐便一下子驚醒。撐開眼皮﹐看到石屋頂上那熟悉的斑斑痕跡﹐醒言終於確認﹐剛才只不過是南柯一夢。

  不過……怎麼剛才夢裏那濕濕熱熱的感覺﹐現在還有﹖而且﹐這股溫熱之感﹐好像還在自己面頰上不住蠕動﹗

  待這位睡眼惺忪的少年﹐轉過臉去﹐想看看是怎麼回事時﹐卻猛然覺著有一樣柔軟濕熱的物事﹐正從自己鼻尖上掃過﹗

  這一下﹐倒把醒言嚇了一跳﹐那朦朧的睡意頓時一掃而空。待他定神一瞧﹐卻發現那瓊肜小女娃兒﹐正趴在自己身旁。

  “咦﹖瓊肜你在這裏做什麼﹖”

  “嘻~哥哥醒啦﹖我正在給你療傷呢﹗”

  “療傷﹖﹗”

  “是啊﹐哥哥忘了麼﹖昨天你被雪宜姐打了一下﹐現在這邊臉上都鼓起來啦﹗”

  “哦﹗原來如此。”

  經瓊肜這麼一提醒﹐醒言才完全記起昨天晚上的事兒來。

  摸著右邊臉上腫起來的面頰﹐醒言露出一絲苦笑﹐心說道﹕

  “沒想到那看上去嬌嬌柔柔的寇姑娘﹐手底力氣竟是不小﹗呃﹖怎麼右臉上濕漉漉的﹖剛才夢裏那……”

  想到這兒﹐醒言有些遲疑的問道﹕

  “瓊肜妹妹﹐你剛才是怎麼替我‘療傷’的呀﹖”

  “嘻~拿舌頭舔啊﹗”

  “……拿舌頭舔﹖﹗”

  “是啊﹐以前小狐狸腿在石頭上撞腫了﹐他娘親就用舌頭替他舔撞傷的地方。舔過之後﹐沒多久就變好啦﹐很靈驗的﹗”

  “來﹐哥哥再靠近一點﹐我來繼續幫你療傷~”

  一邊說著﹐這小丫頭一邊便又趴過來﹐極力伸出她那軟軟的香舌﹐只管往醒言臉上亂湊。

  “哎呀﹗妹妹啊﹐別胡鬧啦~”

  這位療傷對象﹐正手忙腳亂的推擋這救人心切的小姑娘。

  “哥哥不要只管躲呀﹗別誤了療傷~”

  現在﹐醒言一隻手正使勁抵住小瓊肜的腮幫子﹐不讓她再湊上來﹔而那小丫頭也不退讓﹐一心只想要過來替哥哥“療傷”。於是﹐小瓊肜近來被養得有些鼓起來的面頰﹐正被少年推擠成可笑的模樣﹐那小嘴兒也被擠得嘟了起來。

  正在這兄妹倆笑鬧推拒間﹐忽聽得門扉一響﹐正有人推門進來。

  “是雪宜姐姐呀﹗”

  那推門進屋之人﹐正是昨晚那淚雨滂沱的寇雪宜。現在﹐寇雪宜似已經恢復了正常﹐手中正端著一隻陶碗﹐小心翼翼的捧進屋來。醒言正趁著小丫頭這抬頭一分神﹐一骨碌便從床上爬起來﹐找著鞋子﹐以最快的速度下得地來。

  現在雖是夏日﹐但石屋清涼﹐醒言一向都是和衣而睡。也正因為如此﹐這寇雪宜才會直接推門而入。

  醒言略整了整衣襟﹐見到雪宜手中所捧陶碗之中﹐正盛著一汪泛著深碧色的汁液﹐覺著有些奇怪﹐便出言問道﹕

  “寇姑娘﹐這碗中盛的是……”

  “稟過堂主﹐這是罪奴今早煎熬的湯藥﹐正要獻給堂主飲服。”

  說罷﹐寇雪宜便雙手微往前伸﹐將這盛藥的湯碗遞在少年面前。

  “呵~雪宜姑娘有心了。多謝﹗”

  一聽這是藥湯﹐醒言立時便覺著右臉頰上還真有些火辣辣的﹔於是便道了聲謝﹐趕緊將那藥碗接過來﹐毫不猶豫的開始啜飲起來。

  少年正喝著的這碗烏碧藥湯﹐雖然入口甚苦﹐但卻蘊涵著一股特別的清香﹐光聞著那氣味兒﹐就讓人覺得氣爽神清。

  而熬藥之人也顯是十分細心﹐這碗藥湯入口清涼﹐估計已用那冷泉之水浸潤多時﹐絲毫不帶一絲炎氣。

  因此﹐這三分的清涼再加上那三分的清香﹐讓這碗苦口良藥並不十分難以下嚥。不一會兒﹐醒言便將雪宜呈獻的這碗藥湯喝完。

  將這陶碗隨手擱在旁邊的石案上﹐醒言便有些好奇的問道﹕

  “這碗藥湯果真爽利﹐倒似是那積年的郎中所制──雪宜你這碗藥湯是用什麼草藥熬成﹖”

  聽得醒言問起﹐那寇雪宜襝衽答道﹕

  “稟過堂主﹐這湯中有節華。”

  “不錯﹗節華味苦平﹐可消皮膚死肌﹐活絡血氣。”

  “還有石鯪草。”

  “這味也宜﹔石鯪可治風熱死肌﹐潤澤顏色﹐正是對症。”

  “還有澤漆。”

  “唔﹐澤漆味苦微寒﹐可撫皮膚燥熱﹐消弭四肢面目浮腫──不過我可沒這麼嚴重啦﹗還有其他草藥否﹖”

  “還有知母草。”

  “呣﹐知母味苦﹐微寒無毒﹐可除寒熱﹐主治血積驚氣。這味更是適宜﹗說起來﹐昨天我還真被你給驚了一跳。”

  醒言這句樂呵呵的無心快語話音剛落﹐便忽見眼前正恭謹答話的寇雪宜﹐“撲通”一聲拜倒塵埃﹐以額觸地﹐顫聲說道﹕

  “昨夜婢子無狀﹐忤逆堂主威顏﹐請堂主責罰﹗”

  “唉﹐又來了﹗”

  雖然寇雪宜這番跪拜頗為突然﹐但從她往日種種恭敬情狀來判﹐昨晚衝動掌擊過後﹐今日做出這樣的舉動﹐並不奇怪。因此﹐雪宜這突然一跪﹐醒言倒並沒再“血積驚氣”﹔隨後說出的開導詞兒﹐也是講得心平氣和﹕

  “雪宜姑娘﹐昨日之錯﹐並不完全在你﹐我也有欠考慮之處﹔兩相抵消﹐這責罰之事﹐便無由提起。”

  “況且﹐方才這碗藥湯﹐怕是費得你不少心思吧﹖看你露痕滿衫﹐想必一大早便去那山間採摘草藥吧﹖如此有心﹐我又如何忍心再來責罰於你﹖”

  說著﹐醒言便上前將這雪宜攙起。

  待寇雪宜在少年攙扶下冉冉立起﹐抬起頭來時﹐醒言卻見她已是淚流滿面。

  “雪宜姐姐﹐你怎麼又哭了﹖”

  旁邊的小女娃兒滿臉迷惑﹐正小心翼翼的出聲問詢。

  “瓊肜啊﹐你不知道﹐這應該是你愛哭的雪宜姐姐﹐被哥哥剛才的話兒感動得哭了──可不是什麼輕薄哦﹗”

  鑒於昨晚後來那番糾纏不清﹐醒言趕緊出言解釋。不過﹐他心裏還是帶著些疑惑﹕

  “這雪宜姑娘還真有些反常……我剛才的話兒有那麼感人嗎﹖不至於激動成這樣吧﹗”

  且不提醒言心中存著些疑慮﹐他身旁的那位瓊肜小妹妹﹐對他這番解釋倒是深信不疑﹔這小女孩兒正拿手指比劃著﹐一臉天真的說道﹕

  “嗯﹗哥哥的話兒就是很喜歡聽。雪宜姐姐﹐原來你和我差不多愛哭呀﹗”

  聽得小女孩兒這天真的話語﹐那位正自滿面淚痕的寇雪宜﹐竟立時雲消雨霽﹐還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姐姐以前也沒這麼愛哭。”

  語仍微帶哽嚥﹐但說話人的心情﹐顯然已不再低沉。

  寇雪宜臉上這份發自內心的笑容﹐雖然淡似無痕﹐但落在醒言的眼裏﹐卻已放大成無比燦爛的笑顏。因為﹐這恐怕還是寇雪宜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發乎自然的笑顏。見到此情此景﹐醒言心中也大感欣慰﹕

  “看來昨天挨的那掌挺值﹗如此一來﹐這寇姑娘似已完全解開了抑鬱已久的心結﹗”

  想起昨晚挨的那掌﹐眼光又不自覺的掃見旁邊幾案上那只陶碗。瞥到這只喝空的藥碗﹐醒言心中倒是一動﹕

  “說來也奇﹐這寇姑娘竟懂得這麼多藥理。雖說我也從書上知道這些草藥之名﹐但畢竟也只認得一些最常見的藥草。若讓我真的去山中採摘齊全﹐恐怕也大為不易。”

  待他將心中疑問﹐跟雪宜說過﹐這寇雪宜便告訴他﹐她家本來便以採藥為生﹐自幼耳濡目染之下﹐便對這些藥草頗為熟悉。

  這說法倒也合情合理﹔醒言贊嘆了幾聲﹐寇雪宜便暫且告退﹐出屋去打些清冷泉水﹐來給他敷面。

  見雪宜出去打水﹐終於讓小瓊肜尋得一個空隙﹐這小丫頭便趕忙湊近﹐熱情的建議道﹕

  “哥哥~我再給你舔舔﹐和喝藥一樣有效哦﹗~”

  “謝了謝了﹐我現在已經覺得好多了﹐下次吧﹗”

  經了這場風波﹐醒言倒沒什麼心思來教什麼功課。於是這日下午﹐他便帶著瓊肜雪宜﹐去那蓮湖遊憩。

  待到了那蓮池邊上﹐瓊肜貪著這潭清碧的湖水﹐便嚷著要下去泳浴。而在她的鼓動下﹐那四海堂中另一位成員寇雪宜﹐居然也半含羞澀的點頭附議。

  這樣一來﹐這位一向開明的堂主也不好反對﹐只得同意她們下水。而他自己只好留在湖岸上﹐擔起那望風的任務──這處四海堂的避暑行樂之所﹐雖然幽靜偏僻﹐但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人跡。在那蓮湖西南岸邊的柳蔭中﹐便系著一隻小小的竹筏﹐在水邊悠悠蕩蕩﹐也不知主人是誰。

  這樣一來﹐四海堂中這兩位還是處子之身的少女﹐要去這湖中洗浴戲耍﹐自然少不了那望風之人。雖然瓊肜雪宜二人有些渾渾噩噩﹐但醒言心中卻是十分清楚﹐便自告奮勇的擔當起望風的職責。

  現在﹐這位張大堂主﹐正坐在湖岸柳蔭之中﹐不時朝四下緊張的探望﹔不遠處二女晾放衣物的葦叢﹐則是他重點關照的地段。

  就在少年克盡職守望風之時﹐那遠處層層疊疊的青碧荷葉叢中﹐則不時傳來陣陣女兒家嬌憨的嘻笑。

  而這倆女孩兒嬉水之時的嬌聲笑語﹐順風傳到這位正在悶坐望風的張堂主耳中﹐不免便讓他生出幾分懊惱﹕

  “罷了﹗早知我搶先提議﹐恐怕那坐在這兒發悶之人﹐便不是我了……說起來﹐俺那‘闢水咒’‘瞬水訣’﹐倒有好長時間沒演練過了。”

  看著眼前這清碧見底的湖水﹐少年不免便有些眼饞。

  坐在湖岸邊﹐時間一長﹐便有些無聊。於是﹐醒言便折騰起隨身系著的玉佩﹐聊以打發時間。拿這掛玉佩在自己右臉上磨蹭一番﹐得出結論﹕這玉佩不能消腫。

  醒言摩挲著手中這塊玉石﹐不由自主便想起它原來的主人﹐少女居盈。

  只不過﹐對這段只可能存在於過去的朦朧感情﹐少年現在已變得比較坦然。感受著這塊溫潤玉石自手中傳來的陣陣涼意﹐醒言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現在你至少還能常常看看居盈丫頭的隨身玉佩﹐已經不錯了﹗”

  不知不覺中﹐日影漸漸西移﹔大約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那邊蓮蕩之中的嬉聲笑語﹐正逐漸平靜下來。又過了一會兒﹐醒言便見到那兩個丫頭﹐已經穿戴整齊﹐正沿著生滿蘆葦的湖岸﹐朝這邊漫步而來。

  經過那湖中碧水的浣濯﹐醒言面前這兩位韶麗的少女﹐粉靨上猶帶著點點晶瑩的水珠﹐經這斜陽一照﹐顯得格外的明娜嬌豔﹐便似那浴水的芙蓉。

  正在醒言覺著耳目一新之時﹐卻驚奇的發現﹐寇雪宜在他略略端詳之下﹐那如同湖中粉荷的俏靨上﹐竟正蕩漾起一圈羞赧的暈紅。

  見得此情此景﹐少年大感欣然﹕

  “唔﹐昨晚俺挨那一掌﹐確實很值。這位素來冷如寒梅的寇姑娘﹐居然懂得在我面前害羞了﹗看來﹐她真的正常了。”

  略略替瓊肜抹去鼻尖欲滴的水跡﹐醒言便率堂中眾人﹐朝那千鳥崖回轉而去。

  這一行三人剛上得抱霞峰不久﹐便見到對面有幾位上清道士﹐正朝這邊飄然而來。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6 PM

第十六章 石上坐客,正倚無心之柳
  就在醒言三人轉回千鳥崖的途中,在那抱霞峰石道上,正遇見幾位上清宮的年輕道人。

  醒言眼力甚佳,雖然那幾人還未到跟前,便看到那四人之中,倒有三位是自己熟識︰華飄塵、杜紫蘅、黃苒。剩下的那位面目俊雅的年輕道人,他倒從未見過。

  不一會兒,這兩撥人便在山道上相遇。

  見到熟人,醒言臉帶笑意,準備跟華飄塵幾個打個招呼。只不過,他卻慢了一拍;那個醒言不認識的年輕道人,已是搶前一步,對自己說道︰

  “咦?這不是四海堂中的寇姑娘嗎?真巧啊,竟在這兒踫到!”

  呃!看來這道士,並不是在跟自己這個為首之人說話。

  那寇雪宜聽得年輕道人的問候,卻不作答,只嫠首低眉,輕囁櫻唇,不發一言;不僅如此,她還往躲在醒言身後的瓊肜那兒略靠了靠。

  雪宜這番反應,對她來說,倒是極為正常,恰與這年輕道士熱絡的問候,形成鮮明對比。

  見雪宜未曾答話,這年輕道人倒絲毫不以為意,只是微微一笑,道︰

  “雪宜姑娘冰姿倩冷,果然是人如其名!”

  直到此時,醒言才得了個空兒,略帶遲疑的問華飄塵︰

  “華道兄,這位是……”

  這時華飄塵也來到幾人跟前,聽得醒言相問,便笑著答道︰

  “這位正是崇德殿靈庭師伯祖座下弟子,趙無塵趙道兄。趙道兄向來風雅自許,此時眼中自是只有美人,沒了旁人啦,哈哈~”

  看來華飄塵與這位趙無塵甚是廝熟,言語間帶著不少戲謔之意。

  醒言聽得華飄塵如此一說,再看眼前情狀,便也哈哈一笑,接道︰

  “這是當然!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與華道兄一道之人,自然都是那風雅蘊藉之士啦!”

  聽得醒言這話,除了趙無塵仍有些神思縹緲之外,那其余三人臉上俱都露出了一絲笑意。眼前曾與少年有過一番齟齬的杜紫蘅、黃苒二女,自然都不是鈍人。醒言只需輕輕一句,便讓杜黃二女知道,他已不再計較她們以前對他的無禮之事。

  “哈哈,張堂主過獎啦!我說趙兄,別出神了,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便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四海堂張堂主,清河師伯的得意弟子!”

  “原來是張堂主。幸會幸會。我已是久聞道兄大名了!”

  與華飄塵眼中那一絲自然流露的熱切不同,這位趙道兄對清河二字似乎倒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哦?久聞……大名?”

  醒言聽得趙無塵這一說,倒頗感到有些訝異。

  “是啊,久聞大名!現在上清宮中誰不知道,那玉冷冰清的寇雪宜寇姑娘,就在四海堂門下!”

  “哈哈~趙兄果然風趣!”

  原來是這樣的“久聞大名”,醒言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對了張堂主,為什麼好些時日都不見你們四海堂中之人,來弘法殿中用食?”

  “這個、其實是寇姑娘不大習慣在眾目睽睽之下用飯,所以……”

  “哦,原來如此。寇姑娘孤芳自賞,也正是恰宜。”

  這趙無塵果然風雅,雖然頗有幾分失望,但言語間仍是暗暗贊了寇雪宜一句。

  見此情景,再回想起這些天來的蛛絲馬跡,醒言心下倒有幾分感嘆︰

  “倒是俺懵懂了。對于俺這朝夕相對的寇姑娘,連人物如此出眾的趙無塵道兄,都有這等反應,看來寇雪宜的美貌之名,早已是名揚我羅浮上清了!”

  正這般思忖著,忽聽得有一人開口說道︰

  “不能與寇師妹一起用飯,真是替趙師兄可惜啊……”

  這話幽幽的話語,正是從那黃苒唇間飄出。

  “呃……苒妹,這話從何說起?”

  黃苒這話一出,趙無塵臉上立時便有些不太自然。而他的“苒妹”,現在也是臉現不愉,輕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站在黃苒旁邊的杜紫蘅,倒不自覺的往華飄塵那邊靠了靠。

  醒言心思也稱玲瓏,一瞧這眼前眾人的反應,便知和華飄塵杜紫蘅二人一樣,這趙無塵與黃苒兩個,恐怕也是那眾人眼中的般配道侶了。只不過現在,憑空冒出個寇雪宜,就讓這眼前的氣氛有些尷尬了……

  “對了張道兄,昨晚是你在吹笛嗎?”

  正是華飄塵見眼前氣氛有些尷尬,便有心扯開話題。

  醒言會意,趕緊對答︰

  “是啊。昨晚有些睡不著,便略吹了幾個曲兒解悶。原來俺笛聲傳得這般遠!”

  “是啊!往日偶爾聽了,還有些飄渺;不過昨晚我在前山卻聽得甚為清晰。只不過,昨晚這曲兒,聽得雖然清楚,但怎麼總覺得很怪異……”

  “嗯?怪異?!”

  這時醒言變得有些緊張。

  “呵~其實也算不上十分怪異,只是覺得你曲調兒起得太高,而且聽得好生不連貫。兩三個高音兒過後,要等得許久才出下個音兒,倒讓我在那兒等得好生著急!哈哈~”

  “原來如此!呵呵,華兄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昨晚我正是專門練了那笛中的超高泛音兒。唉!實在太難,所以才讓華兄等得焦急,哈~”

  醒言又用上那隨機應變之才,把這段說來話長的事兒,輕輕松松便掩飾過去。

  不過,他兩人這一番對話,聽在瓊肜耳朵里,卻讓她覺得好生奇怪。因為,昨晚哥哥那段笛曲,在她耳中卻覺得是無比的連貫好聽。

  只不過,雖然瓊肜心中猶疑,但這小小少女,將大哥哥在她剛上羅浮山時囑咐她的話兒,時刻牢記在心里。所以現在見有旁人在場,瓊肜心中縱然百般奇怪,但也忍住不說出口。現在這小女娃兒,只管乖巧的挨在少年身後,安安靜靜的一言不發。

  其實,華飄塵與小瓊肜聽到的那效果截然不同的笛曲,實際正是同一首。少年昨晚那段召獸曲,正是脫胎于神曲『水龍吟』;因此曲中自然有不少音符,常人並不能聽到。

  聽得兩人談起吹笛,那趙無塵也插進話來,稱自己對笛藝也頗有研究。

  借著這個檔兒,華飄塵又將那趙無塵誇說了一番。醒言這才知道,這趙無塵竟頗是多才,不僅在法術上頗有造詣,而在那禮樂經文方面,更是不凡。

  見醒言露出敬佩的神情,趙無塵便很熱情的提議,得空他將專門拜訪千鳥崖,也好與醒言好好切磋一下笛藝。

  聽得趙無塵這個提議,醒言略想了想,便告訴他,自己這些天因為要著緊準備下月初的講經會,並無多少空暇,此事可等講經會過後再說。

  這幾人又略略交談幾句,見日頭西落,天色已是不早,便互相道別而去。

  這日夜晚,又是那明月當空,星光點點。

  醒言袖著手,正在石坪上閑逛。偶然斜眼一看,便瞧見那瓊肜小丫頭,正在四海堂石屋門前,圍著右手那只石鶴不停的轉圈兒,不知道在干什麼。

  醒言正覺著有些無聊,便踱過去,問瓊肜道︰

  “瓊肜妹妹,你在門口轉什麼?是不是有啥東西掉了?”

  醒言這一問話,那小瓊肜倒似嚇了一跳,趕緊直搖手兒,著忙說道︰

  “沒、沒掉什麼!”

  然後,這小女娃兒便撂下她的醒言哥哥,轉身跑開了。

  見小丫頭這副神神秘秘的模樣,醒言倒有些驚訝。不過轉念一想,他便覺得也沒什麼︰

  像瓊肜這樣的小小年紀,心里有些古古怪怪的天真想法,並不足以為奇。

  其實,醒言並不知道,瓊肜剛才在他現在站立的地方,正是忙活著她的一件大事︰

  跟那石鶴比照個頭,看自己長高了沒有!

  這件事兒對這小女娃來說,可是她日常之中的一件非常重要之事。

  在瓊肜那小小心眼兒里,覺著僅僅因為她是小孩子,醒言哥哥就藏著很多好玩的事兒不告訴她,這讓她感覺非常洩氣。因此,瓊肜現在一天之中,除了跟哥哥習字、跟鳥兒玩耍、跟雪宜學作雜務,剩下的一件事兒便是期望著自己能夠快些長大。

  只是,方才讓這小小少女大為失望的是,和前幾天一樣,她竟然還是絲毫沒有長高——唉~雖然偶爾長高了一兩次,但小瓊肜心里很清楚,那只是因為她把腳兒悄悄踮高的緣故……

  不過,洩氣之余,這小女娃兒偶爾也會感到很疑惑。因為,雖然瓊肜能夠隨心所欲的召喚出清水、烈火等等物事,還能變幻出很多東西,但只有一樣,她試了千百遍,卻始終不能遂她的心意︰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將“瓊肜”的年紀變得更大。

  “唉,只有再等上幾年,哥哥才肯‘輕薄’……”

  在這不知輕薄為何物的小女娃兒腦海中,又浮現起醒言右臉頰上鼓起的可憐模樣,心中竟覺得有些難過……

  且不提小丫頭這天真可笑的心事,再說她的那位醒言哥哥,此時正在石坪上閑步。這看似恬靜的少年,心里其實正在不住的斗爭著︰

  “今晚俺該干嘛呢?是依往日行那煉神化虛的功法,還是再召集一些走獸,來演練三四天之後的演講?”

  而按他的心意,昨日那番宣講,其實自己並未純熟,還有諸多需要反復演練的地方。相比之下,那煉化天地靈氣之事,倒也不急在這一兩日。目前提防在那講經會上出丑,才是火燒眉毛的大事!

  只不過,經了昨晚那一場風波,醒言現在對演練之事,變得頗為躊躇。雖然,今日那寇雪宜似乎舊貌換新顏,但實在不曉得她這番轉變,是因為被自己昨晚那番話說服,還只是因為心存愧疚的緣故。

  正在少年在這石坪上磨蹭,拿不定主意之時,忽聽得一個聲音在耳邊柔柔的說道︰

  “堂主,今晚不讓那些山獸來聽你演講麼?”

  “呃?”

  醒言聞聲轉頭,只見那俏立在銀色月光之中的寇雪宜,一臉的寧靜平和……

  于是,這晚少年又得到一次宣講演練的機會。

  不過,與昨晚有些不同的是,這次醒言只是稍稍吹了一小段召引百獸之曲,便見到昨日那些個珍奇山獸,已是餃尾魚貫而來。頃刻間,這千鳥崖袖雲亭旁的石坪上,便已是濟濟一堂。

  正待醒言準備開講之時,卻忽然聽到半空中正傳來一陣奇怪的破空之聲;趕緊抬頭一看,才發現眼前的夜空中,竟正有許多禽鳥飛來!

  這些翅轉如輪的禽鳥,順次降落在這千鳥崖上的松柏枝頭。方才那陣奇怪的聲音,正是這些山鳥翮羽劃空之聲。

  而在這些不請自來的鳥雀之中,有些醒言能夠叫出名兒,比如那鷹、隼、鷲、鵬、鴟、鶚、鷯、鷚;但還有不少奇異,羽色奇異,神形飄逸,饒是醒言熟讀古經,卻還是全然不識。

  “哈~咋來了這麼多鳥兒?”

  看著眼前正紛紛落在松枝上的禽鳥,這位四海堂主是又驚又奇。

  正自疑惑間,無意低頭一看,卻正瞧見自己那正端坐在眾獸之前的瓊肜妹妹,正是一臉得意的嘻笑——

  “原來是這小丫頭!”

  一望瓊肜臉上那副熟悉無比的笑容,醒言便立即找到山鳥自來的準確答案!

  “也罷,正所謂有教無類。能在這麼多禽鳥走獸面前講經,俺那演練效果定然更好!”

  于是,這位四海堂少年堂主,便轉驚為喜,略定了定心神,清了清嗓子,開始講演起道家經義來——

  此時,群禽息羽,眾獸藏牙;整個石坪之上,除了少年那如同清泉一般的朗朗話音,便再無一絲雜語;

  此時,小瓊肜專注的仰望著神采飛揚的少年;另外一位立在石鶴陰影里的少女,同樣專注的傾聽著少年每一句話語;

  此時,清風遍地,星月滿天,萬壑無聲……

  立于這神仙洞府的抱霞峰頂,可望到那西天上銀月如鉤;素潔的月輝,正塗滿整個羅浮洞天。

  夜里的羅浮山,正氤氳蒸騰起朦朧的嵐霧,如絲如縷。若有若無的夜嵐,映著天上素白的月華,便幻成千萬綹銀色的輕紗,在萬籟俱寂的羅浮諸峰間,游移,飄蕩……

  而在這浩大廓寥的羅浮洞天之中,在某個不起眼的山崖上,正有一位與漫天星月同樣清朗的少年,睇眄天地,意興遄飛,在月光中講演著天道的秘密。

  少年這樣的講演,一直持續到講經會的結束。只不過,這樣奇特的講演,並沒有就此終結。當他在追尋天道的道路上,每當有新的領悟之時,便會聚起山間的禽鳥獸群,將自己的體悟向他們宣講。

  而往往,就在這樣的大聲宣講之中,少年更容易發現這些悟想之中的種種不足。

  這樣奇特的講經,一直持續到少年徹底離開這羅浮山中的千鳥崖。而這少年也從來沒想過,他這樣的無心之舉,到底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多年以後,就在眼前這紛紛擾擾的天地江湖之間,有一個神秘奇異的道家宗門,逐漸進入眾人視線之中。

  這個神秘的宗門,號為“玄靈教”。

  就是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晉教派,門中卻似是奇人異士疊出;短短幾年之間,便做下幾件震動四方的斬妖除魔之事。

  既然有這樣的強大教門崛起江湖,自然免不了會讓諸多有心之人,對它多方打探——而讓人驚奇之處正是在此︰

  就是這樣一個實力強大的教門,行事卻異常低調;門中教眾的行蹤,也大都飄忽不定。正因如此,即使是那正邪兩道之中消息最為靈通的人士,也從不能知道這個道教宗門的真實面目。

  因此,雖然這江湖之中有心人如此之多,但到現在眾口流傳著的有關這一教門的確切消息,也不過只有寥寥兩條︰

  玄靈宗門,雖然門規松散,但所有教眾行事之時,都會自稱是“四海門下走卒”;

  這些道士打扮、相貌奇特不凡的教眾,除了拜那三清祖師塑像之外,還要朝拜兩張畫像。一張畫像之中,繪的是一位神色威嚴無比的道人;另一張,則是一位神色同樣威嚴無比的女子。而讓人失望的是,這兩張掛像都畫得中規中矩,並不能看出這兩人的確切面目;只約摸曉得,這兩幅畫像中所繪之人,年歲都不甚大,特別是那位女子。

  對于前一條消息,那天下郡縣之中,倒確實有幾個以四海為號的門派,不過大都上不了台面,沒人會相信他們真值得玄靈教眾那般尊重。

  而後一條消息,則據說是江湖中一位強人,經歷過九死一生之後,才得打探回來。他說︰

  “前面那個道士,應該就是玄靈宗門的教主;而另一張畫像之中的女子,他們都叫她‘大師姐’。”

  說完這些之後,這位曾經殺人如麻的強橫武者,便會扯住眼前聽者的衣袖,開始滔滔不絕的背誦起《道德經》來;並且,不等背完,絕不撒手——

  據說,這位好奇心過重的可憐漢子,在不幸被玄靈教眾看破行藏之後,便被撮到一座壁立千仞、四處絕無依靠的孤兀峰頂,風餐露宿整整念了十天的《道德經》……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現在這位千鳥崖四海石居之中的少年,還不會知道今後即將發生的這些個江湖軼事,以及對自己的影響。

  這位正在竹榻上輾轉反側的少年,正陷入他多日未曾遭受的失眠苦惱中︰

  明日,便是那七月初一了。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7 PM

第十七章 雲飛鶴舞,清氣吐而成虹
  聚羽流之真客,將煉氣以長生
  舐淮南之丹鼎,吹子晉之瑤笙

  —— 介 休

  七月初一這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千鳥崖上這位滿腹心思的少年,便已經早早的起床。

  一陣忙活過後,現在醒言已經穿戴整齊,換上一身正式的道門裝束。自己折騰完,便開始忙著催促門下那兩位成員,讓她倆趕緊穿戴上昨天特地領來的正式道服。

  好一陣忙亂之後,現在再看這四海堂中三人,端的是面貌一新︰

  醒言披一身玄色道氅,頭戴沖天冠,腳踏登雲履,峨冠博帶,仙風滿袖;若非走近細看,還真以為這兒站著哪位道德高深的前輩宿耄。

  而那兩個女娃兒,現在也換上一身素黃的道袍,足踐蓮花屐,頭上覆一頂雪色逍遙巾。

  這一身雅淡的道姑裝束,絲毫不損二女嬌容,反讓她們更增幾分明媚玲瓏。

  這日卯時正中開始的羅浮山上清宮講經會,在朱明峰上的松風坪舉行。現在,這位袍袖飄飄的四海堂主,正一馬當先,率領著堂中諸人,取道向那朱明峰迤邐而去。

  松風坪位于朱明峰之陽,是一塊佔地廣大的石坪。這片石坪,已被打磨得平潔如鏡;石坪之南,下臨一座石勢崢嶸的淵崖。石坪四周,則為草地所圍,其上瑤草如茵。

  翠碧芳坪之外,則生著許多株古松,曲干盤枝,宛若虯龍。這些老松樹冠如蓋,交錯連理;針葉青綠蒼碧,每經山風吹拂,便有一股清氣彌于四周。“松風坪”之名,正由此而來。

  在這些青蒼的松木之間,偶爾還能見到一兩只白鶴,在松間漫步。

  在松風石坪靠近南面山崖的一邊,平地又壘起一座高高的四方石台,名曰“聽景台”。

  聽景台,倒並非取“聽經”諧音。這個台名,據傳來自先漢一位瞽目道士。據說,那時崇德殿中有一位盲道人,曾在這石台上築廬而居,修真自持。這位盲道士生性豁達,並不避諱自己雙眼目盲之事,還將自己所居草廬,命名為“聽景廬”。

  歷經數百年的風雨,草廬與道人都已物化,只有這石台與“聽景”之名流傳下來。

  現在,醒言便和上清宮各殿堂首腦,一齊列坐在這聽景台上。而其他上清宮中前來聽經的一眾弟子,則都盤膝坐在台下松風石坪之上。

  講經會是上清宮一年之中不多的幾次盛會之一,因此除了那留守殿觀或者例行尋山的弟子之外,幾乎全部上清弟子都來參加,聲勢頗為盛大;從台上放眼望去,各輩上清弟子,幾乎已將這巨大的松風坪坐滿,連那坪邊松樹下的綠茵地上,也坐了不少上清弟子。不過,雖然聽經者人數頗多,但秩序井然。

  而在眾人面前的聽景高台之上,雖然醒言只是叨陪末座,但已算得十分的尊榮。因為,現在台上端坐之人,除了他之外,只有靈虛掌門,還有那靈庭、靈真、清溟與清雲。諸殿之中,也各有幾位長老在這聽景台上,只不過都只能立于他們之後。因此,在醒言入座之時,還好一番推讓;雖然現在遵照慣例坐下,也還是覺著好生不自在。

  在靈虛、靈庭諸人的背後,都各自侍立著一對道童,手中捧著劍器、拂塵一類的法器。

  這也是醒言昨日才被告知的講經會慣例。

  這個慣例,常讓歷屆四海堂堂主頭疼。這羅浮山上的上清俗家弟子堂,本就人煙稀少,近些年來都是堂主“獨善其身”。每到這講經會舉行之時,便不免會有些尷尬。像醒言的前任清柏師伯,每到這講經會之前,還得臨時去別的殿中,暫借得兩位道童來充數裝門面。

  不過幸運的是,現任這位張堂主,恰能免于這樣的尷尬︰相對而言,現在他這四海堂,人丁已旺盛不少,現在恰能湊滿各殿參與講經會的基數!

  于是,那瓊肜、寇雪宜二女,便責無旁貸的擔當起隨侍道童的角色來。現在,瓊肜手中正捧著白玉笛,寇雪宜則執著無名劍,侍立在醒言身後。

  她們手中這兩件四海堂的“法器”,那白玉笛固然是實至名歸,但另外一件便有些賣相不佳,只是醒言已經找不出比它更像法器的物事了。

  今日上清宮這場講經聽經之會,著實讓這位入上清宮不久的少年大開眼界。

  待到卯時正中,便見靈虛掌門振袖離座,立到台前正中,用低沉清晰的話音,宣告羅浮山上清宮講經會正式開始。

  然後,列于聽景台下左側的道樂場中,便撞響起三四聲幽幽的鐘鳴。在最後一聲鐘鳴余韻將盡之時,便聽得一陣絲竹之聲悠然而起,開始齊奏那道門開壇樂曲“迎仙客”。

  清越悠揚的絲竹管弦,與醇厚的編鐘互相鳴和,讓這首開壇道曲聽起來格外的幽雅從容。

  隨著這清靜出塵的樂意,松風坪上的上清弟子,似乎都有些神游物外,彷佛感覺到東邊雲天外熹微的晨光之中,正有瑤裳羽衣的仙人,足踏祥雲而來……正是︰

  諸天花雨笑,瑤台月露清;離玉闕,雲幢降駕來。

  一曲奏罷,經義宣講便正式開始。

  四海堂的宣講,被安排在最後,估計是那位負責安排講經事宜的靈庭道長,特意做的安排,好讓這位首次參加講經會的少年堂主,能有充裕的時間觀摩一下前面諸位長老如何宣講。

  所謂“盛名之下無虛士”,上清宮這天下公推的道門領袖,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在醒言之前講解經義的那些上清長老,真可謂是舌粲蓮花,將那幽微玄奧的道家經義,講得精妙透徹;無論是就句論句的詮解經義,還是從前人經典中向外推演,盡皆說得脈絡分明,饒有新意。

  在醒言前面講演的這些上清前輩之中,不消說,那位向來以精研道典著稱的靈庭道長,自然是飛花粲齒,妙句連珠。而在他之外,便連那整日耽于俗務的擅事堂堂主清雲道長,也是表現不凡,在台上結合著平日堂中俗事,詮釋著南華真君有關天道“每下愈況”的典義。

  清雲這番講演,語言事例盡皆平實自然,但卻同樣發人深省。當下,醒言便對這位貌似市井掌櫃的老頭兒刮目相看。

  而在這些講演之中,給醒言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弘法殿清溟道長的講演。清溟道長是羅浮山上清宮候補著的“上清四子”,一身道術修為極為精湛,自然,與那清雲道長以身說法類似,在清溟講演提到“虛實互化”之理時,便舉那以氣御劍為例——

  當即,只見清溟道長朝這邊一招手,醒言便看到身邊不遠處,正有一把湛藍寶劍,騰空而起,朝那清溟道長飛舞而去。

  讓少年大為稱奇的是,清溟道長這把飛劍,雖然繞空舞動的範圍極小,只在清溟身周上下飛動,但那舞動的速度卻是極快。饒是醒言離得並不算遠,也幾乎只能看到一道藍色的電光,在那里盤旋飛躥。而最讓醒言驚嘆之處,便是眼前這道宛如游龍一樣的疾速劍光,飛舞之間無聲無息,竟是絲毫沒有任何破空的聲響!

  “妙哉!”

  清溟如此精妙的操控飛劍之術,瞧在台上台下眾人眼中,俱都是嘆服不已。

  醒言在心中大贊特贊之余,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寇雪宜手中自己那把劍器——卻見自己這件法器,仍舊是一副黯淡無光的駑鈍模樣,與台上那道動若龍蛇的藍色劍光一比,顯得是那麼的沒精打采。

  “唉~得空俺得再去一下藏經閣,或者拜訪一下清溟道兄……”

  眼前這道飛舞的劍光實在神奇,不得不讓他對自己那把古怪劍器,生出幾分幻想來。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終于輪到他這最後一個講經者了。

  聽靈庭道長宣布過後,這位抱霞峰四海堂堂主,便硬著頭皮,起身來到這聽景台的正中,準備開始他生平第一次正式講演。

  在走到這聽景台正中之前,醒言還覺著頗為自信︰

  經過這幾天突擊演練,只要心中的腹稿,中規中矩的宣講出來,那縱然不出彩,也總不會出甚大丑。

  這種隱隱約約的自信,一直維持到他走到這聽景台中央之前。而當真正站在這講經石台正中之時,醒言才突然發覺有些不妙︰

  剛才置身一旁,還沒什麼感覺;而等他真正成為這松風坪上所有人矚目的焦點時,竟覺得連說話都有些困難。

  現在,從這高高在上的聽景台朝下望去,只見這闊大的松風坪上,烏壓壓坐滿上清宮中的各輩弟子。眼光略一掃去,頓時只覺得人人都在緊緊盯著自己。當即,醒言便覺著一陣頭暈目眩,甭說是開口講演,現在便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起來!

  當然,其實此時的實際情況,並沒有醒言想象得那麼糟糕。因為,此時至少有一大半的青年弟子,目光都不在他身上︰

  在醒言從坐處離開之後,他們終于可以看全寇雪宜那秀曼裊娜的娉婷身姿了!

  不過,呆立在台中的少年,卻絲毫沒能察覺這樣的有利態勢。這位四個多月前還是市井小廝的少年,現在正是心亂如麻,心中不住哀嘆︰

  “罷了!今日才知啥是真正的眾目睽睽……”

  不過,這樣尷尬的沉默也並未持續多久。在台上愣了這一陣,已算是進退失矩,大出其丑。察覺到這一點,醒言反倒開始鎮定下來,心想著反正這丑已經出過,何不就此豁出去?

  于是,在台上長老開始搖頭,瓊肜雪宜開始著急,台下眾人開始暗笑,越來越多人將注意力轉移到講經者門下弟子身上時,這位上清宮新晉少年堂主,終于開始發聲講演了!

  只不過,雖然醒言開始宣講,但也是說得結結巴巴,那心中原本打好的腹稿,早已尋不著去處。現在這位四海堂主口中的宣講,若是認真聽一下,簡直便是言辭散漫,毫無章法。

  只是,醒言相對如此劣質的講演,此時反倒無人在意。台上台下的寬厚長者們,見這個只因機緣巧合才當上堂主的市井少年,在上清宮數百弟子面前,居然還能說出這麼多句話來,已讓他們大感寬慰。眾人心中只想著,只要這少年堂主開始說話,然後到某處嘎然而至,那今日這場講經會,也就算圓滿結束了。

  而場中那些個年輕弟子,大多數男弟子早已是心不在焉,而在台上那位仙子;為數不多的女弟子,則或者暗嗔旁邊師兄師弟不專心聽講,道心不專,或者索性也跟著他們遙望台上那位四海堂的妙齡女子,暗暗將她相貌的各部分,跟自己做著詳細的比較……

  總而言之,現在這松風坪上的所有人,都已不關心台上少年實際在說什麼。基本上,在幾乎所有人心目中,今日這場講經會,到此已算完結了。

  但台上這位額頭冒汗的少年卻不這麼想。口里說著自己平日最熟溜、同時也是最淺顯的經句,醒言心中卻開始想到︰

  “不對,我是這講經會最後一個宣講之人,若是照現在這種情形,那簡直便是壞了這一整場精妙無比的講經盛會!”

  大事當前,醒言終于又開始回復他那往日慣有的鎮定。

  “如何才能讓俺這一塌糊塗的講演大為改觀?”

  醒言口中繼續不知所雲,心中卻在不住緊張的思索。

  驀的,一個時辰之前清溟道人那道激閃的劍光,便似突然化作一道靈光,在少年腦海中一閃而過!

  “對了!何不如此行事?!”

  “反正瞧這情勢,也不可能更壞;何不就試試平日所悟之技?雖然只是偶一為之,還不嫻熟,但好歹也要試上一試,說不定便能起死回生!”

  經過這一番思忖,此時醒言的心神,已完全安定下來。

  當即,這松風坪上,原本滿耳的松濤之聲,卻突然被一陣清亮的聲音蓋過︰

  “清雲堂主今日曾詮那‘每下愈況’之理,醒言聽來甚覺精妙。天道無私,每下愈況;愈是到那低下細微之處,便愈能領悟得天道的奧妙。此理清雲道兄已然講得十分透徹精到,我便不再重復。”

  說到此處,醒言這忽變得清朗無比的話語,終于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台上那瓊肜小女娃兒倒沒什麼感覺,但寇雪宜卻知道,現在自己這位少年堂主,終于又回復了往日應有的神采。

  只聽這位四海堂主繼續說道︰

  “其理不再多言;今日我只以身示範。在我入得道門之前,曾做過那俗世間最為低下的妓樓樂工;但就是這等低下之事,我卻體味印證到一些道家的義理。請容我略略演練給諸位道友觀看。”

  台上這位捐山入教的四海堂主,以前曾做過不入“士農工商”之流的妓樓樂工,此事倒是眾所周知;醒言此番宣講出來,倒沒引起太大動靜。眾人好奇的是,這位口才突然改觀的少年,倒底要示範什麼。

  “我于笛中,悟得一些道家真義。”

  哦!原來是要吹笛。台下諸位弟子,瞅瞅台上那位小女娃手中正捧著的玉笛,俱都恍然大悟。

  只是,醒言接下來的舉動,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那位正準備上前將笛兒遞給哥哥的小瓊肜︰

  只見這位說要表演笛藝的少年,卻未曾返身去取那小女娃兒手中的玉笛。現在,這位少年堂主,雙手舉于臉側,手指在那虛空之中憑空指點,便似手中擎著笛兒一般。

  而離他較近的靈虛、靈庭諸人,則奇怪的見到這位舉止古怪的少年,閉目瞑神,口角微動,似乎正在朝那並不存在的笛孔中噓氣。

  “這位剛剛鎮定下來的張堂主,怎麼又……”

  正在所有人都不明所以之時,卻俱都清楚的聽到,就在那松風聲中,忽有一聲清泠婉轉的笛音,正在悠然而起。

  “這、這是……?!”

  不約而同的,這松風坪上所有訝異驚奇的目光,全都匯聚到那位佇立高台的少年身上︰

  飄入耳中的這縷悠揚笛音,竟正是從他懸在虛空之中的手指之間,如行雲流水一般流瀉而出!

  而這縷不徐不疾的笛音,宛若琳瑯玉鳴;在那委婉飄逸之余,說不出的平和寧靜,恰似那隨風潛入的春雨淅瀝,不知不覺間便讓聽者氣柔息定,心靜神清。

  許是醒言前後表現優劣差異太大,現在不僅台下那些年輕弟子看得目瞪口呆,便連場中許多見過諸般大場面的前輩長老,此時也被醒言這虛空幻出的笛音震住。

  所有人,都在心中對本門這位少年堂主重新評價。仰望著山風中醒言那清逸飄灑的身形,此時幾乎已無人再有閑暇,去對他那位女弟子浮想聯翩。

  可以說,醒言這段憑空奏出的笛曲,效果絕不亞于先前那道激揚的飛劍電光。

  而這位四海堂堂主的示演,似乎還未結束。就在眾人都被這笛聲吸引之時,忽聽見幾聲清亮的鶴唳,便見到數只丹頂雪羽的白鶴,或從雲天而下,或從松林中出,翩翩降落到少年的面前。

  笛聲縹緲,鶴影翩躚,在四海堂外所有上清道人驚奇的目光中,這些個笛聲邀來的人間仙禽,羽翼舒展張歙,隨著那清靈出塵的笛音徘徊舞蹈;笛步之間,說不出的優雅從容。

  此時,正是天高雲淡;在台下眾人的眼中,那位立在高台之上的少年,峨冠博帶,袍袖飄飄,身周仙禽環舞,身後雲天高渺,再加上那一縷清逸遐暢的空明笛音,一時間,只覺得在今日所有宣講之中,這最後一場才最為精彩——已有一些弟子,在心中開始暗贊起那負責籌劃經會的靈庭師伯,如此用心良苦的安排下這一場出人意料的壓軸……

  正在這些人神思縹緲,浮想聯翩之時,這場中“壓軸”的少年,已經停住那虛空中的吹奏。

  待最後一縷余音消散,醒言便迎著台下所有向自己望來的目光,平心靜氣的說道︰

  “諸位道友,這便是我在市井之中悟得的真義︰有無相生,音聲相和,高下相盈。”

  “今日我四海堂的講演,便至此結束;在此謝過諸位道友的耐心!”

  說罷,醒言躬身一揖,然後便袍袖飄拂,迎著兩朵如花的笑靨,歸入座位中去……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8 PM

第十八章 庭空鳥語,溪山夢里游蹤
  醒言這次登台講經,真可謂是先抑後揚,奇峰突起;現在已有不少人,開始細細打量起這位原本毫不起眼的少年。

  就在醒言返身回座之時,見到座間的那些上清長老,都在朝他微笑致意。而與他同來的瓊肜雪宜二女,不消說,更是面露欣容,由衷的為他高興。

  只是,誰都沒注意到,現在這位歸入座中、已是正襟危坐的四海堂堂主,身軀竟正在微微顫抖個不停!

  原來,方才那一番憑空奏笛,正是他運轉太華道力,驅動氣流在指間激蕩發聲。剛才醒言沉浸于笛音之中,一口氣堅持下來,倒還沒覺著有什麼異樣。但一俟事情完畢,醒言卻只覺著氣短力竭,手臂竟似有痙攣之意。再加上幾日來成天擔著的心思,一朝完結,這心里也甚是激動,因而醒言現在只覺著自己胸膛之中,一顆心怦怦直跳,那身軀也震個不停。

  尤其糟糕的是,醒言越想止住震顫,就越震得厲害!

  不過,幸好今日所著袍袖頗為寬大,一時倒也沒人瞧出他的異狀。現在靈虛掌門,正立于聽景台正中之前,誦讀著經會最後的禱祝之詞。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位掌門師尊的身上。即使偶爾有人向醒言注目,也只當這是風吹袍動,絕想不到這位面容恬淡的四海堂主,內里竟正是渾身抖個不停!

  說起來,醒言方才這番虛空奏笛之技,原本只是他無聊之時偶然悟得。話說某次瓊肜雪宜二人,拋下自己的堂主,徑去山野之中采摘果實。恰好那天醒言又是無心讀經,百無聊賴之際,便起興研究了一番玉笛發聲之理。一陣折騰,似有所悟,然後他便試著驅用太華道力,在指間模擬玉管之中的氣息振蕩;幾經失敗之後,最後竟讓他一試成功。

  雖然,這樣空手鳴出的笛音,沒有玉笛神雪那般天然的神韻,但也已得上差強人意。只不過,往日他只把這當作一個有些趣味的小把戲,當時試演成功之後,便就此撂下;卻沒想到,這個原本心目中的雕蟲小技,今日竟起到救場之用。這麼一想,醒言不免便有些感恩戴德,開始琢磨起它的重要意義來︰

  “北超此技甚妙!以後急切之間,倒可省得去拿笛兒……”

  正在醒言胡思亂想之時,聽到那台下的道樂班兒,又開始奏起樂曲來。這時奏的,正是道門功課結束時的樂曲︰“送天尊”。

  這首“送天尊”,屬廣成韻,用于道教法事功德圓滿後,道眾們感謝諸天神真的福庇,祈求普天黎庶無災無障的贊韻。

  在這中正平和的道曲聲中,列在聽景台上的諸位上清長老,和著音韻節拍,開始齊聲吟唱起道曲相應的經咒來。

  清靜幽緩的絲竹鐘磬,再加上帶著幾分蒼涼的道唱玄聲,終于讓醒言身上這陣不合時宜的顫抖,漸漸的趨于平息……

  現在,平靜下來的四海堂主,也按著節拍,隨著眾人曼聲吟唱起來。

  在道曲即將結束之時,只見立于聽景台正中的上清宮掌門靈虛真人,隨著編鐘擊出的渾厚音節,足踏九宮,禹步高聲頌祝︰

  “巍巍道德,功德圓成;永度三清,長辭五濁……”

  隨著掌門這一聲頌唱,台上台下所有上清弟子,齊聲念誦道︰

  “無量天尊!”

  隨著這一聲直沖雲霄的道號宣誦,上清宮七月初一的講經盛會,便功德圓滿,正式結束。

  講經會結束之後,松風坪上的上清弟子並未完全散去。不少弟子,從崇德殿中領來草席酒蔬,在這松風坪上鋪排開,四五成群,結伴而坐,開始飲酒暢談起來。

  這般做法,正是羅浮山上清宮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每次講經會結束之後,這些稟修逍遙的上清羽士,便會在這松風坪石台草茵之上,幕天席地,呼朋引伴,或在松間飲酒,或在石上談玄,即可交流修行心得,又可增進同門友誼,正可謂是一舉兩得。

  自然,現在那些紫雲殿中的一眾女弟子,便大受歡迎,一人常得多處相邀。

  醒言現在正跟靈虛、靈庭等上清宮中各殿首座,一起在聽景台西南側的松蔭之下飲酒;與他同來的瓊肜、寇雪宜二人,便被托在相熟的陳子平、華飄塵等人的席間。

  許是今日表現出人意料,現在這位年未弱冠的少年,列于這些名動道門的宿耄之間,一時竟沒人再覺得有啥不恰宜。免不了,自會被問起今日演講之事,醒言便揀著些恰宜之處說了,一番酬答,倒也應對得體。

  飲過幾巡淡酒,忽聽得靈虛掌門說道︰

  “今日諸位道兄正好都在,我正一事要跟各位商議。”

  “哦?請掌門師兄示下。”

  “也不是如何大事。前日南海郡太守遣來文書,言他轄下的揭陽縣中,山匪猖獗,屢剿不滅,現在那些匪徒聲勢愈發壯大,擾境劫民,禍害甚大。”

  聽靈虛說到此處,那位盤膝坐在一旁的靈庭道人,有些疑惑的問道。

  “師兄,這剿匪一事,本是官家之責,卻與我上清有何關系?”

  “本來也並無干系;只是那段太守說,原本這些山匪也不足為慮,只是最近不知怎地,每次郡兵前去剿匪,餃尾追擊之時,在那些匪人身後,總是平地生出火焰,如壁如牆,阻住官兵去路,每每就眼睜睜看那些山匪揚長而去。”

  “這麼說有術士妖人暗中協助匪孽?”

  “正是。所以段太守憂心忡忡,只好向本門求援。諸位道兄,現在便可小議一下,看看有無合適人選,去協助官兵剿匪。”

  靈虛子話音剛落,便聽到清溟道人心直口快的話語︰

  “稟過掌門師尊,這斬妖除魔之事,本教自然義不容辭。只是貧道覺得,官家常常誇大其詞,說不定只是匪人施用火計而已。即使真如公文中所說,恐怕也只是疥蘚小妖,實在無須大動干戈。”

  些些小事,便要來驚動上清掌門,清溟頗覺著有些不耐。

  不過,對于他這種不以為然,那位喜怒不輕易形諸顏色的靈虛掌門,卻少有的沉下臉來,沉聲說道︰

  “清溟啊,官府之事,從無小事。我上清宮雖然修的是天道,慕的是仙法,但畢竟這殿廟觀堂還在人間。諸般事宜,有賴朝廷之處頗多,又如何能對官府忽忽視之?”

  “師尊教訓得是。”

  見靈虛不悅,清溟趕緊起身稱歉。

  正在席間氣氛有些尷尬之時,忽聽得有人插話道︰

  “既然是疥蘚小妖,卻又擾動黎民,何不就讓小子前去歷練一番?”

  眾人循聲瞧去,那位毛遂自薦之人,正是今日表現不凡的四海堂少年堂主。

  原來,聽得靈虛、靈庭、清溟一番對答,醒言便又動了那路見不平的心思。這位久在市井中行走的少年,深悉那匪患的害處。在鄱陽大孤山中出沒的那些匪寇,向來都是頂著替天行道之名,干著傷天害理之事。這些好漢,視人命如草芥,劫道時一有不趁意,便揮刀屠戮,隨便拋屍于道旁。

  因此,一聽是匪禍連接,再聽得清溟分析只是小妖作怪,估計自己也能對付,醒言便借著幾分酒意,來跟掌門主動請纓。

  呆在抱霞峰千鳥崖這幾個月,醒言也頗有些靜極思動之意。

  見醒言主動請纓,那靈虛掌門沉吟了一下,跟少年認真的說道︰

  “張堂主有這份除妖愛民之心,固然很好,只不知可曾想好應對之策?”

  “稟過掌門,我曾學過一些符籙之術,可在兵士身上繪那避火的符咒。”

  醒言小心的略過傳授符籙之人不提。

  “嗯,這倒也不失為一個有效之方。但醒言你若與那施術之人狹路相逢,又準備如何應對?”

  “好教掌門得知,我曾在饒州習過一門冰凍之術;按五行冰水克火之說,想來定能破解那人的法術。”

  “哦?”

  聽少年如此說,席間眾人都有些驚訝。見旁人面色遲疑,醒言便有心試演一下。微一凝神,便只見眼前青光一閃,擺在他面前的那杯水酒,已然是冰霜浮動,寒氣襲人。

  見得這杯冰酒,看來他所言非虛,靈虛當即便應允了醒言的請求︰

  “好,這次襄助官府之事,便由你一力主持。明日你便來飛雲頂澄心堂中,我好跟你交待一些必要的事宜。”

  醒言稱謝過後,卻聽得靈虛掌門身旁的那位靈庭道人,含笑問道︰

  “不知醒言跟清河師佷習得的冰凍之術,已達幾分火候?”

  于是,接下來席間眾人口中,飲的都已是清涼爽寒的冰酒。

  啜飲之間,那位清溟道長,心下卻又是另一番心思。

  看過醒言上午那番別出心裁的演講,現在在這位道法精湛的清溟道人心目之中,已真正將少年視為本門之中的一堂堂主。因此,一想到醒言下山要用到符籙之法,這位行事端方的清溟道長,便覺著有些墮了上清宮正職堂主的聲名。

  于是,待略略飲過兩三盅之後,清溟便尋得一個機會,跟醒言說道︰

  “貧道瞧張堂主也有一把劍器,不知可曾學過本門馭劍之術?”

  “呃?!馭劍、之術?!咳咳!”

  清溟突然這麼一問,倒讓這位正在抿酒的少年,差點被酒水嗆著!

  “馭劍之術?是不是就是您今日示演之術?”

  “不錯!‘馭劍訣’,正是我上清門中的飛劍法門,與天師教門之中的‘飛劍術’,妙華宮中的‘飄刃舞’,正是天下道門中三大飛劍之術。”

  “我上清門中的馭劍訣,不知張堂主可曾研習過?若有閑暇,貧道可以與堂主切磋一二。”

  “……”

  聽清溟道長這麼一說,醒言頓時激動得都有些說不出話來。上午他才剛剛想起要學這飛劍之術,前後還不到兩個時辰的功夫,便有此中的高手主動跟自己提及——難道今日這時辰真的是宜出行、宜飲宴?

  大喜之下,醒言張口結舌,一時都忘了回答。稍待片刻,醒言才醒悟過來,慌忙答道︰

  “其實我對道門飛劍之術,早已是傾慕已久,只是入門時日尚短,一直無緣習得。若能得清溟道兄指點,那自然是小子天大的福分!”

  “好說。清溟在弘法殿中隨時恭候堂主——最好是在下山除妖之前!”

  “好!醒言在此謝過!”

  聽清溟道人如此爽快的答應,醒言當即便起身離席,恭恭敬敬的對清溟深施一禮。當下清溟也起身回禮。

  見得兩人這番舉動,席間其他道人俱都微笑不已。

  待興盡散席,醒言便攜瓊肜、雪宜,離了這朱明峰,回轉抱霞峰千鳥崖而去。

  今日這場講經會,對醒言來說真可謂是收獲頗豐。

  記著清溟之約,這日下午,醒言便拖著自己那把無名鈍劍,興沖沖去前山拜訪清溟道人,請教馭劍之術。見醒言依約來訪,清溟也甚是高興;略作寒暄之後,便開始跟少年講解馭劍之理。

  原來,這上清宮的飛劍之術“馭劍訣”,分為“培靈”、“馭劍”兩個步驟。

  培靈,便是通過特定之法,培生劍中之靈。馭劍,歸根結底,便是劍主與劍中之靈感應之法。心意想通,才能使動飛劍法門,才有可能將劍器駕馭得宛如手指臂使。

  而“馭劍訣”,又是上清宮御劍飛行的基礎。

  清溟道長這一番前所未聞的話兒,直聽得醒言心花怒放,當下便支起兩只耳朵,仔細聆聽,生怕漏掉一個字兒。

  有名家講解示範,學生又頗為聰慧通達,不多時,醒言便將這頗為復雜的“馭劍訣”,以及清溟道人的馭劍心得,一字不拉的記在心中。

  在醒言告辭出門之前,又請清溟道長鑒定了一番他這把得自馬蹄山中的古劍,看能否用來作飛馭之劍。在得到清溟道長肯定的答復之後,醒言這才放下心來,跟清溟道長道謝辭別,歡欣鼓舞的回那千鳥崖而去。

  乍習得這樣神奇的飛劍之術,這位少年堂主,便和他那位瓊肜小妹妹得了一件新玩具一樣,正是心癢難熬,只想著如何早日練成此術。當晚,醒言便按清溟所授法門,開始在袖雲亭旁折騰起來。

  只是,讓他有些洩氣的是,無論怎麼折騰,眼前這把古劍還是毫無動靜。這時,醒言才想起清溟說過的話︰

  “馭劍訣”與其他法術不同,並非一朝一夕可以練成。光是那劍中之靈的培生,便至少要花上一年半載。而若是劍器天生劍質不佳,或是劍主道力不濟,甚至只是因為修煉者運道不好,說不定過上十年八載,“馭劍訣”的修煉也還是一無所成。

  而上清宮現在這數百弟子之中,真正熟諳馭劍訣之人,也不過寥寥數十之數。

  想起清溟這話,這位心急火燎的劍主終于靜下心來,乖乖的開始按部就班修煉起來。

  也許這日經的事兒太多,這位正瞑目凝神的少年堂主,倒忘記一件事︰他這把怪劍,可能本就有靈。

  第二天上午,醒言便去飛雲頂上的澄心堂,面見靈虛掌門。靈虛子跟他交待過一些必要的事宜,便囑他盡快出發,不可讓太守久等。

  于是,翌日清晨,這千鳥崖上的四海堂,一大早便開始熱鬧起來。

  炊煙裊裊,正是寇雪宜開始炊煮早粥,並為醒言煎炸路上的干糧。瓊肜也早早的起來,滿屋奔跑,按她自己的理解,從牆根屋角搜羅著哥哥出門應備之物。

  這小丫頭,昨日聽說醒言要出遠門,便嚷著也要同去。不過醒言覺著此行並非是游山玩水,而是要協助官家做事,很可能會遇上凶險。何況軍兵行旅之間,若帶上這個小女娃兒,無論少年怎麼想象,總覺著有些不倫不類。

  因此,昨晚任憑瓊肜膩在身旁百般游說,醒言也只是不鬆口——

  見堂主哥哥態度堅決,在所有可以想象的招術都宣告無效之後,小丫頭也只好乖乖的鬆開小手,溜下地去,到一邊玩耍去了。

  揉著發酸的脖子,醒言滿意的忖道︰

  “唔,瓊肜真聽話!”

  終于,到了要出發的時候了。

  現在,只見這位即將踏上除妖衛道之途的少年,身後斜背古劍,腰間系掛玉笛,一身緊湊的青色道裝,全身上下被薄薄的山間晨霧一繞,正顯得英氣勃勃。

  接過雪宜遞來的褡褳行囊,醒言又跟二女略略交待了幾句,便道了一聲別,轉身下山而去。

  豪情滿懷的少年身後,在千鳥崖清涼微潤的晨風中,正有兩位衣髮飄飄的少女,佇立在那兒目送少年的遠去,一直看著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宛如幻夢的山嵐晨霧之中……

  正是︰

  小女情嬌

  少年氣豪

  輕離雲府

  足踐塵囂

  回望來路

  水渺山遙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9 PM

第六卷 『雲飛劍舞雄千里』 卷首詞 臨江仙-偶爭鋒
臨江仙

    月冷星沉埋劍處

    驚起舊國征鴻

    旌麾同向亂山叢

    雄戈連雲寨

    霜刃吼天風.

    彈劍長歌誰顧盼

    歸燕幾度簾櫳

    翩翩忽憶舊顏容

    清笛吹北調

    冰枕夢南泓

    管平潮.?J
第六卷 『雲飛劍舞雄千里』 第一章 三生系夢,徘徊芳路煙塵
順著石徑拾階而下,離了羅浮山麓,醒言便沿著山下官道,朝揭陽縣城的方向迤邐而去。

    出了羅浮山,醒言這才發現,在現在這七月天里,山里山外簡直就如同兩個世界一般︰山里是清涼界,山外是熱火爐;即使偶爾有風吹來,也像是蒸籠氣兒一般,吹在臉上都覺得熱烘烘的。

    不過,幸好他現在行走的這官道兩邊,植著不少樹木。醒言便只挑在綠蔭之中行走,才不覺得十分熱難熬。

    瞅瞅天上的日頭,再看看眼前泛著白光的官道,醒言思忖再三,最後決定還是不要省了這筆腳力錢。進了附近的傳羅縣城,醒言便趕去城南的騾馬市集,給自己挑選合適的腳力。

    一番交談挑選之後,醒言便買下一頭瘦驢。這驢雖然瘦了點,但價格委實便宜,據說還能在山路上奔跑。

    “哈,這便是俺此去剿匪的戰騎了!”

    雖然,這頭坐騎賣相並不甚佳,瘦骨嶙峋,兩脅肋骨根根可數;但聽那驢販說,正因為這驢皮骨清瘦,才能在那些崎嶇不平的山道上跳踉無礙。

    不過,對醒言來說更重要的是,這頭能跑山路的好驢,價錢並不算高,正與他那並不豐盛的錢囊相稱。兩下一湊合,醒言便很爽快和這頭瘦驢的主人做成了這筆交易。

    將驢販附贈的那條麻布片做成的鞍具,在驢背上擱好,醒言便翻身上驢,騎著這頭用作出征的戰驢,在這傳羅縣城街上招搖過市,往縣城西門而去。

    經得一處鐵器鋪,忽聽得有人大聲向他吆喝︰

    “這位斬妖除魔的小道爺,快來看一看吶!本鋪正有今天早上剛剛出爐的新鮮刀劍,種類繁多,價格公道,保證質量,您不過來看看?”

    聽得這一聲吆喝,醒言不禁有些忍俊不禁;吁住胯下毛驢,回頭跟那位刀劍鋪老板笑道︰

    “掌櫃的,您原來莫不是賣菜的?還是做點心生意的?”

    聽他這麼一說,那位掌櫃倒吃了一驚︰

    “看不出這位道爺年紀不大,神通倒不小!俺原來正是城邊種菜的菜農,後來才改行做這鐵器生意。”

    “哈哈,倒不是俺神通廣大——從您那句‘今天早上剛剛出爐’,便知道掌櫃您一定不曾做過釀酒生意。”

    聞聽此言,那位刀劍鋪的老板也醒悟過來,跟著醒言一起笑起來。

    不過,說笑歸說笑,少年倒是有些疑惑︰

    “我說掌櫃的,您怎麼會招呼我來買劍?你沒見我背後正背著一把劍器?”

    “呵~道爺您還真會說笑——那分明只是一根陳年的鐵棒啊!依我看,道爺您還是來俺鋪子里挑一把趁手的利劍,這樣才更方便道爺您去斬妖除魔!”

    聽了掌櫃這番話,醒言在訕笑之余,倒也頗有些心動︰

    “此去剿匪,差不多便要與那些亡命之徒生死相博,到時免不了要用件趁手的兵器。但現在背後這位劍兄,倒似那瓊肜小女娃兒一樣,果是調皮,自從一個多月前在羅浮上空遛過一圈兒之後,便又是這副駑鈍的模樣——若是這樣,到那兩軍陣前又如何與人交鋒?”

    念及此處,這位熱血沸騰的小道爺,便下得驢來,進了這鐵器鋪,開始打量起鋪子里的各式刀劍來。而那位成功招攬生意上門的掌櫃,自然在一旁熱心的跟少年介紹推薦著自家的刀劍。

    不過,在挑選之間,醒言突然想到,此去本來便是要與郡兵一起去剿匪。到了那軍營之中,刀劍還不多得是?到那時自己隨便挑一把就是,又何必把銀子白白花在這兒!

    想到這一點,這位正在左顧右盼察看刀劍的少年,便忽的停下來,跟掌櫃的道了聲歉,轉身騎驢,繼續趕路。

    離了傳羅縣城,這官家驛道兩旁的樹木,便漸漸變得稀疏起來。抹著額頭上不時沁出的汗珠,聽著驢兒在黃土道上單調的蹄聲,漸漸的,醒言便覺得有些無聊起來。為了打發時間,他便開始數起道旁的樹木來。

    正數到大約四百來株,琢磨著剛才倒底是數到四百三十、還是四百四十時,醒言那靈敏異常的耳朵里,忽聽到路左灌木叢中,正微有唏嗦之聲傳來。幾近于無意識的轉眼一瞥,卻恰好看見那綠樹叢中,正有一抹紅影一閃而沒。

    “咦?莫不是那兒藏了只山雞?”

    甫念及此,正數數數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少年,立時便精神一振︰

    “哈哈~運氣不錯!若獵得這只送上門來的野雉,俺今晚這頓飯食,便可以豐盛不少啦!”

    不愧是出身于獵戶之家,醒言對這些山禽的習性著實熟悉。來在這官道附近游蕩的野雉,一定是機警異常,稍有驚動,便可能立即飛起逃去。

    雖說這野雉飛不甚高,也飛不太遠,但若想憑著自己這兩條腿,要在旁邊這灌木橫生的野地里追上逮住它,幾乎就不可能。再說,在眼前這七月大熱天里,若跟著它在野地里跑上一圈兒,則即使最後能夠逮到,卻也是大大的不值!

    因此,雖然現在醒言昏沉之意一掃而空,但並沒敢弄出多大聲響。現在,醒言只是不動聲色的將驢兒驅到官道的右邊,然後輕輕的滑下驢背,將韁繩系在旁邊樹木上——一切準備完畢,便悄悄的從旁邊繞著,向那叢灌木掩去……

    哈~那抹紅影還在!

    醒言弓著腰,從那綠木草葉縫中,依稀瞧見那雉鳥的紅羽還在,不禁大樂,腦海中已開始構想一副美妙的圖景︰

    在那暑氣消退、清風初起的黃昏,入得某處酒鋪,一進門,便將一只肥碩的野雞,砰一聲擲在櫃台上,招呼店家用心炒來;之後過不多久,自己便就著香噴噴的雞子肉,悠閑的啜著店家的黃酒……

    不過,正所謂“成大事以小心”,這位機敏非常的四海堂堂主,抹去口邊欲滴的口水,貓著腰兒,更加機警的朝那獵物所在之處潛去——

    就在離那紅影綽綽之處還有半丈之遙時,一直靜靜前行的少年,突然暴起,從那已經堪察好枝蔓較少的路線,朝那野雉出沒之處疾沖而去……

    只是,與想象中雞飛狗跳羽毛四散的情景截然相反的是,正在朝那“雉鳥”撲去的少年,卻忽聽得前面樹木叢中,竟傳來一聲女孩兒帶著幾分不甘的驚訝話語︰

    “哎呀哥哥!怎麼又被你捉到了~”

    這聲突如其來的話語,倒把這位一心獵捕野味的少年給嚇了一跳。

    “咦?這話兒怎麼聽起來這麼熟悉?似乎在哪兒聽過……”

    還別說,前面灌木叢中打橫兒冒出來的這句話語,還真像自己在千鳥崖上無聊之時,陪那瓊肜小女娃兒玩捉迷藏時常聽到的一句話兒。

    “瓊肜?!”

    腦海中剛閃現出這倆字兒,這位目瞪口呆的少年便看到,從他面前的那叢綠樹之中,忽然冒出一只腦袋來——這張現在正一臉嘻笑的俏靨,不正是自己那位瓊肜小女娃?

    一瞧見小女娃兒臉上那副熟悉的笑容,醒言便大致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頓時,便見他趺足悔嘆不已︰

    “罷了!我怎麼又忘了,這小女孩兒能一路嗅出我的‘味道’來!……怪不得,昨晚她會這麼乖!”

    想通此節的少年,便苦著臉兒跟這位正嘻嘻而笑的少女問道︰

    “我說瓊肜啊,哥哥現在這一身汗味兒,你竟還能辨得出來?”

    “嘻~那當然!這是哥哥夏天的味道啊!瓊肜也很喜歡~”

    “……”

    聽了這話,醒言一時無言。

    待瓊肜乖乖的跟在身後來到驛路樹蔭下,醒言便對她語氣凝重的說道︰

    “你這次偷偷溜出來,你雪宜姐突然看你不見了,一定會很擔心啊!”

    醒言想通過這一點,動之以情,來說服小瓊肜趕緊原路返回——卻聽得瓊肜立即答道︰

    “不怕!我都有寫一張字兒,告訴雪宜姐姐我出來尋你,跟你一起去打敗那些山里的壞蛋!雪宜姐姐看到我留的字兒,便不會再擔心啦!”

    “哦?你還留了一張字箋?”

    想想最近二女學文習字的進展,醒言便對瓊肜這句話大感驚奇。

    “當然!”

    瓊肜自豪的回答。不過,接下來的話兒,卻變得不那麼自信︰

    “醒言哥哥,瓊肜也不知道寫得好不好,就一下子寫了兩張,一張給雪宜姐姐,一張留給哥哥看!”

    說著,瓊肜便掏出一張寫著字兒的竹紙,小心翼翼的捧給醒言。

    滿含驚奇的少年,待接過小瓊肜鄭重其事遞過來的這張紙箋,定楮一看,卻忍不住啞然失笑︰

    原來,這一大張竹紙上,就寫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字兒——

    “我也去”!

    這張紙箋的作者,現在正滿含期待的仰著臉兒問道︰

    “哥哥,我寫得對嗎?”

    “……對,對,很簡潔!嗯,雖然字兒少了點,但你雪宜姐姐應該能明白你的意思。”

    “嘻!太好了!”

    瞧著笑逐顏開的小女娃兒,醒言心中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便點著她的鼻頭說道︰

    “瓊肜啊,你這次出來,準備很充分啊——是不是一早就打定主意,要偷偷跟來?”

    聽了少年的問詢,小瓊肜卻不答話,只在那兒嘻嘻笑個不住。

    瞧著她那一臉的笑容,醒言的臉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對她說道︰

    “瓊肜,哥哥這次去是要跟壞人打仗,比上次打那蛇妖還要危險,你真的不應該跟來——”

    剛說到這兒,便奇怪的見到,瓊肜雙手朝背後探去——然後只聽“唰唰”兩聲,眼前一陣明光閃爍,醒言便見到小女娃兒的雙手之中,已是多了兩把薄薄的短刀片!

    “我會幫哥哥一起打壞蛋!”

    小瓊肜雙手舞動著這一對刀片,語氣堅定的對哥哥說道。

    “咳咳!”

    看來這小女孩兒心里倒底在想什麼,還真讓人琢磨不透。

    半晌無言之後,醒言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便有些遲疑的問道︰

    “瓊肜你手里這兩把刀片,多少銀子買的?”

    聽醒言這麼一問,這位正自興奮不已的小女娃兒,倒一時愣住。待歪著臉兒想了半天,才驚呼一聲︰

    “呀!才想起來,好像買東西還要給錢——這次我又忘了……”

    原來,這位偷溜下山的少女,偷偷跟在哥哥身後,見他在那家刀劍鋪子里停留了片刻,便記起自己這次是要跟哥哥一起去打壞人,也要買一把合適的兵器。于是,稍一打量,小瓊肜便決定了要“買”的刀劍;于是,雙手一招,兩把新鮮出爐的短刀片兒,就神不知鬼不覺的飛到她的手中……

    聽得瓊肜這一番話,醒言這才有些明白,為什麼那羅陽市集之中的民眾,要稱她為“小狐仙”——現在這民間里,都傳說著狐仙有憑空攝物之能,若是誰家莫名其妙失卻什麼物事,便往往歸到那狐仙的頭上。看來,這小瓊肜被誤當成狐仙,倒也不完全是平白無故。

    瞧著眼前這位明瓏可愛的小女娃兒,一臉不好意思的神色,醒言倒有些哭笑不得。

    也罷,現在離那羅浮山已頗為遙遠,不妨便帶著這小女娃兒一起上路,也去見見世面,省得這些人情世故一無所知。這筆買刀錢,還是等下次回來再順便算了。

    想到這兒,醒言便對瓊肜說道︰

    “這次既然你已經跟來,便隨哥哥一起去那揭陽縣城吧。不過,”

    見眼前小女娃兒聞言雀躍,醒言話語一轉,變得十分嚴肅起來︰

    “哥哥此去,是要和壞人打仗,十分危險。到了揭陽,瓊肜你一定要聽話,乖乖呆在縣城里,不許再偷偷跟著哥哥!”

    話音剛落,便已聽得眼前的小女娃兒,毫不猶豫的答道︰

    “哥哥,瓊肜還是會偷偷跟去。”

    “呃?”

    見得醒言疑惑,小小少女正是笑語嫣然︰

    “因為瓊肜已經想過了,其他事兒都會很乖,都聽哥哥的話。只有不讓瓊肜跟在醒言哥哥身邊,卻誰說也不聽。”

    聽了她這語氣平靜如常的話語,少年卻半晌無言。移時,才抬頭看看天上,緩緩說道︰

    “瓊肜,你真是哥哥的福星。你看,現在天上雲彩多起來,變得涼快多了……”

    “真的呀?”

    ——瞧著眼前抬頭看天的小女孩兒、那一臉興奮欣喜的模樣,這位向無多少心事的隨和少年,卻已在心中暗暗立下一個誓言︰

    “無論何時,我都要讓她永葆這樣開心的笑顏!”

    ……

    漫漫黃土道上,正有一位斜背古劍的少年,騎著驢兒,朝那無盡的遠方迤邐而行。身後,一位明妍嬌娜的小小少女,正倚在他的背上,雙睫閉闔,已然靜靜的睡著;微翹的嘴角,猶掛著一絲甜甜的淺笑,想來正是美夢香甜……

    驢蹄“篤篤”向前,正濺起一路的煙塵。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39 PM

第二章 抑巧揚拙,消餒英雄豪氣
許是之前一路頗為辛苦,瓊肜攀著驢尾巴躍坐到醒言身後,不一會兒便在驢步顛簸之中,枕在醒言背上睡著。

    原本醒言對瓊肜的到來,並沒什麼心理準備,開始還覺著有些別扭。不過,等過得一時,小女娃兒從瞌睡中醒來,開始向他敘述起自己種種古怪可笑的想法時,醒言便突然發覺,這看似沒有盡頭的驛路行旅,似乎也並不是那麼枯燥無聊。

    現在,唯一不太歡迎小瓊肜到來的,便是這頭外表羸弱的瘦驢。

    借著這次趕長路的機會,醒言就開始跟瓊肜灌輸起各種生活常識來。而不通世務的小姑娘,往往冒出些奇怪而可愛的問題,讓醒言幾乎笑了一路,以致到最後嘴巴還沒說累,兩側面頰倒快要抽筋了。

    當然,除了聊聊這些世俗話兒,醒言免不了還要跟這位的瓊肜小妹妹,大談這次前往揭陽協助剿匪應該注意的事項。雖然未曾親歷過這種軍旅剿匪之事,但百變不離其中,一些基本的要點,醒言還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就在這樣的口頭軍訓快要結束時,這位少年教官特別加重語氣,對身後正接受培訓的新丁說道︰

    “瓊肜啊,在和那些壞蛋打仗的時候,一定有很多人到處亂跑。到時候你一定要記得緊緊跟在我身邊,不要跑散。”

    “嗯!那當然,我本來便要緊緊跟著哥哥~”

    “很好!還有,如果有人靠近攻擊你,你一定要狠狠的打還,千萬不能手軟!因為那可不是和哥哥游戲玩耍。”

    “嗯!我就拿刀戳他,還用法術凍他,就是不讓他打到!”

    “不錯!就該這樣。對了,那些壞人被你打到,可能會流血;你害怕嗎?”

    “不怕!——最多只把眼楮閉上。”

    “……千萬不能閉眼!那些人都很凶惡的,即使流血也會撲上來殺你。你合上眼楮,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啊~那我就把眼楮睜得大大的!”

    “嗯,這麼做才對!到了揭陽縣城,我就去買只雞來,瓊肜你幫著殺一下,先習慣習慣流血是怎麼回事——也不知怎的,哥哥現在特想吃雞子肉。”

    “好~”

    跟這麼一位花骨朵般純稚的小姑娘,說這番血腥味十足的話兒,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可是,這些話兒醒言又不能不說。因為,這小丫頭鼻有異能,自己又身帶莫名其妙的“異味”,無論如何,都阻擋不了這固執的丫頭跟自己一起出征。一想到這點,醒言便決定還是把該交待的都交待了,不可有絲毫文飾含糊之處——

    “兵者,凶也。”一到戰場上,便是你死我活的事兒,絲毫來不得半點心慈手軟!

    混跡市井煙塵多年,醒言深知這些山匪的窮凶極惡;在他心里,對這些匪人並無多少惻隱之心。若是換了另外一位上清宮青年弟子,情況便恐怕大大不同。除去四海堂中現在這三位,其他上清宮年輕一輩之中,絕大多數都是名門望族的子弟,自幼在錦繡堆中長大,然後便來羅浮山中修習清淨之道,對那些落草山中的好漢,並沒多少概念——若是讓他們下山協助剿除這些並非妖魔外道的匪徒時,說不定便會束手束腳,最後反而壞事。

    而現在,對于這位入教不久的少年堂主來說,卻絲毫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這位修過三四月清淨教理的少年,現在仍然深信︰

    “殺得人者,方能生人。”

    “越名教而任自然。”

    這兩句話,正是他的啟蒙老師季老學究,在清談中不知道從哪位玄友那兒聽來,就順便在塾課上傳授了。

    在離開羅浮山的第四日下午,醒言與瓊肜二人,終于趕到南海郡揭陽縣城。

    揭陽縣,此時還屬南海郡轄屬,山丘遍布,面積廣大。揭陽縣城與其他南越城鎮一樣,多植竹木,民居也多為吊腳竹樓。雖然揭陽市集要比羅浮山下的傳羅縣繁華不少,但此時嶺南之地還未如何開化,即使像揭陽這樣的大縣,還是不如醒言家鄉的饒州諸縣來得繁華。

    因此,與饒州郡縣不同的是,現在來揭陽剿匪的南海郡郡兵,就駐扎在揭陽縣衙旁——城中民房並不稠密,即使縣衙左右也都留著好大一片空地,足夠讓郡里來的軍兵安營扎寨。剛踏上揭陽街道不久,醒言便遠遠望到郡兵駐扎的營寨。

    直到此時,似乎一切都很順利。但接下來,這位壯志滿懷的少年,就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煩。

    現在,在郡兵營寨的大帳之中,主持這次剿匪事宜的郡都尉鮑楚雄,正一臉懷疑的看著面前這兩位自稱是上清弟子的少年男女。

    接過醒言遞上的印信書文,鮑都尉便開始細細檢查。在堪辨書文印鑒真假的同時,鮑都尉還不時抬頭打量少年兩眼。

    將這上清宮的書文顛來倒去鑒定過幾遍之後,這位滿臉絡腮胡須、長相壯實粗豪的鮑都尉,終于確認︰這上清宮的印信文書都是真的。

    雖然確認信物是真,但還是沒能打消鮑都尉的疑慮。在他等待上清宮高人的這幾天中,早已將來人想象成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而現在立在眼前的這兩位,實在與想象中的形象相差太大︰

    “這兩位男女,分明就是雙雙小了一號兒!”

    瞧這位“堂主”的年紀,只合是上清宮的道童。而另外那位據說是他隨身道童的小女娃兒,現在更是一身“童裝”,一副粉雕玉琢、皮嬌肉貴的模樣,在那兒不停的東張西望——無論怎麼瞅,都覺得這小丫頭是從哪戶富貴人家偷跑出來的小兒女。

    “這位小道爺,你說你是上清宮的四海堂堂主?”

    “正是!”

    醒言一邊回答,一邊上前遞上自己的堂主令牌。

    鮑楚雄舉著這塊令牌瞧了一陣,又掂了掂分量,發現自己居然看不出這令牌的材質。看來,這令牌也是真的了。將令牌遞還醒言,鮑楚雄隨口問了一句︰

    “四海堂堂主,不應該是劉宗松劉道爺嗎?”

    “回將軍,四海堂前任堂主,是劉宗柏劉道兄。現在他已去弘法殿中修行,道號清柏。因機緣湊巧,我于四月之前入得上清門中,並被委任為四海堂堂主。”

    醒言回答得分外仔細。

    “原來如此。”

    鮑楚雄口中故作驚訝的回答著,但心里卻仍有些嘀咕︰

    “看這道裝少年,對答之間風度儼然,還真有幾分修真羽士的氣度。不過,也指不定是哪戶士族人家偷跑出來的兄妹,半道撿到這令牌文書,便扮成道士模樣冒名來俺軍營玩耍!”

    只是,懷疑歸懷疑,也不好公然審問。命手下給醒言看座之後,這位粗中有細的鮑都尉,便在接下來的寒暄中,對上清教門表現得十分仰慕,開始跟醒言打聽起上清宮諸般事宜來。

    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一見這位相貌粗豪的鮑都尉,對上清宮的雞毛蒜皮變得如此感興趣,醒言當即便有問必答,能說多詳盡就說多詳盡。這麼一來,鮑楚雄倒不太好意思再繼續盤問下去。

    見差不多取得了鮑都尉的信任,醒言正暗自高興,卻忽聽得鮑楚雄又出聲問道︰

    “看張堂主背後這把劍器,樣貌奇特,定是一件寶物——想必張堂主一定熟諳貴門的飛劍術吧?”

    已差不多相信了來人身份的鮑楚雄,現在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他的道法上來。按他的想法,正所謂真人不露相,眼前這位少年,既然能被名動天下的上清宮委以堂主之職,又派他來獨當一面,那這少年定是有一身驚人的藝業了——

    很可惜,這位都尉大人的幻想再次破滅;聽他問起飛劍術,那位張堂主臉上正微現酒意,尷尬的答道︰

    “不瞞都尉大人說,我上清門中的‘馭劍訣’,俺前天方才習得……這飛劍之術,在下其實不知。”

    “呃?那不知張堂主準備如何幫我對付那些會放火的妖人?”

    今日已是第二次出乎意料之外的鮑楚雄,現在說話語氣也變得急促起來。

    “這個……”

    經得這一番折騰,這位趁興而來的少年堂主,氣勢已經弱了許多。略略沉吟了一下,醒言才得將心中反復斟酌過的想法說出來︰

    “稟過都尉大人,其實我對符之術頗為熟諳。等到大人率麾下兵馬出征之時,我就預先在兵士衣甲上繪好避火符咒。有了這些避火符,兵士們就能穿火而過,將逃竄的匪寇一網打盡。若是遇到那放火的妖人,我便……”

    說到一半之後,醒言的言語重又活泛起來;但在他剛要將法術“冰心結”搬出來時,卻被一個報事的兵丁打斷︰

    “稟都尉大人,轅門外正有十幾位天師教的道人求見,說是聽聞大人追剿妖匪之事,特地前來助陣!”

    “哦?!”

    “快快有請天師教的諸位道爺進帳相談!”

    正有些洩氣的鮑楚雄,忽聽得這一聲稟報,頓時精神大振,眉間積攢的晦氣一掃而空!
第三章 大巧無巧,閑看幻劍靈符
這次揭陽之行,醒言可謂是趁興而來,只想著如何滅匪鋤妖。但始料未及的是,光是自己這上清弟子的身份,就讓這位郡都尉鮑大人給鑒定了半天。

    醒言心中自然有些郁悶,鮑楚雄在那兒也不快活。瞧著眼前這倆道童,鮑都尉不免就生出些腹誹來︰

    “這上清宮……莫不是自恃身份,不把咱太守大人的求援文書放在心上?怎麼就派倆道童來俺這兒敷衍了事?俺與俺麾下兒郎,可不是去郊游踏青,而是要廝殺拚命去的!”

    心中正自煩惱,忽聽傳報說有天師教之人求見,當即便似久旱逢了甘霖,鮑楚雄趕緊叫兵士傳話,讓天師教諸位道爺進帳相見。

    不一會兒,便見有十一二人魚貫而入。走在最前面的,竟是一位妙齡女子,正姍姍而來。

    立定之後,只見這位素衣少女微微一福,然後輕啟櫻唇,婉聲告道︰

    “民女天師宗弟子張雲兒,領家嚴之命,與盛林二位師兄下山游歷。途徑貴境,聽聞妖匪作亂,便特來助都尉大人一臂之力。”

    “哈哈!難得各位道長如此有心,鮑楚雄在此謝過!這幾位是……?”

    接下來其他天師教諸人,一一跟鮑楚雄見過,大致做了一下自我介紹。

    原來,在這十一二人之中,直接從天師教道壇所在之地鶴鳴山而來的,只有張雲兒和她的兩位師兄——瞧樣貌大致在而立之年的那個紅臉道人,名叫盛橫唐;另外那位叫作林旭的,便年輕許多,大約二十出頭,一身玄色勁裝,面容俊朗,輪廓分明,兩道劍眉斜飛入鬢,正顯得英氣勃勃。

    而其余諸人,則都是左近的天師教教徒;無論醒言怎麼看,都覺得他們像剛從田間歸來的農夫。

    在這些人中,也只有那位盛師兄穿著道服,其他人都著便裝。這天師教諸人,包括為首三人,所有人穿著的都是粗布衣裳,雖然也是干淨清爽,但無論做工還是質地,都遠不及醒言身上這套青色道服來得精致透氣。不過,這些打扮儉樸的天師教眾腰間,俱都系著一只鐵鑄的小葫蘆,不知用來盛放何物。

    聽說那為首女子姓張,又言“領家嚴之命”,醒言心中似有所動,就對她多打量了幾眼。只見這位雲兒姑娘,荊釵布裙,打扮樸素,唯一一個引人注目的裝飾,便是胸前掛著一只淡黃虹貝做成的鏈墜。

    乍看之下,張雲兒雖然眉目楚楚,秀麗婉然,但並不能讓人心生驚艷之感。不過,待醒言再多看兩眼,便發覺她唇眼眉目之間,似乎內蘊著一團喜氣,讓人覺著分外的可親,眼光一經落在她臉上,就似乎再也不願離開。

    且不說醒言在一旁打量這些主動上門的天師教教徒,再說這位郡都尉大人。有了剛才的教訓,現在鮑楚雄很快就直奔主題︰

    “能得諸位道長襄助,末將心下甚是感激。只不知各位準備如何助我對付那放火的妖人?”

    ——雖然天師教諸人,對張雲兒如眾星捧月,但似乎這交際之事,還是以那位青年道人林旭為首。聽得鮑楚雄相問,就見林旭朝前一步,昂首朗聲答道︰

    “對付妖人,自然是要用我天師宗正一天罡符法。”

    “口說無憑,眼見為實,我等幾人便來獻丑,給大人演練一下我天師宗滅妖之術!——此處有些狹小,請大人移步,去帳外觀看我等施法!”

    一聽此言,鮑楚雄頓時眉開眼笑,趕緊隨林旭等人,來到帳外那片軍馬日常操練的寬敞空地上。

    聽得這些天師教道人要施展道法,醒言自然不會放過這大開眼界的機會,當即便拉著瓊肜,跟在眾人之後一起出來瞧熱鬧。

    而天師教法師要施展法術的消息,在郡兵軍營中也是不脛而走,不多時,這片空地上就圍上幾堆看熱鬧的郡兵。

    首先施法的是那位盛橫唐盛師兄。這位年紀最大的盛師兄,似乎頗為內向,也沒交待啥過場話兒,便緊走幾步,來到空地中央。

    在眾人注目之下,盛橫唐先將腰間那只葫蘆搖了幾搖,然後捻開竹塞,將葫蘆口兒小心的對著右手食指指頭磕了幾下。

    在一旁觀看的醒言,正不知那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卻見盛橫唐已將葫蘆收好,左手在胸前一劃,便已從懷中拈出一張黃紙,然後便用指頭開始在紙上塗抹起來。

    雖然這位盛師兄,看似比較木訥,但方才這幾個動作,卻是一氣呵成,毫無滯礙,端的如行雲流水一般。

    直到此時,醒言才弄明白這些天師教鐵葫蘆的作用︰原來,這些葫蘆之中,都盛著畫符所需的墨汁!

    當即,醒言便被這個小小的細節給折服︰

    “慚愧!這等妙法,我卻沒能想到。難怪天師教符法聞名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別具一格!——雖然這磨墨的事兒最近有雪宜、瓊肜代勞,但哪及他們這般快捷方便!”

    “不錯不錯!得空得讓瓊肜幫我去山中尋只葫蘆來~”

    正想著,卻見盛橫唐已將符畫好。然後,也未見他如何念誦咒語,便見手中那張輕飄飄的黃紙,突然就似離弦利箭一般,“唰”的一聲脫手疾飛而去——

    很難相信瞧,如此凜然迅疾的聲勢,竟是由一張輕若鴻毛的符紙發出!

    光這一手,就把在場這些靠兵械吃飯的軍兵給震住。

    等眾人稍稍反應過來,再朝那符紙飛去的方向看去時,卻發現那張符,已牢牢貼在三四丈開外的那只麻石磨盤壁上——

    有了剛才那般威勢,現在所有圍觀眾人,包括醒言瓊肜在內,全都屏住呼吸,目不轉楮的等待那磨盤發生驚人的變化。

    只是,有些出乎眾人意料,與方才那等奪人的聲勢截然相反,現在那張泛黃的符紙,卻沒再有絲毫動靜,只和那只蠢頭蠢腦的石磨,一起靜靜的呆在那兒曬著太陽。

    正在場中陷入一陣出人意料的寧靜之時,卻聽那盛橫唐忽然大喝一聲︰

    “破!”

    洪鐘般的話音剛剛落地,眾人耳中便聽得忽有“啪”、“啪啪”,前後三聲清脆的鳴響;再去看時,那塊眾人矚目的石磨,已然裂成四爿!

    而這四爿石磨殘塊,大小幾乎一樣,恰似從磨盤表面精心丈量好一個等分的“十”字,然後用神兵鬼斧從中劃開!

    “好!想不到盛師兄的寒冰神符,已練到如此地步!”

    說話之人正是林旭。這位英氣逼人的年輕道人,在對師兄符法贊嘆之余,順便將他沒說出的法術之名,給眾人作了交待。只聽他繼續說道︰

    “師兄既已施術,我也不便藏拙。就請都尉大人與各位軍爺,看看小道的‘爆炎飛劍’!”

    說著,林旭就將手中已制好的符,啪一聲貼在他那把鐵劍上;然後,將手一揚,奮力一擲,便見這劍符合一,化作一溜黃光,直奔方才的石磨碎塊而去。

    正在眾人準備慢慢細看法術效果之時,卻已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那符劍落處,已騰起熊熊的火焰。火光之中,那把擲出的鐵劍,忽又倒飛而回,重新回到林旭的手中。

    待火焰散盡再去看時,發現剛才那四塊磨盤碎塊之中,有一塊已粉身碎骨,化成一堆石子齏粉!在那石屑飛散之時,有一些甚至濺到站得稍近的兵丁身上。與此同時,眾人鼻中忽聞到一股濃重的焦炙之味。

    而在這一堆碎石之旁,其他三只磨盤殘塊,在剛才這道猶如雷轟的爆炎飛擊之下,卻是絲毫無損!

    見林旭露了這一手,場中頓時彩聲雷動。且不說那鮑楚雄看得紅光滿面,便連醒言這位精曉符術的上清弟子,看得也是目眩神馳︰

    “想不到天師教符法,竟有如斯威力!其他不論,光是這份出神入化的操控之能,便非常人所能企及。”

    此時,醒言忽記起前天清溟道長跟他說起的一句話︰

    “飛劍之威,在靈準而不在氣勢。喉頭輕擊之力,遠甚于離身三丈以外的霹靂雷霆。”

    如此推及,看來這兩位天師教弟子的符法修為,已臻登堂入室之境。

    現在,在醒言心目之中,已經把師尊這次交待的任務,自行調整成從旁協助這些天師宗的道友,並順便學習觀摩……

    正在醒言心中起了些自菲之意時,那位外表柔婉的張雲兒,款款說道︰

    “兩位師兄符法威力強大,小妹萬萬不及。雲兒還是來將裂損的石磨移掉吧。這是爹爹教我的‘千幻絲蘿’。”

    說話之時,便見一張符紙,從張雲兒掌中脫手而出,御風飛去,飄飄,轉眼已飛落到一塊磨盤殘片之上。甫一觸到石磨,異變陡生︰

    便似藤蘿生長一般,以符紙作根,由一而二,由二而四,迅速生發出許多藤蔓來。

    這些藤蔓,越蘗越多,扭曲蜿蜒,迅疾向四處延伸。眨眼功夫,在張雲兒喃喃的咒語聲中,這些憑空生出的藤蔓,便織成一張密網,將三爿石磨殘塊牢牢裹住。

    然後,只聽張雲兒嬌喝一聲︰

    “去!”

    便見那三塊分量不輕的石塊,冉冉升起,在離地三尺之處略略懸停了一下,然後便悠悠的朝左前方飛去——便似在那空明之中,從天降下黃巾力士,將這些石塊拎起。

    與盛林二人施法有所不同的是,現在張雲兒十指正拈作奇異的姿勢,在空中緩緩的抹動。

    此時,眾人的目光,全都隨著遠處那無翅而飛的石磨移動,看著它飛到附近一道水渠的上方。然後,便見這石磨如同中箭的鷂子一般,倏然掉落,“嘩啦”一聲砸入水中。

    “好!”

    震天介的叫好聲里,郡都尉鮑大人尤其叫得響亮。因為他似乎已經看到,那位暗中煽風點火的無恥妖人,已被狠狠的丟到臭水溝中!

    待喝彩之聲漸漸平息,便聽林旭向鮑楚雄朗聲說道︰

    “都尉大人,我等天師教人眾,屆時傾力對付那放火的妖徒。其余的匪寇,還要多賴諸位軍爺的勇力;我等修道之人,實不便與之廝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至于火阻官兵一事,則可讓我盛師兄在大人軍馬出戰之前,于兵丁衣甲上繪好避火符,追擊之時就不必再懼那妖人的雕蟲小術了。”

    “哈哈,好!”

    “早就聽聞天師教的符法獨步天下,今日果然讓鮑某大開眼界。這次能得天師教諸位道長相助,定可馬到成功!”

    林旭這番氣勢十足的豪言壯語,頓時將都尉大人胸中所剩無幾的煩憂,徹底掃除干淨︰

    “哈~等這次擒住那可惡的妖人,定要將他在南海郡各縣之中,游街枷號一個月,以消吾心頭之恨!”

    “不過……”

    鮑楚雄轉念一想,又有些遲疑︰

    “讓這麼多法力高強之人,去對付那個跳梁小丑,是不是太誇張啦?”

    正在鮑都尉心情大好之時,耳邊忽聽得張雲兒略帶遲疑的問話︰

    “鮑大人,那位道兄是……?”

    在這場熱鬧即將接近尾聲之時,終于,有人注意到那位混在人群當中,正樂呵呵看熱鬧的道裝少年。

    “他?”

    鮑楚雄順眼瞧過去——

    “哦!他啊。他是俺們太守大人,專門從羅浮山上清宮求來幫俺剿匪的四海堂張堂主。”

    “四海堂……張堂主?!”

    此言一出,就如同風過平湖,這天師宗為首三人臉上,頓時有些變了顏色。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2 PM

第四章 氣結煙霞,胸中自無冰炭
現在這天師宗三位法師,正是眾人矚目的焦點,連醒言也不例外。張雲兒與鮑楚雄這一番對答,自然便落在他眼里。

    這時,醒言才省起自己的身份,趕緊拉著瓊肜,從人堆之中鑽出來,來到這幾人面前。

    走到近前,醒言一揖為禮︰

    “上清宮張醒言,見過天師宗諸位道友。方才目睹諸位的符法,果然神妙,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見醒言行禮,林旭三人略略也還了一禮。不過,與醒言這份熱絡相比,林旭幾人的反應,相對就有些冷淡。只聽林旭說道︰

    “張堂主過獎了。其實我應該恭喜堂主才是。”

    “為何?”

    “張堂主入得上清宮區區三四個月,便受如此重用,被派來獨當一面,自然是要恭喜的。”

    “呵~哪里哪里,讓林道兄見笑了。”

    嘴上客套著,醒言心里卻有些奇怪︰

    自己與林旭幾人並不相熟,但聽他這說話的意思,怎麼似乎對自己竟頗為了解。

    正疑惑間,聽得那林旭又接著說道︰

    “張堂主三月入得上清宮,三月底離開馬蹄山,前往羅浮山赴四海堂堂主之職。除去路上一個月,算起來張堂主只在上清宮待了區區兩個多月。如此短暫時日,便被派來擔此重任,想必一定是習得上清精妙的道法了?”

    略頓了頓,剛才還沒啥表情的林旭,現在臉上已是浮現出一絲笑意︰

    “不知張堂主能否也讓我等開開眼界?”

    林旭這提議話音剛落,周圍便響起一片叫好聲,催促這位張堂主也趕快來演練一下神奇的道法——

    武人本色,正喜熱鬧,剛才林旭等人那番轟轟烈烈的符法,直看得他們目瞪口呆。正在意猶未盡之時,忽聽說剛才混雜他們當中一起看熱鬧的道童,竟是上清宮的什麼堂主,當即,這些軍漢便高聲喝起采來,催促醒言趕快上場!

    現在這所有軍士之中,只有鮑楚雄的情緒並不那麼高漲。聽過林旭這一席話,鮑都尉幾乎對醒言徹底喪失了信心。

    林旭忽然如此提議,醒言倒有些措手不及。不過,聽得這番說辭,醒言已大致猜到這幾位天師教道友神色古怪的原因︰

    大抵便是因為四個多月前,自己拒絕了他們宗主張盛天師收他為嫡傳弟子的美意,而轉投入上清宮門下。

    不過,雖然想通此節,但醒言覺著這疙瘩現在不便解釋,也不必解釋。現在他琢磨的是︰

    “瞧場中這氣氛,看來今天必須得露一手了。嗯,就示演一下自己最為嫻熟的攻擊法術︰‘冰心結’!”

    打定主意,醒言便轉身朝四下一抱拳,朗聲說道︰

    “好,既然盛情難卻,那今日我便來獻丑一番!”

    聽得少年答應示演,周圍的人聲頓時平息下去。所有人都開始專心致志的盯著這少年道士的一舉一動。

    走到校場之中,醒言往四下看了看,卻發現附近到處都是光潔溜溜的黃泥地,並沒啥合適的施術對象——總不能把這威力不小的“冰心結”,隨便施展在哪位軍漢身上吧?

    不過,眼光掃處,恰瞥見一只拴馬的木樁,正孤零零的樹在不遠處。這段三四尺高的木樁,微呈枯褐之色,顯已是飽經風吹日曬。

    “諸位看好,我將把‘冰心結’之術,施用在那木樁身上!”

    話音剛落,醒言略一凝念,一道冰心結的法術,便瞬即閃落到拴馬樁上。

    如此快捷的施術,自然顯示出施法者對法術精湛的理解,以及高妙的道力來。

    可惜的是,醒言這法術施展風格,與那幾位天師教弟子大相徑庭,快是快,但圍觀眾人卻更看不出什麼門道來,還在注意觀察著醒言,看他準備如何施法。

    見眾人沒有反應,醒言只好出聲提醒;此時眾人才知,原來這少年道士已經施法完畢。

    見眾人臉上大都現出懵懂迷惑之色,醒言便請得附近一位軍漢,讓他去檢查一下那段木樁。

    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那位軍士走到木樁之前,戰戰兢兢的伸手去摸……

    讓眾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那位開始還有些瑟縮的弟兄,現在卻將手一直貼在木樁上,再也不肯挪開。

    “有古怪!”

    眾人更是期待。

    醒言在一旁也熱切的問道︰

    “怎麼樣?感覺如何?”

    “不錯,挺冷,很涼快!”

    “……”

    “哈哈~”

    在眾人還沒怎麼反應過來時,便忽聽得一聲大笑,從人群中傳出。

    這聲大笑,正是從林旭口中發出︰

    “哈哈!張堂主這招法術果然有趣。夏日炎炎,正好用來納涼!”

    聽得林旭這話,滿場軍士頓時明白過來,也跟著哄笑起來。此時便連那位頗為莊矜的張雲兒,聽師兄說得有趣,也忍不住掩口而笑。

    而那位瓊肜小丫頭,以為林旭正在誇她哥哥,便也開心的笑了起來。

    “呵!見笑了啊~”

    見自個兒的法術,取得這樣意想不到的效果,醒言也頗覺有些尷尬,摸著腦袋跟著呵呵笑了兩聲。

    “其實張堂主能施出這樣的法術,已經很不錯了。畢竟張堂主只在羅浮山上呆了短短兩月時間。”

    見醒言尷尬,那位盛橫唐盛師兄,忍不住出言寬慰。

    而那位鮑楚雄鮑都尉,現在對醒言的印象也改觀了不少。剛才聽林旭說起,這少年只在羅浮山上待了倆月,鮑楚雄便有恍然大悟之感。再一想,其實自己也不能怨這少年,要怪也只能怪羅浮山上那些眼高于頂的前輩掌門,是他們做出這樣趕鴨子上架之事。

    這麼一想,鮑都尉對醒言的態度變得寬和了許多。見醒言尷尬,鮑楚雄也跟著打起圓場︰

    “盛道長說得是,短短兩月能有這樣的法術,也很不容易了!其實,張堂主的見識也是不凡,在如何對付妖人放火之事上,和天師宗的道長想到一塊兒去啦!”

    “哦?”

    林旭三人全都露出好奇之色。

    “張堂主也曾提過,要在我麾下兒郎衣甲上,繪上避火符咒,那樣便可將妖匪一網打盡!”

    “避火、符咒?”

    一聽此言,那素以符自負的天師宗林旭,又有些忍不住笑意。

    稍微正了正神色,林旭便對鮑都尉一抱拳,說道︰

    “張堂主見識果然卓絕。鮑大人,我突然想到,既然這次出征剿匪,主要還賴大人軍馬拼殺,這避火符咒自然極為重要。不如,就和剛才一樣,讓張堂主和盛師兄,預先也來試演一番,看一下避火符的確切效果。大人以為如何?”

    “好!這個提議正合我意。征戰之事並非兒戲,這避火符咒可容不得半點閃失。盛道長、張堂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周圍軍士一聽這番對答,自然鼓噪之聲又起——剛才看醒言示演冰心結,瞧得不明所以,甚不爽利。現在聽得林道長言下之意,要讓這天師教和上清宮的弟子門人比試一番,自然是群情洶湧,鼓動之聲分外響亮。

    “嗯,也好;預演一下,也好在臨陣之時,讓各位軍爺更加放心大膽的穿火追擊。”

    盛橫唐略一沉吟,便同意了師弟和鮑都尉的提議。與血氣方剛的林旭不同,盛橫唐倒並不是想與上清宮之人爭強斗勝。

    聽三人說得都挺有道理,醒言便也點頭應允︰

    “好,那就試一下。”

    顧不得別人怎麼想,現在醒言心里還有些高興︰

    看來這次剿匪,他倒也並非完全出不上力。

    “張堂主要不要用我這特制的符墨?”

    盛橫唐打量了醒言一番,沒看到他身上有啥瓶瓶罐罐,便好心的提議。

    “特制符墨?”

    “正是,這是本教用秘法制成的墨汁,靈氣內蘊,久而不凝,倍增符威力。張堂主要不要試試?”

    “呀!這麼厲害!那我就來試一下,多謝盛兄!”

    “不客氣。不知哪位軍爺,願意來一試貧道的避火符?”

    盛橫唐話音一落,立時就有好幾個軍士奔出。盛橫唐就挑了最先奔來的那位。

    雖然應征盛橫唐符試演的士兵如此踴躍,但輪到醒言吆喝之時,卻個個都推耳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沒一個人願意主動上前相試。

    正尷尬間,忽見有一軍士越眾而出,沖到醒言的跟前——

    見到終于有人願意挺身而出,醒言不禁大為感動,趕緊扶住那位沖撞而來的軍漢,感激道︰

    “勇士啊~多謝!”

    誰知,那人一時不及答話,只顧回頭望去,破口大罵道︰

    “趙老六你這混蛋,竟敢跟俺開這玩笑!”

    “冤枉啊!是錢大毛這賊娃推你……”

    人群中響起趙老六的叫屈聲。

    正歪纏間,忽聽得鮑都尉一聲斷喝︰

    “都給我閉上鳥嘴!在各位高人面前,你們這樣子亂嚷嚷成何體統?!”

    見都尉發怒,這幾個軍漢趕緊噤口不言。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醒言盛橫唐二人,終于開始準備在這倆兵士的輕甲上畫起符咒來。

    只是,提心吊膽的等了一陣,那位讓醒言畫符的兵士孫小乙,見旁邊那盛道長已開始畫起符咒來,自己背上卻沒啥動靜,便覺著有些奇怪。

    越是這樣安靜,孫小乙心里便越是發毛。當即,他就轉過臉去,看看那位小道爺倒底在干嘛︰

    “哦~原來在看書。”

    他見到醒言正攤開一本畫滿奇怪線條的經書,在那兒認真的研讀。

    “道爺您這是在?”

    孫小乙有些好奇。

    “呵~我在復看符譜。”

    “不瞞這位軍爺說,平時我畫符不多。雖然這避火符的符譜,俺下山前早已背熟,但臨提筆,為了保險,俺還是再看一遍為妙。”

    “哦,有道理。這和俺們臨陣磨槍差不多……呃?!”

    “^#*@^★#!*☆~@!”

    ——雖然現在天上流雲朵朵,地上清風陣陣,但這位孫小乙,突然覺著一陣頭暈目眩,覺得自己似乎就要中暑暈倒了……

    幸運的是,醒言之後的手腳還算麻利,就在孫小乙真正暈過去之前,終于在他背後輕甲上畫好一道避火符。

    見二人都已畫符完畢,那林旭便從懷中掏出一張預先制好的符,往遠處無人空地上一擲。立時,那片空地上便騰起熊熊的火焰,燒成一片火海。

    不消說,林旭造出這片火海,自然是要孫小乙二人去那兒赴湯蹈火了。

    見醒言也準備妥當,盛橫唐便說道︰

    “現在就請兩位軍爺,從前面那片火中穿過——不要怕,避火符會保你們無事。”

    “好!”

    不多時,那位勇敢的軍士,就從容趟過那片火海,然後又折回到眾人面前︰

    “哇!太神奇了!真的沒事也。”

    現在那個軍士,驕傲得就像凱旋歸來的英雄,在圍觀弟兄面前逡巡一周,讓他們瞅瞅自己走過火海後安然無事的樣子。

    雖然,這位英雄臉上衣上,還是橫七豎八的畫著些煙燻火燎的炭痕;但俗話說,“水火無情”,剛才畢竟是在旺火里走過一遭,能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咦?孫小乙你咋還在原地?”

    檢查過法術效果,鮑都尉興奮之余,卻看到醒言跟前的那個兵丁,就像那根拴馬木樁一般,釘在原地一動不動。

    這時,林旭那片符造成的火場,已漸漸弱了下去。

    “咳咳!孫小乙你這廝再不過去的話,我就命人臭揍你二十大杖!”

    見孫小乙那廝如此膽小,鮑楚雄便開始恐嚇起來。

    被鮑楚雄這麼一嚇,孫小乙無可奈何,只好磨磨蹭蹭的朝前面那片恐怖的火焰走去。一邊挪步,一邊在心里不停禱告,希望天上地下各個路經此地的神仙,能大顯威靈,保佑自己背上這道學徒畫成的避火符,真能讓自個兒夾生著回來!

    不過,孫小乙略感安慰的是,眼前那片火苗,經自己這一頓磨蹭,聲勢已是弱了不少。

    “嗯,果然做人還是不要事事爭先為好;瞧這火候,最多也就能三分熟……”

    這般胡思亂想之時,轉眼就挨進了這片火場。

    誰知,就在這位心存僥幸的孫小乙進得火場,開始使出吃奶的氣力拔足狂奔之時,只聽“轟”一聲,他四周那原本聲勢已經弱下去的火苗,忽然又蓬勃而起,火舌吐動,光焰燻天,甚至比原來燒得更旺!

    “呃?難道俺制符的功力又進了一層?”

    目睹此情此景,林旭心下是又驚又喜。

    ——卻沒人注意到,那個上清宮張堂主隨身小女童,正在那兒小聲嘀咕︰

    “奇怪哦~醒言哥哥的紙符最靈,為什麼那個大哥哥老不肯往前走呢?那火兒都快熄啦~”

    “不過沒關系,我再把它燒熱!”

    小瓊肜這一熱心不要緊,卻聽得那沖天的火海之中,頓時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壞了!定那小乙哥被燒壞了!”

    正在眾人驚懼之間,卻忽看得一個人影,正從那片蒸騰旺盛的火海之中,跌跌撞撞的沖了出來!

    定楮一看,此人正是那位已疑似殉職了的兵卒孫小乙!

    此刻,這孫小乙正呲牙咧嘴,扯著脖子發出陣陣恐怖的慘叫。聽得這叫聲如此淒慘,醒言不禁心里一涼︰

    “罷了,還是功力不夠——想不到俺這道用心繪制的避火符,今日竟會失靈……”

    “不過幸好,這位小兵哥還是沖出來了,還有得醫救。若真是鬧出人命來,我就萬死莫贖了!”

    正在惶恐無措之時,已有好幾位軍卒沖了上去,齊齊扶住孫小乙,準備將他往遠處水渠那兒拖。

    “有軍醫嗎?離這兒最近的燒傷大夫在哪條街?”

    正是醒言在那兒大叫。

    “咦?你身上咋不見傷痕?”

    一片混亂中,正有一位扶著孫小乙的軍士,突然注意到他身上毫無異狀,就連被燒焦的火痕也沒有,當即就出言相問。

    “……呃?是啊,我、我好像真沒死!”

    聽得弟兄相問,一直鬼哭狼嚎的孫小乙,這時也停住叫喚,掙脫眾人,開始手忙腳亂的檢視起全身上下來。

    “呵呵,呵呵呵,真的是啥事兒都沒有!”

    一番仔細檢查之後,孫小乙開始傻笑起來。

    “會不會是內傷?有沒有覺著胸腹哪處發痛?”

    另一位軍士關心的問道。

    “嗯?!”

    聽他這麼一提醒,孫小乙忽然就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

    “不好!我怎麼覺著兩腿發軟,這心也狂跳不停啊?!”

    “閉嘴!你這是被嚇的。”

    這時鮑楚雄也湊過來,一聽孫小乙這話,頓時一頓笑罵。

    “呵呵呵,大人教訓得是,是被嚇的——小人還真的啥事兒都沒有!”

    “那你剛才鬼叫個啥?!”

    “也是嚇的……”

    “去你的!”

    鮑楚雄聞言又好氣又好笑,一腳橫踢在孫小乙屁股上,讓他又是一陣呲牙咧嘴。不過,這次他卻再也沒敢叫出來。

    “妙哉!想不到張堂主于這符法,也有如此精深的造詣。上清倒不以符法為長,張堂主可算得上貴門中的一個異數!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切磋一下。”

    說話的正是盛橫唐。

    這位天師教的盛師兄,正是內行,只看這只小小的避火符,便知眼前這少年,符法修為絕不在自己之下。當即,這位醉心于符法修煉的盛橫唐,便對醒言起了結交之心。

    如此結果,倒是大出那位等著看笑話的林旭意料之外。不過剛才親睹了醒言的符之效,現在林旭也略略收起了輕視之心,跟少年贊得幾句。

    而他身旁那位張雲兒,則一臉微笑的看著醒言,心中忖道︰

    “難怪爹爹那次自馬蹄山回來之後,將這少年在嘴邊掛了好幾天。這般看來,這少年還真有些不簡單。”

    正想著,耳邊又回蕩起鮑楚雄那有如洪鐘一樣的粗豪聲音︰

    “各位弟兄聽了!咱這次有天師教諸位高人相助,還有上清宮的張堂主幫著畫符,此次剿匪,定能馬到成功!”

    “事不宜遲,現在各位就回營著緊整飭兵械。明日雞啼之時,我就帶各位弟兄出發,去剿滅那躲在火雲山中不敢出來的無恥寇賊!”

    郡都尉命令一下,滿場將士震天介的應了一聲,然後便各自歸營準備去了。

    跟手下軍卒交待完畢,鮑楚雄便轉過身來,對林旭、醒言等人和聲說道︰

    “現在就請諸位道長,跟我到大帳一敘。在出征之前,跟各位聊聊火雲山的匪情。”

    “好!大人先請。”

    林旭代表眾人應了一聲,這一群人便要歸入大帳中去。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急急的馬蹄。聽得蹄聲如此急促,眾人都抬頭向蹄聲來處望去——落日斜照之中,正見那揭陽街道上,有一騎由遠及近,朝軍營這邊疾速奔來;快馬身後,掀起一路滾滾的煙塵。

    “這不是太守大人的隨身家僕段安嗎?他來有何事?”

    那馬腳力很快,眨眼功夫就來到近前;鮑楚雄一看,馬上騎士正是熟人。

    待那段安勒住坐騎,翻身落馬,鮑楚雄趕緊迎上去問道︰

    “段安你為何如此匆急?是不是段大人有緊急軍情傳達?”

    那段安卻並未直接回答,喘著粗氣說道︰

    “鮑大人,見到你就太好了!我家大人就怕你們已經出征。”

    “哦?莫非匪情有變?”

    鮑楚雄聞言變色,頓時把心提到嗓子眼兒。

    “那倒不是。”

    段安略略一頓,然後便急急問道︰

    “鮑大人,那上清宮的張堂主、他到了麼?”
第五章 倩語無心,遂嘯不鳴之劍
眼瞅這段安快馬加鞭,急吼吼而來,就好似身負十萬火急的軍情。但等他一開口,卻在那兒只顧著打聽上清宮的道士來了沒有——饒是段安問得這般清楚,鮑楚雄還是覺著自己剛才沒聽明白,忍不住要確認一下︰

    “張堂主?你說哪個張堂主?”

    “咳咳…就是上清宮掌門靈虛真人派來、協助大人剿匪的上清宮、四海堂張醒言、張堂主……”

    喘著粗氣兒的段安,將這句說得支離破碎。

    “哦,是他啊。張堂主他已經來了!”

    鮑楚雄一指站在旁邊的醒言。

    醒言這時也過來見禮︰

    “在下便是張醒言。不知您找我有何貴干?”

    話還沒說完,那段安便搶著說道︰

    “謝天謝地!可讓俺趕上了,呼~”

    略喘了喘,段安續道︰

    “我家大人,就怕你們已經出征了!”

    一聽這話,那鮑楚雄頓時緊張起來,急急問道︰

    “莫不是匪情有變?!”

    “不是。其實是段大人要親來送諸位出征。他怕你們已經出發,便讓俺先騎快馬奔過來招呼一聲。”

    “哦,原來如此。”

    鮑楚雄一聽此言,頓時把心放回肚里;他心說︰

    “這才對嘛。這些時日,俺每天都派有斥候在火雲山那邊刺探,也沒見回稟說那塊兒有啥異動。”

    剛想到這兒,鮑楚雄卻似忽然記起什麼,有些奇怪的問段安︰

    “我說段安,太守大人不是跟俺說過,只要上清宮道長一到,我就要立即率部出發,不得延誤嗎?怎麼老大人又改主意了?”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不過依小的看,段大人他這次也是臨時起意。”

    那段安現在也是一臉苦笑︰

    “兩三天前段大人就接到上清的飛鴿傳書,好像也沒怎地,只是挺高興。昨個兒,俺還見大人悠悠閑閑,白天和一班文友論詩品茗;晚上就在府衙酒宴招待了幾位訪客,好像也沒什麼事。可今個兒一大早,就來把俺從床上拖起,著俺快馬奔來,叫你們且慢出征,還要好生招待張堂主,千萬不可怠慢——”

    段安說到這兒,包括他自己在內,頓時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望向醒言——

    鮑楚雄琢磨道︰

    “這少年莫不是有啥天大來頭?否則怎會讓太守大人如此眷顧?”

    “唔……想起來了,林道長剛才說,其實這張堂主入上清宮並沒多久,三四月前才離得馬蹄山什麼的——難道馬蹄山馬爺、他是朝中哪位大員?奇怪,我可從不曾聽說過有這麼一號人物。不過我認識的大官也不多……”

    鮑楚雄在這邊疑神疑鬼,林旭那幾位天師宗弟子則想到︰

    “難怪天師真人提過,羅浮山上清宮和朝廷聯系甚是緊密。想不到就這麼一個小小年紀的少年堂主,竟讓一郡之首的太守大人,專門趕遠路跑來交納。如此看來,上清宮在朝中的勢力,已是越來越大。唉!”

    再想起自己天師宗的教民,往日所受的那些官府憋屈,頓時,這幾位天師宗弟子臉色都有些不自然起來。

    且不提這幾人各懷心事,只聽那段安頓了頓之後,接著交待道︰

    “段太守明日一早便能趕到揭陽。小的就請鮑大人、張堂主,先耐心等一晚上。”

    “對了都尉大人,能不能給小的先飲口水?這一路急趕,直把我給渴死了!”

    一聽此言,鮑楚雄趕緊安排段安到一處營帳中歇下,並命人送上一大瓢清水。

    雖然段安只是一家僕,但卻是段太守的心腹,對他鮑楚雄也不敢怠慢。

    一郡都尉,對太守家奴如此恭敬,自有其原因。本來,都尉這一軍職品級,在當時並不算低。但此時天下稍安,武人地位已下降不少。在那中原之地,不少郡中的郡兵,甚至都已被撤銷;即使仍然保留,這都尉一職也往往由太守一人兼任。只有像南海郡這樣未開化的嶺南蠻疆,因為民風彪悍,盜匪滋生,才原班保留下郡兵編制,用以保境安民。

    不過,雖然嶺南諸郡的郡都尉仍由武人擔任,但卻受太守節制。所以,雖然現在郡都尉鮑楚雄,對太守大人這般忽然起興似的折騰大感不滿,但他仍然保持著一臉的笑容,安排好段安與諸位道長的住宿。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大早,用過早飯之後,醒言便與鮑楚雄、林旭等人,一起在中軍帳中等候太守的到來。

    鮑都尉手下三百名郡兵人馬,此時也都在準備著出戰前的諸般事宜,只等太守、都尉大人一聲令下,便即開赴火雲山征剿匪賊。

    現在天光尚早,也就剛過雞啼二遍。借著這空兒,鮑楚雄便跟醒言、林旭等人,細細介紹了一下這次所剿賊寇的具體情況。

    原來,這股得妖人暗中相助的匪徒,老巢在揭陽縣西南與龍川縣接壤的火雲山上,據險結營,號為大風寨。大風寨寨主名叫焦旺,只因毛發枯黃,便得匪號“金毛虎”。

    這匪首焦旺,雖然綽號威猛,但手底下功夫其實一般。只不過,焦旺其人雖長得五大三粗,但卻正屬于粗中有細一類的人物。與他打過交道之人,全都說他外憨內猾,著實是詭計多端。

    正因為如此,這金毛虎焦旺才能領著手底下的匪徒,躲過縣兵一次次追剿,並且還有余裕吞並附近山頭的草寇,以致大風寨的人數越剿越多,最後幾有二三百人的規模。

    這些匪徒,來去如風,劫掠如火,直讓附近幾縣民眾苦不堪言。火雲山群寇,遂成揭陽幾縣的心腹大患。

    不過,正應了那句俗語︰“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大風寨眾匪風頭漸勁,為患漸烈,逐漸便引起南海郡各級官員的注意。終于,在三個多月前,大風寨在龍川某處劫掠時,因村民反抗,便將村中十幾戶盡數屠戮,釀成滔天血案,合郡為之震動。此事傳開,州牧大為震怒,嚴責南海郡太守傾盡全力剿除凶徒;否則,就要申告朝廷,將他免官治罪。

    如此一來,南海太守段宣懷,自然被搞得焦頭爛額;在上下催逼、群情洶湧之下,更是嚴令郡都尉鮑楚雄,全力清剿大風寨賊徒。于是,在鮑楚雄領著郡兵一陣狠打之下,大風寨匪眾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最後龜縮到老巢火雲山中。同時,匪寨人數也越來越少,現在估摸著只剩下百來號人。

    大風寨眾匪盤踞的火雲山,說起來也是揭陽縣一景。正是山如其名,火雲山石岩,皆呈火紅色。遠遠望去,整座赭紅的山體矗立在藍天之下,就像是座火焰山一般;連那飛過山頂的白雲,也都被映成紅彤之色,正如火燒紅霞。

    而火雲山不僅山色似火,就連山上的草木,其枝葉也都呈現出一片火紅之色。關于火雲山,當地人還有一個傳說,說這山曾是那滅亡已久的南越國王室狩獵御苑之所。不過,這說法也就火雲山附近山民說說而已,其他人只要見到這山的怪異模樣,便不大肯相信這處山場,真有啥狩獵的價值。

    不過,雖然這火雲山外貌奇特,但山勢並不險峻;這些暫時遁入山中的匪徒,被這些發了狠的郡兵剿滅,只是早晚間的事。

    只可惜,就在鮑都尉一路窮追猛打,意圖一鼓作氣攻下大風匪寨時,那個放火搗亂的妖人出現了。每次郡兵攻上山去,便會被平地冒出的熊熊火焰阻住去路。而在追擊小股下山覓取水食的匪隊時,每每在快要得手之時,又會被一片火海擋住去路。

    幾次攻擊,全都無功而返。沒辦法,鮑楚雄只好率部怏怏而回,請太守延請得道高人,來協助他鋤妖破匪。

    說到這兒,鮑楚雄拳掌狠狠相擊,跟眼前這幾位正聽得入神的道門弟子說道︰

    “大風寨匪寇實在可惡!這次能得天師宗幾位道長幫忙,又有張堂主相助,一定能將這些鼠輩一網打盡!”

    聽得鮑楚雄這番繪聲繪色的介紹,醒言幾人也是感同身受,直聽得熱血沸騰,恨不得馬上就隨大軍出發。

    就在眾人摩拳擦掌之時,大約卯時將盡,忽聽得帳外原本軍士往來喧嘩的聲音,一下子歸于沉寂。然後,就有位傳令軍士進帳稟報︰

    “太守大人來了!”

    一聽這話,帳內幾人都是彈身而起,趕緊走出大帳去迎接太守大人。

    來到帳外,醒言便看到一位冠服儼然的官員,正從一輛馬車中走下。晨光中醒言看得分明,這位鮑楚雄口中的段宣懷段太守,大約五十開外,身形偏瘦,面相方正,態度威嚴,頷下蓄有一綹胡須,正隨風拂擺。

    段太守下了馬車,便舉步朝這邊走來。鮑楚雄見狀趕忙迎上去,說道︰

    “大人足下小心——天氣炎炎,何勞段大人親來送軍出征?”

    “呵呵,楚雄你有所不知。這次老夫來到揭陽,一來是送師出征,二來則是備得兩件小小禮物,要送給上清宮的張堂主,聊表我南海郡對他鼎力相助的謝意。張堂主在哪兒?快快帶我與他相見!”

    段太守這前半句話還說得四平八穩,但到了最末,語氣卻變得頗為急促,直看得鮑楚雄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見太守大人提到自己,也毋須等鮑楚雄指引,醒言便趕緊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

    “小民張醒言拜見太守大人。”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你就是張堂主?”

    “正是。”

    聽得確認,段大人便開始上下仔細打量起醒言來。

    正在醒言被瞧得莫名其妙之時,便見段太守拈起頷下胡須,連聲笑道︰

    “果然,果然!”

    “?蓿俊br />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太守大人過獎啦!”

    “張堂主不必自謙,老夫這句話你是當之無愧。”

    這位原本官威甚重的段太守,此刻卻似已完全忘記鮑楚雄等人的存在,只管滿臉堆笑,一心跟醒言說話︰

    “這次老夫前來,正有兩樣東西要送給張堂主。來人!”

    一聲召喚,旁邊一位典吏應聲上前,手中正捧著一只紅漆托盤,盤中疊著一方水藍色的絲綢織物,旁邊擱著兩條飾著羽毛的旄尾,全都染成金黃色。

    “這是?”

    “此去剿匪,張堂主正是主力,豈可沒?盱縫浩 渫疲空夥剿 緞衿 鵪歟 搶戲蠣肆 垢現疲 衷 彌鰨 U盤彌鞔巳煒 檬 br />
    說這話時,旁邊已有一隨從軍卒,取來一根青竹竿,段太守親手將那旗幟展開,套在竿首,接著又將那兩條旄羽在竿頭系牢。

    太守大人這番舉動,更把旁邊那位剿匪主將鮑楚雄看得直咧嘴。

    此時,這竿旌旗已在清涼的晨風中展開。眾人抬首仰望,只見在那颯颯作響的深水藍旗幟上,正繪著一只金色的朱雀神鳥。神鳥圖案造型簡潔,但極為傳神,就像只活物一般。

    眾人仰首望去,只見旗上那只金色玄雀,在晨光輝影中隨風飄飛,羽揚翼張,傲然睥睨,恍惚間就似要從半空中飛撲而下。

    “聽說堂主靜室築于羅浮山千鳥崖上,想來珍禽異鳥必多;而玄鳥朱雀又是守護南方的聖靈,主太平,老夫便自作主張命畫師繪此圖案,不知張堂主滿意否?”

    “當然!當然!”

    醒言現已是如墮雲霧之中,哪有說不好之理。而他身旁的瓊肜,看著旗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金色鳥兒,更是蠢蠢欲動;若不是面前有這麼多生人,說不定早就飛身跳上去仔細看個究竟。

    這事似乎還沒完。又聽那段太守接著說道︰

    “不知張堂主此次出征,有沒有合適的坐騎?”

    “稟過大人,坐騎我有;我曾在傳羅縣城買得一驢,雖然瘦了點,但腳力還不錯!”

    “哈~張堂主說笑了,出征斗法如何能騎蹇驢?來人!”

    段太守又是一聲喝令,便見馬車後面轉出一位馬夫,手中牽著一頭姿態神駿的白馬,朝這邊“踢踏”而來。

    “這匹白馬,名為‘飛雪’,是我府衙中最為雄健的駿馬。現在就講‘飛雪’贈與張堂主,祝張堂主此次出征,馬到成功!”

    “這個……太守大人實在太過盛情,晚輩恐怕承受不起。”

    此時不光鮑楚雄直咧嘴,醒言也覺著有些不合適起來,趕緊出言推辭。

    “哈哈,賢佷說得哪里話來~”

    見醒言自稱“晚輩”,現在這段太守的稱呼也變了;只聽他說道︰

    “賢佷奔波數百里,都是為我治下子民謀福。老夫這兩樣薄禮,只取個口彩,賢佷不必推辭!”

    “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等此戰歸來再作論處。”

    醒言見段太守神色堅決,知道一時也不好推辭,便暫且收下他這份厚禮。

    而他從段太守方才這句話中,也終于有些明白太守大人為何對他如此禮遇︰

    “原來都是為了治下子民啊!——段大人真是位愛民如子、禮賢下士的賢明好官!”

    心中正佩服著,忽聽那段宣懷段大人訝道︰

    “咦?賢佷背後這把寶劍,倒是頗為奇特。可否借予老夫一觀?”

    原來,正是段太守看見醒言那把毫無修飾的無名古劍,從他背後露出黝黑粗簡的劍柄。

    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醒言還是趕緊將無名劍取下,遞與段太守。

    段太守將這鈍劍在手中略略翻動了一下,便笑道︰

    “醒言賢佷,這劍頗為沉重,怕是不甚趁手;看這鋒刃無光,似乎還沒開鋒,又如何能在陣前防身對敵?不如,賢佷就先用著老夫的佩劍吧。”

    說著,段太守就將鈍劍遞還醒言,待他重新背好之後,便解下腰間佩劍,連鞘遞給醒言,說道︰

    “賢佷可拔劍一觀。老夫雖是文官,這把隨身佩劍也非名劍,但總還算輕便鋒利。”

    醒言此時已抽出鞘中寶劍,放在眼前觀瞧——只見這劍刃口鋒芒畢露,寒光閃爍,果然是把利器!

    正看時,只聽那段太守諄諄教誨道︰

    “俗語雲,‘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臨陣殺敵非同兒戲,兵刃鋒利與否,實在不可輕忽視之。”

    “這……”

    “已受大人旗馬,又如何再敢覬覦大人的隨身佩劍?晚輩萬萬不敢從命。”

    雖知段大人這番美意,是出于勤政愛民之心,但醒言還是覺著有些承受不起,連聲稱辭不受。

    而旁邊林旭等人,目睹這一幕,正是張口結舌,心情復雜;那位鮑楚雄鮑都尉,則又開始擴大考慮範圍,努力回想朝廷中有沒有叫“馬蹄山”的高官顯吏。

    見醒言推辭,這位文士出身的郡守說道︰

    “正所謂‘寶劍贈英雄’,張賢佷英雄年少,老夫贈劍也是理所……啊!”

    剛說到這兒,附近幾人卻突然只覺眼前烏光一閃,然後便見醒言背後那把不起眼的鐵劍,現在竟沖天而起,宛如游龍一般,在眾人頭頂飛舞一圈,嗡然作響,然後便一頭扎下!

    只聽“喀”一聲輕響,就如斧入腐竹,這飛劍已將醒言手中那把太守佩劍,輕輕割成兩截;然後,便是“倉啷”一聲鐵器墮地之響傳來。

    還沒等眾人來得及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卻又見剛才那把飛斬而下的鐵劍,“唰”的一聲,已不偏不倚的鑽入少年左手劍鞘之中!

    現在,這把肇事的無名劍,正從太守那把黃金虎吞口暗綠鯊皮劍鞘中,露出仍舊平凡無奇的劍把來。只是這時,再沒人覺得這把劍駑鈍簡陋。

    “完了,這劍不早不晚,偏在這時候賭氣搗亂,這下可闖了大禍了!”

    醒言心中哀嘆,正要稱罪之時,卻發現那太守段大人,雖見自己佩劍被斬斷,卻不僅沒生氣,相反的,看那神色,似乎他對自己佩劍折斷一事,還覺著挺高興︰

    “原想不到賢佷寶劍竟是如此利器!賢佷你瞧,老夫這把劍鞘,正合劍意。既然貴劍已擇其居所,賢佷就不要再推辭了。”

    段太守只想著贈出劍鞘,但林旭、張雲兒、盛橫唐幾人,盡皆對醒言方才那靈動無比的飛劍之術震驚不已。正在眾人臉上變色之時,那位同樣驚奇的鮑楚雄鮑都尉,開口問道︰

    “張堂主,你昨日不是說,你不會貴派的飛劍術來著?”

    “呵~不瞞鮑都尉,我真不會本門馭劍訣。只是俺這劍有些古怪,常常不待驅使,便自個兒飛到空中,實在讓人頭疼!”

    “原來是件通靈的寶物!”

    眾人頓時恍然大悟,同時也都羨慕不已。同屬道門的天師教三人,目睹醒言的神劍,現在也是別有心思——

    張雲兒一臉欣羨︰

    “哇!想不到張道兄的寶劍竟如此神奇~上清宮的寶物真多也!”

    林旭則暗自不平︰

    “想不到那上清宮,為爭得馬蹄山福地,不僅給這少年許下堂主之職,還送他如此寶器,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盛橫唐卻有些搖頭︰

    “唉,寶物歸寶物,只是這少年還不懂驅用。真可惜了……”

    且不提眾人各樣心思。在段太守將這幾樣物事送與醒言之後,便著鮑楚雄點齊兵馬,他在點兵高台上說了一番鼓舞士氣的話兒,然後便命郡都尉鮑楚雄,正式率軍出征。

    少年醒言,終于要踏上未知的征程。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2 PM

第六章 枰上演棋,豈悟生殺之機
在隨南海郡郡兵出征路上,醒言並沒騎上那匹太守大人盛情相贈的白馬“飛雪”。雖然,他也很想試試在這匹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的感覺,但一注意鮑都尉、林旭等人的神色,醒言還是生生將這個念頭給壓了下去。

    當然,這匹腳力也不能白白空著;思量一番,醒言便將“身小力弱”的瓊肜給推上馬去,自己則在一旁牽著韁繩,充當馬夫,與林旭等人一起步行。

    南海郡郡兵,大都為步卒,只有主將鮑楚雄和少數幾位校官、傳令兵騎馬,其他人大都持械步行。因此,在這條宛若長蛇的隊伍中,那匹神駿白馬上的紅裳女娃兒,此刻就顯得格外的顯眼。

    現在,這位初次騎馬的小丫頭,正搖晃著腦袋,不住朝四下張望瞧新鮮,就好似正踏青郊游一般。在她馬後,跟著一位掌旗軍卒,手中執著那竿水藍玄鳥飄金旗。鮮色的旌旗,在野風中獵獵作響,金色的旄羽隨風飄卷,金藍輝映,煞是好看。

    若只瞧這面大旗,倒也覺著威勢十足。

    此去目的地火雲山,雖然在揭陽境內,但因揭陽地域廣大,那火雲山又在與鄰縣交界處,因此離縣城也將近有二百里之遙。

    剛從揭陽縣城開拔出來,這行軍隊伍還算齊整,排成一溜長蛇,順著官道迤邐而行。但過得一個多時辰,這隊列就有些散亂起來。頭頂著驕陽行進,軍卒們全都是汗流浹背,便不免有些懈怠起來。

    這情形落到鮑楚雄眼里,自然是大為不滿;不過這鮑都尉也是帶兵的積年老手,思摸著現下離火雲山還遠,頂上這日頭也著實灼烈,若就此呵責軍卒,恐怕會影響士氣。這麼一想,鮑楚雄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暫且隨他們去了。

    漫漫長路,頗為枯寂,免不了便要讓人尋些話兒。正行走間,醒言便聽得天師教的那位盛橫唐盛師兄開口跟他說話︰

    “張堂主,昨日見你演練符法,確實不凡。不過恕我直言,貴教似乎並不以符法見長。不知張道兄最擅長何樣法術?若能惠告,我等幾位法師也可心中有數,此去與妖人斗法之時,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盛師兄所言甚是。要說我最拿手的嘛,應該便是……”

    說到這兒,醒言卻卡了殼——要說自己最擅長的法術,當然便得數靈漪教的那招“冰心結”。只可惜,昨日那場演示頗為失敗,這法術顯然已被問話之人自動忽略掉。又或是“水無痕”?“闢水咒”?“瞬水訣”?可這些法術在自己上得千鳥崖後,就有些疏于練習。

    正在醒言左右為難之時,旁邊忽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

    “哥哥最拿手的,一定就是吹笛啦!”

    “吹笛?”

    一聽此言,眾皆愕然。

    “是啊!”

    小瓊肜滿懷熱情的為醒言做著推介︰

    “堂主哥哥吹笛最拿手,有時不用笛兒都能吹響~”

    “不用笛都能吹響……口哨?!”

    瞧著瓊肜那稚氣未脫的嬌俏面容,附近幾人立時都忍俊不禁。便連前面那位端坐在黃驃馬上,正虎著一張黑臉的鮑楚雄,都沒把這突如其來的笑意給憋住︰

    “哈!~這小女娃子說話好生有趣!”

    不過,醒言倒沒覺著瓊肜這話有啥好笑;當即他便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

    “哎呀~我咋沒想到。瓊肜,謝謝你提醒!”

    “盛兄啊,我最拿手的,正是吹笛!各位要不要聽我吹首曲子?”

    說著,醒言便伸手要去取腰間那管神雪玉笛。

    “咳咳!”

    鮑楚雄聞言,趕緊回頭將手一擺,攔阻道︰

    “張堂主!我看還是不必了。行軍途中吹曲兒,恐怕會擾了士氣!”

    “呃,這倒是……”

    醒言這才想到此舉不妥,只好訕訕笑了兩聲,繼續專心當好他的馬夫。

    見這情形,盛橫唐便好心叮囑道︰

    “張道兄,如此看來,到那與妖徒斗法之時,你便可讓我等打前陣。你只需在這玄鳥旗下居中策應便可。”

    “……謝謝盛兄美意!”

    這番對答之後,倒是張雲兒見著瓊肜神態可愛,便開始逗她說話。只是,此後無論她怎麼逗引,這馬上的小女娃兒,卻再也不肯多說話,只在那兒看著她嘻嘻笑個不住,一雙眉眼彎成兩道可愛的新月牙兒。

    鮑楚雄這隊郡兵,行到離火雲山大約還有十里之外的一處凹地,便收勒部曲,暫作修整。除了整頓隊形、派出斥候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工作,便是由盛橫唐、張醒言二人,給士兵衣甲繪上避火符。

    這類符咒,大都有時效限制;為發揮最大效用,兩人在快接近戰場之時,才開始為士兵描繪符。

    此時大約午時將盡,日頭已從正南略略偏西,軍兵腹中大多饑餒,順便也借著這機會,就著皮囊中的清水啃食干糧。

    等斥候跟鮑楚雄回稟匪情無變時,醒言二人已在所有兵甲上繪好避火符紋。鮑楚雄一聲令下,這隊約略三百人的兵卒,便軍容整齊的朝火雲山開拔而去。這之後,再無一人隨便交頭接耳,又或拖後超前。

    不到半盞茶功夫,醒言便清楚看到,在數里外的湛藍天空下,正盤踞著一座遍體赤紅的山?`。之前鮑都尉曾提過火雲山並不險峻,醒言便在心目中將火雲山想象成一個禿平的山丘。直到這時親眼一瞧,才發現心中預想大為謬誤︰

    遠遠望去,火雲山山勢雄峨,峰巒奇峻。山上石岩,或呈赤赭,或顯紫紅,如染嫣霞之色;坡上林木,雖正在七月夏時,卻已似被三秋霜染,漫山紅遍;偶有熱風吹來,便掀起紅濤陣陣。

    放眼眺去,在七月烈陽照耀下,整座火雲山紅光灼灼,焰氣蒸天,就像支碩大無朋的火炬,正在天穹下熊熊燃燒。而峰頂上空聚斂的雲朵,形狀奇特,似舟似崖,被赤色山巒一映,如若彤色棉絨。正是︰

    火雲滿天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

    正在醒言驚嘆天工造化神奇之時,那馬上的小瓊肜忽的探身跟他小聲說道︰

    “哥哥,那山好奇怪哦~”

    “是啊!我也頭一次見到這樣奇怪的紅石頭山。不過挺好看的。”

    “嗯!不光好看,也很好聞呢~”

    說著,瓊肜便皺了皺鼻頭,使勁嗅了起來。

    “呃?”

    “……瓊肜妹妹啊,我看你這鼻子真靈,都快趕上狗鼻啦!不如下次和哥一起去打獵?哈!”

    “好啊好啊!一定不要忘記帶上我哦~”

    正在醒言跟瓊肜逗笑之時,那位沉默已久的盛橫唐,忽然大聲說道︰

    “恭喜都尉大人!”

    盛橫唐這句話著實沒頭沒腦,鮑楚雄覺著有些奇怪,便回頭問道︰

    “盛道長,尚未開戰,喜從何來?”

    “大人且容我細稟。貧道曾跟天師真人習過觀氣之術,可測軍戰利負。”

    “哦?快快講來!”

    一聽有關勝負之事,鮑楚雄立馬便大感興趣。

    “大戰之前,戰場上方常有雲氣凝結。若雲氣如堤如阪,則為軍勝之氣。若如覆舟,赤白相隨,則主將士精勇。大人請看、”

    盛橫唐抬手向遠處火雲山一指,說道︰

    “此刻四方雲氣正在向火雲山聚集,或如巨舟,或如堤阪,流轉變幻,紅白相間,正是主我方大勝之氣!”

    鮑楚雄聞言大喜,立命身旁小校,騎快馬往復奔馳,將盛橫唐之言遍傳軍中。兵丁聽得傳報,頓時歡聲大作,此起彼伏,盡皆加快步伐,恨不得立即便撲上大風寨廝殺。

    鮑楚雄見郡兵士氣高漲,心中大樂,向盛橫唐謝道︰

    “其實能得閣下幾位高強法師相助,那些鼠輩怎還不束手就擒?”

    不多久,這支士氣高昂的剿匪軍伍,便行進到火雲山下。

    到達目的地,鮑楚雄勒住戰馬,略略整頓隊形,便要下令兵士一起向火雲山上沖擊。正要揚臂喝令之時,忽見馬前閃出一人,拱手稟道︰

    “不知將軍預備如何破敵?”

    定楮看去,說話之人正是天師弟子林旭。鮑楚雄現在對這幾位天師宗弟子,正是倚重,見他發問,便和聲答道︰

    “既得幾位相助,麾下兒郎又不懼火氣,楚雄預備就此一鼓作氣攻上山去,將那大風匪寨一舉蕩平!”

    “將軍此法雖然甚妙,但也許還有更好的破敵之方。”

    “哦?願聞其詳。”

    見鮑楚雄感興趣,林旭便將自己一路籌劃的計策娓娓道來︰

    “那些賊徒,雖然不敵將軍勇力,但正所謂‘窮寇莫迫’,這些草寇都身負血債,到了窮途末路之時,定然會死力抵抗。並且,這些亡命之徒還有地利之便,比你我更熟諳火雲山地形;若他們據險而守,負隅頑抗,恐怕將軍一時也是難以攻下。”

    聽林旭說得有理,鮑楚雄不住點頭。

    “還有一點也頗為可慮。軍士身上的避火符,過得兩三個時辰,效果便要打上折扣;再加上廝殺間難免浸染血跡,符力恐怕更難持久。若到兩軍膠著之際,那鼠輩妖人再躲在暗陬,趁便向在狹窄處拼殺的郡兵放火,恐怕那時就……”

    雖然林旭並沒再說下去,但鮑楚雄已知其意。本來他還信心滿滿,但現在聽林旭這麼一分析,也變得有些遲疑起來︰

    “如此說來,若徑直殺上山去,恐怕又要演那赤壁舊事……不知林道長有何良策?”

    “大人可用‘拋磚引玉’之計。兵經有雲,‘拋磚引玉,類以誘之,擊其蒙也。’”

    “道長的意思是,將那些山匪誘下山來,然後一舉殲滅?”

    “正是!蒙者,下坎上艮之卦。上艮為山,下坎為水;山下有水,險也。若大風寨匪寇在山下平處與將軍兵馬對敵,則敵寇大險,將軍必勝。到那時,若那鼠輩妖人不知機,敢再出來搗亂,則我等幾位師兄弟,定叫那廝有來無回!”

    “果然妙計!”

    聽得林旭這一番高談闊論,鮑楚雄鼓掌贊道︰

    “想不到天師教諸位道長,不僅法術了得,于兵法也是這般嫻熟,著實讓楚雄佩服!”

    “我這便命人準備些金鼓旌旗,去那火雲峰大風寨前鼓噪誘敵!”

    “呃……請恕在下直言,此種誘敵之法,效果未必就好。”

    “哦?”

    “旌旗金鼓,只疑似也;兵經‘類以誘之’之語,意指需用類同之物誘敵,這樣才可以假亂真。大人可分出七八十名兵士,讓軍中校官帶領,去那大風寨前攻擊喊殺,如此那些匪寇才能深信不疑。否則,那些賊寇龜縮已久,不一定會上當。”

    說話之時,林旭神采飛揚,言語間充滿著強大的自信。

    “哈哈!林道長果然是年少多智,算無遺策,真不愧為人中俊杰!難怪你師兄之前看出軍勝之氣——有林兄弟相助,楚雄何愁不勝?這次若得凱旋,第一份功勞非閣下莫屬!”

    “不敢當不敢當!”

    林旭口頭雖然謙遜有禮,但臉上還是掩不住一絲喜色︰

    “在下只是略盡綿力,全仗大人將士驍勇而已。”

    略頓了頓,林旭謙恭的請求道︰

    “此戰得勝之後,不知都尉大人能否幫我教一個小忙?”

    “哦?有用得上鮑某之處只管說來!”

    “其實也不是甚大事。番禺地方我教幾位教民,先前因些瑣事而遭官府縲紲,至今仍在囹圄之中。只望都尉大人凱旋之後,替咱在太守面前美言幾句……”

    “哈,小事一樁,包在鮑某身上!”

    鮑楚雄拍著胸脯大打包票,然後便依林旭方才所獻計策安排去了。

    現在,不僅鮑楚雄一眾將士眼中只有林旭幾位天師教弟子,便連這位上清堂主張醒言自己,在耳聞目睹了林旭整個獻計過程之後,心中也是嘆服不已︰

    “天師宗這幾位道友,真個是人中龍鳳!特別是這位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林旭林道兄,于戰陣兵法竟是如此精熟!雖然俺也曾讀過一些兵書戰策,可就是不曾想過,要來將它們用到實處。”

    贊嘆之余,醒言打定主意,決定開戰之後,定要為林旭等人馬首是瞻,從旁盡心協助。

    現在的火雲山腳下,所有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戰斗,進行著最後的準備。

    不知不覺間,眾人頭頂的天空中,已是彤雲密布。

    千里雲陣下的火雲山,偶被驕陽一映,便呈現出血一樣的猩紅。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4 PM

第七章 紅煙射日,一炬便成焦土
聽了林旭計策,鮑楚雄大贊神妙,立命手下孫校官,率一彪人馬鼓噪殺上山去,務必將大風寨群寇引到眼前空地上來。

    待孫校官點齊人馬,領命而去,鮑楚雄便帶著余下的約二百多名兵卒,潛藏到附近山林中,只等那些匪徒過來,便一齊殺出。

    瞧著眼前這萬無一失的布置,鮑楚雄心下頗有幾分得意︰

    “這些個無謀草寇,用上這等計策對付,是不是有些抬舉它?”

    “此戰勝負已定!”

    一想到即將到來的合圍戰,鮑楚雄便興奮不已,反復在那兒檢查明光鎧的環扣,將手中大環刀在甲衣上反復磨蹭,一刻也靜不下來。折騰了一會兒,這求戰心切的鮑都尉便開始不停的從樹縫中向林外踅摸,只等孫校官將那些匪人引來。

    大風寨的匪徒並沒讓鮑都尉久等。就在那誘敵之兵派出去還不到半盞茶功夫,林中伏兵便聽到林外一陣叫嚷喧嘩之聲傳來——

    只見那孫校官正領著五六十殘兵,慌慌張張的退了過來。身後,一群匪徒正狂呼亂嚷的緊追不舍。前面這群官府敗兵,若從背影看過去,似乎正狼狽不堪,慌不擇路;但醒言鮑楚雄等人在正面看得分明,這些南海郡的殘兵敗將臉上,個個都是神態自如。

    “好小子,真有兩下子!不愧是跟了俺鮑楚雄多年的老部下!”

    暗贊之余,鮑楚雄做了個手勢,讓弓箭手準備放箭。

    片刻之後,待那些山匪再迫近了些,鮑楚雄瞧得清楚,那群匪寨追兵也不過就五六十人的樣子。

    “嗯?好像少了點。莫不是剩下的都餓得走不動道兒了?還是……”

    正在鮑楚雄狐疑之際,忽望見那匪群之中墮後一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直欲擒之而後快的大風寨寨主、“金毛虎”焦旺!

    此刻,焦旺這廝正在那兒狂呼亂喊,不斷催促手下加快步伐。

    一瞅這廝,鮑楚雄疑慮全消,一股怒火直往上躥。再細細一打量,焦旺身邊這股賊人數目委實不多。

    “哈哈!焦賊這次看你往哪兒跑!”

    當即,鮑楚雄便大吼一聲︰

    “兒郎們莫忙放箭,且跟我沖!”

    “今個老子要抓活的!活捉匪首金毛虎者,重重有賞!”

    說完,這鮑楚雄就一馬當先從林中躥了出去。見都尉大人沖出,林中伏兵盡起,發一聲喊,跟在後面疾沖而出。

    醒言、林旭等人待兵丁悉數沖出之後,也跟著出得林去,隨時警戒,準備對付那暗中放火的妖人。

    林中伏兵一出,那些正在逃跑的郡兵,立時也返身殺了回去。身後迫得較近的匪徒,措手不及之下,頓時便有十幾人橫屍當場。

    正一心追敵的金毛虎焦旺,忽見那死對頭鮑楚雄,正率標下軍馬從旁邊樹林中席卷而出,頓時大驚失色。這等情形下,稍一遲疑,便是滅頂之災。

    不過,值此危急關頭,也不用勞煩焦旺招呼,他手下這幫兄弟,就已經裹挾著他往回飛跑,那架勢奔得比兔子還快。

    亂軍之中,這位形容彪悍,臉上遍布刀痕的焦大寨主,還不忘回頭破口大罵︰

    “鮑楚雄你這殺千刀!敢用這等下三濫手段暗算你焦爺爺!”

    “哈哈!你這中計的蠢貨還敢自稱爺爺?今日鮑某就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嘴里回罵著,鮑楚雄緊催胯下戰馬,在其後緊追不舍。不過,這山地多坑窪,騎著戰馬奔跑反倒不快。鮑楚雄追得甚不爽利,便立即翻身下馬,提著大刀,邁開大步就和手下兵卒一起向前追去。

    此時醒言林旭等人,也跟在郡兵後面向前行進,時刻搜尋左右,提防妖人暗中施法。心中擔心賊人流矢,醒言便將瓊肜從白馬上抱下來,讓她緊隨在自己身後。

    大風寨的匪賊,南海郡的郡兵,就這樣一前一後追跑下去。

    “晦氣!這幫賊徒看似沒吃飽飯的樣子,可跑起來還真叫快!”

    眼見兵匪之間一直若即若離,鮑楚雄不免就有些焦躁起來。

    現在他前面這些大風寨的匪人,屁股上就像點著火一樣,兩腿奔得飛快,在郡兵前面不知疲倦的瘋跑。

    不過,讓鮑都尉頗感欣慰的是,這次一路追去,並沒再出現阻住官軍去路的火焰。

    “哈~看來這妖人也挺知趣,曉得有天師宗高人坐鎮,便不敢出來觸霉頭!”

    鮑楚雄心情大好,腳下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不過,那位方才負責誘敵的孫校官,現在卻覺著有些奇怪起來︰

    剛才他在半山道上遇著的這些山匪,現在並沒照原路逃回山寨,而是繞著山坡朝火雲山深處跑去。

    不過,現在前面這群匪人,隊形散亂不堪,應該已是慌不擇路了。

    “?蓿 肜從κ巧椒瞬幌氚壓儔銑踩2還雇庳耍 獯慰刪褪遣宄崮遜閃耍 br />
    不知不覺間,這一路追兵就來得一處三面環山的坳地之中。

    這處山坳,由三面平緩的山坡圍成,正面對著高聳的火雲山峰。周圍山坡上長滿葉色嫣紅的林木,枝椏交錯,密不透風;腳下則是遍地的紅褐茅草,兵卒齊膝以下盡沒草中。自高山上吹下的風息,帶來一絲讓人壓抑的炎氣。

    身處這圍赤色的山坳,就好似站在一片燃燒著的闊大火場上。天空中籠罩的彤色雲團,正給這片火場投下巨大的陰影。

    見著這奇特的地形,再看到前面那些正忙著朝林中散去的匪人,醒言心中忽然一動︰

    “奇怪,這景況怎麼這麼熟悉?就好似剛有人跟自己提起過一樣……”

    “不好!——這、這不就是林旭那招‘拋磚引玉’?!”

    就在醒言突覺不妙,剛要大叫提醒鮑都尉之時,已見那一直忙著逃躥的金毛虎焦旺,忽在山坡林前停住,回身陰陰一笑,朝這邊好整以暇的說道︰

    “鮑大人啊鮑大人,誰不知俺金毛虎智勇雙全?敢在俺面前玩這種把戲!好,老子今天倒要瞧瞧,倒底是誰死無葬身之地!”

    那焦旺話音剛落,便聽一聲梆響,一陣箭雨從林中應聲飛出!

    這通暗箭來得如此突然,沖在前面的郡兵不及用盾牌遮擋,立時便應聲倒下十幾人,便連那鮑楚雄鐵鎧遮護不到的左臂上,也被蹭上一箭,頓時便血流如注。

    見主將受傷,那些兵丁立即舉盾沖上來,將鮑楚雄護下陣去。

    此刻,醒言忍不住朝那位天師宗弟子瞧去——正見他那張白臉上,已現出幾分赧色,顯然正羞慚不已!

    不過,雖然南海郡兵被賊徒出其不意的迎頭一擊打蒙,折損了些人手,但這些經常剿匪的兵丁也是經驗豐富,待最初的慌亂過去後,立即反應過來,圍成一首尾兼顧的圓形大陣,陣中所有人都舉起盾牌,護住頭臉;最外側的軍卒,則單膝跪地,矛刃向前,用盾牌護住整個身形。

    在這樣嚴密的防護之下,此後郡兵便再無多少損傷。與此同時,賊寇從林中射出的箭矢,也漸漸稀疏起來。不一會兒,密林中便不再有箭羽射出。看來匪人的箭矢存量不多,此時已經告罄。

    見此情形,鮑楚雄忍著痛,高聲喝罵道︰

    “焦旺你這卑鄙賊子,只憑這就想暗算到你鮑爺?若讓俺逮住,定將你碎屍萬段!”

    “哈!好好好,那俺就等著!不過可別讓老子等得太久!”

    回敬了一句,那焦旺就在箭矢及身之前,哧溜一下閃進林去。

    見甕中捉鱉不成,還被王八反咬一口,頓時就把這鮑楚雄氣得七竅生煙,決定再也不管啥勞什子“逢林莫入”——氣急敗壞的郡都尉,一把將臂上射入不深的箭矢拔出,狠狠折斷摔在地上,便舉刀向前,就要下令追擊。

    就在鮑楚雄那刀還停在半空中,眾人耳中忽聽得“轟隆”一聲;再去看時,便見陣前草地上,已燃起沖天大火!

    帶著一絲炎氣的山風,正順山坡吹來;這平地暴起的大火,借著風勢向郡兵圓陣探出凶猛的紅舌,那火浪鋪天蓋地而來,就似要將這火海中的孤島一舉吞沒!

    遭此巨變,那原本整齊的郡兵圓陣,立時便松動散亂起來。這些兵士,雖然衣甲上都繪著避火符,但在這驚人的火勢之前,眼見火苗朝自己身上躥來,還是免不了本能的朝旁躲閃。

    風助火勢,郡兵腳下那些紅色茅草,也漸漸燃燒起來。一時間,馬嘶人叫,沸反盈天,亂成一團。

    “那放火妖人還是動手了!”

    當即,這群天師教弟子,包括那七八位教民,迅即取出清水符,朝陣前火海擲去。這些天師教秘制的符,一觸火舌噴出的炎氣,便化作條條水龍,朝火焰撲去。

    在這些清水符連接而成的水幕之中,那火場灼燃的勢頭,便漸漸被遏制住。不過,這火場面積甚廣,仍有不少符未到之處,那火苗便借著風勢,仍舊向眾人襲來。

    就在此時,只見那天師宗女弟子張雲兒,從袖中取出一符,揚手朝空中擲去;然後,口中便飛快的念起咒語來。

    在這急急的咒語聲中,那張飄在半空悠悠蕩蕩的符,忽然青光四射,發出耀眼的光華。待光華稍微淡卻,眾人便見那處正有一青光閃閃、碩大無朋的“?M”字,停在半空凝住不動。

    頓時,便似這凝滯不動的符字一樣,那原本漫天飄卷的風氣,一時間也俱都消歇。

    隨著山風消逝,眾人腳下正自蔓延的火苗,也立時止住了凶猛的勢頭。

    在天師教弟子符和小瓊肜的潑水法術下,這片人造火場的聲勢終于小了下去,只剩有零星的火苗還在不甘的閃動。

    “呼!想不到那妖人的放火之術,竟有如此厲害!不過幸好我有天師教高人在此。”

    雖然遭遇過幾次放火術,但如此這麼凶猛的勢頭,鮑楚雄還是頭一次見到。因此,在那心有余悸之余,也不免暗自慶幸。

    “看來這次剿匪,也還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

    現在,鮑楚雄已不似先前那般樂觀。

    “弟兄們且聽清楚!我等暫且向後退避一下,眼前地勢不利我方作戰。”

    這一把火,終于讓鮑都尉回復了冷靜,瞧出眼前這地形分明就是個合圍之勢,絕非久留之地。

    “哈哈,想逃?沒那麼容易!”

    正在郡兵有條不紊向後退卻之時,忽聽得坡上密林中,又傳來一聲狂妄的大笑。鮑楚雄聽得清楚,那說話之人,正是賊人頭目金毛虎焦旺。

    伴隨著這一聲斷喝,前面密林中,猛然響起一陣奇怪的嗥嘯之聲,有若雷鳴。

    正在眾人驚疑之間,卻忽見那密林之中,正有成百頭凶猛山獸疾奔而出,便似發了瘋一般朝他們沖來!

    而在這些惡狼野豕身後,那些先前已經逃走的大風寨匪寇,重又狂呼亂叫的奔殺出來,只等前面這些猛獸沖開一條血路,就要跟上來屠戮殘兵。

    這一次,沖殺而來的匪兵足有百多號人,看來已是傾巢出動了。

    “弟兄們不要慌!拼了命也要給俺頂住!逃都沒用,轉頭就是死!”

    見著眼前古怪情形,鮑楚雄絲毫沒有慌亂,言簡意賅的跟那些已被驚呆的郡兵著軍令。

    見情勢急轉而下,那天師教眾人趕緊朝陣前施放符,意圖阻住那些瘋狂的猛獸。此時,林旭、盛橫唐、張雲兒等天師教主力,全都使出看家本領,或祭出“爆炎飛劍”,或施用“寒冰神符”,或展開“千幻絲蘿”,只想能阻住這些野獸勢如山崩的沖擊。而醒言見著情況危急,也趕緊叫瓊肜對那些猛獸落蹄處放出火海,意圖阻它一阻;他自己則飛快使出“冰心結”,遠遠施放到山獸身上。

    在醒言諸人的全力阻擋下,那些疾沖而來的獸群,勢頭略緩了一緩,但還是義無反顧的朝著這邊沖撞過來。眨眼之間,便已有郡兵跟野獸廝殺起來,喊殺之聲呻吟之聲響作一團。

    “孫校官!給俺帶人護住陣後法師!”

    現在鮑楚雄看出來了,不管先前林旭計策如何,但現在這些道教法師,已是自己今日全部希望。剿滅匪徒的宏願,已成鏡花泡影;現在問題已變成,如何才能把盡量多的南海子弟,活著帶回揭陽去。

    正在孫校官帶人朝林旭醒言等法師收縮時,異變又生!

    就在獸群與兵陣接觸之時,其中一匹身形巨碩、毛色似鐵的獒狼身上,忽有一人從狼腹下翻身而起,跨坐到獒狼背上。這忽然冒出之人,面如藍靛,體格偉巨,長得就如凶神惡煞一般。

    現在,這巨漢端坐狼騎,仰天狂笑,將手中一只赤色葫蘆隨意點灑——

    只見成百上千只火焰身軀的明焰蝗蟲,從葫蘆口蜂湧而出,撲閃著火色羽翅,朝那些郡兵飛舞而去!

    立時,不少郡兵衣甲上,便爬上這種閃著明耀光焰的滲人火蟲;腳下的紅草地,也重又騰起燻天的火焰。頓時這眼前的戰場,濃煙迷漫,火浪吞天,不時響起陣陣淒慘的嚎叫。

    雖然所有士兵身上都預先繪著避火符,但看妖人這手段,恐怕是撐不了多少時候了。

    眼見妖人現身,林旭、盛橫唐、張雲兒幾人,立即擎劍迎上前去,各使看家手段,敵住這個凶神,不讓他再有閑暇放火。

    而在此之前,那鮑楚雄已沖上去一回,想與這巨漢一決雌雄——卻在一照面之間,手中大環刀被那巨漢重斧一下子磕飛,兩臂也被震得酸麻,幾不能轉動;正在那巨漢暫放下赤色葫蘆,要來專門對付他時,已有鮑都尉的親兵,拼死沖上前來,將赤手空拳的鮑楚雄搶了回去。

    眼見實力相差太大,這位悍不畏死的都尉將軍喟嘆一聲︰

    “罷了,這妖人還是讓天師教諸位道長去對付吧。我還是來組織人馬抵住獸群匪徒。”

    取過手下遞過的一把環首大砍刀,鮑楚雄重新振奮精神,率領部下與眼前這些敵寇猛獸苦苦周旋。

    有了剛才鮑都尉的教訓,現在這三位天師門人,並不與那巨漢硬拼,只圍著他如走馬燈般來回纏斗,確保他無暇再向郡兵放火。開始時,林旭等人覷得空處,還向這妖漢扔得兩三次符,讓這妖漢吃了不少虧。

    只不過,這巨漢也委實勇猛,林旭等人並沒多少這樣的機會。並且過得一陣,即使瞅得空檔,也不能再騰手施用符了——因為,他們懷中存貨,均已告罄,又無暇再現場制作。因此,現在這四人正戰得難解難分,一時也難以分出勝負。

    就在這煙燻火燎,狼奔豕突之際,南海郡郡兵漸漸就有些抵擋不住,死傷也漸漸多了起來。

    再說那位上清宮的少年堂主,手底下與那些天師教教民助著郡兵抵擋敵寇,腦海中卻在緊張思索著一個問題︰

    “按理說猛獸畏火,但為何眼前這些狼彘猙狡,見著眼前妖人所放火焰,卻仍然不管不顧只管沖擊?”

    用“冰心結”凍結幾只狼彘之後,離獸群略近了點,醒言透過迷蒙的煙火,仔細觀察起這些不停撲擊的猛獸來。

    在拼著嗆了幾口濃煙後,終于讓他發現,在這些猛獸的臀背上,都有一小塊妖異的明火,在靜靜的灼燒。

    “咳咳,咳咳,原來如此!”

    一邊咳嗽,一邊緊張的思索著對策︰

    “怎麼辦?讓瓊肜四下潑水?”

    “不妥!像這兵慌馬亂之際,到處是狼豕亂躥,到處是兵匪奔殺,以身後這小女娃兒一人之力,如何能顧得上這滿場飛躥的野獸?一個不好,還很可能會被亂軍踩倒!”

    此時眼前四處煙火彌漫,喊殺之聲震耳欲聾;陣陣慘叫嗥哮之聲,不停的撞擊著醒言的耳膜。在眼前這奇異慘烈的戰場中,人獸交錯,難分彼此;雖然山獸數目大約也只有百來頭,但往往要三四個兵丁,才能堪堪抵住、殺死一只瘋狂的野獸。

    嗆鼻的硝火煙味中,不時飄來陣陣難聞的皮肉焦臭味道。遠處,那些準備坐收漁利的大風寨匪徒,正在林前好整以暇的觀戰,不時爆發出無比放肆的狂笑譏罵之聲。

    就在這漫天紛亂之中,少年的心神,卻無比沉靜下來。

    只在電光石火之間,醒言腦中已是轉過無數念頭;片刻後做出最終決定,卻已是經得反復斟酌——這位臉上橫豎燻著幾道煙痕的少年,正露出幾分無奈的神色︰

    “唉,不管如何,如今也只有這樣了!”

    “瓊肜,快跟哥哥一起走!”

    打定主意的醒言,回身拉住一直倚靠在他背後的少女,朝陣後那匹正被火場燻得焦躁不安的白馬飛雪奔去。

    飛身上馬之後,醒言又將小瓊肜拽上馬來。

    “哥哥,我們要先走嗎?”

    小女娃在背後疑惑的問道。

    只是,她哥哥並未回答,只往橫里一帶馬韁——只聽白馬“唏溜溜”一聲長嘯,就此朝戰場相反的方向奮蹄而去。

    身後,正在與師兄妹一齊圍攻那巨漢妖人的林旭,聽見白馬這一長聲嘶鳴,回頭一望,正瞧見少年打馬離去的背影︰

    “這個懦夫、膽小鬼!”

    林旭忍不住罵出聲來。就這一分神,他手中那把鐵劍,卻差點被妖漢巨斧掃落!
第八章 目電聲雷,長舒龍吟虎嘯
發于聲如雷如電,其為氣至大至剛。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4 PM

伴隨著“噠噠”馬蹄聲,醒言瓊肜二人,很快便將喊殺震天的戰場拋在身後。待身邊迷漫的煙霧逐漸消淡,重又能看清眼前的天地雲林,醒言便勒住白馬,翻身跳下。見哥哥下馬,小丫頭也輕盈的飄身而下。

    回望來路,在那煙接雲天之處,隱隱聽得有陣陣馬嘶人沸之聲傳來。可又隔得較遠,若不仔細分辨,還會以為那兒只是處嘈雜的集市。

    “嗯,此處空氣澄淨,待會兒便不怕濃煙嗆著鼻子。”

    醒言飛快掃了四周一眼。正準備動手之時,忽聽得瓊肜在身旁迷惑的問道︰

    “哥哥,我們不回去了嗎?”

    “不,把那些壞人打敗再回。”

    “也好!可瓊肜看不到那些壞人呀?”

    “呵~沒關系,哥哥馬上就給你變個戲法。不過瓊肜你得幫哥一個忙。”

    “好!”

    小女娃兒聞言立即挺胸抬頭,只等哥哥交待任務。

    “馬上我便要吹笛;若有扎著黑頭巾的壞蛋來打擾哥哥,你便拿刀子把他趕開!”

    “好!”

    小女娃兒也不問醒言為啥要吹笛,只立將手中一對明晃晃的短刀片,舞成兩朵花兒。

    “很好!還有件事,瓊肜你也一定要記住。”

    “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哥哥,便要去一個叫饒州馬蹄山的地方,跟人說你是張醒言的妹妹——那樣就一定能找到我了!”

    “好!可是,瓊肜為什麼會找不到哥哥呢?哥哥身上好聞的味道,瓊肜一直都在想著不能忘記!”

    “呃……這個以後再告訴你。”

    醒言柔聲答道。

    打定主意要以神曲『水吟』震退群獸的少年,一想起那次在馬蹄山試奏神曲時九死一生的情景,便禁不住神色黯然。

    輕撫了撫身前小小少女柔順的發絲,醒言便轉身面對家鄉饒州方向,默默禱祝︰

    “爹,娘,如若孩兒隕命于此,今後您們就把瓊肜當女兒吧!”

    祝畢,一臉肅然的少年,便再無猶豫,伸手直奔那把玉笛“神雪”而去。

    且略過這二人不提,再說那天師宗林旭等人,卻是越戰越心驚——瞅著眼前狼騎上這位上身精赤、肌如虯結的靛面巨漢,林旭心中大為驚疑︰

    “怪哉!這些下三濫的草寇,從何處尋來如此勇猛的強人?眼前這廝不惟武力法術俱高,還似乎頗有心計,顯非尋常妖物——卻如何會心甘情願替這幫身負血債的草寇出頭?”

    當是時也,在他身周這片煙霧彌漫的戰場里,在那凶獸咆哮聲中,軍兵慘叫之聲越來越多,顯見是漸漸抵擋不住。而不遠處密林前,百來位體力充沛的匪人,正作壁上觀,虎視眈眈,只等官軍精疲力竭之際,便要上來沖殺。

    眼前戰況,已到最壞地步,眼見便是個全軍覆沒之局。

    雖然林旭正偕師兄妹極力與那妖漢纏斗,但對眼前戰局情勢,心中是一清二楚。這位天師宗的青年俊杰,不知怎麼腦海中就忽然閃現出那位上清堂主策馬逃去的背影。

    不過,現在林旭心中已是無比平和︰

    “罷了,他才只是一個少年,大難臨頭驚懼而逃,也屬自然。我也不必笑他。”

    一想到這,這位天師宗弟子心中一動,擋格幾下,尋得一個空隙,便出聲對身旁那位正奮力困敵的少女說道︰

    “雲妹,今日你便先走吧。”

    “不錯!”

    話音剛落,便聽那位素來沉默少言的盛師兄接茬厲聲喝道︰

    “雲兒你一女孩家,留在這反倒礙手礙腳!”

    “……”

    少女並未回答,只把手中三尺青霜舞得更急。

    “哈哈!你們漢人說,‘鳥為食亡,人為財死’——這話太對!今個你們便都去死吧!”

    那位一直默不作聲的凶狠巨漢,忽如雷鳴般吼出一句,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話音一落,就見怪漢將左手中赤色葫蘆奮力往空中一拋,那其中剩下的火蟲,便隨著在空中翻滾的葫蘆拋灑出來,向戰場中四下飛去。

    隨即,正奮力鏖戰的軍丁們便見身周煙火之勢大張,只覺著一股強勁的火炎之氣撲面而來,直迫得人喘不過氣來。立時,便有幾位軍漢身上衣甲,先是冒起幾縷青煙,然後便“呼”一聲騰起火苗來。

    一直身處火場之中的南海郡人眾,最擔心的事兒終于發生了︰

    自己衣甲上的避火符,就快要失效了!

    對官兵而言,戰局已到最危險的關頭。

    就在鮑楚雄等人快要絕望、大風寨匪徒摩拳擦掌之時,忽聽得那半空雲天里,似乎正飄來一陣樂曲之聲。

    這縷只是隱約傳來的樂音,聽來卻是如此清泠縹緲,淡乎如深淵之靜,泛乎若不系之舟,讓這些正陷于酷炎火氣的郡兵,似嗅到一絲久違的清冷水氣。

    “這、這是誰在這火雲山中吹笛?……莫不是那位上清宮的少年?”

    “唉,現在甭說這樣的小曲,即使用那龍鐘鼉鼓,也無法挽回眼前的敗局!”

    聞得這縷笛音,林旭鮑楚雄等人都是一臉苦笑。不過,那些郡兵聽了這虛渺飄來的笛聲,精神倒是振奮了不少,又重整旗鼓,奮力擋殺起來。

    只是,漸漸的,這戰場內外人眾,忽發覺隨著那笛聲飄,四周的天地正變得有些異樣起來︰

    現在那天頂的彤雲,已在不知不覺中暗換了顏色,由明火一樣的亮紅,逐漸轉變為滯重的墨色。原本輕薄明快的雲陣,現已漸漸厚重起來,鋪天蓋地,便像一口黑鍋,將整個火雲山倒扣其中。而在那黑色雲幕之後,正有無數個沉重的悶雷,在低低的嘶吼咆哮。

    現在這火雲山坳中熊熊燃燒的焰苗,似已變成黑夜中的篝火。正是︰

    烏雲郁而四塞,天窈窈而晝陰;

    雷殷殷而響起,風蕭蕭而並興!

    見著這古怪的天變,無論是蠢蠢欲動的匪徒,還是苦苦纏斗的人獸,全都不自覺的放緩了動作。

    而在這風起雲湧、天地變色之際,那抹先前影影綽綽的笛聲,現在卻變得無比清晰,正伴隨著天邊的悶雷,將每一個跳動的音符傳入眾人耳廓,就好像那吹笛之人,正在自己耳旁吐奏——

    隨著一聲飄于雲端的笛音流水般急轉而下,那些正在煙燻火燎中的南海郡兵,忽覺得臉上觸得幾點清涼。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傾盆大雨便已瓢潑而下;千萬道粗壯的雨柱,就如天河倒掛,將天地連接到一處;地上原本四處肆虐的火舌,早被這突如其來的天水瞬即澆熄。

    “哈哈~真是老天有眼!”

    這些眼看著便要遭殛焚之災的南海郡兵,見著這從天而降的雨水,頓時都有種死里逃生的感覺。戰場之中,處處冒起火苗被雨水澆熄後產生的縷縷青煙;這些帶著幾分水火腐氣的煙味,嗅在鮑楚雄等人鼻中,卻覺得是如此的沁人心脾!

    只不過,這場于官兵而言不啻是久旱甘霖的暴雨,對那些大風寨匪人來說,卻是大大的不合時宜。那匪首金毛虎焦旺,正在雨水中大罵老天爺︰

    “倒霉!晦氣!這賊老天!——火雲山從來干旱,平時攢點水都不舍得大口喝,怎麼這節骨眼上給俺來場雷雨?!”

    不過,讓這廝略感欣慰的是,戰場中那些被己方驅策的猛獸,雖然身上那朵“神火”已被澆熄,但這些畜生仍然按著方才爭斗的慣性,繼續撲擊眼前的官兵。

    “……不對,這笛聲有古怪!”

    場中諸人,只有這巨靈神一般的怪漢,覺著眼前這場豪雨,與那仍舊飄蕩而來的笛聲大有干系。

    剛一念及,卻聽得、那原本透著一股清靈之氣的連綿笛音,驀的嘎然而止,就此消逝無蹤。

    “呼!如此正好。今個老子可沒啥心情聽小曲!”

    雖然只是一支笛曲停歇,但這巨漢卻忽覺自己頓時輕松了不少。隨著笛音消逝,這惱人的雷雨也漸漸變小許多,只在那兒淅淅瀝瀝飄灑著些若有若無的雨絲。

    正在巨漢與大風寨群匪暗自慶幸之時,卻猛然又覺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眼前這原本動蕩不安的戰場,怎麼正漸漸變得靜止下來?!

    覷眼觀瞧,卻發現原是那陣中正自不停撲擊的山獸,突似集體中了魔厴,一齊放低身形,潛伏爪牙,只留獸目仍在雲翳陰影中灼灼閃動。

    這副場景,著實詭異,便連那些正跟猛獸搏斗的郡兵,也看得懵懂,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所有與猛獸鄰近的兵卒,全都執械小心戒備,提防這些似乎正在蓄勢的猛獸暴起傷人。

    不過,那位巨漢此時卻有不同的感覺︰

    他胯下那頭獒狼,雖然仍在盡力支撐著自己的重量,但他很明白,這頭自己精心訓練的凶猛獸騎,現在竟正四足發顫!

    “不好!中了漢人奸計也!”

    “這些奪寶賊子,果然沒這麼簡單!”

    雖然不明白倒底發生何事,但這位貌似粗莽的怪漢心中很是清楚,今日發生如此多的古怪,一定是眼前這些狡猾的漢人,又在暗中施展了某種讓人恐怖的詭計招數!

    正在這幾方各懷鬼胎僵持不下之際,卻忽聽得在那遙遠的天際,有一聲如若春霆般的吟嘯,正從天外破雲而來!

    這聲突如其來的吟嘯,橫奔直撞,驚心動魄,恰如蒼龍長吟于九霄,澎湃崩騰,如振如怒,從那浩渺的天穹劃空而下,在這火雲山野中振林撼岩,震膽摧肝!

    自這一聲起,那威懾人心的磅礡吟嘯,便時斷時續盤桓于蒼穹之中,撞擊著眾人的耳膜,就似乎在那雲天之外,正有一條遨游天宇的神龍,乘雲氣,御天風,睥睨眾生,鱗爪飛揚,向這火雲山野中卑微的生靈傲然宣示︰

    綏我則安,抗我則苦;順則在青雲之上,逆則墮九淵之下!

    在這無上威嚴的吟嘯聲中兩股戰戰、心神搖搖的人眾,只有在聲聲龍吟間裊裊余音里,才能發現,這樣有如神咒般的嘯鳴,音色竟與方才的笛聲如此相似。

    很難想象,就是這同一支笛管,方才還奏出那樣輕靈泠冽的柔逸樂曲!

    而伴隨著這聲聲有如龍吟一般的笛音,在那盤踞在火雲山上空的烏黑雲陣後,低沉的雷聲一直滾滾無絕。與剛才略有參差的是,現在已不是笛催雷鳴,而是雷和笛吟。

    與這雷聲相伴的是,天際不停耀動著龍蛇般的閃電;紫白的電光,正無情的撕開黑黝的雲幕。從這山坳中向郡兵身後開闊處望去,西邊那原本被烏雲籠蓋的下半部天空,已被不停閃耀的電光透射成一種慘淡的蒼白,正在大地鄰接的上方如水波般動蕩不住。

    雷聲震野,電光激蕩,在這神鬼莫測的天地異變面前,火雲山坳中這些素來敬畏天地神明的生靈,無論兵匪,無論人獸,全都如木雕泥塑一般,不敢有絲毫異動。

    此時這些人才終于明白,為何剛才還凶狠無儔的猛獸,現在卻如膜拜神靈一般,匍匐在地,一動不動。

    與大多數人在心中忙著虔誠禱告不同,曾與張醒言同行的那幾位心中,卻正如翻江倒海一般。因為,他們腦海之中,全都不約而同冒出一個似乎無比荒唐的念頭︰

    “這些催風化雨、震懾萬獸、裹挾雷霆的神咒龍吟,難道、難道真是那少年奏出?”

    鮑楚雄、林旭、張雲兒等人心中,忽又回響起那個小女娃兒熱切的話語︰

    “哥哥最拿手的,就是吹笛啦!”

    電閃雷鳴之中,卻是那南海郡郡都尉最先醒悟過來︰

    “慚愧!”

    “不過正是得道多助。這次鮑某如若活著回去,必將那焦賊人頭一起帶回。”

    鮑楚雄這句低沉嘶啞的話語,伴著天上滾滾雷聲道出,卻讓那位還在七八丈開外的金毛虎焦旺,猛然打了個冷戰。

    正在鮑楚雄要喝令手下軍卒,越過呆滯不動的猛獸直接向林前匪眾攻擊之時,卻聽得耳邊那段正自長鳴的吟嘯,竟冷不丁嘎然止住。

    然後,便見這滿場鄧鄧呆呆的山獸,忽如蒙大赦一般,朝四下落荒逃去。急急奔踉之間,倒撞倒好幾位軍士。

    而這些逃躥的猛獸,大多都朝山坡林中奔去,頓時又把林前那些沒啥思想準備的山匪,直沖得七零八落。

    除了這些倒霉的郡兵山匪,場中還有一人,也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猛獸大逃亡中損失慘重︰

    此人正是那被林旭幾人圍在垓心的怪漢。

    現在,他那頭訓練有素的狼騎,在那笛嘯終止之時,終于停住四足的震顫,重又回復了活力——于是,這匹獒狼終于有力氣將背上之人顛落塵埃,然後便義無反顧的絕塵而去!

    頗為可惜的是,這怪漢的對頭們卻一時反應不及,又要閃躲那位舍命沖撞突圍的獒狼,因而並沒能把握住這個絕好的機會。

    等林旭盛橫唐醒悟過來時,這位摔得灰頭土臉的怪漢,已如一座小山般重新站在他們面前。

    不過,現在這位大風寨山匪的主心骨,手中已沒了那能放火的赤焰葫蘆;光憑他的武勇,在這些人數仍然佔優、猶有剩勇可賈的郡兵面前,已不足為懼;被生擒或被斬殺,只是遲早間事。

    而那些壞事做盡的匪徒,目睹眼前這電閃雷鳴的駭人景況,不免就回憶起從前長輩嘮叨過的神鬼報應典故——雖然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故事,刀頭舔血的亡命徒們早已多年沒想起過,但此時,卻極不合時宜的蹦到眼前,並且那種種恐怖場景,還都那樣栩栩如生!

    現在,這些疑神疑鬼、內心恐懼的匪徒,再經那逃躥的猛獸一沖,已真正變成一群烏合之眾。

    這場一波三折的戰斗,勝券似又重新掌握在得天襄助的剿匪軍兵手中。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5 PM

第九章 仗劍從雲,光耀三軍旗鼓
含金精之妙質,耀火德之明輝。

    ——禰衡

    見到己方危勢已解,鮑楚雄立即著手安排反擊。一聲招呼,立有十多位軍卒替下盛橫唐三人,開始圍攻那位會使法術的妖漢。而盛橫唐這三位天師宗法師,立即退到陣後,專心繪制必要符。

    畢竟,以劍御敵,並非天師宗法師所長。

    經得剛才一番戰火燎天,人獸相博,雖然聲勢頗為嚇人,但郡兵死傷其實並不嚴重。雖然那些猛獸來勢洶洶,但這些官兵絕非赤手空拳的普通人可比,個個訓練有素,又有利刃堅盾在手。這種情況下還不幸被猛獸廝咬至死之人,寥寥無幾。而那場真正能帶來滅頂之災的大火,又被突如其來的及時雨一頓猛澆,現在只剩下幾縷青煙,再也成不了氣候。

    因而,雖然現在南海郡郡兵隊形散亂不堪,受傷者也不少,但整支隊伍並未傷筋動骨;待鮑楚雄一聲令下,這些已憋得一肚子怒火的郡兵,便開始對密林前的匪兵發起全面攻擊。

    面對官兵迅猛的攻勢,這些早已是腿肚子轉筋的大風寨匪人,連逃的時間都沒有,只好各抄兵刃死命抵抗。臨到性命攸關之時,這些自知血債累累的亡命匪徒,不知從身體哪塊兒又冒出一股邪勁,一番擋砍,居然將如潮般的官兵攻勢,堪堪擋了下來!

    火雲山剿匪戰事,已進入短兵相接的膠著狀態。不過,在人數佔優,又發狠攻打的郡兵面前,這些大風寨匪賊全面崩潰,也只是遲早間事。

    現在,盛橫唐幾人,已經制好必要攻擊符,正在尋機往那位靛面怪漢身上招呼。

    只不過,這個長相魯莽的長身巨漢,對這幾位會使符咒的法師,竟似一直暗中防備,從不肯在一處停留,只將他那只宣花重斧舞得如瘋如狂,一路奔躥,專往人堆子里扎。而那些郡兵雖然人多勢眾,但在這巨漢勢如瘋虎的攻擊下,反而施展不開手腳,只好任他在人群里左沖右突,一時竟拿他沒辦法。

    見此情形,盛橫唐幾人倒也不便施用符。畢竟,現在那巨漢專往人多處擠,所過之處又都被他攪得一團糟,可不比揭陽軍營那專門空出來的校場。萬一符咒失了準頭,又或被那妖漢做啥手腳,誤殺傷了官兵,那樣反倒不美。

    不過,盛橫唐他們也不怎麼著急。因為那貌憨實智的巨漢雖然迫得他們不能下手,但畢竟這保命法子消耗極大;除非他是巨靈神仙轉世,否則按這架勢,恐怕是撐不多久。到了力竭之時,這頭猛虎也就走到他的末路。

    現在,隱藏在火雲山上空雲陣後的雷音,一直在滾動低咆,就像是永不停歇的戰鼓,在催動著這些地上的生靈彼此生死爭鋒。應和著天上的雷鼓,地上喊殺之聲震天動地;矛刃鋒牙噬吮而出的鮮血,正將腳下這片本就赤赭如火的土地,遍染上一層詭艷的腥紅。而那西天不停閃耀的慘白電光,更把這劇烈動蕩的血色土地,映得如同鬼域魔宮。

    不過,這樣有如煉獄般的慘烈戰斗,似乎並不需持續多久。那些負隅頑抗的匪寇,已漸漸抵擋不住,開始在郡兵的刀槍下成片倒下。

    對大多匪徒而言,即使現在有心逃躥,他們身後遁入林中的後路也不復存在︰

    不知不覺間,兵匪之間已是犬牙交錯;大半匪徒身後的林木,已悄悄換成刀槍並舉的軍丁!

    也許只有在這時,才能顯示出正規軍卒與烏合之眾的真正差別來。不用上司勞神大聲吆喝鋪排,這些郡兵便非常默契的結成組伍,將匪徒分割包圍。每處或大或小的包圍圈中,全都保持著對匪人的人數優勢。

    因而,雖然這些悍匪靠著對死亡的恐懼,盡力展示著最後的瘋狂;但瞧這架勢,這些滿手血腥的大風寨群盜,離他們的最後覆沒,也只有一步之遙。

    這樣的情形,自然也落在那位大風寨寨主眼中。這頭殺人如同戲耍、內心早已麻木不仁的金毛虎,渾身第一次被寒徹入骨的濃重恐懼包圍︰

    “難道、今天便是我焦旺的死期?”

    “不,不會的!我還要再撐一會兒!”

    讓鮑楚雄頗感奇怪的是,眼前這位顯然大勢已去的著名匪首,也不知被啥邪念支撐著,手中那柄亂舞的狼牙棒,竟一刻都沒放緩的苗頭。

    雖然對這廝恨之入骨,但同為武人的鮑楚雄,也不得不佩服他這份堅韌武力。

    在戰陣之後,則聽得盛橫唐說道︰

    “罷了,我等已不必再施放符了。就讓官兵處置那漢子吧。”

    因為,現在場中那位巨漢橫沖直撞的勢頭,已經減緩不少,腳下步履頗露蹣跚之態,顯見已是氣力不濟了。這時盛橫唐等人若是有心對付,自然不費吹灰之力。不過,現在這巨漢正是虎落平川,已不必再勞他們動手。若此時出手攻擊,倒落下個乘人之危、暗中偷襲的話柄,這自是天師宗弟子不屑為的。

    就在所有郡軍、天師教弟子都覺著大事已定之時,忽聽得頭頂上一直低低嗚響的悶雷,猛然大作;一連串巨大的雷聲轟鳴,震天動地,便似要將眾人腳下的土地,給整個掀翻起來。不過,這樣的異響也只持續了片刻,那雷聲便又恢復了低沉的腔調。

    就在這時,那位擅使火符的天師宗弟子林旭,突然訝聲叫道︰

    “咦?怎突變得如此清涼?!”

    原來,就在剛才聲聲雷震之中,似乎就在一瞬間,林旭突然感覺到一種爽然若失的清涼之意——一直在火雲山中徘徊的火炎之氣,似乎就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這絲火雲山特有的炎氣,即使在之前那樣猛烈的暴雨之中,也只是稍稍減弱一兩分!

    就在林旭驚訝出聲不久,基本戰場中所有人,都感覺到身周天地間的這份變化。只不過,這樣的天變與先前暴雨不同,對戰局並沒太大影響︰

    暑氣一去,渾身爽快,郡兵攻得更猛;涼氣一來,頭腦清醒了許多,匪兵抵抗得更勤。兩下一抵消,並沒像先前那樣出現此消彼長的局面。

    只不過,在這些人當中,卻有幾人面露喜色。那位正自勉力沖突的巨漢,感受到身周空氣的變化,嘴角忽露出一絲笑意;立時,他身上似又憑空長出幾分力氣,又恢復了初時所向披靡的氣勢。

    另外一位喜上眉梢之人,則是那個一直奮力抵抗的金毛虎焦旺。和他交手的郡都尉鮑楚雄,還沒見過像他這樣將垂死掙扎進行得神采奕奕的家伙。

    而現在,這廝更似是撈著一根救命稻草,心中大喜若狂︰

    “厲門主果然成功了!就快來救俺們了吧?”

    此念一轉,這位一直不肯乖乖受死的悍匪,更是精神大振;手中狼牙棒一陣胡亂揮舞,倒把左臂受傷使不出全力的鮑楚雄,給生生逼退兩步!

    正在鮑楚雄和天師教幾人心中狐疑之時,耳中卻突聽得一陣尖厲的呼嘯,正從高聳的火雲山頂傳來。抬眼覷去,發覺在那高高的火雲山上,正有一溜紅光,如流星趕月般朝山下這邊猛撲而來!

    在低暗的雲天下,這道疾速飛馳的火焰分外顯眼,便似條分開層層雲霧風瀾的憤怒火龍,將一路阻擋自己的林葉掀向兩旁。

    等再近些,天師教諸人看得分明,那道飛奔而來的火光,原來是一頭急速奔騰的金錢豹;豹上端坐一人,背後披風正騰出條條火焰;被迎面而來的山風一掀,這火焰披風便高高飄起,將勢如奔雷的豹騎,變成一條迅猛疾馳的火龍。而豹騎之人手上,則擎著一把寶劍,同樣也正吞吐著絲絲鮮紅的火焰。

    “不好,真正妖人來也!”

    林旭首先反應過來,立即祭起他的“爆炎飛劍”,直朝那飛奔而來的豹騎激射而去。

    見這火符飛劍電射而來,那豹上之人卻夷然無懼,只將手中烈焰之劍在面前略旋了個圈兒,便將飛來的符劍輕輕粘連在劍尖。

    還沒等林旭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便見自己那把符劍,已被豹騎怪人撥射而回,朝這邊破空射來。

    目睹劍光飛來,林旭也頗為敏捷,趕緊朝旁一躲;然後便聽轟然一聲,再去看時,已見到身後三四丈開外的那棵大樹,已被他的爆炎符劍炸成漫天木屑。

    這一聲氣勢驚人的爆響,終于驚動了這個膠著的戰場。幾乎所有人,都看到那匹火焰豹騎的到來。頓時,焦旺與手下群匪,盡皆大聲歡呼起來︰

    “厲門主!厲門主!”

    這個挾風帶火而來的厲門主,似乎對大風寨群匪有著巨大的魔力。見他到來,戰場中原本已快是強弩之末的匪眾,一下子就沸騰起來。這些斗志重燃的匪寇,竟然一鼓作氣,朝周圍的官兵反攻而去!

    林旭剛才放出的那道符劍,絲毫沒能阻擋豹騎的迅猛來勢。轉眼間,這厲門主便已突入戰場;手中劍、背後披風、胯下豹騎,正組合成一條肆虐無忌的火龍,在戰場中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火騎暴突之處,郡兵盡皆退避不迭,絲毫興不起對抗之心;就連那驍勇的郡都尉鮑楚雄,在豹騎經過身周之時,也不自覺就退避三舍,不敢攖其鋒芒——

    在這樣所向披靡的縱橫沖撞下,南海郡郡兵苦心經營的對敵分割包圍之勢,瞬即便告瓦解!

    目不交睫之間,這厲門主就驅散圍困在那位靛面巨漢周圍的軍丁,兩人匯合一處,一起傲視著戰場中膽戰心寒的官府軍兵。

    直到這時,南海郡眾人才終于有暇看清匪人口中這位“厲門主”的長相︰

    赤發白面,隼目鷹鼻,顴骨高聳,稜角生硬;蒼白的臉頰脖項上,繪著三四朵形狀奇特的血紅火焰;被火光一照,這些火紋宛若活物,分外詭異。和他旁邊藍面巨漢一樣,這厲門主也甚為長大,罩一身皂色裙甲,兩耳各掛一只杯口粗的金環。

    瞧這怪異的長相打扮,顯然這兩人都非漢人。

    那位靛顏巨漢喘息幾下,然後便開口說話︰

    “門主,那物事,到手了?”

    “嗯。”

    厲門主蒼白臉上流露出一絲喜色。

    “摩兄弟,你呢?”

    “我沒事。不過我曾見軍中有面嶄新的朱雀旗。然後便又不見。”

    “哦?”

    聽到“朱雀”二字,那厲門主眉毛不禁一跳。

    “屬下以為,剛才那暴雨,還有頭頂雷聲,恐怕都有古怪——這人能呼風喚雨,又專躲在暗處,恐怕不易對付。門主要小心。”

    見這素不多言的摩護法,竟一連串說出好句話,顯見是忌憚非常。見此情形,素來心高氣傲的厲門主心中也是暗暗警惕;不過口中卻道︰

    “這個我自曉得,赤岸不必替我擔心。我厲陽牙行事向來謹慎,豈會被小人所乘?”

    原來,這兩人中,白面隼目之人名叫厲陽牙,靛面巨漢呼作摩赤岸,似都是大有來歷之人;聽他倆這番對答,顯是為火雲山中某樣重要物事而來,而且現在已經得手。

    略過這兄弟倆敘話不提,再說那剿匪諸人,見妖匪氣焰大張,林旭、鮑楚雄幾人頓時心急如焚。

    “擒賊擒王。如今之際,只有用符陣對付他!”

    見這橫空而來的厲門主法力高強,尋常符怕是不起作用,林旭等人立即決定要合幾人之力,用天師教威力強大的符陣對付他。

    此時,林旭、盛橫唐、張雲兒這幾位法師,都已避在兵陣之後;前面兵士重重阻隔,將他們嚴密保護起來。在那法力高強的妖人面前,恐怕也只有這幾位天師教的法師,才能和他一爭高低。

    于這符陣,天師教三位同門之間已是默契非常。頃刻之間,便見有六朵符乘風扶搖而起,瞬即飛凌火焰豹騎的上空;其中五張符,排成五星形狀,圍著中間那張符回旋不止,發出或紅或白的毫光。

    摩姓巨漢法寶已失,見這幾張符來者不善,立時跳避一旁。厲陽牙則毫不退讓,只默運法力,將劍器披風上的火焰催得更旺。

    轉瞬之間,那不住盤旋的五星符,便在林旭、盛橫唐的呼喝聲中,化作一圈寒光爍爍的五角冰環;而在這寒光閃耀的冰環上,竟跳動燃灼著千百道鮮明的火焰——

    見著這冷熱相隨、冰火相生的奇景,場中無論兵匪,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緊張觀看著這場難得一見的斗法。而這場斗法孰優孰劣,直接關系著己方是勝是敗、是生是死!

    就在火焰冰環盤旋幾圈之後,忽聽張雲兒嬌喝一聲︰

    “縛!”

    話音剛落,那張處在垓心的符,瞬時便化作千萬點青色的光華,如絲雨飛入花叢,消融到周圍那圈寒冰火焰中去。頓時,這火焰冰環上便激發出千萬道火焰冰氣,紅白相間,如藤蔓鬼手一般,張牙舞爪朝厲陽牙撲騰而去!

    面對這樣古怪的符陣,厲陽牙也不敢怠慢,已用火焰將豹騎團團裹住。那千萬條氣勢洶洶的冰火觸手,一踫到厲陽牙身周的護身火團,就再也進不得分毫。

    天師宗的冰焰,與厲陽牙那團妖火,便開始兩相爭拒起來。

    在此緊要關頭,林旭、盛橫唐、張雲兒三人,也都是神色凝重,口中不停念誦著神秘的咒語,催動十數丈開外那方“冰焰天牢縛魔陣”。

    在他們細密的咒語聲中,那符陣中千百條散發著詭異美麗的冰焰觸手,開始逐漸向眼前的火團進逼。

    半寸、一寸、兩寸……在冰焰似乎能蝕骨化魂的侵襲之下,漸漸的,厲陽牙那團護身火焰便似乎有些力不從心,被逼迫得不住向內退縮。

    不一會兒功夫,就在郡兵欣喜、匪眾驚懼的目光中,那一人一豹已被冰焰光團牢牢裹縛在其中。就在這慢慢收縮的光團之外,仍有千萬道鮮紅透明的冰焰觸手,在空中不停的飄擺動,離合著絢爛的冰火神光。

    看來,那豹騎上的白臉法師,已經抵擋不住天師教的神妙符陣,說不定就快要形神俱滅了。

    就在鮑楚雄喜形于色,焦旺、摩赤岸面如死灰之時,卻忽聽“轟”的一聲,那個正在不停裹縛收縮的冰焰光團,卻猛然炸開,碎成千萬點繽紛的光雨,朝四下飛濺而去;退避不及之人,已被灼得發出駭人的慘叫!

    就在那光團崩裂之處,正有一道耀目的紅光,從厲陽牙懷中沖天而起,直透雲霄。在晦暗的雲天下,這道赤紅的光柱如此燦爛奪目,直讓人不可逼視。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等眾人反應過來之後,這道紅色光柱已經消失無影。

    而陣後正在全力施為的林旭幾人,就在那光團爆裂、紅光沖天之時,胸口突如遭重石捶擊,慘叫一聲,齊齊吐出一大口鮮血。

    而僥幸化險為夷的厲陽牙,想著剛才的凶險,正是驚怒非常,立時便和摩赤岸呼喝著大風寨匪徒,朝官軍這邊沖殺而來。

    本來,厲陽牙那有如火龍一般的豹騎,官軍便抵擋不住。現在這條火龍還被擼了逆鱗,更是凶猛異常,在戰場之中縱橫沖突,所向披靡,瞬即便瓦解了郡兵僅有的幾處抵抗。

    到了此時,鮑楚雄麾下這一撥剿匪郡軍,終于斗志全消,幟歪戈倒,開始朝後潰逃。

    而在亂軍之中,斗法失敗暫時喪失行動能力的三位天師宗弟子,也被郡兵教民或拽或扶,一起裹挾著逃離戰場,朝西邊的來路潰敗而去。

    見官軍潰退,焦旺這廝自是不肯放過乘人之危的機會,極力聚攏起手下一幫亡命之徒,跟在郡兵後面餃尾追擊。這廝心中打的是這樣的如意算盤︰

    “趁著厲門主法力之威,這次一定要把鮑楚雄這混蛋打怕,下次就再也不敢來打攪老子生意……這可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的買賣,這次定要做牢實!”

    心中越想越美,焦旺這廝口中便更加賣力的吆喝起來︰

    “弟兄們,這次一定要殺出俺們大風寨好漢的威風,殺得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不敢再來!”

    聽他這一番鼓動,大風寨這群慣于撈好處的亡命徒,立馬都狂呼鬼叫起來,跟在焦旺後面就往前猛沖。

    不過,包括他們智勇雙全的寨主在內,這些還有勁兒追擊的賊徒,在剛才的戰斗中消耗甚大,饒是心中琢磨著奮勇追敵,可腳下還是有些不聽使喚。再加上剛才戰斗中已經被官軍殺得死傷過半,因此上,雖然這群追兵群情激憤,喊殺震天,但其實也只有五六十人,稀稀拉拉跟在焦旺後面往前沖。聽了他們震天響的喊殺恐嚇聲,再看看與之大不相稱的追擊速度,實在讓人覺著這些匪徒口齒間的氣力,要遠遠勝過足下。

    不過,雖然追兵乏力,官兵們也好不到哪兒去;因此這兩撥人的頭尾,還勉強能夠接上。

    就在焦旺精神頭十足的率眾追擊之時,那厲陽牙、摩赤岸二人,見官軍敗退,反倒沒有沖在最前。

    這倆人剛才一合計,總覺著與其讓人在暗中算計,不如現在就借勢逼他現身,明刀明槍干上一仗,無論是勝是敗,總之要得個說法。否則,以後這人一定是陰魂不散,反而麻煩得緊。

    不過,雖然打定主意要窮追猛打,但交換一下意見之後,這哥倆一致認定,這暗中之人甚是棘手,實不能輕舉妄動;最穩妥之計,還是讓這些似乎斗志昂揚的匪兵打頭陣為妙;他倆只要在後壓陣,靜觀其變就是了。

    且略過這二人籌劃不提,再說正兩相追逃的匪寇官兵。不到半柱香功夫,這兩撥人便行出有三四里之遙。

    正追擊間,那位追得正歡的匪首焦旺,忽然有些奇怪的發現,前面那片如潮般退卻的敗軍,竟似乎在漸漸放慢了步伐,好像又想要重新開始聚攏陣形。

    “真是些不知死活的蠢貨!剛才一陣還沒被燒夠?!”

    正在焦旺且罵且喜、奮力加快步伐之時,跟在他後面不遠處的一位匪徒,猛然就見沖在最前的焦頭領,毫無征兆的“咕咚”一聲栽倒在地!然後,就順著慣勢嘰里咕嚕朝前滾去。

    “焦頭領是不是被石頭絆倒?”

    剛剛得出這個符合常識的解釋,這匪兵就覺著有些不對勁︰

    焦頭領那硬梆梆的身形,就像根不知彎曲的直木椽子,正在布滿碎石的野地里朝前翻滾而去,好像絲毫不覺痛楚。

    正當左近匪徒覺著頭領這一跤跌得詭異之時,這個就似滾地葫蘆一般的金毛虎,已然滾到一匹白馬蹄下——

    視線上移,此刻所有追擊之人,全都清楚的看見,就在漸漸攏住陣形的郡兵之前,正有一人一馬,如同海潮過後露出水面的礁岩,傲然挺立在戰陣之前!

    而那端坐在雪色白馬背上之人,渾身上下都籠罩在絢爛奪目的明黃光焰之中,遠遠望去,就如同金甲神人一般。千萬道輝煌的光焰,蒸騰炫耀,如燃金霞;霞焰吞吐之間,又似與西邊天際正不停閃耀的電光息息相應,就好似眼前這整個的昏天黑地,都在這霞耀電激之中震蕩晃耀起來。

    “咚!……”

    已有幾名匪徒,在這樣的電光激蕩中目眩神迷,一時竟毫無知覺的臃倒塵埃……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6 PM

第十章 九天雷落,引動八荒風雨
軍中有句名言︰“將乃軍之魂。”前朝諸多戰事表明,一名將帥的武力智謀,往往直接決定了戰事成敗、軍兵生死。

    不過,這句話放到南海郡郡兵這次剿匪戰事中來,恐怕就要改成“法師乃三軍之膽”。在這場百多人規模的戰斗中,雙方這幾位術士的法力高下,直接左右了戰局。

    于是,當怒氣高漲的厲陽牙,有如轉世火神般縱橫戰場之時,這些原本充滿榮譽感的南海郡官兵,在這樣摧枯拉朽的殺戮面前,也只得拋下所有尊嚴,在山匪的叫囂聲中落荒而逃。所有郡兵心中只存著一個念頭︰能逃多快就逃多快,能跑多遠就跑多遠,離那位火靈殺神越遠越好!

    于是,鮑楚雄便帶著手下,如喪家之犬般逃出三四里地,直到遇到這位巍然傲立的金甲神人。等被追兵迫著再靠近些,這些失魂落魄的郡兵才發現,原來這個渾身金光的“神仙”,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先前替他們繪制避火符的上清宮堂主,張醒言!

    直到此時,不少人才想起來,在剛才那場丟盡顏面的戰斗中,似乎一直都沒見這位上清宮小道士的身影。不過對這些人來說,現在也不及細想前因後果,只要知道他自己這方之人變可——瞧著滿眼的神光灩灩,這些落荒而逃的郡兵,竟漸漸安定下心神,不自覺便放緩逃跑步伐,開始收攏隊形來。

    一會兒功夫,這些原本散亂不堪的南海郡敗卒,就已列陣于醒言身後。那面偃倒已久的水藍玄鳥飄金旗,也被重新舉起,威風凜凜的飄揚在當前的主將身後。

    這些潰逃的敗兵,能這麼快重整旗鼓,自有其原因。這些郡兵雖然執刀戴甲,其實也都算是普通民眾。對他們而言,平日最多也只能從坊間巫婆神漢那些個小把戲中,略略接觸些神鬼奇異之事,也只能算是略知皮毛。等這兩日中,親眼見到這些法師術士的高妙道行,才第一次曉得,這世上原來還真有與神仙相類的人物。

    于是,在將這兩日所有匪夷所思之事略作整理後,這些官兵便得出個結論︰

    身上能發光冒火的法師,才真正厲害!

    現在瞧瞧這位上清宮四海堂堂主身上,正是霞光萬道,瑞氣千條,不是傳說中的神仙霞瑞還是什麼?!

    立時,這些郡兵膽氣又豪,重新燃起奮力一搏的希望——看那兩名怪人和大風寨匪人窮追不舍的態勢,也只有放手一搏,才可能撿條性命回去。何況,現在又找到一個看來挺堅實的靠山,就更要和那些妖匪斗上一斗了!

    不過,對于少年這身鼓舞士氣的霞彩,那位被一名軍卒扶著的盛橫唐,神色卻是驚詫萬分,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所見︰

    “上清宮秘技‘大光明盾’?”

    “他剛才又去哪兒了?”

    想想兩日中這名上清宮堂主的表現,盛橫唐越來越覺得這位謙和的少年深不可測。

    當然,盛橫唐最後這個疑問,倒很好回答。醒言剛才,自然是躲在僻靜處吹奏神曲——

    自掣起神雪玉笛,這位神色謙恭的少年,就如同換了個人;肅穆端潔,神采靈逸,似乎整個人都與這管晶瑩圓潤的玉笛融為一體。

    微一動念,平時隱匿無蹤的太華道力,便立即流轉全身。

    流水般奏鳴行雲布雨的“風水引”,火色的天空便開始風雲變幻,轉眼間就已是陰霾滿天,雲陣如墨,漫天都充盈著一片雲情雨意。未等引來的天水掉落,便已借勢奏響四瀆神咒“水吟”。

    頃刻間,天地激蕩,雷大震,雨暴注。

    聲聲龍吟奔騰飛起之處,那位頎身傲立在滂沱大雨中的少年,似乎已全然忘其所在,渾不知身周天地的劇變。恍惚間,醒言似乎覺得自己已化成一條蒼色的巨龍,正搖首擺尾遨游在墨色雲濤之中,摧風雲千里,挾雷霆萬鈞,雨流雲亂,雲蒸雨降,紛紛紜紜,彷佛整個的乾坤天地,只剩下自己的鱗爪飛揚……

    正在他神思恍邈,似隨這威靈神妙的笛音在浩渺天穹中追雲逐電、橫奔雷行之時,卻忽見身下的萬里雲濤,突然裂開一個大口,奔湧出一股強大無儔的引力,正在將自己巨大的鱗軀朝裂口中吸去!

    突遭此襲,少年猛然驚寤,記起自己原來的所在。只不過,雖然雲中神龍的幻覺已經消失,但那張拼力吞噬自己的黑色巨口,卻仍是洞然如舊!

    “不好!太華道力盡矣!”

    有過一次經驗的少年,立即便明白了自己當前的處境。原本均勻流轉在身體之中的太華道力,現在似已不受自己控制,全都朝那管閃著幽光的玉笛湧去,轉換成聲聲驚魂動魄的水龍嘯吟。

    “難道這水吟的曲子,每次都一定要奏完?”

    醒言似乎已經看到自己臉上那絲無奈的苦笑。聲聲吟嘯中,自己的整個軀體,似乎已變成一片無助的秋葉,飄飄蕩蕩,離那張巨口越來越近。此刻,似乎他身周整個的天地都已消失,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濃重的墨色中,醒言彷佛已看到一只只毒色的眼楮,聽到一聲聲淒厲的鬼號……

    “我正在墮入九幽之中吧?”

    渾身傳來的劇烈撕痛,反倒讓靈台保留著一絲難得的清醒。但在閃過這絲念頭之後,他心中便再也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語;整個的心神魂魄,正在被淒迷的黑暗漸漸湮沒……

    成功讓剿匪郡兵免于殛焚慘禍的少年,自己卻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而在他身旁滂沱大雨中專心守護著哥哥的小瓊肜,卻對眼前正發生著的災難毫無所知。

    就在苦難的身心已快接近寂滅之時,猛然間,一道金色的靈光,閃電般橫過無邊的黑暗,將那似已沉積了萬年的混沌,瞬間撕裂!

    禁錮心魂的黑暗,立時便化成千萬塊殘破的碎片,向四面八方飛散開去。正在品嘗死亡滋味的少年,就好像突然走出幽閉自己的鐵桶,重又回歸到清明的人間。此時在他的心神之中,已感覺不出什麼是光、什麼是暗,只覺著一抹太陽般的親切微笑,正燦爛溫暖著自己的整個身心……

    沉淪的魂靈得救之後,醒言便徹底清醒過來,記起剛才剎那間發生的所有事情︰

    就在他心頭那道奇異的金色靈光閃過之後,便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從背後猛然沖來,汩汩然如浪潮般湧入他已如空竹一般的身軀;與此同時,那首似已停不下來的“水吟”,也突地嘎然而止。

    不僅如此,就在這派充沛的道力流水般湧入身體之時,隱約間,醒言竟似乎感受到這股流水源頭的“想法”!

    這種奇異的感覺無法言表,但醒言的直覺告訴他,此事絕對非比尋常;反應迅捷的少年,立即便寂滅了所有的塵思俗慮,只在那兒靜靜的凝想,緊緊抓住這份似乎稍縱即逝的微妙感覺。

    這樣奇妙的溝通,直到那外來的太華道力不再湧入為止。

    “這便是清溟前輩所說的‘感應’?”

    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已窺得“馭劍訣”一些真竅,醒言便激動不已!

    “真是神劍啊!”

    現在他已經很清楚,因為這把神劍的緣故,便可省去“培靈”階段。而剛才那份太華道力互相流轉之間,又似乎讓他窺破幾分“感應”的堂奧。于是,醒言就開始回憶起這把怪劍的諸般好處來。

    “哈!那青蚨居的章朝奉,還真有不識貨的時候!”

    “不過……好像我也是。呵~”

    “哥,你在笑什麼呢?不吹笛兒了嗎?”

    現在雨已停住,一直忙著虛劈雨點雨柱的小瓊肜,已很難再找到劈砍對象。這時她才發現,哥哥那首一直連奏著的曲兒已經演完,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容,便仰著臉兒好奇的發問。

    “呵~我突然想到一件很好笑的事——等回去再告訴你!不吹笛兒了,已經結束了。”

    “嗯!我也正好結束了!”

    “呃?你結束啥?”

    “我練刀法呢!現在也練完了。”

    “哦,這樣啊。瓊肜真乖。我們現在就再去打壞蛋吧!”

    醒言放心不下那邊的戰局。

    “好啊!”

    “那我們上馬!”

    就在醒言開始挪步時,才無比郁悶的發現,自己現在正渾身酸痛無力,簡直是寸步難移!

    想來應是方才的神曲,耗完自己全部的精力。

    最後,還是在小瓊肜縴弱的肩膀死命頂扶之下,這位剛剛呼風喚雨的法師,才勉強蹭上了馬背。見哥哥上了馬,瓊肜也拽著馬尾巴,哧溜一下躍坐到哥哥背後。

    “我讓這白馬慢些走,估計到了那山坳處,我氣力便能恢復。”

    “駕!”

    打定主意之後,這位筋酥骨軟的騎士便使出全身氣力,牽了牽馬韁繩,吆喝一聲,便預備策馬慢慢向前。

    誰知,現在不僅僅是他渾身無力,他胯下這匹白馬飛雪,也似乎是四足發軟,難以向前;現在已不是前進快慢的問題,而根本就是舉步維艱!

    見著這狀況,醒言才想起來,剛才那首震懾萬獸的水吟,應對這匹神駿的白馬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作法自斃’,是不是就說我這樣子?”

    進三步退兩步的白馬,馱著這位胡思亂想的少年,如蝸牛般朝喊殺正酣的火雲山坳中挪去……

    就在這不到五六丈遠的行程中,醒言完整目睹了厲陽牙介入郡兵剿匪戰斗的整個過程︰

    看到他宛如火神天降一樣自火雲山頂沖下,又流星般沒入喊殺陣陣的火雲山坳。然後,便瞧見遠處本來只冒著些青煙的戰場,突然又騰起沖天的火光。不久,他便聽到順風傳來慘叫聲更加稠密,那火光也更加旺盛。

    不消說,現在郡兵的處境一定不妙。

    “罷了!如今之計,只能試試我這太華版的‘噬魂’了。”

    救過他兩次性命的疑似噬魂之技,現已是渾身無力的少年唯一可恃之術了。

    “馬兄,能再快點嗎?”

    鞍橋上的少年心急如焚。

    只可惜,還沒等他到達戰場,卻已經等來官兵的潰敗。現在在他正前方,正有一群狼狽不堪的官兵,倒拖著矛戟,像群沒頭蒼蠅般朝自己這邊湧來。

    “罷了,看來大勢已去。”

    點點這群敗兵的人數,大約也只有百來人,連當初的一半也不到,看來死傷頗為慘重。

    正在懊惱事不可為的少年,突然想到一個迫在眉睫的危機,便趕緊叫道︰

    “瓊肜,快快下馬!只管往後跑,別被人踩倒!”

    “嗯!”

    背後猛然一松,那小丫頭已應聲溜下馬去;原本正倚靠著她的少年,倒差點朝後仰倒。

    略正了正身形,醒言便驅使太華道力,提前發動起原本只作掩飾之用的“旭耀 華訣”,將自己整個身形罩上一層光亮。

    施術之余,這位上清宮少年堂主還不忘大聲吆喝︰

    “各位軍爺腳下仔細,千萬別撞到!”

    醒言所擔心的正是此事。在山匪追擊下慌不擇路的敗軍,若撞到這匹馬上,不僅他可能人仰馬翻,這些郡兵恐怕也會接二連三倒上一批;如此緊要關頭摔跌在地,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只不過,讓醒言沒想到的是,自己情急之下拿來作指示用的光明術,竟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

    充沛的太華道力,讓這旭耀 華訣的千萬條光焰氣勢驚人,竟讓這群逃兵重新鼓舞起戰意,在醒言這匹蹄酥足軟的白馬之後,重又集結成陣。

    而那些正忙于追擊的山匪,也差不多產生同樣的判斷,在被光焰晃暈幾位之後,這些匪人就開始朝同樣身帶焰苗的厲陽牙身後避去。而他們的首領金毛虎焦旺,則已再沒這個機會︰

    與那些郡兵不同,醒言對這個沖到近前的家伙自然毫不客氣,抬手就是一個“冰心結”,將他瞬即凍翻在地!

    現在,匪兵之間正以醒言、厲陽牙二人為分界線,中間空出一大片野地,只橫七豎八躺著幾位倒霉的山匪。

    瞧這眼前的架勢,醒言立即便明白了此刻自己的角色——現在他已是兩軍陣前交鋒的主將,南海郡軍兵的主心骨!如此情勢下,“不如俺們繼續逃?”之類的建議,是萬萬不合適說出口的。

    無論如何,今日他必須得頂下這一陣。

    那位受傷不輕的郡都尉鮑楚雄,已在親兵的扶持下,一瘸一拐的湊近,跟醒言說了一下剛才那場敗戰中的大體情勢。雖然只是簡短的幾句話,已可讓這少年想象到剛才戰況的慘烈。

    “今日若想讓南海殘兵活著回去,必須擊敗這個厲姓人物!”

    醒言已明白對面那位赤發門主,便是今日這場戰事的關竅。

    當即,這位決心已下的臨時主將,朝對面大喝一聲︰

    “呔!你這邪徒,為何要助匪作惡?”

    “哼,你這端人,為何要趁火打劫?!”

    回敬一句的厲陽牙,倆眼死死盯住醒言身後旗幟上栩栩如生的朱雀圖案,眼中似乎要冒出火來!

    “呃?難道此人已知我用水吟暗助官兵之事?厲害厲害!”

    心下佩服,口中卻不知再怎麼往下接話。而對面那赤發白面的騎豹怪客,一時也不作聲,只冷冷朝這邊看。

    正有些尷尬時,醒言卻突然驚喜的發覺,自己身上的氣力,竟不知在何時又重新回復!

    現在他只覺著身上氣力完足,就像是酣睡剛起時那般沛然充溢。活動手腳之余,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難道又是神劍相助?”

    兩軍交鋒之際,一時也不及細想緣由;現在渾身氣力恢復,醒言覺著自己又多了幾分把握,膽氣更豪,張口便朝對面斷喝一聲︰

    “你何不過來一戰!”

    若不是胯下這匹戰馬疲軟,他早就催馬沖上前去;現在也只好等那怪人主動來攻。

    “門主,小心那廝詭計!”

    見著對面那人突然手舞足蹈,巨漢摩赤岸立時便覺得頭皮一陣發麻,趕緊提醒門主小心提防。

    “哼,我當然不會上當!”

    現在頭頂天空中悶悶的雷聲,還在不知疲倦的滾動,聽在醒言耳中,就似是催促出擊的戰鼓。

    “那就出擊吧!”

    片刻前剛在鬼門關走過一遭,醒言現在真有些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感覺。

    就在他心中動念,正準備抬手拔劍之時,卻忽聽得“倉然”一聲清嘯,還沒等反應過來,那背後鞘中之劍,就已在空中劃過一道犀利的弧線,將劍柄恰恰置入滿臉愕然的少年手中!

    一瞧這情景,那邊噤若寒蟬,這邊士氣大漲;突出陣前的厲陽牙,則更是暗自警惕。

    “咦?難道現在我已能與這把劍心意相通?”

    雖然心中驚喜,但可不敢在這時繼續試煉什麼飛劍之術;在這緊要當口,還是把劍抓在手心比較牢靠!

    在所有人緊張注目下,只見掣劍在手的少年頭也不回的說道︰

    “瓊肜,你還在馬後吧?”

    “嘻……”

    背後傳來一串尷尬的嘻笑。

    “那你現在幫我在馬股上扎一刀,然後就躲開。”

    “好!”

    這小丫頭聽得哥哥指令,立即毫不猶豫的執行,揚手揮起明光閃閃的短刀片,朝馬後腿上部就是一戳——

    只聽“唏溜溜”一聲嘶叫,這匹後股放血的白馬,立即便向前躥了出去。

    這匹勉強沖擊的疲軟戰馬,沖到離厲陽牙還有兩丈多遠處,終于被腳下昏迷匪人的身軀絆到,一聲哀鳴之後便側摔在塵埃之中。

    就在小瓊肜見狀掩口驚呼之時,卻見她的堂主哥哥,早已在白馬倒地之前沖天而起,借著奔馬的慣勢,在半空中朝那厲陽牙飛翔而去,一如撲擊獵物的鷹隼。

    這一次,是少年頭一回主動攻擊如此可怕的強敵;是勝是敗,是生是死,自己完全不知。

    不過,即使如這樣視死如歸般魯莽的攻擊,也不甘就此輕易的送死;值此生死一線之際,已不用他刻意思索,就本能的將自己真正最嫻熟、最強大的法術運轉全身——

    浩蕩沛然的太華道力,正振蕩全身;整個人的心神,也進入那“有心無為”的境地。

    于是,在這片荒野上所有人屏氣注目之中,那個渾身神焰耀映之人,現在就如同天馬行空一般,凌空步虛,無翼而飛,一往無前的奔騰而去;那把高高揚起的古劍,正泛著奇異的神光,似乎也正在興奮的細細嘶吼。

    在這一刻,那雷聲,那閃電,那低沉的雲霾,似乎都已被人忘卻;整個天地中,似乎只剩下這人、這劍、這道絢爛的神光。

    而這道劍光所指之人,則發現前方似有座大山正朝自己飛來,極天無地,避無可避!

    大駭之下,厲陽牙趕緊將手中之劍朝前奮力一擲,意圖阻上一阻——

    “哧”

    只輕輕一響,這把剛才還在官兵陣中肆虐的烈焰之劍,已如被洶湧山洪崩騰而過的一段朽木,被那把閃耀著電光的古劍,輕輕切成兩截,在地上遺留下兩道火焰。而那把斬劍之劍,卻似乎絲毫沒受影響,依舊在少年上方高傲的向後傾仰,彷佛要耐心等到真正斬擊之時,才會優雅的落下。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僅僅不到兩丈的距離,這位素來強橫的一教之主厲陽牙,卻似乎已經歷過一段久遠的幽暗的抑郁的歲月。

    就在那道迷離的劍光快要及身之時,這位如遭夜魘的厲門主,才終于來得及飛離胯下豹騎,朝後平平逃去。

    “ 嚓嚓!”

    隨著少年手中古劍揮落,一道似已等待很久的閃電,挾著一聲爆烈的雷鳴,在那劍光落處倏然閃現出自己張揚舞爪的身形。耀目的龍蛇之形通天徹地,讓人看不清這道突然閃耀的幽紫電光,究竟是落自九霄神府,還是升自地獄幽冥……

    等被強光閃盲的雙眼恢復過來,才發現那頭面目猙獰的凶猛豹騎,現在已不見蹤影。

    空中,正揚揚灑灑下起一陣奇怪的黑雨……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6 PM

第十一章 霞刃飛天,橫殺氣而獨往龍可豢,非真龍。虎可搏,非真虎。

    ——佚名

    躍馬橫空、九天雷落、劍底飛避、煙滅灰飛,這前後一連串的事件,實際只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但就是這樣瞬間所見,卻讓在場所有人產生一種錯覺,都覺著方才自己,已經飽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大戰。

    厲陽牙那頭凶猛豹騎,已在雷震之下化成飛灰。空中揚揚灑灑著的黑色齏粉,提醒著在場諸人︰方才這一切,並不是自己的幻覺。

    剛才那些打打殺殺,在上清宮堂主“驅雷役電”的手段面前,都似成了兒戲。現在火雲山下茫茫曠野中,多數人已成了木雕泥塑,忘掉所有雜念,眼中只剩下那道兀自向前飛飄的金色身影。

    此時此刻,已入忘我之境的少年,一擊得手之後,靈台依舊無比的純淨清明,並未分暇刻意去想下一步該如何行事。金輝閃耀的身形,微一沾地,復又飄然而起,直直向厲陽牙躲避的方向飛撲而去!

    而他那劍鋒所指之處的厲陽牙,也算好生了得,居然能在方才那記似乎避無可避的雷霆一擊下,得暇逃出一條性命。不過,雖然僥幸避開,但這位縱橫南越蠻疆的鐵血強豪,竟平生第一次在短兵相接中生出幾分懼念。

    在閃躲中仍未忘眼觀六路的厲陽牙,眼角余光無奈的捕捉到,那位半路殺出的神秘道士,如影隨形一般,一擊中的,飄然又至,饒是自己急切間逃得如此迅捷,那道耀映著金芒的劍光,眨眼間又飛到離自己後腦勺不到三尺之處!

    大駭之下,厲陽牙再也顧不得許多,趕緊從懷中掏出那對剛救過自己一命的寶刃,分掣手中,迅速返身迎敵。

    這對霞氣灼灼的短刃一出,厲陽牙身前立時便紅光大盛。

    在這窮途末路之際,身經百戰的經驗終于起到關鍵作用。面對如此深不可測的對手,厲陽牙反倒沉靜下來,將手中那對奇異的短刀,舞動得恰如兩道盤空的赤電;而他身後烈火披風上的焰苗,也被催發得無比強勁。數百道飛躥的火舌,直朝醒言洶湧舐去。

    面對厲陽牙強悍的反擊,醒言卻似是一無所覺;他的整個身形,似已與手中劍器渾成一體,在厲陽牙身周左右不住搏擊。似已毫無雜念的少年,卻在潛意識中清楚的感覺到︰

    直面眼前洶湧的火浪劍光,若自己不順應著此刻奇妙的心境,恐怕立時便要死無葬身之地!

    于是,正極力反擊的厲陽牙,馬上便發覺,那道圍著自己打轉的劍光,總在自己料想不到的地方出現。神出鬼沒的劍擊,專揀他抵擋不及的地方招呼,讓他只來得及左推右擋,絲毫無暇反擊。更奇怪的是,他自己苦煉而成的披風烈焰,卻始終不能燃及敵手的身軀;氣勢洶洶的焰苗,在快要舔舐上醒言軀體時,總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住,再也前進不得分毫——若此時還有誰能湊近細瞧,便會發現兩人之間火焰與金輝交界處,正激蕩流竄著千萬條肉眼幾不可辨的細微電芒!

    見自己法力武技俱都高強的門主,竟被那少年怪道的凌厲攻勢壓迫得左支右絀,巨漢摩赤岸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聲,揮舞著巨碩的宣花重斧奔向近前,意圖與厲陽牙前後夾擊醒言。

    還沒等他來得及加入戰團,便聽得場中又是一聲清脆的叫聲︰

    “不要打我哥哥!”

    話音未落,拔足飛奔的摩赤岸便覺著眼前一道寒光閃過;一驚之下,趕緊閃躲,摩赤岸只覺一股涼氣,恰從自己鼻尖前劃過。正在他驚懼之時,卻見身前左前不遠處,立著一個嬌俏玲瓏的女娃兒,正嘟著嘴兒仰看著自己。

    “誰家跑出的小女孩兒?快快躲開,小心被俺斧頭刮到!”

    一心救主的摩赤岸也不及細想,好心提醒一句之後,便又揉身揮斧,直沖醒言砍去——只往前沖得一步,眼前一花,又是一道寒光沖自己飛來。再次堪堪閃避過後,摩赤岸這才終于瞧清楚︰

    原來這阻擋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剛才那小女娃兒!

    不用說,這位擋住摩赤岸去路之人,正是小瓊肜。剛才這小女娃兒在馬股上戳了一刀之後,立即緊跟向前,在不遠處立定,緊張瞧著她醒言哥哥的戰斗。一見那位身形嚇人的怪漢狂呼亂叫著沖過來,她便也趕緊奔上前去替她哥哥攔阻︰

    雖然眼前這位大叔跟自己一比,簡直就像座巍峨的大山;手中那把重斧,也顯得巨碩無比,自己手中這兩把小刀與它一比,根本就不成比例!但既便如此,小瓊肜仍是夷然無懼,毫不猶豫沖上前去與他拼打。

    所有這一切,也都是眨眼間事。後方軍陣中的鮑楚雄等人,只留神看那醒言打斗;突見這小女娃兒打橫冒出,竟要去阻擋那位凶神惡煞般的巨漢,一時俱都是面如土色。只可惜眾人與她相距甚遠,即使有心沖去救她,也是來不及了。

    正當鮑楚雄林旭等人嗒然若喪之際,卻見那位粉紅小衫、嫩黃發帶的小小少女,並未馬上喪身在巨漢重斧之下。不僅如此,那位叫作“瓊肜”的小姑娘,衣帶飄飄,恰似穿花蛺蝶一般上下翻飛,竟圍著那凶漢不停的攻擊起來!

    這小姑娘身姿如此輕盈,便似生著翅膀一樣,只在摩赤岸身周飄飛;她手中那兩支明光爍爍的短刀,順著從空中向下的俯撲之勢,正在向摩赤岸不停的擊刺——她這靈動轉折的身姿,一如……一如那千鳥崖上常與她嬉戲的飛鳥!

    被這打橫冒出的嬌小少女纏住,摩赤岸自是大呼晦氣。只不過,略經得幾個回合,摩赤岸便收起輕視之心,更甭提啥憐嬌惜弱的容情念頭︰

    這位不知誰家跑出搗亂的少女,手中所執雖只是兩把短短的刀刃,彷佛一下子便能被自己重斧震飛;卻不知怎地,這女娃兒總能繞開這把力能開山的巨斧,只管往自己頭臉脖項要害之處刺擊——來勢之精準、角度之刁鑽,好幾次都把他給嚇出一身冷汗!

    如此一來,甭說解門主之厄,連自保都有些問題。這樣不利局面,立即便把摩赤岸急得吼聲連連,一把重斧舞得虎虎生風,恨不得將這惱人的小女娃兒立時逼退。只可惜,小瓊肜似乎已經找到在千鳥崖上與飛鳥們嬉戲追騰的感覺,只管圍著眼前這位想打哥哥的壞蛋上下撲擊,並且還越打越起勁兒——這小丫頭,偷偷跟著醒言哥哥下山,已經有好幾日沒跟崖上的鳥兒們玩耍了!

    說起來,醒言這位瓊肜妹妹,恐怕真有些天賦異稟,對這技擊之事,竟是無師自通。面對摩赤岸那只狂舞重斧,這小女娃兒可謂沾之即走,就似有高人指點一般——一擊不中,飄然而去,絲毫不讓那巨斧踫上自己分毫。然後,這小丫頭又在半空中匪夷所思的憑空轉折回來,凌空撲擊,繼續將手中短刃直指摩赤岸要害部位。

    更讓摩赤岸覺著晦氣的是,雖然現在他手中巨斧舞得上下翻飛滾動,口中更是咆哮連連,勢如瘋虎,若是換了旁個女子,甭說對敵,光瞧著這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便早就被嚇得骨軟筋酥;但很可惜的是,眼前這小女孩兒卻似乎不知道啥叫害怕,只管在那兒忙得不亦樂乎!更有幾次,這小丫頭竟在自己那去勢已盡的斧刃尖上,足尖輕點,借力而起,飛到半空中重新俯臨撲擊!

    自己將巨斧玩命般的揮舞,卻只有揮劈帶起的罡風,才能將那小丫頭的裙裳發帶吹得蕩蕩飄飄!

    看起來,這位初始一心襄助哥哥的小瓊肜,現在已有些沉浸在玩耍之中了!

    看到那巨漢在瓊肜逼迫下竟露出手忙腳亂的窘迫模樣,鮑楚雄幾人咋舌之余,心中也不禁暗暗生出些慚愧之心。

    天師宗幾位法師,歇得這一陣,也漸漸緩過勁兒來,蹣跚著挪到陣前,替醒言瓊肜觀戰。雖然,現在那位在半空中翩翩擊刺的小女孩兒正樂此不疲,渾不覺有啥危險;但旁觀的盛橫唐幾人,卻替這位常在生死一線間游走的小姑娘捏著一把冷汗。待又略略恢復了些,林旭盛橫唐幾人,便開始著緊繪畫符咒,準備盡早解除那小女娃兒的“險境”。

    還未等他們來得及出手,場中形勢已是變化陡生︰

    不知怎地,就見那位渾身裹在一團火焰紅光中的厲陽牙,突地一聲慘叫,便似只斷線風箏般,朝側後跌飛而去!

    原來,正是醒言在揮劍擊打間,一時經得厲陽牙側面,悠然見他披風飛起,脅下露出好大一塊空檔。見此良機,醒言當然便自然而然揮掌一擊,拍在厲陽牙肋上——少年本就力大,在劇斗中近距揮出一掌,更是使足吃奶氣力。當即,這一掌便讓這位武力強橫的厲門主,在一片火焰激蕩中“哇”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整個身形都被劈得猛然飛了開去!

    一擊得手,醒言便收手立住。見大敵已敗,心頭一松,他整個人都似乎都虛脫倦怠起來;身上那層一直輝煌蒸騰的金焰,立時便黯淡下去,轉眼就銷匿于無形。

    正在以為大局已定之時,卻不防那位倒飛出去的厲陽牙,在萬般艱難中,竟仍能聚起最後一絲氣力,將手中兵刃,猛然便向來處奮力拋擲——

    兩道紅光,便如兩朵絢爛的赤霞,朝已經渾身懈怠的少年飛射而來!

    望著激射而至的奪命神兵,醒言腦海中只來得及閃過最後一絲念頭︰

    “值了。”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7 PM

第十二章 須臾劍語,驚誰人之幽懷
且說張醒言將厲陽牙一掌震飛之後,正全身懈怠之時,卻冷不防那厲陽牙在倒飛之中,竟仍能將手中兩只赤紅的短刃狠力擲出!

    霎時間,兩支燦爛著血色霞光的鋒刃,就似一對燃燒的火鳥,著鮮紅的焰華,直朝閃避不及的少年撲去……

    火鳥?!

    一陣眼花繚亂中,一道肉眼幾乎看不清的紅影,“唰”的一聲從半空中躥過,便似是流星趕月一般;就在這紅影掠過之後,那兩把正在風中肆虐呼嘯的霞刃,立即便不見了蹤跡!

    而那位正閉目等著熬痛的少年,對這瞬間發生的事體一無所知,還在那兒苦候︰

    “沒這麼慢吧?咋還沒來?”

    “哇呀!~”

    正等得不耐煩,一聲預料中的慘叫終于延期傳來。

    “呃?”

    ……這聲慘叫狀如殺豬,咋這麼難聽?實在不像是自個兒叫喚出來的。

    直到這時,氣力耗盡的少年才覺著有些不對勁,趕緊睜眼觀瞧。眼光掃及之處,正見那野草叢間,厲陽牙俯伏于地,一動不動,頭臉處浸著一攤血窪,眼見是不活了。不遠處,像座小丘樣橫臥于地之人,正是開始那位身形長大的凶漢;現在他身上還燃著些火苗,冒出縷縷的青煙。瞧他躺臥的方位,這位大叔,就應是剛才那聲殺豬般慘叫的發聲之源;看他獸裙上的火苗,大概是中了天師宗的烈火符。

    “呼~這倆助匪為虐的家伙總算斃命!”

    ……

    “呃?剛才那兩把飛刀呢?”

    這時醒言才想起自己剛才閉目等死的事兒,心中不禁大疑。

    正迷惑間,從旁忽的閃出一人,舉著兩支鋒刃如水波般晃蕩不已的鮮紅短刀,仰面跟自己說道︰

    “哥哥,原來這兩只不是鳥兒!~”

    這滿面嘻笑的獻寶之人,不是瓊肜是誰?

    過得這當兒,鮑楚雄一眾郡兵也終于反應過來,當即便發一聲喊,各操兵刃,如潮水般向那些怔怔呆呆的匪徒殺去!

    見官兵殺來,這些匪徒才如夢初醒,趕緊舉刀弄棒死命抵擋——雖然剛才被醒言擊殺厲陽牙的驚人架勢給嚇得肝膽俱裂,但畢竟現在刀劍臨頭,這些悍匪又怎會束手待死?

    只可惜,此時南海官兵士氣如虹,就如出柙猛虎,風卷殘雲般橫掃這些存著怯意的殘匪!頓時,多日剿而不滅的大風寨匪徒,死的死,降的降,不多時便被官兵整肅一空;火雲山下的野草中,又躺下數十具屍體。

    而那位被醒言凍僵的巨盜猾匪“金毛虎”焦旺,早就被恨他入骨的鮑楚雄,給一刀砍下頭顱。

    不過,“兵者,凶也”;饒是這樣一邊倒的收尾戰斗,仍然是血腥無比。火雲山的匪盜,大多是罪大惡極之徒;降與不降,對他們來說,也只是早死晚死的問題。因此,在人數佔優的郡兵面前,常有那悍不肯降的賊寇,被奮不顧身的郡兵從後死死抱住,然後另一位官兵從前方正面一刀剁下——

    由于這樣的場面實在過于血腥,醒言只好背對著殺場,將那好奇的小女娃兒擋在身前,不讓她瞧見分毫。

    直到此時,醒言才有余暇覺察,方才鼓蕩自己全身的沛然道力,現已如退潮般全不見蹤跡;驀然充沛的氣力,也不知流向何方。現在他整個人都酸麻無力,經脈中更如空竹一般,只覺著整個身軀都似乎飄飄蕩蕩無所憑依。

    面對這般情勢,再結合往日諸多怪事,醒言已大略明白其中關竅︰

    上次馬蹄山上貿然吹奏『水吟』,這次再吹神曲解救官兵之急,在自己並不深厚的太華道力中途耗光之時,兩次跳出救場的,都應是自己這把已入鞘中的無名古劍——雖然,馬蹄山那次,這把古劍藏身在白石之中。

    移動著酸軟的手臂,勉強將瓊肜小丫頭冒出的腦袋撥回,醒言苦笑道︰

    “唉,劍兄啊,咋這樣小氣,也不將道力多借給俺一會兒……”

    “就不給!”

    驀的,在他話音剛落之際,醒言竟意外聽到一聲答話!這句彷佛就回響在耳邊的應答,依稀就像個女孩兒在那兒賭氣撒嬌,聲調簡直與那位龍宮的公主一模一樣!

    “咦?瓊肜,剛才是你答話嗎?”

    “沒有呀!”

    那位正準備將腦袋再次偷偷探出的小丫頭,以為又被哥哥發現,趕緊悄悄往回縮了縮,訕訕答話。

    “真的沒說?就是這句,‘就不給!’”

    “就不給?真的沒說呀~也沒想偷看哦!”

    “哥哥你想跟我要啥呢?”

    “呃,還沒想好。”

    心不在焉的胡亂答了一句,醒言暗自忖道︰

    “唉,氣力耗光,現在竟開始有些幻聽了!”

    且不提他在那兒胡思亂想,再說鮑楚雄麾下兵馬的戰斗。就這說話的功夫,剿滅殘匪的戰斗已經結束,現在郡兵們正忙著清理戰場。

    見大事已定,鮑楚雄趕緊朝醒言這邊趕來。這位現在氣力比醒言強不了多少的南海郡都尉,正有說不完的感謝話兒,要講給這位不遠千里趕來為揭陽百姓造福的上清宮張堂主聽!

    就在這時,卻忽聽得一陣喧嚷。鮑楚雄扭頭一看,正見五六名兵丁,圍作一堆,似乎正在那兒拉扯著什麼,還不時發出爭執之聲。

    “這些不長進的家伙,又在那兒爭戰利品!”

    原來,這南海郡的郡兵,雖然作戰軍紀還算嚴明,但一俟戰斗結束,便習慣三五成群搜尋戰利品。嚴格說來,按當時郡里規矩,打掃戰場所得戰利品,都得上交州郡府庫;作戰士兵的犒賞,會由太守另行頒發。但南海郡兵士們這樣私分戰利品的習慣,倒頗能助長士氣,鮑楚雄也就樂得睜只眼閉只眼,並不與手下兵丁計較。

    只不過,今天情況卻有些不同。這次郡兵傷亡慘重,多數人都在默默掩埋死去同伴的屍體,或者在安頓傷者,因此這陣爭奪戰利品的喧嚷聲,便顯得格外突兀刺耳。更何況,還有上清宮的高士還在此處,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混球就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哄搶財物,實在是不開眼之極!當即,鮑楚雄便大為恚怒,立即轉過方向,朝那幾個正爭成一鍋粥的家伙移去。

    待走近了些,鮑楚雄才瞧清楚,原來這伙兵丁,正是在爭那個妖人肩上的披風。鮑都尉從人縫中看得分明,雖然那妖人已被張堂主劈死,但他覆在背上的那襲烈火披風,卻仍在蒸騰著鮮紅的焰氣霞光。如此一來,既便是再蠢的家伙也看得出,這襲披風正是讓人夢寐以求的寶物!鮑楚雄這次恍然大悟,為啥這幾個家伙這時還有爭奪戰利品的心思。

    略過鮑楚雄開口訓斥、那幾個兵丁還不肯放手不提,再說醒言,他現在雖然有氣無力,但眼力耳力仍佳,聽得這陣喧嘩,很容易便搞清楚是怎麼回事。

    瞧著那幾個軍士爭奪歿者披風的身影,這位上清宮少堂主不禁喟嘆道︰

    “虎死留皮,也大致如此吧!”

    “嗡~~”

    正在感慨,醒言卻突然發覺背後鞘中之劍,竟突然微微振動;劍匣相擊間,正發出低沉而清越的鳴響。

    “不對!”

    見這把奇劍無端振鳴,醒言立即就覺著有些不對勁。略一思量,他便似有所悟︰

    “呵~也只可能那處有古怪!”

    只見這位一直像根木樁杵在那兒的上清宮堂主,突然便大聲喝叫起來︰

    “咄!你們這些軍士,好生憊懶!這妖人明明是我所殺,爾等為何還要攔在俺前面搶那寶物?!”

    少年撇下小瓊肜,一邊叫嚷,一邊努力挪動步子,朝那群官兵蹣跚走去。此時,他已經拔劍在手。

    見上清宮小道爺發怒,那群爭得正歡的郡兵,立馬就一哄而散,便連那位正自呵斥的郡都尉,也趕緊退避三舍。

    “算你們識趣!”

    只見這張堂主滿意的哼了一聲,便又繼續朝那具已是孤零零的屍體走去。

    “哈哈!”

    “果然還是雛兒!這次便要栽在我手!”

    ——這個憑空冒出的奇怪想法,竟正是發自那具看似已經了無生機的“屍體”,厲陽牙!

    原來,他剛才被醒言重擊一掌,雖然受傷頗重,但對他而言並無生命之虞。不過既便如此,他也知道,對上這樣武力同樣高超的法師,若是正面交手,今日無論如何他都討不過好去。因而,這位向來行事不羈的厲門主,在被擊飛之後,便心生一計,準備就著敗勢詐死,來誘敵手近前;然後便趁他毫無防備之時,暴起一擊——以他現在聚起的氣力,若被這臭道士挨上,不死也得重傷!

    雖說厲陽牙這般籌畫,正是典型的詭道;但殘軀深陷敵眾之中,仍敢存這樣的傷人念頭,這位厲門主厲陽牙,可真不是一般的悍勇。

    就在厲陽牙準備孤注一擲之際,他所信奉的大神,也似乎樂意幫忙——如他所願,那個可惡的臭道士,果然眼饞他的寶衣,正在朝這邊趕來。

    就在厲陽牙暗暗蓄勢,心中自覺得計之時,卻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

    剛才那少年道士還在一路大嚷,但現在,卻沒了絲毫聲息;更滲人的是,原本官兵們打掃戰場的響動聲,現在也一下子歸于沉寂。

    暮色低垂的曠野中,只剩下呼呼的風息。

    詭異的靜謐,讓原本以為就快得手的厲陽牙,覺出些不妙;還沒等他來得及有啥反應,便突覺有一冰冷之物,已輕輕觸到頸後︰

    “請教閣下︰是屍冷,還是劍冷?”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7 PM

第十三章 異寶奇琛,俱是必爭之器
頸後那劍尖,只是略略踫觸,卻讓厲陽牙覺得萬般的寒涼。

    劍觸之處,便似有螞蟻咬噬,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瞬即傳遍全身。那句謔笑話語過後,頭頂便再無了聲息;但就在這片靜默中,厲陽牙卻是寒毛倒豎,渾身的肌肉都霎時繃緊——不再是蓄勢傷人,而只是利器及身前身體本能的反應。

    在這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讓這段時間變得分外的漫長。緊張萬般的厲陽牙,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頸後要害處那點滲人的寒涼,不知何時已悄然撤去。

    “罷了,原來這人並不想傷我。”

    到了這時,這位蠻疆強人已是心神俱喪,再不敢興分毫反噬之心。面對如此智勇雙全的強敵,玩甚智謀顯然徒勞。于是,那些依少年手勢大氣都不敢出的官兵,無比驚訝的看到,不遠處那具張堂主隆重對待的死屍,竟突然翻身而起,渾若無事般出聲說道︰

    “唉,還是劍冷。”

    一聽得這句陪笑答話時,這位一臉淡然的少年,內里頓時如釋重負。

    “為何要助紂為虐,阻擋官軍剿匪?”

    語氣依舊不溫不火,不急不徐。

    “你是說這些山匪?”

    “不錯,或許他們十惡不赦,但幾月來真心護我尋寶,我便當替他們消災。僅此而已。”

    聽得這樣奇怪邏輯,醒言一時倒有些錯愕。

    略一沉默,這對面二人卻幾乎同聲訝道︰

    “尋寶?!”

    “剿匪?”

    略一停頓,這位灰頭土臉的厲門主便忿忿不平道︰

    “哼,你們這些漢人,最會假惺惺;明是來奪寶,卻總要找借口——某雖打不過,卻是不服!”

    “這樣啊……嗯,我只是奉師門之命來襄助郡兵剿匪,其他的確一無所知。閣下信也罷,不信也罷,就這樣了。”

    醒言說這話時,正是一臉的睥睨傲然——若擱在這場戰斗以前,年未弱冠的少年擺出這副面孔,林旭、鮑楚雄不免便會覺得十分不協調。但此時,卻沒人覺得可笑;所有人都覺得,張堂主這副神情是如此的合理自然。

    顯然,包括厲陽牙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會知道,這位與強敵近在咫尺還一臉從容的少年,內里其實是多麼的虛弱!

    越是見醒言這般傲然,厲陽牙越是不敢作其他想;只聽他繼續著剛才的話題︰

    “真的只是來剿匪?那你那桿朱雀旗又要作如何解釋?”

    “朱雀旗?”

    回頭看看軍陣當頭處那面正獵獵作響的朱雀大旗,醒言仍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那面旌旗?它只是太守大人臨行前贈我。又有何不妥?”

    “難道真不是來奪我寶物?”

    “當然不是!”

    醒言還是沒弄明白眼前這人在想什麼︰

    “朱雀乃上古四聖靈之一,為南方守護之神。哼,本道爺南來火雲山剿匪,用此旗正是適宜。莫非閣下以為有何不妥?”

    說話時,醒言故意將握劍之手緊了緊。這個動作雖然細微,看似不露痕跡,但又如何能瞞得過身經百戰的厲陽牙?——只見他趕緊接茬︰

    “罷了罷了,算是歷某想差;料想你也不會騙我這塊俎上之肉。”

    “實不瞞道爺說,我祝融門素善堪察寶氣;這次前來揭陽,正因幾月前見火雲山上寶氣沖天,雲光紅艷蒸騰,正是五行屬火。算這星宿方位,應是傳說中古南越國之鎮國寶器朱雀神刃,即將出世了。”

    “朱雀神刃是不世出的火系神器,我祝融門向崇火德,見此異寶出世,自然便要來尋。卻不料,這神物果與一般法器不同,竟是靈性非凡,整整和歷某在火雲山中捉了三個多月的迷藏,弄得俺對這處山場所有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

    開始時,這位祝融門主還有些神情懨懨;但不知怎的,也不知他瞧見啥,說到後半截厲陽牙整個人竟重又變得容光煥發起來,直看得他面前這位強自支撐的四海堂主暗暗心驚不已。

    此時曠野中,所有人都在靜靜注目著兩人的對答,不敢稍有輕舉妄動。不過,這些人中要除去醒言旁邊不遠處一直忙著把玩戰利品的小女娃。也不知這小丫頭使了啥法兒,她搶來的那對鮮紅短刃,現在竟正在她身周上下飛舞,流光點點,殘影翩翩,像極往日她在千鳥崖上與群鳥相嬉的光景。

    略過她不提;只聽厲陽牙繼續說道︰

    “只是,三月辛勞,寸功未得。直到今日,在你們與山匪戰事正酣時,我才終于能用本門異法,收得這對神刃。”

    說到這兒,這位厲門主便有些黯然,嘆道︰

    “唉,真是天意!今日歷某方知,神物有靈,原是強求不來的。”

    順著厲陽牙的眼光略略一瞥,醒言終于鬧明白他口中百般著緊的寶物是什麼——若按少年往日脾性,曉得此情後,定然會將瓊肜手中之物立即奉還。只不過判斷眼下情勢,醒言卻另有打算。只聽他淡淡說道︰

    “厲門主,得罪了。奪寶雖非我本意,但經得今日這場風波,我卻不能再將寶物還你。”

    ……

    “閣下這是哪里話!”

    一聽這話的腔調,醒言懸在嗓子眼兒的一顆心,立刻又落回肚里。現在,厲陽牙竟有些神采奕奕︰

    “天地有靈,物各有主,何況這樣神物。現在這對朱雀神刃,已自己尋得真正之主了!即使你要還我,它也不依。”

    說到這兒,厲陽牙卻又變得有些悻悻然︰

    “我說呢!怪不得三月來一直沒結果,怎麼今日就讓俺輕易得手!”

    隨著這話,他背後那襲烈火披風上的焰苗,又朝外躥出一二寸。

    雖見厲陽牙懊惱,但醒言卻是心情大寬,曉得今日這場危機,基本已算過去了。

    正慶幸間,卻聽得那厲門主突然大聲說道︰

    “寶物雖不敢再覬覦,但卻另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道爺能夠應允!”

    “請說。”

    “……懇請您準許將那位姑娘歸我!”

    戟指之處,正是那位兀自玩耍一無所知的小瓊肜!

    “啊?!”

    “千萬別誤會,我只是想請她加入祝融門。”

    一見少年神色不善,厲陽牙趕緊加快了說辭︰

    “並且,我想將這門主之位,就讓給這位姑娘來做!”

    已決心聽到任何事都面不改色的少年,聽得厲陽牙這番話,還是不免有些動容。還沒等他來得及答話,便見眼前這位明顯受傷不輕的厲門主,已經無比迅捷的躥到瓊肜面前,彎腰低頭,正用盡可能和善的語調,誠懇告道︰

    “這位小女史,請做我們祝融門的掌門吧!”

    只可惜,雖然厲陽牙無比真誠,但他面容本就蒼白怪異,現在再塗上一層血污塵草,便讓他所有改善形象的努力,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小瓊肜立即便被嚇得跑到醒言身邊,緊靠在哥哥身側,緊張注目著這個面目猙獰、背後噴火的怪物——一門心思和神刃玩耍的小女娃兒,已忘了這人的來歷……而那對狀若火鳥的神刃,也一路飛舞著跟她來到醒言身後。

    見未來的門主跑掉,現任門主立即緊隨其後,亦步亦趨來到醒言跟前,眼中閃動著狂熱的光芒,低頭跟眼前的未成年少女繼續游說道︰

    “您能讓朱雀神刃認主,便是普天下再合適不過的祝融門掌門!俺們祝融門,可是南越苗疆第一大派,您若當了門主,可真是威風之極!”

    說到此處,厲陽牙挺胸抬頭,昂首望遠——卻瞥見眼前的小門主還是無動于衷,只管扯著身旁少年的衣角,嘴唇緊咬,將小腦袋搖得像只撥浪鼓。

    見游說失敗,厲陽牙也不氣惱。此刻,他已完全忘了醒言的存在,眼里只有那位轉世火神。略一思忖,厲陽牙便換了個腔調,耐心哄道︰

    “我們苗疆,可是很好玩哦!有會飛的白蛇,能噴火的蟲子,會唱歌的葫蘆,很多美貌熱情的少女,還有……”

    求賢若渴的厲陽牙,越說越不靠譜,立即便被從中打斷。只見醒言攬著小瓊肜的肩頭,不悅道︰

    “厲門主,誘拐女童官府可是要判重罪!瓊肜——”

    “你想跟這人去做祝融門的掌門嗎?”

    “不想!”

    小丫頭不加思索的回答,清嫩的嗓音干脆利落。

    “好,厲門主可曾聽清?此事就請不必再提。”

    “既然今日之事大都源于誤會,本堂主便不與你計較。請閣下速速離去。”

    “可惜可惜……”

    見事不諧,厲陽牙無比惋惜。不過他那意猶未盡的樣子,卻讓醒言暗暗心驚。

    不得再糾纏的厲陽牙,並未立即依言離去,卻又開口說道︰

    “既然閣下無意傷我性命,那不知可否也放我兄弟一條生路?”

    少年聞言大奇,正是不知所謂。只不過,他表面卻仍然保持雲淡風清,含糊道︰

    “唔,佩服,門主果然見機。那好吧。”

    聞得赦令,厲陽牙趕緊轉身朝後走去。在背後一道好奇的目光中,厲陽牙走到一余煙裊裊處,伸腳踢了踢,叫道︰

    “起來吧。再裝也躲不過!”

    話音剛落,那位自門主“不幸遇難”便一直睡地不起瞑目若死的莽漢,此刻竟一骨碌爬起來,撢撢身上的火苗,竟似是渾然無事,只在那兒樂呵呵憨笑不已。

    “我倆是老搭檔了,呵呵!”

    見少年神色古怪,厲陽牙隨口解釋一句。然後,他又轉身略略搜尋了一下,找到被醒言劈成兩截的斷劍,在接口處略略對好,口中念念有詞。稍待片刻,只聽厲陽牙大吼一聲,揮手在劍身如流水般撫過——在眾人無比驚奇的目光中,那把斷劍竟又回復如初,就好似從沒被砍斷;鋒光爍爍,火焰騰騰,便是剛從熔爐中重新鍛煉出來,也沒它這般光潔滑溜!

    與周圍其他信心滿滿的官兵不同,看厲陽牙露得這手,醒言內里卻是心驚膽戰,如履薄冰!

    一俟執劍在手,本應轉身離去的厲陽牙,卻突然厲聲發狠道︰

    “倒差點忘了問,閣下倒底是何方神聖?!下這樣狠手打我!有朝一日,俺厲陽牙一定要再找回這場子!”

    “呃……”

    瞧他這氣勢洶洶的凶狠模樣,這位脫離市井不到半年的少年,第一反應便是胡亂編個話兒搪塞過去。只不過略一遲疑,醒言已記起眼下周遭的環境,雖非光天化日,但也是眾目睽睽。萬般無奈下,他也只好硬著頭皮高聲回道︰

    “本堂主、正是羅浮山上清宮門下張醒言!”

    “上清宮?什麼堂主?”

    “俗家弟子堂四海堂堂主!”

    “呀!原來是上清宮的神仙。失敬失敬!怪不得,原來我是敗在上清宮四海堂堂主手下,也不算十分丟人!”

    剛剛滿臉不平之色的厲陽牙,立即便換上一副笑顏,突然間心情大好。雖然,這位祝融門門主未必聽說過“四海堂”仨字,但現在他卻將這堂名說得順溜無比。

    “咦?歷兄為何前倨後恭?”

    “張堂主這都不知?”

    “嗯?”

    “大丈夫能屈能伸啊!羅浮山上清宮,可不是俺區區一祝融門能惹得起,所以也只好將今日這仇撇過不記!”

    勇悍非常的一門之主厲陽牙,現在這服軟話兒卻說得如此自然,直把醒言看得目瞪口呆。厲陽牙卻仍是渾若無事,笑道︰

    “對了張堂主,且不要太氣惱;今日與官軍對敵,我可未曾下狠手。那些被我傷及的兵丁,只是略中火毒,並無大礙,調養一些時日便好。”

    聽得這話,鮑楚雄等一眾官兵盡皆松了一口氣。厲陽牙又拉過身旁小山般的巨漢,重點跟瓊肜姑娘介紹道︰

    “咳咳,我這位兄弟姓摩名赤岸,是俺們祝融門大護法;摩護法善能驅獸,縱橫南疆,無人能敵,人稱‘火靈獸神’便是……”

    話還沒說完,卻已被摩赤岸甕聲甕氣的打斷︰

    “慚愧!在張堂主面前,還提什麼獸神!門主,咱還是快走吧。”

    “好!兩位,咱們後會有期!”

    話音未落,眾人便覺眼前一花,只見一道火光沖天而起,然後這祝融門二人就已蹤跡全無!

    驚愕間醒言抬頭往天上尋找,恰見暮色天空中一道紅色的雲光,正朝西南方歪歪扭扭的飛去。

    見厲陽牙被自己重創之後還有如此手段,醒言只覺得後腦勺一陣發涼。只有無憂無慮的小瓊肜,似是毫無知覺,見怪物走掉,又開始一心一意和那兩只“火鳥”玩耍起來。

    這時,已走到近前的天師宗林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可惜,讓那兩妖人給跑了……”

    他這心直口快之言,只說到一半,就自覺不妥,趕緊噤聲不言。

    只不過林旭這話,醒言已聽得分明;看看烏天上那道淡淡的火影,他不禁苦笑道︰

    “唉,有沒有哪位好心,幫著扶我坐下?”

    硬撐到這時,他已形若半癱,早就是寸趾難移。

    扶著無力的少年坐到地上,林旭再回想一下今日戰事,心有余悸之余,便難免有些臉紅︰初時的躊躇滿志顧盼自雄,現在想來卻是無比的荒唐!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獻計的林旭。這一隊行伍之中,在出征時又有誰能預先想到,這樣十拿九穩的戰事,最後竟會打成這樣?

    想到這里,這位熟讀兵書的天師宗門人,看了一眼正盤坐地上閉目運氣的少年,神色復雜的嘆了一句︰

    “唉,今日方知,恃人之不攻,不如恃己之不可攻……”

    這時候,蒼茫的暮色已完全籠蓋大地。黑暗的天幕下,那座炎氣褪盡的火雲山頂,已燃起熊熊的大火;被官兵清理後的大風匪巢,正走向它應有的歸宿。

    從火雲山腳下的曠野中遠遠望去,那把熊熊燃燒的烈火,便像一支照天燒的巨大火炬,映紅了遠方半邊的夜空。

    而眾人腳下這塊剛剛經歷過一場血腥搏殺的土地,已完全被湮沒在淒迷的夜色中。正是︰

    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迷離……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正傳來郡兵蒼涼的葬歌聲︰

    戰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

    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

    腐肉安能去子逃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8 PM

第七卷 『美人如玉劍如虹』 卷首詞 仙山月
    泉琴如夢月如詩 

    魂與花光入硯池 

    雲中誰奏多情曲

    催綻東南第一枝     

    管平潮
第一章 問水聽山,皆言不如歸去
就如同約好一般,在南海郡這場剿匪戰事完畢之時,黑夜也悄然降臨了。

    現在,郡兵們已在曠野平地中搭起五六座軍帳,讓軍醫在其中醫治受傷的兵士。

    這支前來火雲山剿匪的隊伍,出發時並未想到還需在山中過夜,因此只帶了少量帳篷,以致現在大多數幸存士兵,只能在野地草叢中睡下。露天營地的周遭,已燃起幾堆明亮的篝火,以嚇阻那些夜里出來游走覓食的猛獸。

    不過,郡兵所有這一切忙碌,現在都已與醒言無關了。自從嚇退那兩個蠻疆殺神,醒言就徹底的游離于眼前的戰場之外;精疲力竭的張堂主,現下只能一動不動,盤坐在地存神煉氣。

    見他如此,鮑楚雄等人也不敢上前攪擾。只有瓊肜,現在終于玩得累了,就倚在哥哥身上安靜的睡著。

    濃重的黑夜,終于靜謐了所有的喧囂;只有曠野中游離的霧氣,悄悄露濕了襤褸的征衣。

    第二天早上,直到東天里的晨光直照到臉上,才讓這群疲憊的征人勉強睜開朦朧的睡眼。偶爾在火雲山巒間露出半面的灼烈夏陽,此刻落在鮑楚雄等人眼中,竟覺得無比的親切溫暖。前夜火雲山野中郁結不散的陰郁之氣,也似乎被這火紅的陽光驅逐得一干二淨;只有遠處及膝深草中零落的斷肢殘臂,仍在無聲的提醒著人們︰

    昨天發生的那一切,並不只是一場無端的夢魘。

    在溫暖的晨光中,醒言也終于醒來。這時他才發覺,昨晚自己一直靜坐煉氣,但現在已是躺倒在地。身上,不知是誰替自己覆上一襲皂色的戰袍,上面還染著斑斑血跡。

    略挪了挪了身子,正想起來,卻發現旁邊還睡倒一人。側眼看去,原來是自己的瓊肜妹妹,正倚靠在自己左臂旁睡得香甜。現在這小丫頭,就像一只慵懶的貓兒,蜷側在一旁;長長的睫毛,正隨著呼吸均勻的顫動。

    瞧瓊肜手腳頭臉擺放的姿勢,醒言可以想象,昨晚隨著自己入眠後無意識的躺倒,這小丫頭竟也保持著側倚的姿勢,跟著他一起滑倒睡下。

    見她未醒,醒言便仍舊保持原樣,省得驚了她的睡夢。小丫頭原本溫潤如玉的嫩臉上,現在正燻抹著好幾道煙灰之色。瞧著這些,醒言不免又想到昨天的戰斗︰

    “想起來了,昨天應是瓊肜幫我擋住摩護法的吧?最後還幫我擋下那兩把奪命的飛刀……”

    “真沒想到,這偷偷跟來的小丫頭,竟然還救了我一命!”

    直到這時,醒言才意識這位嬌娜可愛的小妹妹,昨日竟是生生將自己從鬼門關前拽回!

    “對了,她是從哪兒學來的古怪刀法?”

    心中大起憐愛感激之余,醒言又對瓊肜昨日的表現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雖然當時他並沒正眼觀瞧,但小丫頭那穿花蝶鳥般的神妙身姿,仍是鮮活的映在他腦海中。

    “看來,回去後我也得抓緊練練‘馭劍訣’。萬一以後再遇上啥凶險之事,也不能老讓瓊肜涉險。”

    經得昨日之事,醒言已總結出幾條寶貴經驗。除了好好修煉法術之外,他還打定主意,一定要花些功夫訓練這小丫頭不要老跟在自己後面。只是,這任務看起來很是艱巨;不過如果做不到,也不打緊。以後自己盡量安分守己,與人為善,深居簡出,不和旁人爭狠斗勇便是了。

    正在醒言將如意算盤打得山響時,卻聽得身旁有人說道︰

    “哥哥,我又睡懶覺了。”

    原來,是瓊肜醒了。

    起身後,只一站起,那已在一旁等候多時的鮑楚雄便趕緊走上來,一抱拳,稟道︰

    “張堂主,瓊道姑,早膳已在那邊帳篷中備好,就等二位過去享用!”

    “……都尉大人又何必如此客氣?”

    一郡都尉這樣的大官,對自己擺出恭敬前輩的姿態,立時便讓他有如針芒在背,好生不自在!

    在眾人陪同下吃過這頓別扭的早膳,醒言忽想起一事,便問道︰

    “都尉大人,不知昨日那些傷兵,可都妥善醫治好?”

    “托堂主的福,那些受了皮肉傷的,都已敷藥包扎妥當。中了妖人火毒的,重一些的幸得雲兒道姑施術治好。其他的,等回去慢慢將養一些時日便好。”

    那天師宗的張雲兒也輕聲說道︰

    “其實也非雲兒法力,只賴家父贈送的解毒虹貝,才得解軍爺們所中火毒。只是這虹貝能效有限,吸得數人後,現在火毒已充盈其間;若要重新恢復效用,得費上兩三個月,讓所吸火元慢慢消褪——只是那時卻又無需此物了。”

    聽得張雲兒這席話,醒言方才發現她胸前那顆原本淡黃的玉貝,現在已變成深重的朱紅,顯然,這便是她所說的貯滿火元。

    看到這解毒掛飾,醒言倒突然心中一動,言道︰

    “說到解毒,我這兒倒也有一只友人贈給的項佩,依稀也有解毒之能。不知都尉大人可否容小子一試?”

    張堂主主動請纓,鮑楚雄哪有不應之理。雖然聽他說得謙遜,但帳中所有人,都彷佛已看見那些中毒士兵活蹦亂跳的樣子。

    若是醒言知道他們此時的想法,恐怕便要大為緊張,因為他可真的只是想試上一試。不過幸運的是,眾人想象中理所當然的情景,真個變成了事實︰

    醒言手中那塊晶潤滑潔的玉佩,只要挨近火毒傷口約半寸處,便自動發出亮白的毫光。然後,千萬條縴細紅絲,便在這片白光中被迅速吸收到玉石中。

    與眾人想象略有出入的是,在醫完十幾人之後,這塊玉佩仍然光潔如初,絲毫未顯異色。現在鮑楚雄等人對醒言諸般神奇手段,已是見怪不怪,只在心中贊嘆︰

    “果然是羅浮山的寶貝,恁地神妙!”

    眾人中,只有兩人略有些異樣︰

    一人是張雲兒。看著醒言也拿項中玉佩替受傷郡兵吸收火毒,這位天師宗的女弟子,不知怎的,俏臉上竟浮起一絲暈紅。只不過這抹微紅,在胸前朱色掛貝掩映下,一時倒也不虞有人發覺。

    另外一位,則是這位手拿玉佩之人。他表面雖然神色如常,但內心里卻也是感嘆萬千︰

    “想不到居盈姑娘,贈我的卻是如此重寶!”

    “嗯,雖然與她相見之機渺茫,但下次若遇見靈成師祖,不妨問問她的音訊,也好略通我感激之情。”

    略過閑言不表,不多久,這群剿匪郡兵便收拾旗鼓,整隊踏上返城的路途。

    與來時一樣,仍是瓊肜騎在高頭白馬上,只不過現在這匹太守鄭重相贈的“飛雪”,蹄踏間一蹇一拐;如此模樣,正是拜它背上騎客所賜。醒言則謝絕鮑都尉好意,一心只當瓊肜馬夫。這一路上,基本無人跟醒言搭話,只有那位天師宗的盛橫唐,路途之中趕上來和他交談一番。

    盛橫唐所說的這些話兒,乍聽在醒言耳中,倒覺得頗為突兀;什麼“大光明盾”,什麼“飛鳥斬”,都是他聞所未聞。初時被他一說,倒弄得一頭霧水。等又交談了一陣,醒言才漸漸有些明白,原來自己昨日使的那“旭日 華訣”,正是盛橫唐盛贊的上清宮秘技“大光明盾”;小瓊肜上下翻飛的劍擊之舞,則是讓他欣羨不已的失傳絕學“飛鳥斬”。

    顯然,瓊肜小丫頭何曾學得什麼前人絕學“飛鳥斬”,此說當屬無稽;醒言對她來歷了解得很,這小丫頭能顯出昨日手段,實應是天生慧賦。不過這“飛鳥斬”的名目,想想倒很是恰宜。仔細一琢磨,便發覺小瓊肜劍舞的身形,正是脫胎于平日在千鳥崖上與飛鳥們的嬉戲追舞。

    不過,盛橫唐那“大光明盾”的提法,倒是讓醒言耳目一新。原來,據這位中年道人說,“大光明盾”乃羅浮山上清宮頗負盛名的法術,可以抵御不少法術攻擊,還有回復氣力之效。據說,那位在道教盛典嘉元會上連續四屆拔得頭籌的“清河真人”,很大程度上便是得此術之助。

    聽了半天,醒言終于弄明白,這“大光明盾”的說辭,恐怕正是別派中人對上清“旭耀 華訣”的稱呼。聽到那個回復氣力的說法,醒言倒是心中一動︰

    “終于明白為何昨日氣力迅疾恢復!”

    他心中原本正奇怪,昨晚一番煉神化虛,努力恢復了些太華道力,但也只是精神清爽了許多,渾身氣力仍是不濟。現在看來,原因正是在此。若不是顧忌此際突然冒出一身焰氣不倫不類,醒言倒立時要試試這法訣的功效,是否真如盛橫唐所說。

    在跟醒言交談之後不多久,盛橫唐等人便跟他與鮑都尉請辭。雖然大家都是一再挽留,這些天師宗弟子仍是飄然而去。想來,應是念及昨日林旭所獻計策,差點陷官兵于絕境,便覺著不如中途轉回,省得再見太守時面上尷尬。雖說經得這一番同生共死,鮑楚雄等人自不會去揭其短處;但盛橫唐幾人是何等人物,自不會腆顏向人。如此決然而去,也實屬正常。

    臨別之際,眾人難免戀戀不舍,醒言更與這幾位道友共期來日再見之機。

    這群天師教弟子,來時約有十一二位,但此時歸去,卻只剩下六人,還不到一半之數。蒼茫天穹下,草路荒塵中那幾點逐漸淡卻的身影,顯得是那麼的孤單落寞。

    望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一股悲涼之氣,霎時充滿少年的心頭。從這一刻起,醒言突然發覺自己無比的懷念千鳥崖上清淡悠閑的生活。

    回到揭陽,與鮑楚雄一道跟太守稟過剿匪戰事之後,醒言便出言告辭。雖然段太守盛情挽留,誠心邀請他與瓊肜二人前去治所番禺游玩,但此刻醒言已是歸心似箭,便婉言相拒。

    見他態度堅決,段太守也不勉強;依著方才鮑楚雄的稟告,又跟醒言強調了一下妖匪果然勢大,段宣懷便命人取過一盤散碎金銀,贈他作路費貲柴。這份盤纏,相比路程而言,顯然過于豐厚;但贈銀之人心意甚誠,醒言謙遜不過,也就收下了。至于那暫時跛足的飛雪白馬,太守原本也一並要贈作少年的坐騎,但待聽說羅浮山上養馬不便,到了山腳下傳羅縣境便要賣掉,段宣懷也就不再勉強。只是依他意思,將這未贈出的腳力折現,又在醒言褡褳中又添上幾餅銀子。

    至此,這一番奔波辛勞,也算是報酬豐厚。

    雖然,現在天師宗弟子已經離去,但鮑楚雄仍未忘他們所托之事。在醒言還未動身之時,鮑都尉便已為身陷囹圄的天師教教民求情。

    只不過,那原本興高采烈的段太守,一聽是天師教教民之事,便有些蹙面皺眉,興致乏乏。最後還是幸得醒言說了句求情話兒,那段宣懷才欣然應允。見太守答應,那鮑楚雄也似撂下一樁心事。現在,心情大好的郡都尉正快語說道︰

    “段大人,今日俺鮑楚雄算真服你了哩!”

    “哦?”

    “大人識人之明,果然非同小可!這次剿匪若非有張堂主相助,楚雄只怕早已成失路之鬼。出征前見大人看重張堂主,原本俺還有些想不通;現在想來,實是楚雄愚鈍了!”

    “哈,哈哈!”

    “這可是都尉大人第一次奉承老夫!其實張堂主少年英才,法力無邊,下官已是久仰大名了!”

    聽得鮑楚雄服氣,段宣懷以手拈須哈哈大笑,顯然是得意非凡。當然,對太守後面這句客套話兒,醒言自不會當真了。

    告別太守都尉等人,醒言便與瓊肜同乘著那頭瘦驢,一起踏上歸途。現在少年心中,再沒心思想那刀光劍影、斗狠爭雄;滿腔里,只想著要早些回到自己那風平浪靜的千鳥崖。

    兩人身後,已留作南海郡鎮軍之幟的水藍玄鳥飄金旗,正在揭陽上空中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9 PM

第二章 藏珍懷璧,未問是緣是劫
“怪哉!這驢兒休養了幾日,咋回程時變得如此不濟?難道是水土不服?”

    醒言胯下這頭瘦驢,原本耐力還可以,但現在出了揭陽不久,便已是步履艱難,大口大口喘起氣來。聽著這驢鼻息沉重,醒言心中不禁大為奇怪。又挨過數步,他才終于明白原因所在︰

    “原來,是這袋金銀累事!”

    想通此節,醒言立即便跳下驢來,將位讓出,請錢袋與瓊肜共乘一騎。現在,這褡褳囊內頗豐,與來時空癟情狀不可同日而語,也難怪這驢不堪二人之負。

    見哥哥忽跳下驢背,瓊肜自然覺著奇怪,不免出言相詢。跟她說明緣由後,這丫頭便好心建議,說不如把這錢袋扔掉,省得讓哥哥累著。自然,這條誠懇諫言,立即便被醒言否決。

    駁回瓊肜提議,醒言心中忖道︰

    “看來,這次回山後,還真得好好練練劍訣。若俺會得‘御劍術’,便無須像現在這般狼狽。以後出遠門,正可省下腳力錢。若回饒州省親,也大為方便!”

    夏日南國的草路煙塵中,這一驢一囊二人,走走停停,倒比來時多花了一日,才于這天上午到達羅浮山下的傳羅縣城。

    到了這處,醒言先去驢馬集市上,一番討價還價後,比買時略虧些銀錢賣掉這頭疲驢。之後又帶瓊肜去刀劍鋪,還上瓊肜那對短刀片的賒帳錢。

    待這二人走出好遠,那位刀劍鋪的掌櫃,還在不停打量手中銀錢,疑惑道︰

    “我這鋪可從來沒給人賒帳呀?”

    且不提刀劍鋪老板一頭霧水,再說這凱旋歸來的兄妹二人,見日近正中,腹中有些饑餒,便在街邊尋了處面食鋪,要了兩碗清湯掛面,權作兩人中飯。

    吃了兩口,醒言忽想起自己現在已是錢囊豐厚,便又招呼老板,給兩人碗中各加了一塊鹵汁牛肉。一路勞頓,現在這頓吃下來,真個是痛快無比!

    等瓊肜將碗中最後一根面條吸下,抹過嘴兒,醒言便招呼老板結了帳,起身徑返羅浮山復命。一路上,那對厲陽牙口中的“朱雀神刃”,正和其他兩把短刀片,用細草繩栓在一處,系在瓊肜背後。不知疲倦的小女娃兒蹦跳一路,那清泠的叮當聲也就響了一路。

    回到羅浮山中,醒言並未先回抱霞峰千鳥崖,而是徑直去飛雲頂上清宮復命。

    來到上清觀正門處,還未等他開口,便見那名守門弟子一臉笑意,搶先開口道︰

    “恭喜堂主師叔凱旋而歸!掌教師尊有過交待,若見師叔歸來,無需通報,直接就去內殿澄心堂見他。”

    謝過守門弟子,這位已升級成“師叔”的少年,便攜著堂中女弟子,徑往內走。

    雖然上次為瓊肜入門事,來過澄心堂一次,但那時心情激蕩,又何曾記得路途。因此這回二次來訪,這兩人竟又在幽深的內苑中尋了好一陣,才看到掛著“澄心堂”匾額的房舍。

    入得堂內,卻見不僅靈虛掌門在,那靈庭子、清溟道人也都在內等候。見到教中前輩,醒言趕緊快步趨前,躬身禮敬道︰

    “張醒言見過幾位師尊!”

    見哥哥趨前行禮,瓊肜也跟上前去,作模作樣的舞舞拜拜。只不過,這禮敬之人顯然心不在焉,一雙明亮的眼眸滴溜溜亂轉,只管好奇朝四下打量——上次被那頭可愛的大老虎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還真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屋內景色。

    見醒言執禮甚恭,靈虛掌門拈須笑道︰

    “張堂主又何須多禮。兩日前段太守已有飛鴿傳書過來,盡告剿匪詳情,信內對你頗多贊譽之辭。看來,這次我上清宮是派對人了。”

    靈虛子說這話時,旁邊靈庭、清溟二人,也滿面盡是嘉許之意。

    “呵呵呵~”

    聽得掌門誇贊,醒言呵呵傻笑不已。雖然他心中不住告誡自己要矜持、要謙遜,可這滿心的喜意就是抑制不住,一下子全都堆到臉上來了!

    正在四海堂主傻笑時,忽聽得靈虛掌門又說道︰

    “看太守信札中所述情狀,想來你已習得我教‘旭耀 華訣’了?”

    “是啊!原沒想到這發光法兒,竟這麼有用。”

    “發光法兒?哈!”

    聽得醒言這麼說,靈虛幾人全都大笑起來。過了片刻,靈虛子才忍著笑跟醒言說道︰

    “你可知這旭耀 華訣一系,正是我上清宮最負盛名的法術?”

    “呃?最負盛名?……這個我倒不知。不過前幾天剿匪事畢,聽天師宗弟子盛橫唐說過,說我用的這叫‘大光明盾’,可抵御不少法術,還能回復施術人氣力——”

    剛說到這兒,站在一旁的清溟道長便接過話茬︰

    “不錯,‘大光明盾’正是別教中人對此術的稱謂。”

    “只不過他們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旭耀 華訣,只是這一系三術中的第一術。在其上,有‘飛月流光斬’,威力強大,施展時如月隕九霄,神鬼難擋。再進一步,便是我羅浮上清至高神技——”

    “天、地、往、生、劫。”

    話音落定,在場三位宿耄俱是一臉肅然,彷佛這五字本身便有著神奇的魔力,讓他們陷入深邈悠遠的遐思。

    受了這莊嚴氣氛的影響,醒言也是大氣都不敢出,只在那兒反復咀嚼清溟方才的話語。而瓊肜此時,則是一臉的茫然,不曉得剛才發生何事。

    過得良久,才聽靈虛真人緩緩說道︰

    “天地往生劫,此術以劫為名,便可知其威力無窮。”

    “飛月流光斬,我教之中練成者不乏其人,觀天閣幾位長老自不必說;便連貧道,也堪堪會使。只不過再上一階,便不可同日而語。縱觀我上清宮悠久綿長的歷世歷代,也不過三四人練成而已。據天一閣本教史籍記載,此術修成之後,輕則可移山倒海,重則可毀天滅地——正因如此,才被天下修道之人視為神技。”

    “據貧道淺見,我上清奄有的這一劫術,已是我中華之地修行羽士,有可能練成的最高法技!”

    說到這兒,這位涵養功夫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的靈虛子,臉上也不免現出幾分驕傲的神光。而一直仔細聆聽的四海堂張堂主,則早就是心醉神迷、不知身在何處了!

    “雖然這‘天地往生劫’號稱神術,卻還是要以飛月流光斬為前提。而飛月流光斬,又要以旭耀 華訣為基礎。既然張堂主已習得此術——”

    說到半截子,瞧了一眼正伸長脖子等待下文的少年,靈虛子才又接著把話說完︰

    “那我就將飛月流光斬傳授與你。就算是這次對你一番辛勞的犒賞。”

    說罷,就見靈虛就在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遞給眼前正暈乎乎的少年,言道︰

    “這是貧道習煉飛月流光斬的些許心得,希望對你有些幫助。”

    幾近無意識的接過這本無數人眼中的珍寶後,醒言又傻乎乎的問了一句︰

    “那天地往生劫呢?”

    “……哈哈,你有此雄心甚好。只是這門神技,其實並無法訣。”

    說到此處,見少年一臉懵懂茫然,靈虛一笑,續道︰

    “不過若是認真說起來,也不甚難;據門中秘錄記載,若想練成此技,也只要做兩樣事︰先要修得你手中這本小冊所載之術,然後便要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去另一本書冊中悟得神術關竅。”

    “還要另一本書?”

    “正是。不過這本書你也有,那便是《道德經》。”

    “道德經?!”

    聽到這兒,醒言突然有些醒悟,如此神技,靈虛又怎麼輕易跟自己說得。現在說的,應該是笑謔之言了。只是,瞧他神色,卻又不像是在跟自個兒開玩笑。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際,只聽靈虛又說道︰

    “不錯,正是《道德經》。我卻沒跟你說笑。”

    靈虛彷佛看出醒言的心思。只聽他耐心解釋道︰

    “雖然,這本道家教典坊間肆內隨手可購,但卻是我道門最本原的經典。至高神技于本原典籍中尋,實是再自然不過。只是,若能從道德經中悟得此技,便離飛升之日不遠,又何須再用此術出手……”

    說到最後,靈虛倒頗有些感慨。

    “掌門所言極是,醒言受教了!不過此術便不是弟子能夠奢想的了。”

    “唔,順其自然吧。”

    見醒言意興闌珊,那靈庭子倒是出言鼓勵︰

    “張堂主且莫灰心。這飛月流光之術,已屬本門絕技,習得之人寥寥無幾。今日既蒙掌教師兄授書,回去後還要多加研習,方不負師兄栽培之意。”

    “嗯,醒言自會謹遵教誨!”

    “靈庭師伯說得是。不過修習此技也需以馭劍訣為基,醒言你還需勤練才是。”

    “清溟道長請放心,馭劍訣我自會勤加練習。對了,這幾日剿匪戰役中,我自覺已有些進展,已漸能與劍中之靈略相感應。”

    “哦?!”

    這次倒是三人一齊驚訝。

    “這麼快便培得劍中之靈?”

    “是啊。我這劍可能有些特別。”

    “哦?那可否將劍借我一觀?”

    “當然,清溟師伯請隨便看。”

    雖然這劍古靈精怪,但見幾位前輩對自己這般愛護,醒言自然也不再多方忌憚,很爽快的就把古怪劍器解下遞與清溟。

    其實在他內心里,也非常想弄明白這把怪劍倒底是怎麼回事。

    接過劍後,清溟手撫劍身,瞑目不語。

    正在醒言緊張之時,忽見到清溟道長原本端肅漠然的臉上,突現出一縷陽光般的燦爛笑容。看到這和煦神態,少年那顆提到嗓子眼的心,立時便放回肚內。

    “妙哉!此劍之靈,如日如月;以心應和,如沐春風——這真是把難得的善劍!”

    “醒言,這劍你是從何處……”

    話音未落,卻忽見原本一臉煦然的清溟,突然間臉色大變,面皮青白,眼神呆直,如睹鬼魅;兩鬢間,黃豆大汗水涔涔而下!

    “呀!”

    似乎費了好大勁,清溟才猛力甩脫手中劍器,立在那兒大口喘息。一見清溟變得這模樣,醒言立時在心中暗暗叫苦︰

    “壞了!一定又是這怪劍捉弄人。”

    “怎麼回事?!”

    靈虛等人目睹清溟異狀,急急問詢。

    “咳咳……剛贊著這劍,卻突然感到一股陰冷冰寒之氣,似潮水般湧來……照這麼看,這卻又是把邪劍……”

    “清溟殿長莫怪,其實還是小子莽撞了!”

    “哦?”

    聽醒言這話說得古怪,清溟停住喘息,瞧向醒言,等他下文。這時,發現他已將自己剛剛拋擲地上的怪劍,重新拾在手中。

    “呵~其實這劍,頗會些障眼法,平素就喜歡玩笑,向日里也常常將我捉弄。只是沒想今日,卻……看來,回去後我還得好好調教。”

    “原來如此。那這劍你是從何處得來?”

    “它是我去年在馬蹄山上拾來。想那天生福地之處,必不會出什麼凶邪之劍。”

    擔著心思,生怕劍被沒收,醒言口才立時便捷起來,正可謂對答如流。

    “哦,此言有理。”

    聽到醒言這麼說,清溟等人一時都釋去心中猶疑,不去追究。只聽那崇德殿首座靈庭子認真說道︰

    “向來便聽靈成師弟說,張堂主道緣廣盈、福澤深厚,想來不管如何,應能鎮住這劍。只不過以後還是要多多研習道家典籍,化盡任何影響修行的戾氣。”

    “多承指教了!”

    見這場風波順利過關,醒言自然是滿口應承。在他想來,自己除了存著些懲奸除惡之心,那什麼吃力不討好的戾氣,當然是半點也無。

    說到這處,他倒突然想起一事,便跟靈虛稟道︰

    “這次下山剿匪,我無意中奪來苗疆第一大派祝融門一心尋掘的寶物,恐怕……”

    當下,醒言便把跟厲陽牙他們的沖突略說了說。當然,除了如實稟報沖突起因經過,也注意提了一下朱雀神刃是為瓊肜所奪,並且祝融派的掌門厲陽牙,也是見得神刃認主,才甘心離去。

    說罷,他便將瓊肜背後那對朱雀神刃解下來,遞與靈虛觀看。

    一見此刃,靈虛靈庭幾人都有些驚異。互相傳看一番,靈虛開口說道︰

    “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行;你此次下山又為本教立了一功。這對朱雀神刃,正是古南越國鎮國之寶,當年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覬覦,便連南越國滅國都與此大有干系——沒想今日卻被你們得來!”

    “呵~也是湊巧。不過卻因此得罪祝融門,是不是有些……”

    因見過靈虛掌門對別派謹慎模樣,醒言心中便有些惴惴然。且不管那歷陽牙是不是真的不記仇,此事無論如何還是要跟靈虛真人稟報一下。

    見醒言誠惶誠恐,那靈虛倒是哈哈一笑,朗聲說道︰

    “醒言你過慮了。若非釁起我方,我上清宮又懼得何人來?那等情勢下,自然不能將神刃遞還,否則豈不是授人以柄?你當時處置正是恰當。況且……”

    說到此處,靈虛轉向靈庭,以目視之。靈庭是他多年師兄弟,一見靈虛又擺出這副模樣,自然心領神會,當即便笑著接道︰

    “況且這神刃都被你奪來,我上清宮更是不用懼他。否則,倒還真有些麻煩,哈哈!~”

    笑罷,靈庭又有些悻悻然︰

    “醒言你看,你家掌門師尊就是這樣,什麼冠冕堂皇的事兒他說他做,這等機詐之事,卻老要我來替他說!”

    “哈~你還抱怨!這可是當年我接下掌門一職時,與你們幾個師兄弟約好的。否則,我哪有這般閑心情當甚掌門。有空還不如多讀幾卷《黃庭》。”

    這兩位道貌岸然的上清尊長一番笑鬧,倒把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看來,清河老道那游戲風塵的脾性,恐怕也並非無脈可尋。

    “那這對神刃,是否要上繳?”

    醒言小心翼翼的問出這句。說這話時,旁邊那位一直事不關己的小女娃兒,頓時大為警惕。若不是生怕給哥哥添亂,她倒立時要鬧將起來,只是不肯給!

    “呵呵,正所謂君子不奪人之美,既然這神刃已認——”

    “瓊肜!”

    “嗯,既然神刃已認瓊肜為主,那我這幾個老家伙,又怎能奪後輩之物?”

    一聽此言,兄妹二人盡皆松了一口氣。

    “來來來,這位小道姑,你可知這寶物還能變戲法?”

    “呀?它也會變戲法嗎?”

    “會啊!小姑娘你且看好——”

    說著,便見靈虛子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右手掌中“唰”一下放出一道白光,直朝那對殘影晃漾的鮮紅寶刃罩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等靈虛手中白光消失許久,那對神刃還是沒起絲毫變化!

    “老爺爺,你不會是在騙小孩吧?”

    小瓊肜一臉懷疑。

    聽得自己信譽受疑,這位名震天下的道教真人,臉上竟有些微微發紅。

    當然,經多了風風雨雨,這等小場面如何難得倒他。只見靈虛定了定神,對那對無動于衷的神刃大聲喝道︰

    “千年神物,久溷塵泥,渾忘卻本來面目哉?”

    說罷,手中又是一道白光射出——這一次,他左手中那對朱雀神刃,立時有了響應。只見那潔白光柱中,原本紅光爍爍的寶刃,竟縮成兩只明麗的鳥雀,翩翩飛上少女的發鬟。

    等紅白光盡,醒言卻見那對原本三寸來長的兵刃,竟已變成兩只雀鳥形狀的發簪,分附在瓊肜的鬢發上。

    “哥哥,好看嗎?”

    瓊肜將頭一偏一仰,看向身旁的醒言哥哥——這小女娃兒竟似知道發生何事。

    “很好看啊。”

    “和雪宜姐姐呢?”

    “……一樣好看!”

    “真的?!瓊肜還以為沒雪宜姊好看呢!”

    “謝謝你掌門爺爺,原來你真沒騙人!”

    “那是自然!”

    重得小丫頭信任,這位上清道尊輕出了一口氣,竟似是如釋重負。

    “對了,這戲法兒能教我玩玩嗎?”

    “當然,本來便要教你。”

    當下,靈虛便把這法門講解給瓊肜聽。醒言在一旁聽得分明,略一思忖,便明白靈虛苦心︰

    所謂“清酒紅人面,寶物動人心”,朱雀神刃這樣光華四射的模樣,實在太過招搖。只有掩去本來面目,才不至遭人覬覦。只不過,聽靈虛話語間,似乎也只有這樣的神器,才能夠變化自如。

    聽明白掌門的意思,少年不由自主就想到自己身後那把劍器。當下,便在心中慨嘆道︰

    “我這劍,倒是省事。就算是把神器,也從不需花費這番氣力。”

    見諸事已畢,醒言便即告辭。那靈庭還似有什麼話要說,卻被靈虛止住︰

    “張堂主一路勞頓,那事還是等明日再說。”

    “明日上午巳時,請醒言還來此處一敘,有件事需跟你說清楚。”

    醒言一聲應喏,便攜瓊肜出門而去。背著那袋已成為四海堂開支經費的太守賞銀,醒言正是心情大好,一時也沒心思去想其他事。

    過不多久,這兩人便踏上通往千鳥崖的山路。行走在熟悉的石道上,醒言竟有種久違的感覺,正像他每次從饒州城返回馬蹄山一樣。

    “雪宜現在在做什麼呢?會不會已從飛雲頂知曉我們今日回山的消息?說不定已做了好吃的在等我和瓊肜!”

    正在這二人一路迤邐,快到四海堂所在千鳥崖之時,遠遠的,卻聽見一陣喧嚷聲順風傳來……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49 PM

第三章 花開頃刻,惆悵剎那芳華
夢中魂似斷,醒後淚真流。

    ——佚名

    遠遠便聽千鳥崖上傳來一陣喧嚷,醒言心下頗有幾分奇怪︰

    “咦?想那寇姑娘平素並不喜與人交接,此時千鳥崖上怎會如此喧鬧?”

    不過,喜看熱鬧一向是他愛好;聽得這番動靜,醒言立時加快腳下步伐,直往千鳥崖上奔去。

    待靠近千鳥崖,醒言才覺著有些不對勁。他耳力甚佳,此時已聽得分明,崖上嚷鬧之人,口口聲聲都說什麼“妖怪”“禍害”“窩藏”……聽得這些險惡詞兒,醒言著忙緊趕幾步,奔上千鳥崖。

    就在他踏上久違的石坪時,正聽得那人說到︰

    “……不如你便從我,那前事就一筆勾銷!”

    “哦!原來是趙兄。”

    這時他才發現說話之人,正是先前曾見與華飄塵一道的崇德殿弟子趙無塵。

    “趙兄莫非是來尋我切磋笛藝?”

    正說得起勁的趙無塵,這時才發覺醒言二人的到來。聽得問話,回身看去,正見醒言含笑立于身後。

    乍睹醒言,趙無塵倒似猛然吃了一驚。略定了定心神,才有些尷尬的說道︰

    “其實、也不是——那個……”

    “咳咳,也只是尋常來看看。”

    “哦?那為何剛才聽趙兄提甚‘妖怪’、‘窩藏’的話兒?”

    “是嗎?咳咳……”

    “呃?怎不見雪宜出來迎我?”

    不管趙無塵窘狀,醒言這才發覺,在這盛夏時節,自己居所四海堂,竟正是門戶緊閉。

    “寇姑娘,我和瓊肜剿匪回來也!”

    “寇姑娘,你在里面嗎?”

    喊了一聲,不見回答。這時醒言才覺著有些不對,便返身問趙無塵道︰

    “無塵兄,你剛才和誰相鬧?你可知寇雪宜在屋中嗎?”

    正在趙無塵口中囁嚅,不知如何答話時,醒言瓊肜二人,卻忽聽到那原本悄無聲息的石屋中,忽響起一陣啜泣之聲。聽那泣聲漸起的情狀,想來屋中哭泣之人,已是壓抑良久。

    雖然,那屋中傳來的泣聲並不甚高,但醒言卻聽得一清二楚。再聯想起先前聽到的喧鬧,這位正眺望石屋的少年,霍然轉過身來,雙目炯然生光,直直逼視趙無塵,冷冷說道︰

    “請教趙兄,此事你作何解釋?”

    “這個、張兄誤會了。其實也沒甚事,只是……”

    正說到這兒,那屋內啜泣之聲略略轉高;正口角囁嚅進退失矩的趙無塵,卻忽似被針芒戳了一下,心中怪道︰

    “咦?!奇怪!原本我不應該是理直氣壯的麼?——怎麼在這煙花之地出身、只會吹幾手怪笛的暴發小兒面前,竟變得如此不濟,就好似自己真做錯什麼事一般!”

    當即,醒言便突見這原本神情萎靡的趙無塵,忽的將脖一梗,揚眉回望自己,傲然說道︰

    “此事?此事還要問堂主自己!”

    “問我?趙兄此話怎講?”

    張堂主一頭霧水。

    “哼!且莫裝憨。我來問你,身為上清宮一堂之主,張醒言你為何要藏污納垢、收庇妖物?”

    “藏污納垢?收庇妖物?”

    “不錯!”

    趙無塵斬釘截鐵答了一句,接著又呵呵冷笑起來︰

    “佩服啊佩服!張堂主果然不是常人。被我說破心事,現在居然啥事沒有,一副毫不知情的委屈樣子。”

    莫名其妙的少年,聽他這話說得陰陽怪氣,便有些不悅道︰

    “無塵兄,你這話是從何說起?此事我真是不知,絕非我張醒言故作懵懂。”

    頓了頓,醒言又誠懇續道︰

    “上次我一睹趙兄風采,頗生仰慕,心下多有結交之意。若是今日趙兄要這麼說,可真寒了醒言的心。”

    “哼哼,誰知道呢。”

    趙無塵一臉的不以為然,

    “當然,本道也無暇與你計較。今日既被你撞見,便不妨攤開了明說。”

    “正當明說!”

    “好!那我就不妨直言。其實,我絕無閑心去推究,張堂主在堂內收納這樣一個明艷尤物,倒底是何居心;只不過,現在既然讓我撞破,那張堂主便得割愛,讓這雪宜‘姑娘’歸我。當然,”

    正侃侃而談的趙無塵,瞧了眼前少年一眼,又添了一句︰

    “如果堂主舍不得,那雪宜仍可住在這處——不過事先可要說好,若是我喚她,可是要隨叫隨到。”

    說到這兒,這趙無塵臉上竟現出幾分古怪神色。這神色,有幾分曖昧,還有幾分猥瑣,倒讓醒言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呢?

    哦,原來這神情,當年花月樓中很常見。

    “原來趙兄是為這事。”

    醒言倒一時沒怎麼反應過來︰

    “這事我也想過。其實雪宜處世,一直清冷淡薄。我思摸著,若為她覓得一個如意鴛侶,說不定能讓她過得開心些。上次見過趙兄風采之後,我倒也並非沒這麼考慮過——”

    見他說得低聲下氣,趙無塵正是聽得無比舒服。只是正聽到關竅處,卻見張堂主嘎然而止;然後,似是轉念想到啥,語調一轉沉聲說道︰

    “趙兄,想起來,我倒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如實相告?”

    “當然可以。你說。”

    見這位四海堂堂主話頭放軟,趙無塵正是心情大好。

    “你剛才所說‘妖怪’‘妖物’,倒底喻指何物?”

    “哈!張堂主只顧跟我說笑。若不是你心知肚明,又怎能忍痛割愛、跟我服軟?那妖物不就是在——”

    說到此處,趙無塵抬手朝四海石居方向一指︰

    “妖怪不就在那處?”

    “呼~”

    “原來如此。”

    “呃?”

    見自己指過之後,這位張堂主突然神色大寬,趙無塵倒有些摸不著頭腦。正疑惑間,只聽他語氣輕松的說道︰

    “你是說雪宜?那不可能。一定是無塵兄誤會了。寇姑娘是我從山下偶然救來的小戶女子,絕不可能是什麼妖怪!”

    說起來,也是醒言心中有鬼;否則若按他往日機靈勁兒,又何須直到此時,才知曉趙無塵“妖物”所指何物。

    正在他心下大寬,卻聽趙無塵氣急敗壞道︰

    “張醒言,沒想到你到這時還敢跟我打馬虎眼!”

    “——哼!也難怪,如此雅麗脫俗的女妖精,又有哪個血氣方剛的男子舍得放過!”

    “只不過,舍得舍不得,今日也由不得你了。寇雪宜妖怪身份確鑿,即使你有心維護她,也是不能了。”

    “哦?此話怎講?”

    聽他這話說得新鮮,醒言倒是大感興趣。在他身旁的小瓊肜,則聽得大人爭執,言語之間又是“妖怪妖怪”的說著,這本來活潑的小女孩兒,便一臉黯然的躲在一旁,絲毫不敢插上只言片語。

    卻說那位趙無塵,見醒言還這般渾若無事的模樣,正把他給氣得七竅生煙。只聽他嚷道︰

    “你卻不要裝懵懂。上次來訪千鳥崖,你那寇雪宜竟施妖術傷我!”

    “哦?”

    “不是的!”

    正待醒言想要追問時,卻見屋內奔出一人,悲切說道︰

    “自堂主離山後,這趙道爺便幾次來崖上拜訪。初時還循著禮數,可後來卻風言風語、動手動腳,想要……想要調戲奴家。”

    這淚眼婆娑之人,正是一直闔戶不出的寇雪宜。

    “一派胡言!我只是略表仰慕之情而已,怎能談得上調戲?!”

    “雪宜你接著說。”

    醒言卻未管趙無塵叫屈,只叫雪宜繼續說與他聽。

    “趙道爺幾次調笑,都被婢身婉辭拒絕……都道若是堂主歸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原本以為趙道爺也是知理之人,我只須將門戶緊闔,也就不來蒿擾……”

    聽著這斷斷續續的哽咽話語,醒言臉上漸轉凝重。只聽寇雪宜泣道︰

    “卻不知道,五日前七夕那晚,他又來崖上,說了很多難堪話兒……奴家正待緊閉門扉,卻怎知他竟破門而入,便要對奴家用強,還說……”

    不知何故,說到此處時,寇雪宜便再也說不下去,只在那兒悲聲啜泣。

    “趙無塵,可真如寇姑娘所言?”

    聽罷雪宜一番話,醒言甚是氣惱;待轉向趙無塵質問時,臉上神色已然不善。

    “哈哈!兩位一唱一和,這戲演得精彩!要不要再來一遍?”

    “不錯!她說得一點也沒錯。只不過那也只是我愛慕之心稍強而已,無甚難堪處。既然大家面皮撕破,那我也就不妨明說。”

    這位一直還算舉動儒雅的趙無塵,此時卻換上一副惡狠狠的神色︰

    “原本我還有些慚愧,不過,待這來路不明的女子竟用妖法傷我,我便再無愧疚之心。那晚,這賤人竟趁我一時不察,平地生出許多奇形怪狀的藤蘿,將我冷不丁捆住——”

    說到這兒,趙無塵臉上漲得通紅,叱問道︰

    “張堂主!你這堂中之人的來歷,不用你說,我早就打聽得一清二楚。一個來歷平凡的民家弱女子,又怎會使出這樣法術?瞧那藤蔓滋生的怪誕模樣,不用多想,一望便知是山中草木妖精召喚之術——”

    “其實張醒言你又何必逼我說出來呢?瞧你倆剛才這番唱和,應該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哼,一個妖精,還不是想玩就玩?你又何必跟我裝糊塗。說起來,張堂主早先是妓樓出身吧?這個中滋味,你應該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

    少年一時無言。

    這時,也只有在他身後的瓊肜才瞧得清楚,她的堂主哥哥,衣裳服袖現已似是無風自動,竟正急促的顫抖個不停。

    剛才趙無塵那話說得雖然惡毒,可小瓊肜卻如何能知其中喻意。目睹哥哥異狀,正滿心奇怪之時,卻發現堂主哥哥那異樣的微微顫抖,已經止住。

    “趙無塵,你一口一個妖物,就僅僅因為自己被人捆得像端午節的粽子?”

    “你?!……”

    少年這句平靜的話語,卻把趙無塵氣得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現在這位外形儒雅、舉止風流的名門弟子趙無塵,看在醒言眼中,卻只覺得萬般的厭惡。

    “你、你竟想矢口否認、一心庇護這妖物?!”

    趙無塵也非省油的燈,片刻就緩過勁兒來,反詰道。

    “趙無塵你錯了。我一心庇護不假,只不過,卻不是庇護甚妖物。”

    這話一出,便連那位在一旁臉色蒼白的寇雪宜,面頰上都現出好幾分驚異之色。恍惚間,只聽自己的堂主正朗聲說道︰

    “我張醒言,能被你師爺靈成子鄭重延入上清宮,擔當四海堂堂主之職,其中手段又豈是你這等鼠輩能知!”

    “藤蘿縛人?小把戲而已。某日閑來無事隨手教給她而已。”

    “張醒言!你、你就想憑這頓大話,便要堵住我口麼?”

    “不敢。我張醒言又怎敢指望趙大道長信任?你且來看——”

    說罷,醒言便轉身走向一旁,在石坪邊俯身略一察看,便用右手掬起一把泥來。

    見醒言這古怪舉動,不僅趙無塵懵懂,便連寇雪宜也不明其意。只有小瓊肜估摸著,是不是哥哥也要學剛才老爺爺,想給大家變戲法——小丫頭所想,雖不全中,亦不遠矣。

    只見醒言手中平舉著那掬黝黑的泥土,來得趙無塵面前,說道︰

    “草木之戲,小術耳。你可要看清楚。”

    說罷,便見他閉目凝神,口中囁嚅,似是在念什麼古怪咒語。只是,雖然他神態莊嚴,但手中那捧泥土,一時卻也無甚變化。

    正待趙無塵要嘲他故弄玄虛時,卻突然如見鬼魅,猛然間張口欲呼︰

    西斜的日光中看得分明,少年手中那?g隨手掬來的泥土,中間竟突然生出一點碧綠的嫩芽!

    然後,這點嫩芽便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似被春風吹起一般,漸生漸長,頃刻間,竟長成一株葉蕊宛然的嫩黃小花。在花周圍,又有許多鮮綠小草,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那株明艷的花朵,一齊在千鳥崖的清風中飄擺搖曳——

    集萃天地生機之源的太華道力,竟在剎那間讓一顆零落的花種,提前吐露那絢爛葳蕤的芳華!

    目睹此景,趙無塵倒吸一口冷氣︰

    “三十六天罡大法之‘花開頃刻’?”

    “算你識貨。”

    剛剛實踐完“負之混沌”理論的少年,隨口應道。見事情未被搞砸,他在暗地里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

    “張堂主法術神妙,在下自然要佩服。只不過這頃刻生花之法,和寇姑娘藤蘿捆人法術,卻還是大有不同——”

    “哦?你的意思是要我再捆你一次才肯相信?”

    “……也差不多。”

    至此,醒言終于明白,為何以前花月樓中,常聽人說“色膽包天”!

    看著眼前這張糾纏不休的嘴臉,醒言沒來由的便覺得一陣煩悶。轉眼一瞧,正看見寇雪宜雨打梨花般憔悴面容。

    “七夕……七月初七,正是在五天前……五天前,不正是南海郡兵與大風寨賊寇血戰那一天?”

    霎時,幾日前那場煙火橫天、斷肢遍地的慘烈景況,重又無比鮮活的跳蕩在少年眼前;隆隆的鼙鼓,就似炸雷般突在他腦海中擂響。一時間,少年只覺“嗡”的一聲,渾身熱血都湧上頭臉。

    于是,這千鳥崖上幾人,便見這一直耐心周旋的清俊少年,突將手中花土向旁一丟,猛然暴聲喝道︰

    “趙無塵,你道四海堂主是你家豢養僕奴?說要演法就要演法?”

    “今日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小爺再沒心思跟你廢話。既然你一心挑釁,那咱還是手底下見真章!”

    話音落地,便忽聽“轟隆”一聲,一道驚龍般的劍光猛然飛起,直在眾人頭上呼嘯盤旋!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50 PM

第四章 劍冷光寒,吾往殺中求道
……在抱霞峰南麓的神仙崖上,東側聳立著一堵光滑的石壁。石壁中間,有一道約3公尺長的裂紋,裂口光滑,如刀劈斧砍而成,相傳是古仙人試劍處。因此,神仙崖也被叫作“試劍岩”。清代《羅浮紀勝》有詩雲︰

    “昔年仙俠游,劍氣欲橫秋;一擊風雲碧,千年瞑色收。青苔橫斷石,山鬼向人愁;光華經千古,至今猶照眸。”

    ——《羅浮山旅游指南》

    凱旋而歸的少年,在飛雲頂上受到掌門嘉獎,正興沖沖趕回來想與留守之人分享這次曲折的剿匪經歷,誰知,剛到千鳥崖還未進屋,便遇上這樣晦氣事。本來他還與這廝耐心周旋,演示一出“花開頃刻”的法術,意圖含糊過去也就罷了;卻沒料到這廝不知死活,竟與他糾纏到底——別說是醒言不會那藤蘿縛人的法術,就是會,此時也不耐煩再奉承給他看。

    一想到自己與瓊肜二人,與那些南海郡兵、天師門徒,在火雲山上出生入死,而趙無塵這廝居然就在那晚,上崖來騷擾自己堂中之人——一想到這,醒言便再也壓不住火,只覺騰的一下,那渾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

    “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今日我都要好好教訓教訓他!”

    這一次,他背上那把怪劍,卻恁地勤快;少年剛一動念,還沒等施展什麼感應之術,便已見它掙脫劍鞘騰空而起,在千鳥崖上空盤旋飛舞,發出陣陣聲勢驚人的怪嘯聲!

    目睹張醒言這副激烈模樣,那一直盛氣凌人的趙無塵也是大吃一驚。這位素來心高氣傲目無余子的上清得意門徒,向來便沒把這捐山入教的庶民放在眼里。上次講經會,雖然這張堂主沒像他預料那樣當眾出丑,但那什麼空手吹笛,雖然出人意表,但想來也無非是妓樓之人謀生糊口的花活兒。若不是因為這位如花似玉的寇姑娘,他才懶得和這人虛與委蛇——與他說話,沒地辱沒了自己身份!

    只不過,現在見他擺出這番架勢,倒是大大出人意外。原本見著張醒言居然完整回來,便已讓趙無塵大吃一驚。火雲山是什麼地方?沒人比他更了解。那地方山高水惡,匪悍賊險,還有凶險非常的火精出沒,這什麼風月子弟張堂主,就是去一百個也是了帳,到最後說不定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卻不料,過了這麼些時日,居然還見他安然回返!

    “也罷,這廝也不似想象中那麼不濟事,不過也未必就真厲害。這種市井之徒,不就是靠一張嘴吃飯?我可不能讓他大言唬住。如果這次將他打敗,再在師尊面前吹吹風,說不定這四海堂堂主之位就歸我了。說來也晦氣,這四海堂本來倒沒放在眼里,誰知卻是個出美人之處……”

    正所謂利令智昏,饒是頭上劍舞如龍,這趙無塵還在那兒只管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不僅好整以暇,臉上還露出一絲古怪笑容。趙無塵這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倒讓怒氣沖沖的少年有些吃不準起來︰

    “莫不是這廝有何詭計?大有可能。這廝能與華飄塵齊名,必有過人處,我可不能掉以輕心。”

    想到此節,醒言立即運起“旭耀 華訣”,在身周布上一層護體光華。有了這“大光明盾”的保護,少年心下稍安,便對眼前兀自出神的趙無塵大喝一聲︰

    “你是戰還不戰?!”

    “戰。為何不戰?”

    趙無塵語帶輕佻的答道。

    “呵呵!沒想到你會的障眼法兒還不少。只不過憑這些虛頭滑腦,就想唬退本道爺?沒那麼容易!”

    倒不是趙無塵不知道旭耀 華訣。只是現在他已鑽在牛角尖里,就是打死他也不能讓他相信,這位入門沒多久的市井小民身上的光亮,居然就是他至今也未能領悟的上清秘技。只聽他故作灑脫的朗笑一聲,輕松說道︰

    “哈哈,今日就讓美人看看,倒底什麼是真正的法力!”

    說罷,趙無塵便腳下發力,依著奇怪的步式,手舞足蹈,圍繞著醒言幾人轉起圈來。

    “這廝倒底弄甚玄虛?”

    見趙無塵舉動古怪,醒言心下倒有些犯疑。

    “且不管他。我還是先下手為強。”

    凝目觀察著趙無塵奔走軌跡,然後醒言便按著馭劍訣的法詣,兩指駢指,大喝一聲︰

    “疾!”

    便聽“倏”一聲風響,那把正在空中盤旋不已的古劍,猛然便朝行進中的趙無塵疾砍而去!

    “轟——”

    一陣金石相擊聲,東岩壁上石粉四濺——再去看時,卻是那劍飛偏了兩寸,只擊中千鳥崖冷泉岩壁。

    “可惜!不過畢竟是第一次,還有些手生!”

    這邊醒言惋惜,那邊趙無塵卻是驚得一身冷汗︰

    “哎呀!看來這廝飛劍法術,也不是一味唬弄人!”

    吃得這一驚,趙無塵再也顧不得繼續走那台步,趕緊發出蓄勢多時的拿手絕技︰

    “蝕骨風”!

    他這法術厲害之處在于,施展時並不似其他風系法術那樣,吹塵揚葉,有跡可循。雖然聲勢沒那些飛砂走石的法術驚人,但威力卻不遑多讓;還未等敵手察覺,已在無聲無息間將一股風邪暗勁,悄悄送入敵人體內,暗中侵蝕其筋骨神元,讓中術之人痛不欲生。

    這蝕骨風之術,正是上清宮為數不多的幾種風毒法術。趙無塵這番選用此術,正是要在不動聲色間,讓醒言在床上躺上兩三月,不能理事,然後……

    趙無塵這算盤雖然打得陰險,但委實籌劃得不錯。只可惜,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冥冥中自有報應,他今日實在是太小看眼前這個市井小民了。與往日所有爭斗不同,這一次,心思縝密的趙無塵,對敵手實力的判斷產生了致命偏差。特別是,他不知道,他眼前這位面容清朗的少年對手,竟是剛剛從血濺火燎的生死殺場中歸來。

    再說趙無塵激發出這道極少落空的“蝕骨風”之後,千鳥崖上的空明之中,便有一道看不見的暗流,直朝醒言洶湧波動而去——

    就在這道暗流準確湧上毫不之情的少年軀體時,卻忽被那層不住流轉的光華給生生擋住。剎那間,波焰交接處,光焰大盛;原本平滑流動的光華,立時在那處激起細密的光波浪簇。

    一種動蕩後,趙無塵近年來已很少失手的拿手法術,已被消弭得無影無蹤。而此時,還是一無所知的少年,正奇怪那廝為何只管擠眉弄眼,就是不出手——他卻不知,剛剛自己這層“大光明盾”,已替他擋下趙無塵無比凶狠的一擊!

    這一切,也只是發生在片刻之間。正在趙無塵奇怪、張醒言懵懂時,卻聽得一聲清脆的喝叱︰

    “休傷我哥哥!”

    說話人正是瓊肜。雖然她一直不理解堂主哥哥和這人在說什麼,但現在雙方動起手來,她便一下子明白了︰

    原來這人是壞人!

    還沒等她來得及動手幫忙,卻見一道暗青色的風氣,已如利箭般射向哥哥。當下,小瓊肜又驚又怒,立即便讓頭上兩只雀簪顯現原形,驅動著射向那位正在等待敵人倒下的趙無塵。

    “哎呀!”

    利刃及身之際,這趙無塵也是好生了得;恍惚間他只覺一股火氣撲面而來,心知不妙,趕緊將頭一低,避過神刃鋒芒——

    頭顱暫留頸上,只是那頭上所挽道髻卻未曾逃過;只聽“嘶啦”一聲,連巾帶發,已被削去半邊。頓時,滿頭發絲披散下來,遮住了他整個顏面。

    空氣中,正傳來一陣頭毛燒燙的焦臭味!

    “?!”

    透過蓋住臉面的頭發,趙無塵依稀看見空中那對飛舞的朱雀神刃。猛然間,這位一心尋釁的上清門徒,卻一時如遭雷殛,怔立在那兒,如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

    醒言卻不管這許多內情;見趙無塵吃了虧,又怎肯放過這機會,趕緊欺身向前,飛起一腳,便將這似已分不清東南西北的無恥之徒,給一腳重重踹落山去!

    幾乎是同一剎那,只聽轟隆一聲,醒言那把古劍,已是猛然斬下,正擊在離趙無塵原先站立處約三四寸處。

    這次倒不是醒言失了準頭,而只是他臨時起念,生生將劍偏在一旁。百忙中少年忽然記起,這廝雖然可惡,但還夠不上傷他性命;現在若真殺了他,恐怕也是麻煩無窮。

    經得這次揭陽剿匪之行,醒言已明白,這世上確實有不少該殺之人。只是方才這人,眼下還不是。

    現在,這千鳥崖上又只剩下清一色的四海堂門人。寇雪宜仍是怔怔呆呆,似乎還沒從剛才那一連串事情中清醒過來。醒言則和瓊肜一道,趴在袖雲亭的欄桿上朝下看︰

    只見剛被踢落的趙無塵,現在正像只滾地葫蘆,在灌木叢生碎石遍布的千鳥崖南坡,一路滾下山去。

    趙無塵一路翻滾,醒言瓊肜二人的目光也隨著他由近及遠的轉動,直到這廝撞上一棵木性堅硬的灌木,才堪堪將下滾之勢阻住。這時再從從這高崖上望去,趙無塵差不多已成了一顆銅錢般大的黑點。

    兩人就這樣一直朝下望著,醒言不動,瓊肜也不動。過了約摸一盞茶的功夫,那個黑點終于有了響動,似乎正在掙扎著爬起,然後在原地略停了一陣,便開始慢慢朝旁邊移去。

    “呼~算他命大!”

    醒言松了一口氣;瞧山下黑點蝸牛般的移動速度,估計趙無塵這次不死也得脫層皮。

    “呼~”

    卻是小瓊肜也學樣松了一口氣,然後轉臉問道︰

    “哥哥,那壞蛋做了什麼壞事呀?”

    “那壞蛋輕薄你雪宜姊。”

    “這樣啊!”

    小丫頭恍然大悟。不過馬上又有些遲疑︰

    “那、哥哥不也是輕薄過嗎?”

    “這……輕薄也分好的輕薄、壞的輕薄。那家伙是壞的輕薄。”

    少年只想早些結束這話題。

    “哦,原來這樣。真壞!”

    沉默了一會兒,只見這小丫頭又帶著幾分擔心的說道︰

    “那等瓊肜長大,哥哥可一定要記得好的輕薄我哦!”

    “……”

    “瓊肜!我們不要只顧聊天,還是先扶你雪宜姐姐進屋歇息。”

    “噢~”

    小丫頭應了一聲,卻偷偷朝山下趙無塵挪去的方向瞅了幾眼。瞧她那眼眸亂轉的模樣,不知這鬼靈精怪的小女娃兒,又在打什麼古怪主意。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51 PM

第五章 淚凝幽夢,與誰托付花盟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

    ——俚語

    “快哉快哉!這等無恥之徒,正當一腳踹落。看他以後還敢來我堂中聒噪!”

    “只不知,這殺才也算是道門弟子,卻為何如此齷齪?”

    大呼痛快之余,醒言不免有些疑惑。這趙無塵,好歹也算華飄塵好友,又得黃苒賞識,若按“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說法,這廝又怎能說出剛才那般不堪的穢語。

    其實少年有所不知。這世上有一等人,徒有一副錦繡皮囊,本質卻是腐壞。這種人,若遇他敬賞之輩,不自覺就收起猥瑣心思,擺出一副風流模樣,與諸人一起談風弄月,往來唱和,頗似人模人樣。但一待遇上他藐視之人,則又自動換上另一副嘴臉。

    趙無塵正是這樣的勢利小人。這廝原是揭陽地界的世家大族,據說祖上還是湮滅已久的南越國王親貴冑,倚仗這樣身世,原本對醒言就已是萬般不屑,不太當人看,又何況是現在身為妖精異類的寇雪宜?難免就愈加放肆,只把她看成一件低賤貨物。

    只可惜,這次趙無塵卻想差了念頭。也合該這小子倒霉,他這次招惹的這位頂著虛職的張堂主,別看年紀小,卻是知書達理,又經得饒州城市井煙塵中多年磨練,本就不是什麼純良善主;再加上剛剛從一場血火廝殺中歸來,生死戰陣都見過,還懼他這點小場面?現在觸他霉頭,焉能不敗!

    當然,醒言卻一時想不到這許多情由,心下恨恨之余,也只當那廝是鬼迷心竅吃錯了藥。既然眼見齷齪之徒已被踹落崖下,便不再管他,只笑吟吟跟瓊肜說道︰

    “妹妹啊,壞人已經打跑,咱還是先扶你雪宜姊進屋歇息。”

    “嗯。”

    還在欄桿上戀戀不舍朝下張望的小丫頭,聽哥哥招呼,便干脆利落的一聲應答,跳起來跟在他身後,去扶那位如遭霜凌的雪宜姐姐。

    剛一左一右扶著寇雪宜走出幾步,醒言卻似又想到什麼,便說道︰

    “瓊肜啊,現在壞人多,你還是先留在屋外,看看有沒有壞人再來。有人來就叫我。”

    “嗯,好!”

    這個吩咐正中瓊肜下懷,立即松開小手,一蹦一跳奔到袖雲亭邊,繼續觀看山下那個黑點,像蝸牛般緩慢移挪。

    略扶著雪宜香肩,醒言小心翼翼的將她扶進四海堂正屋之中。這時,寇姑娘臉上猶帶淚痕,渾身微微顫抖,顯見內心頗不平靜。

    將她扶入屋中,醒言便順手帶上門扉。不過,稍一遲疑之後,又反手將木門拉開。現在,這四海石屋門戶洞開,從外向內固然一覽無余,從里朝外,也很容易能看到屋外動靜。

    就在少年將門扉打開之後,這屋內情勢,已是風雲突變︰

    剛剛還一臉嘻笑的少年,突然間就變了神色,“倉啷”一聲,那把原本應在鞘中的鐵劍,已然緊倚在女子雪白的頸頭。

    “說!你倒底是何人,來我四海堂又有何居心!”

    神色凝重的少年,低沉而果決的喝道。

    這一番風雲變幻,那寇雪宜卻如同早已料到一般;要害處冰冷的劍鋒,正咬合著雪嫩的肌膚,但卻絲毫沒能讓她害怕。只聽寇雪宜語氣平淡的說道︰

    “恩主莫著忙。雪宜這幾日,正是等著此時。”

    “不錯,那趙無塵雖然無恥,但他說得沒錯,我寇雪宜確實不是人,而只是山野中一個卑微的草木妖靈。”

    說到此處,秀眸微舉,卻見眼前之人,神色並未有任何異樣,仍是沉默如水。于是又繼續說道︰

    “在眼前這方圓五百里的洞天中,有一處人跡罕至的冰峰,其上冰雪亙古不化。冰峰最頂處的冰岩雪崖,便是雪宜的家。”

    “我來到世間第一眼,便是看到一片雪色明透的冰壁,然後,發現自己正飛舞在一株美麗的花樹間。”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樣的花樹,你們叫她‘梅花’。”

    此時,寇雪宜面前唯一的聽眾,已是雙目瞑閉,似乎已經睡著。只有那把古劍,仍然一絲不苟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發現自己慢慢長大,也飛得更遠。但我始終都不敢離開那棵終年開著淡黃花朵的梅樹。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一道霹靂,從比冰峰還要高的天上朝我打來。還沒等我知道發生什麼事,就看到身邊那棵一直陪著自己的花樹,已經變成了一陣紛紛揚揚的粉末。”

    “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應該心痛。便飛得更遠。然後就遇上一條也會說話的大蛇,很凶狠的說我要認他做大哥,否則就要吃掉我。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吃掉,不過還是聽了他的話。”

    “大哥知道很多我從沒聽說過的事,包括那道毀了我樹家的雷霆。他說,那是我們妖怪修行第一個五百年,注定要遇上的雷劫。”

    “他說,你很幸運,有人替你擋了天劫。”

    說到這兒,女孩兒原本冷漠寧靜的臉上,悄悄滾落一滴晶瑩的水珠。閉目聽講的少年,雖然沒看到這抹淚光,但聽到“大蛇”兩字時,眉角忽的跳了跳。

    稍微停了停,雪宜繼續往下敘說,語氣仍是不帶一絲人間煙火︰

    “大哥對我很好,可是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有一天,我聽說這山里有同樣修行的人類,出過不少飛升的仙人,可能知道能躲過天劫的辦法。又聽說,他們會一種神奇的圖畫,能夠把前面修行人積累的有用東西,記下來傳給後輩——于是我就去跟大哥說,想學他們的‘道’;卻被大哥罵了一頓。”

    “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對妖很凶,見了就要殺掉。但我有個壞脾氣,想過一件事,就總是忘不掉。于是又過了好多年,想了很久後,終于讓我想到一個學道的好辦法。于是又去找大哥。這次,大哥沒罵我,卻一連好多天沒理我。然後有一天,他跟我說,好吧,不過我們要等。”

    “等了很多年,我們等到了,等到一位在山中‘人’里身份很高,但年紀很小,本事也應該不大的張堂主。”

    “後來,後來……”

    說到此處,一直語調平靜的女子,卻再也說不下去。一雙眼眸中蓄積已久的淚水,霎時間如洪水決堤般奔湧而出,浸濕了整個清冷嬌柔的面容。

    “哦——”

    一直不動聲色的少年,終于睜開了眼眸。此時他手中的長劍,已從鵝羽般的粉頸間悄悄滑落。

    看著眼前淚水肆溢卻又無聲無息的悲慟女子,醒言忍不住嘆了口氣,道︰

    “寇姑娘,你不必往下說了。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洩露了身份,卻為何不逃?還要忍受這許多天穢語污言?”

    聽得問詢,寇雪宜又抽泣一陣,才漸漸止住悲聲,語帶哽咽的回道︰

    “我……我雖是妖怪,卻也不是全無心肝。”

    “在千鳥崖上這麼多天,我一直以異心對堂主,堂主卻以真心對我。那次對群獸講經,又知道堂主對我們這些……我又如何能連累堂主,一逃了之?”

    “在上清宮這些時日,也知道窩藏妖物是何等大罪。這次身份敗露,又不能答應那人無恥要求,雪宜只好守在堂中,等堂主回來發落。無論是一劍將我殺卻,還是綁到掌門那塊兒說明情由,想必他們都不會為難堂主……”

    說到這兒,這原本一臉淒然的女子,突地決然說道︰

    “既然堂主已知內情,那就請快快動手吧!”

    “……也好。”

    答過一句,這張堂主卻未急著舉劍,只是又接著淡淡問道︰

    “對了雪宜,你記不記得自己曾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說你願為奴為婢、什麼事都聽我?”

    “不錯,自然說過。”

    “那你忍受這幾日苦楚,是不是就為等我回來,不讓我難堪?”

    “是……”

    一心赴死的女子,見眼前之人不來動手,只管問話,不知他倒底是何用意,答話間便有些遲疑起來。只聽這少年堂主繼續說道︰

    “嗯,那寇姑娘你便聽好,”

    “方才你也聽得明白,我已跟那無恥之徒說過,你那什麼藤蘿縛人的法術,正是跟我學得。”

    “希望寇姑娘能繼續幫我圓謊,不讓我難堪!”

    “……”

    這時節,少女展眼望去,卻看見眼前這原本一臉凝重之人,現在卻換上往日熟悉的笑容——這抹略帶了些促狹的笑意,看在寇雪宜眼中,卻如同三月春陽般燦爛溫暖。

    “嗚嗚……”

    目睹這片明亮的笑容,縱使心中再有千言萬語,卻也一時都說不出口;落寞花靨上原已雲收雨霽的珠淚,現在又滂沱而出,直哭得如同雨打花枝一般。這一場雪雨花淚,後人曾詠“泣梅詞”以紀之,曰︰

    “淡夢如煙,淡煙如夢,將散欲消還聚。恐他惆悵,夜夜丁寧,費盡冷言溫語。

    辛苦玉骨冰肌,雪後霜前,有心無緒。嘆幽香自惜,東風來聘,未曾輕許。

    原不愛,桂子秋涼,牡丹春暖,辜負張郎佳語。苔情自繞,竹意相遮,暫躲驕雲浪雨。

    一片芳魂可憐,化作殷勤,斷腸神女。正徘徊好處,斜月又來催去……”

    眼見這位梅花仙子哭得香肩顫動、花雨凌亂,少年禁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面上恣溢的淚華……

    “哎呀~”

    正在這情景交融之時,一聲脆嫩的叫聲驀然在兩人耳旁響起。轉臉看去,卻原來是那位一直在外面看山景的小女娃兒。這個循哭聲而來的小丫頭,正嘟著嘴兒,仰著小臉埋怨道︰

    “哥哥啊,你又要輕薄雪宜姊麼?卻不記得叫瓊肜一起來看!”

    正是︰

    但吟新月當今事,願與梅花結後緣。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52 PM

第六章 雲房啟戶,坐看煙月氤氳
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

    ——佚名

    “瓊肜,我在替你雪宜姊擦眼淚呢。”

    剛抹到一半兒的少年訕訕收回手來,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那寇雪宜也慌忙止住哭泣,自袖中扯出一條絹帕抹拭淚痕。

    “你看,你雪宜姊這些天很想念我們,又受了壞人欺負,所以很傷心。我們先出去吧,讓她好好靜靜。”

    “噢~這樣啊!雪宜姊你放心,我替你好好報仇!”

    被醒言拉往門外時,小丫頭還不忘回頭安慰一聲。

    “咦?這麼會兒功夫就不見了?那廝倒腿快!”

    原是醒言蹭到袖雲亭欄桿邊往下看,卻發現先前還在山下辛苦挪動的趙無塵,現在已完全不見蹤跡。

    “唔,如此甚好。若是真斷送了那廝性命,倒實在是後患無窮啊。嗯,幸好他沒事……”

    感嘆一句,轉臉問旁邊小女娃︰

    “瓊肜,你剛才一直在這兒,可曾見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

    聽了哥哥剛才的感慨,瓊肜卻似乎有些遲疑,略頓了頓,才眨眨眼楮回答道︰

    “我、我現在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是嗎?”

    醒言也是隨便問問,便沒再說話。略吹了會兒山風,靜了靜心緒,便跟旁邊女孩兒說道︰

    “我去看看你雪宜姊好些了沒。你一起去嗎?”

    “……哥哥你先去吧,瓊肜今天覺得山景特別好看,就想再看一會兒!”

    “哦?那就好好看吧。我先過去了。”

    說著,醒言便撇下小女娃兒,徑自回屋去了。

    過不得半個多時辰,黃昏便降臨在夏日的羅浮山。西邊的雲天上,鮮色的紅霞燦若錦緞,絢爛斑斕的火燒雲鋪遍大半個天宇,映得這抱霞峰上的千鳥崖,也如同施展開少年的旭耀 華訣。

    這時候,寇雪宜已經恢復了往日情態,開始炊煮起晚食來。瓊肜今天也特別乖,沒再纏著她哥哥玩耍,而是自告奮勇的去幫雪宜姊伺弄鍋灶。插不上手的張堂主,便只好在石坪上林木邊來回溜達,消磨飯前的時光。

    別看他現在沐浴一身霞光,悠哉游哉的來回閑逛,渾似沒事人一般,但他內心里,現在卻著實不能平靜。尤其是一想到剛才雪宜跟他說的話,少年便覺得頭皮一陣發涼︰

    “原沒想到,自個兒身邊,竟一直待著位時刻想要自己性命之人!”

    原來,雪宜方才告訴他,自從當初救她那一刻起,她便暗自決定,要忍辱負重,等學到上清宮真正的道法,再親手將仇人殺掉——

    “只是,”

    聽到這詞兒,當時正轉身欲逃的少年才暫安下心來,聽她繼續敘說︰

    “只是那晚聽到你召引群獸聽經,說出那一番肺腑話兒,我就……我就心如刀絞。”

    “那一刻我已知道,這大哥的仇,自己是無論如何都報不了……”

    “我是不是個很懷的妖怪?”

    說到這處,一直?a首似囈語般說話的女子,便抬起頭來,淚眼朦朧的望著醒言。

    “當然不是!”

    看著寇雪宜迷蒙的淚眼中,竟隱隱閃現出幾分絕望的神色,醒言在暗暗心驚之余,回答自然如斬釘截鐵般干脆。雖然死者已矣,再多議論未免有些不敬;但現下卻不能讓生者再去重蹈死路。為解開雪宜心結,醒言又不得不略略回述了一下當時無奈情狀,並小心著措辭,委婉的告訴眼前這位梅花仙靈︰

    這人間的門派,最重顏面,尤其是上清宮這樣的名門大派。雖然自己不才,但好歹也是上清宮中一位正職堂主;若是那次死于非命,則無論是她還是她大哥,都絕逃不過上清宮雷霆般的反擊報復。

    為了說明這一點,醒言告訴她,若不是發生今天這事,便連趙無塵這等齷齪之徒,若知自己門中堂主被殺,也一定會鐵了心為之報仇。

    而這一點,她那位蛇大哥不可能不知道。

    聽到這里,清柔的女子,神情復雜的微微點了點頭。畢竟,為了混入人間教派,她也曾花好多年仔細觀察過這些世況俗情。這道理,連她都懂。

    而對醒言來說,在閑逛中回想起剛才這番交談,便不免又想起那次遇險情景。與雪宜之前的話一相印證,他卻有些疑惑︰

    “為何她大哥會中途變卦?卻要真的對我下口。莫非他不知殺我之後的後果?這不可能。”

    “對了,當時恍惚間,似乎他盯著我瞧了一陣,然後才凶性大發。呃?!”

    “難得我這臉長得如此淒慘,便連那妖靈都忍不住要除之而後快?”

    清俊的少年苦笑一聲,忍不住抹了抹自己的臉。

    正踱步間,忽覺腳下踢到一物。低頭看去,發現原來是一塊沾著些枯花敗葉的泥土。再細細一打量,卻發現這塊泥巴,正是自己先前用來演示法術的花土。只是,記憶中那樣美麗絢爛的生氣蓬勃,現在已蕩然無存;黃花碧草,現已是黯然蔫枯。

    “唉,還真是花開‘頃刻’。”

    瞧著花草那破敗模樣,醒言不禁生出些感嘆。

    驀的,他似是心中一動,原本準備邁向前去的步伐,忽又停了下來︰

    “不對,按理說這花草的生機,不應該如此短暫。”

    在少年眼中,似乎地上這蓬平淡無奇的枯花敗草,正想跟他說些什麼。

    看來,在他悟得的那“負之混沌”為萬物生機之源的義理外,天地間還應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冥冥中左右著一切生靈的孕育生化。

    “是什麼呢?”

    一朵凋零的野花,竟讓少年陷入許久不曾有過的苦思。

    “罷了!今日已發生這麼多事,我還是先歇著,等以後有了閑情再琢磨!”

    思摸了一陣沒甚頭緒,也就不再多想。

    “不知晚飯還要多久才好……”

    這時,醒言才覺得自己有些餓了。

    就在此時,忽聽得身後四海堂石居側屋中,“咳咳”之聲大作。轉眼望去,卻看到充作廚房的石屋中,正有一股濃煙從門窗中一陣猛冒,然後,便見兩個女孩兒一路咳嗽著跳了出來。

    “呀!是不是走水了?”

    醒言見狀大駭,趕緊截住那個正嗒著舌頭不住喘氣兒的小丫頭,問她是不是屋中失火。

    “咳咳!是走水了——咳咳,我只想幫雪宜姊燒火,又嫌火不夠旺,就、就放了把火。又太旺了,就潑了些水。咳咳、待不住就出來了!”

    “原來如此!”

    聽瓊肜一番描摹,石屋主人頓時放下心來。

    “呼呼~又活過來了!哥哥你不要擔心,我再去刮一陣風,保管這些煙馬上跑掉!”

    自覺闖了禍的小丫頭,決心將功補過。

    “別別!”

    醒言趕緊將沖動的小丫頭從後一把拉住。

    “瓊肜啊,刮風能刮跑的,可不止是煙!咱還是等煙自己散了吧,不著急。”

    “那哥哥不餓嗎?”

    “……不餓。你看——”

    少年將臉略朝晚霞方向側了側,映照出一副紅光滿面的樣子來。

    “嗯!那好吧。嘻嘻~”

    張堂主剿匪凱旋歸來的第一天,就在這場混亂不堪的煙火中臨近結束。

    “唉,終于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少年滿足的嘆息一聲,躺倒床上準備安歇。

    今日正是七月十二。如果說頭幾天彎月如弓,那今晚的月亮,便已是拉滿了弓弦。皎潔的月輝,正透過木格窗稜,灑在少年身上。

    月夜,如此靜謐,但少年卻一時睡不著。驀的,似是突然想到什麼,醒言突地翻身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扉,輕手輕腳的走過鋪滿月色的石坪,便來到一間小屋的門前。

    “噠、噠”

    在門扉上輕輕敲了兩下,少年便壓低了聲音說道︰

    “寇姑娘,你睡了麼?”

    屋內沉默片刻,便聽得一個女聲也是低低的回道︰

    “堂主,我睡了。”

    “……”

    少年默然,在屋外徘徊了兩圈兒,又忍不住折返回來,隔著門說道︰

    “雪宜,我有件很急的事兒,只想今晚就跟你說。”

    “……”

    這次輪到屋里沉默。在經過一陣止水般靜謐之後,才聽得一個聲音夢囈樣低低說道︰

    “好吧,你……進來吧。”

    “太好了!”

    已等得萬分焦急的少年如聞大赦,頓時松了一口氣。只聽他說道︰

    “寇姑娘,還是麻煩你先起來,我們到亭子里說——也好省些燈油錢!”

    “……”

    只聽屋內一陣唏唏嗦嗦之聲,想是那寇姑娘正在穿衣。不多久,便聽門扉“吱呀”一聲響,寇雪宜已站在醒言面前。

    于是,這二人便踏著月色,來到袖雲亭中,由寇雪宜講解那藤蘿縛人之術給醒言聽。

    原來,剛才他躺在床上正準備睡著,卻突然想起一句話兒,頓時就把他給驚出一身冷汗——

    一天忙亂,直到此時才記起,今日那靈虛掌門曾吩咐過,要自己明日上午巳時到飛雲頂找他一敘。

    這時候,醒言心亂如麻,渾記不起當時靈虛的臉色。心懷鬼胎的少年,便不免聯想起今日這事︰

    “莫非這幾日趙無塵聒噪之事,已傳到掌門耳中?明日這趟,便是要我與趙無塵對質?”

    一想到這兒,他便再也睡不著,趕緊起來尋雪宜,讓她跟自己說說那藤蘿縛人法兒。

    這一番月夜交談,直說到更深露重之時。其時也,皓月皎皎當空,花陰徐徐滿地。

    袖雲亭斜月清輝中,這兩人俱都壓低了聲音,生怕攪醒了瓊肜的美夢。

    雖然,到最後醒言還是沒能習得此術,但雪宜與那辯說不清的小女娃兒又不同,一番問答下來,倒讓醒言大致明曉其理。若是再加上那一手“花開頃刻”的法門,估計明日一番辯駁下來,也不是全無致勝之機。

    月色西斜時,這二人便返回屋中各自安歇。

    閑話少敘。第二天上午,醒言揣著滿腹心思,徑來到飛雲頂澄心堂中。

    剛心懷鬼胎的蹩進澄心堂,眼光略往里一掃,卻把醒言給嚇了一跳︰

    原來,在廳堂之中,除了掌門師尊靈虛子之外,崇德殿首座靈庭子、紫雲殿殿長靈真子、弘法殿副殿長清溟子,這四位上清宮高位之人,竟一齊在堂中候著他。

    看到這陣勢,張堂主心里只覺一陣發虛,更來不及細看這堂中是否還有他人。

    只不過,雖然他心下惶恐,但既然來了,也就沒道理臨陣退縮;否則,那豈不是不打自招?

    想到這兒,醒言也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團團一禮,敬道︰

    “四海堂張醒言,見過各位尊長!”

    “醒言咱就等你了!”

    靈虛子劈面便是這麼一句。還沒等少年驚悟過來,便聽他續道︰

    “今日正有一事,要著落到你身上!”

    “啊?!”

    “是這樣的,你四海堂是我上清宮中俗家弟子堂,往常偶有俗家弟子入山修習,便需你四海堂主多加管飭。”

    “!”

    “嗯?張堂主你怎麼神色古怪?是不是染了什麼病恙?”

    “呃,不是不是,其實是剛才一路急趕——咳咳,嗯,現在好多了,請掌門繼續說,醒言洗耳恭聽!”

    “好,那便簡短截說。就是今日有一俗家女弟子,要來羅浮山中修行一段時日,需住到你那處去。”

    “哦!原來是這事。”

    這位俗家弟子堂張堂主,原本擔著天大心思,直到此時才完全放下心來。

    略一品味掌門方才的話,卻覺得有幾分疑惑,便道︰

    “稟過掌門,原來似曾聽清柏師叔說過,說是若有俗家女弟子上山學道,都須暫住到郁秀峰紫雲殿靈真師尊處,不知這次怎麼……”

    “不錯,本來確是這樣。只不過這次、”

    靈虛子正說到這兒,卻聽得一個聲音說道︰

    “原來,張堂主真個不記得小女子了~”

    仙籟般的聲音響過,便見靈真子身後轉出一人來,正笑吟吟望著醒言。

    “是你?!”

    一睹此人面目,少年頓時一陣眩暈,一時幾乎都說不出話來!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53 PM

第七章 雨打平湖,滌去幾年塵夢
菱透浮萍綠錦波,夏鶯千囀弄薔薇。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

    ——佚名

    忽聞這句笑語盈盈,醒言心中詫異,趕緊朝這位轉出之人望去︰

    這人有琪花瓊蕊之貌、飄煙抱月之腰,不正是那位曾與他同蹈鄱陽煙波的少女居盈?

    這一次,少女正以本貌炫裝而出,濯濯如春日柳,灩灩如水芙蕖,真可謂神光離合,頓時就讓她站立之地,成為一處眾人不敢逼視的所在。

    正在這四海堂主一陣頭暈眼花之時,忽聽那盛裝少女啟唇說道︰

    “正知堂主多忘事,幸虧居盈帶得信物來。”

    說罷,便見她從覆著一圈珍珠纓珞的縴腰間,解下一只錦繩系著的小竹杯來,遞與眼前呆怔之人,笑吟吟道︰

    “請堂主勘驗好,盅上字畫可是真跡?”

    這只略泛青黃的小竹盅上,正刻有扁舟一葉,水波幾痕,遠山數抹;那幾個樸拙的“饒州留念”,不正是自己去年那個夜晚,在馬蹄山上就著熹微的月光刻成?

    目睹這只已略帶斑駁的小竹杯,霎時間那往日鄱陽湖上的濤聲水聲、船聲漿聲,似乎一齊都又在耳邊回響。

    沒想到,此生竟還能再見到她!

    過得這一陣,這位乍睹故人的四海堂主,已從初時的震驚中清醒過來,重又恢復了常態。

    摩挲著手中的竹杯,醒言這才想起少女剛才的問話,便略作端詳一番,溫言答道︰

    “查勘無誤;原來你真是居盈!”

    將手中竹盅遞還,少年卻也撩起頸中掛著的那枚玉佩,含笑問道︰

    “你這枚信物,我卻也時刻帶著。”

    見少年回復了正常,眉目楚楚如仙的居盈,卻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望著他手上那塊晶潤的玉佩,少女只輕輕吟道︰

    “諒君子之不佩,悵永望兮江南……”

    見兩人如此,那靈虛靈庭二人,在旁相對一笑。便聽靈虛輕咳一聲,說道︰

    “既然居盈姑娘與張堂主舊曾相識,那正好便可住到千鳥崖上,也好敘敘離情。”

    聽掌門說話,醒言便完全清醒過來。讓居盈住到自己那處,自然是求之不得,又怎還會有啥疑慮。只是,這居盈小丫頭,怎麼又成了上清宮俗家弟子?

    聽得少年相疑,那靈虛便略略解釋了一下︰

    “居盈幼時身體孱弱,生得一場大疾;幸得師弟靈成相救,于是便拜在我上清門下,修習煉氣清神之法。”

    “原來如此。”

    “好,那居盈姑娘入住四海堂中,你便再無疑議了吧?”

    “當然,醒言求之不得,呵~不知掌教師尊還有其他什麼吩咐?”

    見著澄心堂中這幾位道尊都在,想必絕不會只為這點小事而來。說不定接踵而至的,便是自己與趙無塵對質之事——卻聽靈虛子說道︰

    “嗯,今日召你來,便是交待這件事。居盈姑娘身嬌體貴,你可一定要好好保她安全!”

    吩咐這話時,這位掌教道尊竟是一臉凝重,決不似普通的場面話。

    “那是自然!居盈是我舊友,我自會全力保她周全。”

    “那便好。來,你收下這個。”

    說著,便見靈虛返身從身後石案上取來一只黃銅鑄就的蟾蜍盒兒,遞到醒言手上,囑道︰

    “若崖上遇得危難,你便按下蟾目,我飛雲頂便可知道。”

    “好!”

    “不過……這只銅盒又如何示警?”

    醒言不解問道。旁邊居盈看著也甚好奇,不知這小小蟾盒,又如何能隔山示警。只聽靈虛耐心解釋道︰

    “醒言,你可曾聽聞這世上有比肩之獸?古經有雲︰‘西方有比肩獸焉,與邛邛橄啾齲  鮚檳齦什藎蝗粲心眩 蜈鮚楸持 摺F涿街 B’。這盒中,正是用我上清秘法豢養的,平素不虞飲食;邛邛椋 閽諼曳稍貧狹恕!br />
    “原來如此!”

    一席話聽來,醒言覺著頗長見識;只不過,見靈虛真人如此鄭重,竟似是如臨大敵,醒言倒覺得有些過慮了,便跟掌門說道︰

    “其實掌門有所不知,我千鳥崖地處幽僻,一般也沒誰會來攪擾。”

    說此話時,他心道趙無塵吃了昨日這虧,以後應是不敢再來崖上聒噪。卻聽靈庭子在一旁憂心忡忡的插話道︰

    “張堂主也不可掉以輕心,近來羅浮山也不太安穩。昨日我崇德殿中便出得一件怪事︰座下弟子趙無塵,不知何故竟失蹤整夜。初時與他相近弟子也不在意,誰知一大早竟發現無塵倒在一處泉澗邊,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已是奄奄一息。看他手足上那幾個尖銳牙印。想必應是無塵出去尋幽訪勝之時,不防遇到山中猛獸——瞧牙印形狀,似乎還不止一只!”

    “唉,瞧他情形,看來不歇上兩三月,神志是不得清醒了……”

    “啊?竟有此事!不知是在何處尋得——是不是在我千鳥崖附近?”

    問這話時,少年臉上流露出發自內心的關切之情。

    “不是,醒言請安心,那處泉澗離千鳥崖甚遠。不過,咱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說到這兒,那靈庭子又有些奇怪的自語道︰

    “怪哉!羅浮洞天中的山禽走獸,大都受了這洞天靈氣的陶化,應不會這般凶暴——莫非真與那有關……”

    剛說到這兒,便聽靈虛子截住話頭,道︰

    “師弟,今日居盈姑娘旅途疲憊,咱就早些讓她回千鳥崖上安歇吧。那些冗事,咱還是以後再作商議。你們二人便先去吧。不過記得不要去太過偏僻的地方,以防被野獸傷著。”

    頓了一下,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若有凶獸惡徒來你崖上喧擾,你便權宜行事吧。如有必要,格斃勿論!”

    “……謹遵掌門之言。”

    醒言便不再多言,領著居盈退出澄心堂外,徑返千鳥崖而去。身後,還隱隱約約傳來幾句話語;聽那聲音,正是為人方正的清溟在爭辯︰

    “掌門師尊,既然山中甚不平靜,不如還讓居盈姑娘住入靈真師姑紫雲殿中……”

    “不行!”

    斬釘截鐵般的回答,正從靈虛靈庭口中不約而同說出!

    醒言與居盈兩人,現在正一前一後走在盤曲的石徑上。分別這麼久,現在終于又再次相逢,卻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往日未曾相見時存下的千言萬語,此刻卻都似堵在了心頭。

    過得一陣,醒言覺得這樣的靜默好生尷尬,思摸了一下,便略略放慢腳步,跟身旁的女孩兒說道︰

    “居盈,怎麼不見你帶衣服包裹來?”

    “醒言你終于肯開口了麼?”

    一直不好意思先開口的少女,喜滋滋的說道,

    “居盈現在是你堂中弟子,這一應開銷,當然要由你負責!聽掌門伯伯說,你最近從官府那兒得了不少金銀——你可不許跟我省錢哦~”

    “呵呵!那是當然。只不過,”

    看著身旁少女身上那套華光隱現的雪色裙裳,醒言卻變得有些遲疑︰

    “即使俺再不吝惜錢財,可咱這山腳下傳羅縣城中,無論如何也沒你這等華貴裙服賣……”

    “堂主你放心,只要你堂中其他女子穿得,我便穿得。”

    “呵~原來你都打聽清楚啦……”

    這話題一開,兩人便都拋去了原先的拘謹,似乎重又回復去年那幾日相聚的光景。往日那一幕幕,似乎又從心底泛起,重又鮮活在自己眼前。輕言笑語之間,彷佛又聞到一絲熟悉的水氣微腥……

    “居盈,現在還早,堂中應該還沒備下飯來;我先帶你去一個地方吧,保管你喜歡。”

    “好啊!”

    “只是,那地方有些遠。”

    “放心吧,我能行得。不過……剛才師尊們不是說,不要去太過幽僻的地方麼?”

    “哈哈!”

    此時醒言大致已想通內情,便哈哈一笑,道︰

    “居盈你放心吧,有我張大堂主在,自然是百無禁忌!”

    “那便好!”

    居盈丫頭還是一如既往的相信少年。

    于是,大約半晌之後,這兩人便身處在那處蓮蕩之中。

    一葉竹筏,載著兩人,悠悠蕩蕩在滿湖碧荷之間。現在正是荷花盛開的時節;鋪滿大半個湖面的清碧荷葉間,朵朵嬌艷的荷花高擎水上,多與人面相齊。少女側蜷在筏後,少年跪坐在筏頭,攀著兩旁的荷睫菱葉,讓竹筏在滿湖青碧中畫出一條曲曲折折的水路。

    此時天光大好,四圍里晴巒染翠,正是一派出塵景象。望著一湖花色,聞著滿鼻荷香,居盈忍不住贊道︰

    “真美啊~”

    這一聲普通的贊嘆,現在卻有些異樣——也不知怎的,有這少年在前,居盈這句贊嘆,竟帶了些不常有的嬌聲。少女忽覺出這點,生怕醒言發覺,便不覺面上有些羞紅;兩朵紅粉,正可與旁邊盛開的菡萏媲美。

    不過嬌羞的少女卻是多慮了。筏頭的少年,一時又怎聽得出這其中的區別。在他耳中,一樣都是天籟清音。

    聽得贊美,他便回頭看了一眼少女嬌娜的面容,笑道︰

    “其實,我也覺著眼前的山水,真比平時多了些韻致。”

    “為什麼呀?”

    “因為它們今日也借得些美人豐韻吧。”

    少女聞言,輕啐一口——不禁又回想起當日鄱陽湖畔這少年的輕薄話兒;看來,相隔幾近一年,卻還似當年那般憊懶。

    醒言卻不知少女心中這許多想法;剛才一轉眼,恰又瞥到少女腰間系著的那只小竹盅,便咂咂嘴,嘆道︰

    “可惜現在沒酒,否則正可浮觴曲水,豈不更是快活!”

    說到這兒,忽又想起什麼,便跟身後的少女誇耀道︰

    “居盈你可知道,去年秋天你曾在我家喝過的松果兒酒,後來都驚動了皇上!現在,我們饒州城郊的松果子酒,都成了州府貢品了!”

    說話間,正是一臉的得色。

    少女見狀,只微微一笑,道︰

    “是麼?”

    “當然,不騙你!對了居盈,你覺不覺著現在日頭有些烈了?”

    日近正中,陽光便愈覺熾烈,醒言生怕曬傷了身後這位嬌柔的少女。

    在醒言面前,居盈也不甚拘束,聽他相問,便答道︰

    “是有些曬人。”

    “哈,如此正好!”

    “咦?”

    少女不明他為何突然興高采烈。

    “這樣天氣,正好可以給你看看我學過的一樣法術!”

    不知怎的,在居盈面前,醒言不自覺便有些誇強好勝之心。于是,便見他取下不離身畔的神雪玉笛,開始吹奏起那首充滿著雲情雨意的仙曲來。一時間,清潤悠揚的笛聲,在一湖青碧中悠悠的響起。

    只不過,雖然笛曲好聽,這法術展示,卻有些偏了本意。原本,醒言只想引來些烏雲,遮蔽這頭頂的日頭,卻不知是未能隨心所欲控制火候,又或是心情緊張發揮失常,過不多時,自這蓮蕩上方聚起的淡墨雲陣中,竟紛紛紜紜下起一場煙雨來。

    這陣雨絲,如煙如霧,染濕了滿池的淺翠嬌青;大些的雨珠,跳蕩在荷葉湖面上,一時間滿湖都是雨打蓮荷之聲。這對重新邂逅的小兒女,正是那︰

    依然水枕風船,重向煙波尋舊夢;

    何必淡妝濃抹,一空色相見天真。

    見自己法術失常,淋濕了少女,醒言大為尷尬。正想道歉,卻見居盈見著滿湖煙雨,竟似是更加高興。見雨霧齊來,忙折下兩朵闊大的荷葉,一朵遞與少年,一朵頂在自己頭上。婆娑頂著荷笠,還對他盈盈一笑,似是頗有些驚訝贊許。

    移時,這湖上飄飛的煙雨,正將二人身上衣裳染透,于是少女便顯現出少年從未見過的嬌曲玲瓏。一時間,這位素來膽大包天的少年,卻只敢怔怔盯著少女的俏靨,眼光再不敢往別處流動……

    就在這二人神思縹緲之時,卻已是雲收雨霽,四圍里山色如黛,翠樹欲流。東天外,正掛著一道淡彩的霓虹。正是︰

    飄然鳳雀出樊籠,醉受遙香淡淡風;且作蟬棲深柳外,願為魚躍翠睫東。

    浮天竹盞三千碧,映水宮衣十萬紅。滌盡幾年塵上夢,君心應似藕玲瓏。
第八章 憑欄看劍,窺見身外之身
待得雲銷雨霽,醒言居盈二人便穿過層層疊疊的蓮葉,將竹筏劃回岸邊。上得岸來,又坐在湖邊青石上曬得一陣衣物,少年便取過石上那只銅蟾盒兒,和少女一起回轉千鳥崖。

    經得這場煙雨的洗沐,現在這眼前的山景正顯得格外的清明通透。瓦藍瓦藍的天空,看在眼中都覺得有些晃眼。

    歸途中,醒言在石徑旁邊斜坡上,又見到那位醉心尋寶的同門弟子田仁寶。

    見得熟人,醒言便側身朝坡下打了一身招呼。聽得上面有人喊自己名字,田仁寶也在百忙中抬起頭來,仰臉答道︰

    “好啊!哦,原來是張……”

    話才聽他說到一半,卻冷不丁瞧見這位同門突變得目瞪口呆,那張圓胖臉上正呈現出忘乎所以的神色。一瞧這模樣,醒言暗叫不好,趕緊出言提醒道︰

    “田兄,小心腳下!”

    ——卻已是遲了;話音未落,那位攀在半山坡的上清弟子,早已滾成一只圓團葫蘆,眨眼間便落到山腳之下!

    不過幸運的是,這處山坡並不陡峭,田仁寶所攀之處離山腳也不遠,因此這番意外才沒釀成兩天內第二樁落山慘劇。只見那位落山道友只在山坡底只稍略停了一下,便爬起來舒展開手腳,朝山上這邊遙遙致意——

    看起來,這位仁寶道兄,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意外。

    回到千鳥崖上,居盈很快便與四海堂其他兩位成員打成一片。

    剛開始見到這位陌生的姐姐,瓊肜居然還有些怯怯的不怎麼敢與她說話,只在居盈不注意她時,才偷偷的撲閃著眼楮,打量這位仙女般的新姐姐。

    只不過,小女娃這樣的認生,只持續到午飯後。吃過午飯,這小小少女便已經“居盈姐姐”、“居盈姐姐”的叫開。四海堂堂主才來得及略略介紹過一遍,這三位女子小女子,便已經湊到一塊,開始無比融洽的聊起天來。

    見她們這麼快就變得如此熟稔,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醒言倒頗有些吃驚。等在旁邊悄悄逡巡兩圈兒,才漸漸聽明白是怎麼回事︰

    原來,雖然居盈與雪宜、瓊肜之前並不相識,但她們都有個共同話題,那便是閑聊她們都相識的張大堂主,其過去、現在、甚至未來。

    聽著四海堂清涼石屋中不時傳出的歡聲笑語,這位正在袖雲亭中閱讀經籍的少年,心底都有些動搖起來。他忖道︰

    “難道、我以前那些事兒,真有這麼多可笑?”

    或嬌柔、或明媚的輕言巧笑,不時順風傳來,便讓這位張堂主午後清修的效率,大為降低。

    也許,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得一陣才能習慣吧。

    待日頭微微西斜,陽光不那麼燠烈,醒言便帶著瓊肜,或者說瓊肜纏著醒言,兩人下得羅浮山,去傳羅縣城中給四海堂女弟子們采買飾品衣物。居盈有心一同前去,但少年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讓她待在堂中歇息。

    居盈來到千鳥崖之後,白天一般都到郁秀峰紫雲殿中,跟靈真子修習養氣清神之術。若得空閑,她便代替醒言,來教授雪宜、瓊肜習文練字。

    通過幾天的觀察,看來這居盈丫頭的父母,跟羅浮山諸位道長確有些交情。這不,上清宮一般弟子都帶不回寢處的道法典籍,居盈竟都能借回。

    這些典籍,醒言先參詳一番,然後便講解給瓊肜雪宜聽。在這兩位四海堂主直屬弟子中,雖然瓊肜對法術修習一向是無可無不可,但對于寇雪宜來說,居盈帶回的這每一冊道家法典,都顯得格外的珍貴。

    由于自己堂中這兩位女弟子,來歷都有些駭人聽聞,醒言在介紹給居盈聽時,難免便語焉不詳,多有含糊之處。因而,現在見著這位清靈雅淡的寇姑娘如此好學,居盈驚訝之余,心下倒頗為敬佩。

    而居盈本身的有些行為,卻也讓醒言大感奇怪。這位顯然出自富貴之家的居盈小姐,竟對雪宜慣常做的各種瑣碎活兒,分外感興趣。于是,醒言便常見這兩個女娃,或在東崖冷泉邊,或在側屋鍋灶間,興致盎然的交流著洗衣做飯的心得體會。

    雖然有些驚訝,但當時女子做這些事兒,也算是天經地義;過得一陣,醒言也就見怪不怪。

    在居盈初來千鳥崖時,這位四海堂張堂主,還曾想借機整頓一下堂中的輩分次序。或按入門先後,或按年齡大小,總要分出個大弟子二弟子來,平日也好招呼,省得姐姐妹妹的亂叫——知道的還好;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一家子呢!

    很可惜,他這番苦心,說出來後,竟沒人能夠理解︰

    雪宜謙卑的說自己只是奴婢;瓊肜嚷著只要做哥哥的妹妹;居盈則是一臉笑意,雖然賞心悅目、明媚如蘭,但顯然也不甚積極。

    于是,張堂主試圖建立堂中新秩序的願望,在多方阻力面前,終于化作了泡影。

    略過這千鳥崖上的悠閑歲月不提,再說某一處水光涵澹的所在。

    一株玉雕般的花樹下,正有一位姿容裊娜的少女,以手支頤,坐在一爿青石上靜靜的出神。

    少女頭頂的樹冠上,正開滿玉色的花朵。每枚花瓣,晶潤秀長;偶一飄落,墜地瑯然有聲。花樹枝椏間,正翩翩游動著數尾滿身銀輝的游魚。

    “靈漪我兒,怎麼又在發呆?”

    說話的,正是位宮裝麗人,正由遠及近,朝花樹下遐思翩翩的少女飄然而來。

    “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沒、沒有。”

    直到麗人問了第二句,少女才從縹緲的神思中恍然驚醒過來。

    “是不是又在想那位饒州城的吹笛小子?”

    “沒,沒有。”

    少女習慣性的回答。略停了一停,才想明白母親說話的涵義,不禁玉面生紅,急促嗔道︰

    “那個傻小子、又懵懂、又憊懶,我才不會想他呢!”

    “真的?”

    女兒這矢口否認的急切語氣,真正是不打自招。看著一向嬌縱無忌的女兒,現在臉上竟飛起兩朵紅雲,直看得這位宮裝麗人暗暗心驚。便笑道︰

    “不是便好。靈漪你也是聰明孩子,要知道那位醒言公子,和我們可不是一類人。正所謂人神相隔,如阻淵藪……”

    “哎呀娘你說到哪兒去啦!不聽不聽不聽~”

    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少女,這時候才知道,自己早被娘親看出了心事;羞急之際,便又回復了往日嬌蠻本色,撲到娘親懷里跟她撒嬌。

    “我、我去找爺爺說話!”

    正把螓首搖得似撥浪鼓的少女,忽的眼楮一亮,便從母親懷中掙脫,轉身竟飄飄而去。

    “這孩子,已曉得懷著心事了。嗯,有空也得替她留意一下了。”

    瞧著孩兒迤邐而去的婀娜背影,這宮裝麗人忍不住喟嘆一句︰

    “真是養兒一千歲,常憂九百九……”

    再說羅浮山上那位張醒言,渾不知因為自己,在數千里外已引起一小場溫馨的家庭風波。剿匪戰事凱旋歸來,居盈又奇跡般出現在自己眼前,這少年堂主正是心情大好。每日里,不是讀道經,便是習法術,這日子正是過得愜意非常。

    有了火雲山戰事的教訓,每晚時,張堂主都會在袖雲亭中,行“煉神化虛”之法,將充盈于羅浮洞天的仙靈之氣,煉化成自己的太華道力。

    約摸在回崖後第四天,這一晚正是月滿如盤。銀色的月輪,高高懸在羅浮山萬里雲天上。在崖前賞了一會兒月,幾位女孩兒便進屋去探討女紅;醒言則留在袖雲亭中,開始一天中最後的例行功課。

    值此月半之時,醒言那把怪劍,自然也是陪在他身旁,一起呼吸這月夜洞天中靈妙的天地元氣。一番煉神化虛之後,少年又手握古劍,開始修習起“馭劍訣”的感應之術來。

    月光籠罩下的羅浮洞天,正顯得無比的安詳寧謐。千鳥崖上氤氳的霧氣,正悄悄沾濕了少年的襟衣。

    在這樣靜謐寧和的山中月夜里,這位手握古劍的少年,竟倚在欄桿上漸漸睡去……

    “我這是到了哪里?”

    昏昏欲睡的少年,忽然發覺自己已到了一個陌生的所在。

    這所在是如此的奇異。沒有天、沒有地,沒有光、沒有暗,沒有上、沒有下;整個人,都似乎飄蕩在無窮無盡的黑色夜空中,手足都無所憑依。

    少年不知發生何事,見著這古怪詭異的境地,心下竟生出一絲害怕來。

    正在六神無主之時,忽聽得身旁一聲輕盈的淺笑;驀然轉眼看去,似乎正有一個少女,從旁邊一閃而過。

    “等等我!”

    少年渾不及思考,便飄飛著追了上去。方才這飄然而去的少女,似居盈,似靈漪,似瓊肜,又似雪宜。或者,又都不似。但少年卻沒有細想是誰,只覺得這少女,自己是如此的熟悉。

    只是,這四處無所憑依,任憑自己奮然發力,卻只是飛不快。焦急中,只聽那淺笑在前,卻始終追她不及。

    正在苦惱間,忽聽得“砉”然一聲,就如黑色布幕被撕開一處,身周這無窮無盡的黑暗,猛然變得明朗起來。

    “嗚嘿……”

    轉眼間,便發覺自己已在一處混亂不堪的戰場中。身旁晃動的,盡是光怪陸離的人身獸影;耳中聽到的,盡是稀奇古怪的狂呼亂叫。

    “我又來到火雲山麼?”

    正在心中奇怪時,卻看到自己已變成一支碩大無朋的奇異兵刃,從萬里雲濤中破空而來,朝這些糾纏廝殺在一起的怪人怪獸掃蕩而去。

    須臾間,昏暗的天地已是玉宇澄清;滿天的星斗,燦若少女的眼眸;清朗的日月東升西落,不斷交錯。轉眼一瞬,似乎便已過了萬年。恍惚間,彷佛曾有一只軟殼的小蟹,悄悄爬過自己冰冷的身軀,留下幾滴鹹澀的水跡;又似有一只雄俊的雲鷹,曾在自己身旁呼嘯飛過。

    在這剎那千年中,似乎曾有四季顛倒之時;旁眼看到“自己”這把劍刃,憤然飛起一點流光,與那北斗天罡六星爭斗;然後,便化為北斗第七星,處在杓頭第一位,引領群星,指東為春,指南為夏,指西為秋,指北為冬。

    似乎又曾有痛苦憎惡之時;于是飛出千萬條蛟龍,洶波蔽日,水浪橫空,陸地汪洋,一白千里。恍惚間,似有千萬人在向自己禱告;又有千萬人在一人帶領下,圍堵疏導,努力想將恣肆的洪水東引入海。極力想看清那人面目,卻只是一片模糊。

    掙扎展目間,卻發現滔天的洪水,突然間反撲過來,正要將自己吞噬湮沒……

    轉眼就要滅頂,卻在此時猛然驚寤。

    睜開驚恐的雙目,卻發現自己只是在高崖上的石亭中。微展惺忪的睡眼,卻發覺銀潔的月華已經悄然逝去;一縷鮮紅的晨光,正穿透東天外萬里的雲濤,映照在懷中那把蒼然的古劍上。

    “呃?”

    驀然間,正揉著朦朧睡眼的少年,卻突然發覺似有什麼異樣——

    睜大雙目,便看到眼前那朵明爛的陽光,正照亮黝色劍身上兩個古樸的篆字︰

    “封神”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53 PM

第九章 筆陣生雲,遮卻色身幻影
惺忪的睡眼,猶未適應熹微的晨光;陽光燦耀的二字,正據滿少年整個的視野。

    “封神?”

    醒言揉了揉雙眼,再往四處瞅瞅,終于確認現在並不在做夢。

    “這就是劍的名字嗎?”

    “封神……好大的口氣!”

    心中將這二字反復咀嚼了幾遍,再回想起自己剛剛做過的離奇怪夢,醒言忍不住想到︰

    “這劍靈,是不是又在和我逗趣?”

    “封神,說不定只是當年鑄劍人的名字吧?嗯,這前輩姓封,單名一個‘神’字。”

    胡亂想到此處,心中倒是一動︰

    “這劍名有了,不知這劍靈有名字沒?若沒有,那我也就不客氣了,正好無事,便來幫她胡亂取個!”

    剛想到此處,還沒等他去與劍靈感應,卻發現眼前劍身上那兩個大篆,正漸漸扭曲著形狀。等揉了兩三下眼楮再去看時,卻發現原本劍身上的“封神”,現在已變成另外兩字。

    這兩字筆畫歪扭,雖然自成一體,古拙自然,但卻殊為難認。翻來復去辨認了半天,才發現這兩字為

    “瑤光”

    “瑤光,這便應該是劍靈的名字吧?”

    “瑤光、瑤光……這詞兒倒似乎挺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是啥。”

    “哈!這劍會寫字,倒是有趣!”

    想到這節,醒言忽想起一事,便在心中對眼前這古劍“封神”默祝道︰

    “神劍啊,不如、這劍上之銘,就寫成‘醒言之劍’如何?”

    禱祝未畢,卻見神劍微顫,嗡然有聲,似是嬌嗔一聲;趕緊再去感應時,卻已是毫無響動。

    “其實俺只是開個玩笑,呵~”

    見劍靈瑤光不再搭理自己,醒言只好訕訕笑著自我解嘲。

    “哥哥,早上好啊!你起來了嗎?”

    問候如此禮貌熱情,一定是可愛的瓊肜妹妹。回頭望去,正是瓊肜居盈她們穿戴整齊,要來冷泉旁邊洗漱。

    奔到袖雲亭中,小瓊肜皺著鼻頭說道︰

    “昨晚便想與哥哥睡在一處,可居盈姐姐說我身量小,夜里睡著睡著就要滾落山崖去。可居盈姐姐身量正好,卻又不要和哥哥一起睡!”

    小丫頭一臉的遺憾與不解。

    這樣的童言無忌,那個正在冷泉邊的居盈丫頭,也不知聽清沒。只不過,她手中布巾,不知怎地卻突然滑落地上。

    而向來對小女娃兒這樣童稚話兒不以為意的少年,此時聽了,卻突然不自覺便滿臉燒紅!這異常神色,過得好一陣才消褪殆盡。

    幸運的是,現在東天里朝霞正映紅了他的臉頰,一時也不虞讓人看清臉上尷尬模樣。而今個兒居盈洗面比平素時間長了許多;等她姍姍來到袖雲亭中時,醒言神色早已回復了自然。

    “居盈,你來得正好,”

    待居盈來到亭中,醒言便開口問她︰

    “你讀書多,幫我看看這倆字啥意思。”

    說著,醒言便將封神劍遞與居盈。

    居盈執劍端詳半晌,略略思忖一下,便將銘文涵義告訴身前少年︰

    “瑤光,北斗杓頭第一星。”

    “哦!原來如此。居盈果然是博學多聞!”

    醒言聞言恍然,忍不住贊嘆一聲。

    聽他贊嘆,居盈略有赧色;那瓊肜小女娃兒則是一臉的欣羨,心中正憧憬著︰

    “居盈姐姐讀很多書,總能得哥哥稱贊。要是瓊肜有一天,也能像她那樣讀很多書、寫很多字,就好了……”

    聯想到自己那一手狗爬字體,小丫頭便是一臉黯然。正在此時,卻聽少年驚聲說道︰

    “北斗杓頭第一星?!”

    “原來,昨晚這夢,並不是完全荒誕無稽。”

    當下,醒言便把袖雲亭上這場怪夢,跟居盈幾人講述一番。雖然夢中之事向來只記得大體,但那偶然流光飛起,化身北斗第七星,與天罡六星爭斗之事,卻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難道此事竟是這劍親歷?又或是有何喻意?”

    醒言遂與居盈等人細細參詳,只是總不得正解。最後,四海堂主下定決心︰

    “等哪天下山巡田,去傳羅街上轉轉,尋個星相攤兒,讓他幫俺解解這怪夢!”

    于是,居盈與雪宜俱都散去,各自整理衣妝去了。只有瓊肜還立在少年身邊,仰臉說道︰

    “哥哥,你經常做怪夢嗎?”

    “也不經常~只是近來多些;可能有些嗜睡多夢吧。也不知和前些天去火雲山剿匪有沒有關系。”

    “嗯!瓊肜最近也經常有做怪夢呢!”

    “哦?什麼夢呀?”

    “我夢到噴火的大山,還有掉不到底的大河!”

    “還有呢?”

    “就這麼些了!我每次都夢到好多東西,可醒了就只記得這兩樣!”

    小女娃一臉的怏怏。

    “是嗎?呵~其實做夢都這樣,也沒什麼稀奇。這冒火的大山嘛,應該就是上次去的火雲山;掉不到底的大河……哈!是不是上次看到那個壞家伙掉下山去,才做這夢的?”

    這時他倒沒想去尋什麼解夢攤兒,自己便竭力幫著小女孩兒解起夢來。

    確實,相對瓊肜那許許多多的古怪念頭來說,她剛剛所說的怪夢,看起來並不奇怪。原本,醒言還預備聽到更為離奇的事兒。

    現在,也不知少年怎麼胡亂說了一通,便見這小女孩兒被逗得咯咯咯笑了起來。然後,便似覓食的鳥兒般雀躍著蹦到冷泉旁,讓雪宜姐姐幫著洗臉。嗣後,少年也踱到岩泉邊,撩起寒涼的泉水清洗臉面口牙,然後便端坐到袖雲亭中,讓寇雪宜幫著梳綹好發髻,戴上逍遙道巾。

    在雪宜幫自己梳理頭發的當兒,少年堂主張醒言,恰瞥到倚在旁邊欄桿上的封神劍,心中不禁想道︰

    “唔,我四海堂中,至此便再無不識字之人!”

    與往日略有不同的千鳥崖清晨,便在這樣有些無聊的想頭中結束。爾後開始的一天,又與往日無甚不同。

    就這樣又過了四五天,這天下午,醒言在袖雲亭中參研“飛月流光斬”的法笈,用心研讀一會兒,似是略有所得,便放下卷冊,站起來略舒了舒腰身,歇息一下。他向遠山浮雲眺望一陣,又朝對面山上永不停歇的流瀑呆呆出了會神。依稀可辨的流泉錚淙之音,正與蔥綠山林中嘶嘶蟬鳴聲一起斷續傳來。

    流翠的青山,徐來的清風,悅耳的泉聲,正讓這山中的夏日變得格外的愜意清涼。

    正享受著這自然造化的恩賜,醒言忽覺著四下又似乎有些過于清靜。略一思量,便知道為何這樣。輕手輕腳走到一間石居側屋前,隔著稜窗望進去——

    呀!果然不出所料,那原本正應讀書習字的瓊肜雪宜,現在都已經伏案悄悄睡著。

    安憩著的雪宜,仍保持著清泠秀淡的姿容;側伏在案的瓊肜,頭臉正枕在臂上,小嘴兒微開,口鼻一歙一張,嘴角旁隱約有水痕一道,恰似那粉荷露垂。顯然,這小丫頭正是午夢香甜。

    而在這二人玉臂之下,猶壓著幾張字紙,上面仍有墨痕未干。

    “這姐妹二人,也不怕墨汁兒弄污了手臂。”

    心中這般想著,少年便抬腿邁進屋內,要替她們抽出那幾張枕著的字紙來。

    待進得屋內,他才發現,原來地上也三五零星的飄著幾張紙兒;想來,應是穿窗而入的清風將它們吹落。

    漫不經心撿起來,正準備放回案上;想了想,卻又將它們舉到眼前,要來瀏覽一番,也算是檢查了她們的課業。

    只是,這順便一看,卻讓醒言大吃一驚!

    原來,在他出門去亭中讀經前,曾教二人摹寫《南華經-逍遙游》中簡單的一段︰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按理說,他現在舉起觀看的這張竹紙上,應該是一紙春蚓秋蛇般的字跡;但現在,展現在他面前的,卻是滿紙的靈動飄逸!

    “這字兒,寫得既清且麗,既凝且逸,飄飄乎竟似有凌雲之意!”

    “是‘飛白’字體?卻又不似;即便飛白,也無這般清逸……”

    驚嘆之余,卻是大疑︰

    “這倆女孩兒,是絕寫不出這等好字來。難道是居盈今日出門前所寫?也不對,居盈字體雅媚中內蘊端秀,與此大不類同。況且,這紙上墨跡,分明仍未干透。”

    再看看其他字紙,卻更讓他驚訝︰

    “逍遙游”中後面他沒教到的生字段落,現在竟也用同樣飄逸秀美的字體大段書寫其上。

    “怪哉!不知是誰所寫。莫非是有哪位雅士高人悄悄來訪,留下墨寶後卻又不辭而別?”

    心下實在好奇,便忍不住推醒這兩位偷懶的女學生。

    只是,詢問、測試的結果,卻又讓醒言大吃一驚。原來,這滿紙仙逸不凡的字兒,竟正是這位四海堂中的後學末進——瓊肜姑娘親筆書寫!

    只可惜,面對如獲至寶的少年反復盤問,這小姑娘只是一口咬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睡覺前迷迷糊糊的,正打著哈欠,突然就覺得自己會寫這些字了,也能寫得比以前好看些了——原本還以為也是在做夢呢!

    “豈止是好看些而已。”

    聽著瓊肜的敘述,醒言心中暗自嘀咕,

    “看來,這小女娃兒身上,還真有不少出人意料的神奇之處。也不知瓊肜是否真個從小生長在羅陽山野竹木間;字兒咋突然就寫得比我都好?!”

    心中狐疑之余,忍不住又盤詰一番。只可惜,這小女娃兒對自個兒的來歷,向來便說不清楚;現在又突然發現自己也能寫出好看的字兒,識得以前從不認識的生字,端的是興奮非常;于是那口中答話,更是雲中霧里摸不著邊際。

    因而,問過三五句後,醒言便放棄了盤問,只來得及反復回答︰

    “是啊妹妹,你這字兒真的很厲害!”

    這答話反復說出,前後幾有十三四遍。

    那寇雪宜在一旁看著,替小丫頭高興之余,心中也十分羨慕;她已暗暗立下志願,即使自己頭腦笨些學得慢,但只要努力堅持下去,相信總有一天也能寫出好看字兒,看懂深奧經書,進而……也能得到堂主的誇贊!

    略去小丫頭在那兒興奮跳鬧不提;等到了傍晚居盈從郁秀峰習法歸來,小瓊肜便似獻寶一般,扯著她讓她看自己寫字。結果,卻是小女娃兒哭喪著臉來找她醒言哥哥叫屈︰

    剛剛鄭重其事準備展示書法給居盈姊看時,卻發現自己字跡又回復往日蟹爬模樣!

    于是,她便要來拉哥哥去作人證,向居盈姐姐證明那幾張好看的字兒,確實是她書寫。

    後來方知,小瓊肜這識字寫字的怪異才能,竟是時靈時不靈,連醒言也想不通倒底是何道理。

    日子,就在這樣的清幽與笑鬧中交錯度過。不知不覺,又過了十多天,正是八月出頭,又到了一年中秋高氣爽的時節。

    再過幾天,便是八月中秋了。

    這一日上午,與小瓊肜逗笑完畢,正準備開始修習法術之時,醒言卻忽聽得“唏嚦嚦”一聲清唳。轉頭看去,卻是門側那對石鶴喙中,正繚繞起青煙兩縷。

    石鶴報信,想來應是飛雲頂有事相召了。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54 PM

第十章 弄月放歌,興來醉倒花前
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

    ——佚名

    “依稀記得上次靈庭真人欲言又止,似是山中有事。不知這次飛雲頂相召,是否就是商議此事。”

    在趕往飛雲頂的山路上,四海堂堂主正猜測著這次飛雲頂是因何事相召。

    走在山路上的少年,閑著無事,便開始回想起這一年中發生的事兒來。其實,得空細想想,便覺得得自己現在這生活,就如同在夢幻之中。

    原本奔波于饒州市井,整日琢磨的就是謀生糊口之事,便連在季家私塾中聽老先生講課時,腦袋里都要裝著酒樓灶間的鍋碗瓢勺、座椅分布。像他這樣一個山野貧民小子,真可謂是逢人三分低;當年在煙塵污淖中奔走之時,又如何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竹前消受無事福,花間翻看未完書”,自己這羅浮山上的日子,過得真如神仙歲月一般。

    “俺當年向道之心那般堅定,也算不枉了!”

    少年跟自己打趣。當年雖然堅持不懈的向老道清河申請入教,卻全沒想到會有今日這局面。那時,可只是為了溫飽。

    “也不知今日何事相召。不過也毋須多想;反正現在這生活已屬非份,若有啥壞事體,大不了再回饒州重操舊業便是。”

    雖然心中這麼想著,但之前飛雲頂幾次相召,都沒啥壞事,估計這次也差不多,自己去隨便旁聽聽也就罷了。

    這次,醒言自己也沒料到,今日飛雲頂相召,他竟是主角!

    原來,南海太守段宣懷,今日親上羅浮山,代朝廷頒下玉牒文書,加授饒州籍上清道士張醒言為中散大夫。

    在接受太守所傳諭旨之時,這位新任散官張醒言,直聽得暈暈乎乎。具體詞句幾乎記不得,只知道大意是說他家世福德深厚,有仙山得自然造化在先,又有勤修道德、助剿除魔在後,因此,經南海郡中正官累日尋訪觀察,認為上清道士張醒言名績卓異,為人純孝,便奏請州府報與有司得聞,特除其中散大夫之秩。朝廷準報,並賜饒州城郊上好水田百畝,以為張醒言父母養老之資……

    這一番諭旨,當時聽在醒言耳中,真趕得上居盈丫頭那樣的靈籟仙音了。對他來說,這真是突如其來的天大喜事!雖然,這中散大夫與太中大夫相類,品秩並不算高,比那銀青光祿大夫、金紫光祿大夫頗有不如;但當時這樣的散官榮秩,基本只頒給名門士族,還大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諸大夫官,皆處舊齒老年”;像醒言這樣的年輕山民,與這些品秩根本便是風馬牛不相及。即使是再狂亂的少年夢想,也從未敢奢想過這等好事。因為,對他來說,根本就想不上去。

    而現在,這不可能之事,竟真真切切的發生了!

    在飛雲頂用過飯食,現在走在回山石徑上的少年,到現在腦袋還是暈乎乎的。那太守、掌門、師祖師伯們席間的恭喜話兒,到現在仍輪番回響在耳邊。這腳下堅硬的石道,現在卻變得似棉花一樣綿軟,走在上面兩腳都好像借不到力氣,整個人都似要飄飛起來。

    “呵~現在練練御劍飛行,說不定能成功……”

    這位新任的中散大夫,腦袋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回到千鳥崖,第一件事,就是讓力氣最小的瓊肜在自己胳膊上狠擰一把。這小丫頭向來最聽醒言哥哥話,于是,就真的讓這位張堂主一聲慘叫︰

    “沒想小丫頭竟有這等好力!”

    確認過並非夢中之後,醒言便跟堂中兩位成員鄭重宣布這個好消息,並拿出玉牒文冊讓她們傳看。

    雖然,雪宜瓊肜並不大了解這份頭餃的意義,但聽得醒言一番解說,也大致知道這稱號來之不易,算是一份殊榮。于是,這四海堂上下便準備大肆慶祝一番。瓊肜跑去山中尋找香美的秋果,雪宜精心烹煮美味的菜肴,醒言則打開酒壇的封蓋,準備等居盈回來好好慶祝一番。

    今日居盈倒回來挺早,醒言回來後沒多久,她便從郁秀峰歸來。聽得醒言興奮相告,居盈也十分高興,跟他祝賀道︰

    “恭喜堂主得此榮秩;再過幾年,說不定就能出將入相了~”

    聽她這打趣話兒,醒言自然是不放在心上。

    又等得瓊肜從山中采摘歸來,這四海堂慶祝晚筵,便在袖雲亭中正式開席。

    亭中石桌上,已鋪排開果饌飲食;四只石盞,已斟滿清醇的米酒。待得張堂主一聲令下,這三位堂眾便次第入席,開始在斜陽晚照中推杯換盞起來。

    自然,除了醒言杯中是原汁原味的米酒,其他三女酒盞中,都已勾兌了大半杯冷泉之水。在啜飲之前,居盈又將石杯中酒水倒入醒言相贈的那只隨身竹盞中,說她已經習慣用竹杯飲酒。

    晚風清徐,夕霞明媚,過不多久,這袖雲亭中的酒宴上,便已是杯盤凌亂。醒言酒量甚佳,陪這幾位女孩兒喝酒,只能算作小飲。但她們幾個,杯中雖已勾兌泉水,卻也是有些不勝酒力。不多時,瓊肜雪宜粉頰上已是兩片酡紅。居盈酒力,似乎比上次馬蹄山夜酌,又有了不小的進步;但酒過三巡之後,也已現出嬌憨之態。她那從不似人間凡物的蕊靨仙顏,現在也飛起兩朵嫣紅,如染西天明霞。

    那醉了酒的瓊肜,便開始口不擇言的數叨起她哥哥往日的“輕薄”行徑來。小女娃兒口齒不清的話語,雖然聽起來幼稚可笑,但不知怎的,卻讓居盈丫頭臉上酡紅之色更濃,恰如那春水桃花,嬌艷欲流。一時間,直瞧得醒言酒意更濃,如欲醉去。

    筵至半停,酒正微醺,忽又有相熟的華飄塵、杜紫蘅、陳子平、黃苒四人,各攜了酒菜,一齊來千鳥崖上向醒言祝賀。于是,從屋中搬來幾張藤椅竹凳,重開酒筵。

    酒至酣時,醒言忽覺意動,便離席拔劍起舞,對著眼前的明月青山,醉步石崖,劍擊秋風,清聲歌道︰

    “芝華燦兮岩間,明月炯兮九天。

    借醇醪以沉醉兮,問靈劍之前因。

    拂香霧之仙袂兮,振神靄之玄纓。

    排風霄而並舉兮,邈不知其所之……”

    清朗高峨的吟唱,回蕩在月下空山中,余聲久久不絕。華飄塵等人,在旁亦是彈缶擊節、清嘯相和。

    醒言歌罷入席,已見瓊肜不勝酒力,倚欄醉眠,便捉臂抱入屋中,置于小榻上安睡。安置完畢,復又出來飲宴。

    移時,興盡席散,醉態醺然的幾位年輕道友,便相互攙扶著踉蹌踏月歸去。正是︰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翌日上午,直到日上三竿,醒言幾人才得起來。瓊肜雪宜酒醉頗深,醒言居盈起來洗漱時,她們還沒起床。

    寒涼的泉水,讓醒言昨晚的酒意一掃而空。此時的頭腦,正是格外清明,于是又不免琢磨起中散大夫和揭陽剿匪之事來。

    初得封號的興奮過去,再看看今日之事,卻似與昨日也沒啥不同。

    想著想著,不經意便瞥到身旁的少女。看到居盈嬌裊的身形,少年倒是心中一動,想也不想便開口問道︰

    “居盈,你是不是與那段太守相熟?”

    聽得問話,正撩水敷面的少女卻是一顫,手上的動作變得遲緩起來。

    “不會真與段大人相熟吧?”

    原本只是隨便問問,卻見到居盈這反常反應——難道,居盈真的認識段太守?

    “也不算相熟。”

    居盈已經反應過來,正斟酌著詞句。緩慢的語氣,小心翼翼的措辭,似是鎮靜,卻反而隱藏不住一絲慌亂之情。

    “也只是知道他而已。我有親戚與他相識。我又來過羅浮山幾次,便都在他府中落腳……”

    “那你有沒有跟他提起我?”

    醒言追問。少女偷偷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想了想,便說道︰

    “提了,我可贊了你一番。我正好聽他說你要來幫官府剿匪,便告訴他,醒言你膽量大,又機靈,一定能幫上忙!”

    “哈哈,哪里哪里~”

    醒言突然便似恍然大悟︰

    “哦!怪不得那太守那般看重我;原來都是因為居盈你在幫我推薦!”

    “呃?居盈你家親戚做什麼的?太守大人咋這麼相信你的話?”

    卻聽居盈笑道︰

    “醒言應該是你有本事啊!你看,這次不都靠你才打敗那些匪賊的嗎?上次我倆一起去捉陳魁、捉呂縣宰,就知道你很有本事!”

    少女笑語盈盈,卻是答非所問,岔開話題;少年也不再深究,就似在他心底里,潛意識中也不願再追問下去,于是就順著這個話題,開始聊起兩人當年鄱陽湖上那番英雄事跡來。

    直到這時候,醒言才似乎有閑暇、或者說有膽量仔細看起居盈的面容來。

    心中剛剛平靜下來的少女,卻又被他這樣肆無忌憚的打量逗得心里怦怦直跳。對她來說,向來很少有人敢這樣直視自己;現在被他這樣盯著瞧,端的是萬分忸怩。不過,雖然有些不自在,居盈卻過了好久才輕輕嗔道︰

    “你……又在瞎看什麼?”

    醒言卻未答她,只說道︰

    “許久不見,今日才發覺,你比上次清減許多了……”

    少年這輕輕的一句話兒,卻讓居盈一滯,便似有什麼東西,突然堵在心頭。一時間,少女只覺得萬分的委屈,竟哽哽咽咽的抽泣起來。

    見自己一句話,竟逗得居盈哭了起來,這位少年堂主頓時就慌了手腳。醒言第一反應,便是回頭看看,那瓊肜小丫頭是不是正在身後。

    “呼,幸好這小女娃兒昨晚貪杯。”

    正慶幸著,準備轉過身來問居盈何事難過,卻只覺肩臂一重。轉臉看去,卻原來是居盈正靠過來伏到自己肩頭,不住抽泣。這一下,醒言整個人立時變得僵硬起來,原本的話語再也問不出口,只一動都不敢動,任少女在自己肩頭哭泣。

    漸漸的,他也似乎明白了什麼,原本僵硬的姿勢,慢慢變得自然起來。見得居盈泣不成聲,他又何嘗沒有許多話兒想說?只是那千言萬語,臨到了口邊,卻又不知從何處說起。最後,他只輕輕嘆了一聲,伸手過去捉住少女的柔荑。

    曾在鄱陽風雨中緊握的雙手,現在又重新握到一起。

    …………

    “居盈姐姐這麼早就走了嗎?”

    “咦?哥哥你怎麼也不小心~”

    約摸半晌後,千鳥崖上一個小女孩兒,正仰臉看著猶在冷泉邊發呆的哥哥。看著醒言衣服肩臂處被水兒淋濕好大一塊,小瓊肜便好心的建議道︰

    “不如,哥哥以後也讓雪宜姊幫著洗臉吧!”

    于是,千鳥崖上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又過了幾日,這天正是八月十四。這晚,醒言正在千鳥崖頭修煉“煉神化虛”,居盈、瓊肜、雪宜幾人,也在一旁沾沐這奔湧而來的天地靈氣。

    就在這時,卻見遠處羅浮山野中,出現十幾個奇怪的透明圓團,閃著幽幽的紅光,正朝千鳥崖這邊飄忽而來……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54 PM

第十一章 光浮影亂,頓銷千秋魂魄
“那些燈籠又來了!”

    看到那十幾個悠悠蕩蕩的紅色光團,一直就沒能坐住的瓊肜,立即便跳起來拍手笑嚷。

    正在煉神化虛玄妙境界的少年,雖然雙目緊瞑,但似乎有著第三只眼,清清楚楚的看到瓊肜蹦跳的模樣。

    “呵~瓊肜還把那些前輩喚作燈籠,真是大不敬。”

    現在醒言即使在煉神化虛之時,也能有些余暇思量旁個事情。

    且說瓊肜口中的這些燈籠,最近常在醒言修煉太華道力時出現。第一次看到時,醒言還真有些訝異,這飄來蕩去的靈逸模樣,還不知是何種生靈。當他將這等異狀告訴陳子平,才知道這些狀若龍宮水母的透明光團,卻是些上清宮中歿去之人的魂靈。

    原來,羅浮山上清宮千年大派,歷代多有道德淵深、法力高強者;但最終能得機緣飛升的,只是寥寥少數。長生久視,對大多數人間修道者來說,與那鏡花水月大抵相似。那些世人眾口相傳的得道羽士,最多不過是比常人長壽些罷了。

    不過,在漫漫道途中,總有些翹楚之輩,上百、數百年歿去之後,雖然身軀物化,重歸塵土,但魂魄卻不會隨之飛散,仍能保留下來,飄蕩在人間的洞天福地之間。對于這些與眾不同的先人魂魄,後輩們恭敬的稱他們為︰

    “道魂”

    也許,對這些能在天地間數百年游蕩的道魂而言,也算是一種長生久視。只不過,他們倒底有沒有神思,就不得為外人所知了。

    現在這些飄蕩在千鳥崖前的幽紅光團,便正是上清宮歷代高人物化後留下的“道魂”。這些飄飄蕩蕩的光團魂影,現在正婆娑飄舞在滿天的霓光彩氣之中,更讓這千鳥崖前的夜空,變得如同夢墟幻境一般。

    當然,對于千鳥崖上幾人而言,眼前這夢影流虹般的瑰麗景色,也只有瓊肜才能看得完全。其他幾人,只見那幾個明紅光團在月影中悠悠蕩蕩而已。

    見這些道魂又來,醒言也不以為意,只是繼續專心煉化身周湧動漩流的天地元靈之氣。只有千鳥崖周遭的石坡林木間,在道魂飛來時略起了一陣騷動,不過又很快平息——那些山野中的幽暗處,正潛藏著許多珍禽奇獸;對它們而言,還不大習慣這些靈氣逼人的精魄。

    暫時的不安平息之後,這些曾聆四海堂經課的珍禽奇獸,現在又重新專心沐浴在四海堂主聚攏來的天地靈氣之中,並按各自的方式,盡力煉化這得之不易的乾坤菁華。

    這些人間罕見的奇禽異獸,甚至還有些草木精靈,已不知在這羅浮洞天中生長了多少年月;既便如此,每次崖上少年施展煉神化虛,對它們而言都不啻是一次盛大的慶典。正可謂︰

    聽經者,明其性也;沐化者,叨其光也。

    經過山野間短暫的騷動之後,這千鳥崖重又回復了正常;只有小瓊肜還在那兒使勁跳著腳兒,撲扇著胳膊,想要飛起來去和那些光團玩。

    雖然現在千鳥崖上空,似是一片祥和。但誰都沒注意到,在那氤氳光氣中悠然飄忽的道魂中,有一只,卻似乎並不是隨波逐流。這縷道魂,光團比同儕都大,紅色光華更強;若是凝目久視,竟覺頗為刺目。若是仔細觀瞧,這道魂生得的形狀,又與其他光團的混沌圓團模樣不同;在它朱紅的光影中,竟似留有手足模樣的細須,正在隨風飄動。

    其他道魂,現在都悠然隨風而舞,似乎身不由己;只有這枚道魂,卻正在悄悄朝少年靠近。只是,輕飄向前,卻又有些猶豫不決;進者四,退者三,若往若還,似是心中也甚掙扎。

    這樣進退兩難的情狀並沒持續多久;就在滿天的洞天靈氣逐漸轉淡、醒言快要結束煉化道力之時,這團道魂似是終于下定決心,猛然便朝那位趺坐在地的少年電射而去!

    很難想象,如此鬼魅般詭疾的形影,就是剛才那只風吹即動的幻影光團。而那位正在神游天外的少年,卻突然覺得漫天的星光月華,一下子都消失在眼前。

    “發生什麼事?”

    眼見自己突從寧和清明的境界滑向黑暗之中,原本神思縹緲的少年便猛然驚覺。用那俯視自己的神思去察看,正發現那只幽紅的光團,正極力向自己身軀中擠去!

    還未等完全反應過來,卻只覺一陣徹骨的劇痛潮水般湧來;闖關奪舍的幽魂,正努力將本主的魂魄元靈擠出軀殼——

    這瞬間襲來的痛楚,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苦痛;身似遭受斧鋸之刑,卻連掙扎痛號都不能;想要手足亂舞,攥得一物減輕痛楚,卻連一個趾頭都動不得,一片草葉都抓不住。

    墮向冰寒黑暗中的少年,如若還來得及判斷,那麼這次他所遭受的苦痛,比以往所有太華道力耗盡的苦痛,似是還要慘上好幾倍。

    而這危急時刻,之前幾次關鍵時節全都出手救助的神劍瑤光,卻再不見絲毫動靜。幽暗的劍身,正微微閃映著冷冷的月光,似乎袖手一旁,凜然看著少年如何應付。

    “果然是我所得非份嗎?這次老天就來收回……”

    努力收斂神思、與那侵奪的魂靈爭拒幾次,卻沒有絲毫效果。漸漸的,醒言便開始放棄無畏的掙扎,準備面對魂飛魄散的結局。

    此時,千鳥崖上空聚攏的靈光還未散去,猶在月空中散發著淡彩的輝芒;侵奪軀殼的異魂,正閃著美麗而詭異的紅光,漸漸沒入少年的軀殼——羅浮的月下山野,依舊清靈出塵;但在拂山而過的夜風中,卻似乎響起一絲得意的冷笑。隨著這聲冷笑,抱霞峰千鳥崖前的山野中,似乎也以一種奇異的方式沸騰起來;原本寧靜祥和的崖前石坡林木間,現在已充斥著憤怒的尖唳咆哮。

    就在耳邊萬籟即將歸于寂滅、自己這苦難的靈魂就要得到解脫之時,驀的,已全然放松心懷的少年,卻突然感覺到一絲熟悉的圓轉流動——

    如此熟稔,如此親切,如此滑暢,如此空靈,不正是自己一年來形神與俱的流水太華?

    “也罷,今日就最後一次用它吧。可惜,它不是‘噬魂’。”

    已是神魂恍惚的少年,現在卻反而變得從容淡然。雖然要去運轉流水般的太華道力,卻沒有太多的爭競之心。也許,這真的是他最後一次在人間運轉道力了。

    強忍痛楚,努力將最後一縷神思與那空明的流水緊緊相連。這一刻,借著那流轉不息的太華道力,少年似乎重又形神完聚;初時的涓涓細流,片刻後已是沛然如綹,正浩浩蕩蕩流轉于似是即將易主的軀殼,穿過那枚沒入軀體大半的光團——

    這一縷縷不著行跡的水流,每次穿過那團光影之時,便不動聲色的從光團中扯下一小綹光影,帶動它們溶入到汩汩不息的流泉之中。原本紅色的光流,溶入太華道力之中,瞬即便失去了本來的光彩,一起匯入到那道空明無形的水流中。

    面對這樣暗暗的侵蝕,那團不請自來的道魂,似是毫無知覺,還正在為即將到來的新生而鼓舞慶祝;但頃刻之後,它便突然驚寤︰自己竟面臨滅頂之災!

    是堅持還是逃離?

    只一遲疑,這枚強橫的魂靈,便已被越來越壯大的“水流”齊頂漫過——浪蕩世間幾百年的魂魄,就在這轉眼間澌然寂滅。

    霎時,騷動不安的山野重又歸于靜寂。

    “咦?天上怎麼有這麼多彩氣?”

    似是大夢初醒的少年,睜眼後卻看見天空中正搖動著千萬條淡淡的瑞彩;正準備掙扎著站起,卻發現經歷這場苦難後,全身上下竟沒有絲毫痛覺。

    彈身站起後活動活動手足,便聽居盈正用急切的語氣問道︰

    “醒言,你沒事吧?”

    剛才那只紅色光團,從侵入到被消沒,其實也只是半盞茶涼功夫。而其間少年面上又是神色如常,因此這周圍幾人委實不知發生何事。倒是居盈聽到山野中獸鳥一片嚎鳴,又見著這團紅光倏然沒入醒言軀體,才讓她擔起不少心思。

    “也沒甚事。”

    面對居盈關切的問話,醒言只是淡然相答;現在,他自是沒有心情向幾女喋喋訴說方才的怪事。這事兒本就匪夷所思,說出來徒讓她們擔心。

    抬頭望望天上,那十幾只悠悠然然的道魂紅團,仍在一片淡彩光輝中飄飄蕩蕩,似是渾不知方才那場驚心動魄。呆望片刻,醒言不覺暗暗嘆了口氣︰

    “原來這清靜道場,也並不太平。”

    又想到剛才那團被自己煉化的“前輩”道魂,醒言不知道是應該痛恨,還是應該可憐。

    正自出神,忽覺似有冰冷之物入手;低頭看去,正是那把一直旁觀的劍器。現在,這把名“瑤光”號“封神”的古劍,正溫順的蜷入自己的掌中。對醒言來說,這還是第一次瞧見這把怪劍對自己如此親昵,倒讓他一時微感愕然。

    正手撫劍身,思緒翩翩,卻又聽那位瓊肜小妹妹在一旁開口叫道︰

    “哥哥~”

    “唔?”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打敗那只燈籠!”

    再次出乎醒言意料,自己剛剛“吞”了一只瓊肜口中的燈籠,但這次她卻沒說出什麼可笑話兒來,只用一雙亮如星月的眼楮,仰望著自己;粉嫩的面頰上,正充滿甜美的笑意。

    “嗯!”

    溫言笑答之後,醒言便伸手過去將這小小少女攬在身前。剛剛經歷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難,現在他覺著自己身邊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可愛珍貴。

    抬頭望望,才發現萬里雲空中那輪皎皎的明月,現在已是圓滿如輪。

    “哦,明日就是中秋團圓節了。”

    這晚,入睡之前,看著從窗中透進屋內的幾縷月輝,卻發現自己的眼神變得無比的清明,就連那月影中幾不可辨的細微煙塵,都瞧得格外分明。又想起自己今晚後來竟能看到原本只有瓊肜才能瞧見的靈光異彩,醒言便再也睡不著。

    “是我太華道力又有長進,還是因為那團道魂帶來些異變?”

    又想起最後危急關頭化險為夷的情景,便忽記起昨日午筵中,靈虛掌門跟自己說過的那番話︰

    “……飛月流光之術進展不大?醒言你須知道,我上清真法絕不可以‘術’視之。上清玄術若要習成,都要有道德修為相襯。你回去後,可多研讀些本教典籍。”

    想起靈虛所言,少年似有所悟,便翻身下床,去桌案上取過那冊已反復讀過不知多少遍的《道德經》,就著床前的月光觀閱起來。

    翻過幾頁,正看到這幾字︰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
作者: enchieh1979    時間: 2009-1-19 07:56 PM

第十二章 月舞霓裳,密呢長生之語
雲鬟霧渺影迢遙,

    誰向流光斗舞腰?

    花前滿杯斟明月,

    同醉芳秋慶逍遙。

    ——管平潮-

    謹以此篇,祝所有關注本書的朋友,中秋快樂,人月兩圓!-

    “不爭而善勝。”

    醒言反復咀嚼著這句話。道德經上的詞句,雖然很好的解答了剛才凶險情勢下的反敗為勝,但卻又讓他生出些許疑問。

    “天之道,就是不爭麼?”

    正在熱血年紀的少年,一時有些不能接受這說法。倘若真個事事不爭,那這樣的天道,可讓人實在提不起什麼興趣來。比如趙無塵那廝,幾日前欺上門來時那般可惡,難道當時對他也要講求“不爭”?

    “不可能!”

    少年心中的回答斬釘截鐵。

    “看來,我還是乖乖的求個溫飽清閑便好。這天道仙路,似不是我這等人能夠輕易修成……”

    醒言心中感嘆。只是雖然自我解嘲,但還是不免有些悵然若失。

    正在他就要和衣睡下,卻在書頁闔上的最後一瞬,偶然瞥到剛才那句話的最後一字︰

    “勝”。

    就這個轉瞬即逝的影像,卻似道靈光一般,在他腦海中突然劃亮。

    “勝?”

    只一剎那,他便似豁然開朗︰

    這天之道,無論“爭”,還是“不爭”,最後還都要著落到這個“勝”字上。

    看來,這天之道,不僅要“勝”,還要“善勝”!

    哈~驀然想通,剛才那所有的怏怏之情一掃而空。

    “呵~看來這天道修起來還是蠻有意思的嘛!”

    覺著已經找到正確答案的少年,就這樣帶著滿意的笑容,在滿身月華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團圓節了。

    這中秋節,是人世間僅次于春節的第二大節日,所有人都會在這晚明月初升之時,祭月、拜月、賞月,常常都是通宵不寐。

    對于醒言所在的羅浮山上清宮,這八月中秋,又要比春節更加隆重。畢竟,大多數年輕門人,都是遠游在外,時人又最重孝道,因此,即使像上清宮這樣的出世教門,也會在中秋這晚借著祭月賞月之機,讓門中弟子向遠方的父母家人遙相祝願。

    當然,那拜月一事,就只有女弟子才做了。俗諺有雲︰“男不圓月,女不祭灶。”便正是說的中秋、春節祭祝之事。

    原本每到這一天,上清宮中各峰弟子,都會在本山拜月完畢之後,去其他殿堂中呼朋喚友,一同賞月。特別的,對于許多男弟子而言,觀賞那郁秀峰紫雲殿中女子拜月的勝景,是一定要趕去看的,這可是他們一年中最大的樂趣之一!

    但是,對擁有三位美貌少女的觀景勝地抱霞峰千鳥崖而言,這次卻有些特別。靈虛掌門在近日特別傳下旨令︰

    中秋之夜,非四海堂中之人,均不得前往千鳥崖。否則,將以違犯門規論處。

    為何只顧大事的飛雲頂,會傳下這條似乎有些無聊的旨令?原來,在居盈入山之前,這千鳥崖還算清幽;但自從她上得千鳥崖之後,這偏處一隅的四海堂就變得不那麼清靜起來。由于居盈上山之事,各殿知情首座均是秘而不宣,因此,在此後幾天中,羅浮山上清宮中就傳出多個版本的“遇仙”傳聞來。

    這些傳聞,盡管細節上大都不一樣,但有一點卻是驚人相同︰

    讓所有福緣廣厚的弟子們遇見的那位仙子,真個是貌比天仙——哦,習慣的說辭用到這兒,卻有些毛病,因為那位仙女兒本來便是天仙了。

    這些遇仙奇事敘到此處,那些文才好些的,便說得天花亂墜,吟詩作賦歌以詠之,直聽得人恨不得要以身代之;若是稍遜風騷的,便會賭咒發誓以助聲勢,或為豬,或為犬,絕不口軟。

    漸漸的,就有些求仙心切的弟子不怕冒瀆仙客,竟偷偷尾隨身後,看她洞府究竟坐落何方,以圖今後能再續仙緣——

    很顯然,這樣跟蹤得到的結果非常驚人︰原來那位仙子的洞府,竟然就在抱霞峰後的一座石崖上!

    每每直說到這,這些膽大妄為的遇仙者才會想起這石崖倒底是何所在︰

    那不就是本門俗家弟子堂四海堂嘛!

    再加上郁秀峰紫雲殿中相熟女弟子偷偷相告的信息,稍加綜合,這些資質聰穎的上清弟子便立即曉得︰

    原來,這位“貌比天仙”的女子,竟是位新入山的四海堂弟子!

    直到這時,有些入門時間較久的門人才想起來,似乎在兩年前,也曾風傳過這樣的遇仙傳說。只不過,那次仙子的行蹤飄忽不定,倒不像這回居然被打聽出住處。

    于是,在之後的一兩天內,這千鳥崖左近便再不得清靜。狹小的登崖山道上,挨挨擠擠著飯後閑游的道友;心不在焉的談玄論道聲,蓋過了原本啁啾的鳥鳴。于是常要去山中閑逛的瓊肜,便在路上經常被偶遇的同門大哥哥們截住,贈以各式精美的點心,並在流著口水的女娃兒來得及品嘗美味之前,很不善解人意的問長問短,扯盡四海堂中的雞毛蒜皮。

    當然,在這些熱情的同道中,有少數人則完全是沖著本人去︰

    跟自己卓越的師兄一對照,那居仙子與寇雪宜自己根本就甭用想了。不過也不要緊,這千鳥崖風水好,時和年豐,今年盡出美人;就拿眼前這小女娃兒來說,雖然還是幼齒,但就似粉妝玉琢一樣,活脫脫便是個美人胚子。若按陰陽生長之說放開眼量去看,過不得幾年,便又是個仙子般的人物——若在上清宮中能有這樣的女子陪著自己,則自己那顆剛被發現並不十分堅定的道心,定可應聲化作鐵石!

    只不過,這樣喧嚷的情形只持續了兩天。還沒等睡不成午覺的張堂主考慮要采取什麼斷然措施,便聽得飛雲頂上飛下一紙禁令︰上清宮中,只有四海堂堂主所提供的名單中人,才可于平日前往千鳥崖探訪。

    這道大不近人情的禁令一下來,頓時便斷絕了許多人的美夢。從此,羅浮各峰上就多了許多夜夜少眠之人。

    “清靜倒是清靜,只不過果饌卻沒得吃了;真是禍福相依啊……”

    正下山去采購中秋節諸般用品的少年,在山路上有些惋惜的想著。

    “嘖嘖~那幾支金黃色的棒棒糖,味道還真不錯!”

    醒言咂咂嘴,似乎那甜味兒又回到嘴邊︰

    “?蓿 茨槍汕逑 此擔 Ω檬鍬笱刻前桑空獯蔚較爻羌 猩希 掛 糶惱藝搖!br />
    那位隨他一起下山的小瓊肜,並不知道醒言哥哥此時心中的想法。這個精力充沛的小丫頭,正繞著少年蹦蹦跳跳,忽前忽後,忽左忽右,追逐著一只飄飛不定的彩蝶。剛才那支讓醒言回味無窮的棒棒糖,便正是拜這小女娃兒所賜。每每得到饋贈,瓊肜都會帶回四海堂,請堂主哥哥品嘗。

    有些出乎醒言意外,到得傳羅縣集上,那瓊肜對中秋祭月賞月的諸般果饌食品,竟似乎比他還熟。什麼菊花酒、桂花糕、活水蟹、糖芋頭,新米做成的餈粑,祭月用的檀香銀燭,等等等等,這小女娃兒竟似是如數家珍。

    心下奇怪,便略一相問,才知這小丫頭在遇到自己之前,也不知從何處聽來這中秋佳節的團圓寓意,便分外喜歡。只是,在羅陽民戶人家祭月拜月賞月之時,這小女娃又不敢靠近,只能偶爾憑空攝物,取些果饌躲到無人之處獨自吃了,聊表過節之意。

    說到這兒,小女娃兒就半含羞澀半帶自豪的告訴自己信任的哥哥︰

    “哥哥,瓊肜每年,只有這一個晚上吃東西時,才會哭鼻子~”

    ——不知怎的,小姑娘說到這兒,那位一邊聽講一邊興致盎然挑選貨物的少年,竟突然動作一滯。素來心性剛強的少年,聽了瓊肜這句期待自己誇獎的話兒,也不知怎麼,竟覺得鼻子一酸,喉頭竟突然有了些哽咽之意。

    “嗯,我知道,瓊肜從來都是乖孩子!”

    鄭重的誇了瓊肜一句,醒言便將手頭還準備跟老板再談談價錢的餈糕,毫不猶豫的買下。自此之後,凡是瓊肜看中的物事,只要她剛剛叫得一聲,醒言便立即買下,與以往斟酌再三的風格,可謂迥然而異。到後來,倒是熟悉哥哥的瓊肜發覺這點,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好幾次都忍住就要脫口而出的歡呼。

    即使這樣,過不多久,這兩人手中便再也提不下更多的物事。幸好,略檢點一下,發現今晚所用之物大多買齊。

    這次采買,醒言還買到一樣新鮮物事。中秋之日,所食新米餈粑一般都是實心,並無餡料。但今日有家點心鋪,別出心裁,在米餅中間又嵌入或鹹或甜的飴酥,做成圓盤形狀,號稱“月餅”。又在那店鋪兩邊,特地請讀書人寫得一副頂針聯,以作宣傳︰

    “小餅如嚼月,月似酥飴甜。”

    看它立意新奇,不待瓊肜發話,醒言便立即買下。

    回山的路上,看著瓊肜背著她那只小口袋,在前面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醒言便不禁想起自己遠在數千里之外的父母︰

    “平常都不覺得,這時真想他們啊……要是爹娘知道我認了這樣一個又乖又可愛的妹妹,一定也很喜歡。”

    思忖到這兒,又自然想起另外一人︰

    “那龍宮里的靈漪兒,她們過不過中秋節呢?”

    想到這兒他心里倒是突然一動︰

    “上次在蓮花蕊里見她面貌一回,未必就是固存在里面的影像,說不定就真是她當時的情景!嗯,得空再試試,看行不行。”

    雖然,一年中有十二個望月之時。但,從沒有今天這輪圓滿的明月,讓普天下之人如此期待。

    就在那申時將近之際,隨著黑藍夜幕的降臨,東天上那輪銀盤般的圓月,終于向人間撒下潔的月華。

    這時,醒言已將竹椅桌案或搬或馱,在千鳥崖石坪上擺放整齊。雪宜居盈二人,也結束了灶間的忙碌,開始和小瓊肜穿花拂柳般將果品餅食端到屋外桌案上擺齊。

    醒言點起檀香火燭,對著月亮說了幾句祝祭的話兒,便立到一旁,含笑看著這幾個女子,在一片銀燭高燃香煙繚繞中,對著東南天穹中的明月,合掌稽首,望空拜祝。

    在這幾位拜月的少女當中,居盈姿態最屬優雅。合掌、閉目、?a首、默祝、抬頭、睜眼、垂手,這一系列動作如同流水般順暢自如。而那瓊肜對這一系列拜月流程,似是非常熟悉,但舉手投足間卻頗為生疏。雖則如此,小女娃拜月之儀仍是做得一絲不苟,平素常常嘻笑的臉蛋上,此時卻莊重無比,映著天邊的月光,彷佛正閃耀著聖潔的光輝。寇雪宜對這樣的拜月之事,似是不甚熟稔。只不過,她中間默念禱祝的時間,卻比其他兩人都長。

    待這拜月儀程結束,這四海堂眾人,便開始正式賞月。一邊咬食著新米餅,一邊瞻望著天宇中那輪寄托著無限情思的圓月。羅浮洞天中純淨的天空,讓天上這輪明月顯得格外的圓團明亮。偶有幾綹雲翳悠然飄過,就讓這輪圓月似在一溪流水中浮沉、飄蕩。

    看到此處,醒言心中似有所感,便放下手中果食,回到屋中取來一只陶盆,在冷泉邊接滿清水,然後放到食案上。

    見少年這樣舉動,居盈、雪宜也不知是何用意,只饒有興味的看著。瓊肜倒是在一邊拍手嚷道︰

    “哥哥真厲害,都把天上月亮捉到地上來~”

    醒言聞言一笑,便從懷中掏出那朵白玉蓮花,放入盆中,說道︰

    “看看這次能不能再瞧見你靈漪姊。”

    自從上次之後,他已將靈漪之事當故事講給瓊肜雪宜聽;自居盈來後,因了那次吹動“風水引”的緣故,也一並將傳授此術之人相告。因此,現在這在場幾女,都知道在那數千里之外的鄱陽湖底,住著位美麗有趣的龍宮公主。像水底龍宮、四瀆龍女這樣的神幻事兒,經醒言之口講出,瓊肜、雪宜、居盈幾人竟全都深信不疑。

    這次能不能再睹芳容呢?

    在醒言、瓊肜等人緊張萬分的目光中,這朵入水的雪玉蓮苞,果然就似有了生命一般,在一片月華清輝中,慢慢綻放成一朵嬌美動人的出水蓮花。

    少女居盈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神奇情景,便一動不動緊緊注視著那朵正自綻放的水蓮,眼眸片刻都不想移開。

    正在醒言要探首過去看看蕊心有無人面倒影之時,卻突然看到一件奇異之事,直驚得目瞪口呆︰

    在那月華之下、清水之中,潔白的蓮花瓣里,正冉冉升起一位身姿嬌娜的白裳女子。

    “靈漪?!”

    皓月的清輝中看得分明,這位綽約凌波的月下仙子,正是那位鄱陽湖中的四瀆龍女,靈漪。

    “是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少女從案上飄下,跟目瞪口呆的少年調皮的一笑。

    “你、你……你怎麼能來?”

    “笨哦,這是我們龍宮的法術,‘鏡影離魂’。我特地去跟爺爺學的~”

    “呀~龍宮法術果然神奇!雲中君他老人家還好嗎?”

    靈漪兒卻不管醒言的奉承套近乎,嗔道︰

    “爺爺他當然好啦,幾千年都沒生病了。哼~你到今天才想起,還有我這個朋友!”

    直到方才才有機會施用新法術的少女,正是薄怒微嗔。

    正是︰

    感關雎而念好逑,競繞春婆之夢;

    怨?棵範技 浚 炖胭慌  輳br />
    “你就是水底下的靈漪姐姐嗎?”

    正在少年尷尬之時,小女娃兒這聲怯生生的嬌脆話語適時響起。

    “是啊!這呆子也有跟你提起我?”

    乘月而來的龍族公主輕盈的一轉身,恰看到說話之人︰

    “哇~這是誰家的小囡?好開愛啊!”

    “呵,這是我新認的妹妹,名叫瓊肜。”

    “哦,瓊肜!”

    “瓊肜快來,讓姐姐擰擰臉蛋兒!”

    這月下的小瓊肜,粉嫩的面頰微微鼓起,著實討人喜愛。

    “好啊~”

    小丫頭也很喜歡這個水靈靈的大姐姐,便樂呵呵的將粉鼓般的臉蛋湊上前去~

    醒言瞧在眼里,心中暗樂。他心說︰

    “終于明白,這小丫頭只知道忌諱‘小孩子’這仨字;若是換了其他說法,她就不知!”

    一番紛亂之後,醒言便向靈漪介紹了居盈、雪宜。

    說到居盈之時,那靈漪兒毫不掩飾的上下打量著少女,啟唇說道︰

    “你就是醒言千思萬想的居盈麼?”

    “……是。”

    “唔,果然生得美貌,也難怪這人念念不忘。”

    “靈漪公主說笑了。”

    居盈雖然口中謙遜,但聽了靈漪之言,心里卻甚是歡喜。

    在靈漪打量居盈之時,居盈也在看她。月下的這位白衫龍女,身姿頎秀,長發扶風,影態綽約,月輝映照下的嬌靨上,目剪秋波,眉橫遠黛,口鼻娟挺,自有一種恬澹清靈之美。

    與平常美貌女子相互見面後不同,這兩位均因容貌而聲名遐邇的少女,在打量完對方之後,皆在心中暗贊一聲,一時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自然,那寇雪宜一副清冷嬌婉、惹人憐愛的模樣,也讓靈漪在心中暗暗稱奇︰

    “這醒言雖是憊懶,但結識的幾個女子,卻都是不凡。”

    少女心中思量,也不知是何滋味。

    閑話略過。在這位遠道而來的四瀆公主得知這幾位姊妹,均按人間風俗剛剛拜完明月之後,便也嚷著讓醒言重新鋪排香案,她也要來對月祝拜。

    等靈漪兒也有模有樣的拜月完畢,這千鳥崖上幾人,便一邊吃著果品食饌,一邊賞月談天。現在,有了靈漪的加入,又有“鄱陽湖上的勇士”、“花月樓中的惡少”、“火雲山下的英雄”、“四海堂中的堂主”這個共同話題,這幾個女孩兒沒一會兒就拋開初見時的拘謹,開始嘰嘰喳喳無比親熱的聊起天來。

    看著這幾個女娃兒,一邊蠕動著腮幫子咀嚼食物,一邊清晰流暢的說著話兒,當即,便讓這位一口不能二用的少年大為嘆服。

    當幾人說到醒言榮膺中散大夫之秩,家中得了百畝稻田之時,便見那少女居盈沖著這邊盈盈一笑,道︰

    “當日無知,浪費了許多米糧喂雞;這下,張堂主也算得到百倍之償……”

    那位張堂主,現下正忙著對付口中的新奇餈粑“月餅”,而居盈這句話本就說得輕微含糊,一時倒讓醒言未能聽得如何清楚,只在那兒“唔唔”作聲,示意自己已經聽到。

    就在案上果饌大多吃完,要開始享用菊酒大蟹之時,終于得了空閑的少年便提議︰

    反正現在已大體果腹,大家就不如聽他奏上一首笛兒,聊發這月夜清思之意。

    這提議,正合眾人之意。于是,一曲隨心而發的清況笛歌,就在這澄淨月空中悠然響起。

    又聽到雪笛親切的樂音,靈漪的感受與其他幾人又有些不同。聽到那婉轉爽滑之處,這位四瀆龍女再也忍不住,便一振裙衫,忽的飄地而起,朝千鳥崖外翩然飛去。

    吹笛人眼角的余光,正瞥見飛空而去的少女,一時不知發生何事,便停下口邊神雪,朝眼前的月空中望去——

    卻見凌風飄去的少女,翩翩飛往對面無名山崖上那道流墮不歇的瀑布。

    然後,只覺眼前夜空中清光一閃,便聽得“錚淙”一聲,對面寂靜山崖處,竟有幾聲清泠的琴音跳宕飄搖而來。

    詫異之下,凝目望去,正見那山崖月影中,衣帶飄飄,白裳翩翩,靈漪兒正如飛鳥一樣,在那流瀑前隨風飄舞。而那道原本奔流不歇的瀑布,現在竟生生停住,正分攏成數條閃著瓏光的水束——

    四瀆龍女靈漪兒,現在竟以高山為琴,流瀑為弦,施無上法力,彈奏一闕帶著水靈之音的恢宏箏曲!

    見著這神奇的場景,醒言居盈等人驚訝之余,心下盡皆贊嘆不已。

    俄頃,醒言反應過來,那神雪玉笛便重又舉至唇邊。他這次吹奏,也與方才不同。為應和靈漪那些依自然造化而生的琴音,醒言現在正是氣集神凝,微微運上了太華道力。

    初時,只是笛和琴音;略過了一陣,便成了琴伴笛鳴。于是這千鳥崖前的月夜空谷中,便交織回蕩著清郁悠遠、宏大廓寥的神曲,真可讓金石震,山陵動,百獸歌,千鳥舞。

    與以往任一琴師不同,現在這位龍族公主,正是左右翱轉,上下飄飛,進退之間,身姿曼嫵。目睹此景,在那曲到濃處之時,那位一直靜處的寇雪宜,忽的也翩然而起,投向泉琴石崖上空中,和著琴笛節拍,在月光中翩躚而舞。

    誰能想象萬丈冰崖上梅花精靈的舞蹈?羅帶飄風,長袖交橫,以天地為舞池,以明月為華燈,態度從容,舒意自如。婉轉之間,若俯若仰,若來若往,雍容惆悵,不可具象。

    現在的寇雪宜,彷佛已完全放開身心,極力舒展曲折著自己窈窕的身形,極盡嬌妍,極盡妖嬈……

    雖然,少年正專注于笛音;可這天地中的一切,對他而言已成一個整體;還有什麼美妙的情節,能逃過他的眼楮?

    如此瑰麗動人的場景,自然感染了在場所有人。頃刻間,便有一曲人間仙子曼妙嬌婉的清歌,和著琴管的拍節幽然而起。歌曰︰

    睇東山之瓊輪,映綺疏而獨處。

    似半面之妝成,覺娥眉之彌嫵。

    楊柳兮細腰折,芙蓉兮嬌面瑩。

    獨俯躬以長跽,願稽首而乞靈。

    …………

    歌音縹緲,清冽動人,不似人間可聞。

    就在貌可傾城的少女歌罷余音繚繞之時,又聽得那撥彈著流泉之琴的神女,將清妙的歌聲婉轉續起︰

    美人邁兮音塵闕,

    隔千里兮共明月,

    臨風嘆兮將焉歇?

    波路長兮不可越

    …………

    ……

    歌聲滑烈,如怨如慕,直讓人心動神搖。正是︰

    爽籟發而清風生,縴歌凝而流雲遏;婉轉芳夜之歌,密呢長生之語。

    就在居盈靈漪二人珠喉玉囀之時,蔥蘢的山野間又飛來許多螢火蟲。螢蟲飛舞之際,正是銀輝明滅,流光點點,在千鳥崖前匯成一條巨大的光帶,似一條閃耀著銀光的絹紗,環繞著那個飛舞的精靈翩躚流轉。漸漸的,又飛來更多銀點,便被那位閑在一旁的小女娃兒,往來奔跑,指揮著停落在袖雲亭的翹脊飛檐上,又或落到四海石居的窗稜屋脊上。

    于是這原本寂寥清廓的千鳥崖,立時便成了如夢如幻的不夜之城……

    彷佛受到這所有一切的感染,那把一直沉默的瑤光神劍,也突然閃耀起燦爛的光華,“呼”一聲沖天而起,又直落到那把巨大的山崖流瀑琴箏前,臨空飛彈挑刺,在琴曲笛歌的間隙擊出“訇訇”的巨響,一如那洪鐘巨鼓之音。

    在這樣雄闊的弦歌巨唱里,袖雲亭正對的廣袤山野中,似乎正回蕩著無數奇異的鳴嘯,在與千鳥崖前的仙歌神唱互相和應。

    就在四海堂這中秋佳節忘情的慶祝盛典,正到了高潮之時,卻忽見東天上有兩道燦然的劍光,正繞過起伏的山巒,朝這邊急速飛來!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60.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