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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12:52 PM     標題: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9-23 09:16 AM 編輯

【書名】:我妻薄情

【作者】:青青綠蘿裙

【內容簡介】:

  謝玄英出身富貴,皎若玉樹,文武全才,後人精闢總結:

  比他能打的沒他博學,比他博學的沒他美貌,比他美貌的沒出生

  然而,如此開掛的人生,卻有三件挫敗之事

  第一事,遇見心愛的女子,卻難結連理

  第二事,歷盡千辛成了親,她不愛我

  第三事,她終於愛我了,但更愛事業

  謝玄英:平生願,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程丹若:我想要牛痘、奎寧和青黴素

  女主穿越,有金手指,半考據(水平稀爛),半架空,合理地蘇一下

  【女主升職進度條】:孤女→大儒義女→女官(不入流-正四品)→淑人(三品)→夫人(二品)→一品夫人→國夫人→顧命大臣→封侯→青史留名

*非無敵蘇爽流大女主文,慢熱成長向,從孤女到青史留名
*女主偏理智,但心有症結,和男主的關係循序漸進,初期男主單箭頭
*劇情正劇風,地圖多,內容方面,宮廷朝堂權謀基建後宅都有一點
*標籤可能隨榜單而改動,不一定代表正文內容,請悉知
*文案篇幅有限,人物和劇情也無法標籤化,以上內容僅供參考

【免責聲明】:

1、架空世界,風俗背景為設定,以本文為準,請勿代入其他時代
2、醫術部分會查閱資料,但不是專業人士,如有BUG,懇請斧正
3、醫療相關的內容為文學創作,請勿模仿,如有不適,及時就醫
4、本文系虛構小說,不對讀者的三觀負責。

  一句話簡介:從孤女到青史留名

  立意:批判封建禮教,歌頌平等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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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1:46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一章 程姑娘

  江南省,松江府城,陳宅。

  一個年約三十的中年媳婦走進萱草堂,指著廊下翻花繩的小丫頭,問:「程姑娘呢?」

  小丫頭梳著雙環髻,穿著藍色棉布裙子,脆生生地回答:「老太太剛吃了藥睡下了,程姑娘在屋裡讀書呢。」

  她便調轉腳步,繞過正院,穿長廊走到後頭的廂房。

  時值春日,天氣暖和,簾子高高豎起,裡頭正有一個姑娘在練字。

  她躬身喚道:「程姑娘。」

  「鄧媽媽請進。」程丹若說。

  鄧媽媽走進屋來。她身著青灰圓領布襖,黃色裙子,藍色比甲,耳戴一對銀耳墜子,上頭鑲了一塊成色尚可的碧玉,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高等僕役。

  事實也正是如此。

  「太太說,今兒吃過午飯,便有些克化不動,叫姑娘過去看看。」鄧媽媽不卑不亢地轉達主人的意思。

  程丹若放下筆,道:「我馬上就去。」

  鄧媽媽笑了笑:「那自然再好不過。」口中說著,人卻沒有立即離去,顯然是打算帶程丹若一道走。

  這等態度,自然有些奇怪。

  既然口稱「姑娘」,那不是主子就是客人,為何這般不客氣,直接盯著人家上門看病?答案很簡單。

  寄人籬下。

  程丹若姓程,並非陳家主人,而是寄住在陳家的孤兒。

  當然,雙方有親緣關係。

  她親生祖母的大哥,就是陳老爺的父親。論輩分,她該叫當家的陳老爺「舅表叔父」,叫鄧媽媽的主子陳太太「舅表叔母」,叫陳老爺的母親,也就是萱草堂的老太太「舅祖母」。

  這關係可比林黛玉和賈府遠多了。

  雖說按照禮法,她爹媽死了,應該住到父親家的親戚那兒才對,古代的宗族觀念可是很重的。

  然而很不幸,五年前,程家遭遇戰亂,舉族沒得七七八八了。

  她是父親唯一的血脈,被祖母的忠僕帶著,遠渡千山萬水,投奔娘家。祖母的兄長已經過世,好在老僕與舅祖母的僕人沾親帶故,方才順利認親。

  從此,便在陳家住下來。

  哪怕是親戚家,白吃白喝終歸心虛。程丹若穿越前是學醫的,穿越後的父親也是個大夫,順理成章的,她也學會了些皮毛,給親戚們看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權作報答。

  陳太太是後宅女主人,消化不良了找她看病,也是看得起她。

  程丹若洗乾淨手,抿了抿頭髮,隨鄧媽媽趕去正院。

  風和日麗,正院的牆角發了花骨朵兒,嬌嫩可愛。

  丫鬟們見她過來,輕巧地打起薄薄的竹簾子,並稟一聲:「程姑娘來了。」

  「表嬸。」程丹若進屋,對躺在醉翁椅上的陳太太行了一禮。她娘家姓黃,為陳黃氏,按照時下習慣,稱為陳太太或黃夫人。

  「快別這麼多禮了。」黃夫人招手,「過來坐。」

  屋內的丫鬟迅速搬來一個藤凳,程丹若斜斜落座,問黃夫人:「聽說表嬸有些不舒服,我過來看看。」

  黃夫人和她沒什麼好客氣的,把手伸出來,道:「也沒什麼,就是這幾日胃口不佳,總有些乏力。」

  程丹若點點頭,仔細把脈,覺脈沉遲,又看了舌苔,舌質淡而白。

  略作思忖,低聲詢問丫鬟黃夫人這幾日的狀況。

  大家太太的大丫鬟,相當於公司秘書,業務過硬。只見一個蔥綠裙子的少女上前半步,輕聲細語地回稟:「回表小姐的話,太太這幾日吃得不多,飲茶也比日常少,總說腹脹。」

  「怕冷嗎?」她問。

  「是較往常畏寒一些。」

  「今日吃了什麼?」

  「半碗粳米飯,些許魚膾,幾片香椿豆腐。」

  程丹若便道:「表嬸脾胃虛弱,又食了生冷,損傷脾陽,陰寒內生。我開個方子,吃上兩帖看看。」

  她開的是理中湯,有健氣補脾之效,方子為:人參、乾薑、甘草、白術各三兩,水八升,煮取三升,去滓,溫服一升,一日三次。

  寫完,交給丫鬟,並道:「晚膳用粥更好些。」

  黃夫人點了點頭,沒說什麼,似有若無地打量著程丹若。

  家裡白多了一張嘴,誰都不樂意,何況養個孩子,又豈是多頓飯那麼簡單。衣食住行,樣樣都要多一份。

  幸而丈夫官至蘇松道按察副使,地方上的正四品官,雖然每年打點所費甚多,可松江府地處江南,一向富庶,家中倒也殷實,多雙筷子也吃不垮。

  只是,程丹若來時不過十歲稚齡,如今卻即將及笄,成大姑娘了。

  這就要多出許多事兒來。

  正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兩個姑娘一前一後進屋來。個子高的穿了身竹青襖和鵝黃錦裙,顏色柔和些,個子矮的則是白綾襖和桃紅裙子,更顯得活潑嬌俏。

  兩人俏生生地問好:「給太太請安。」

  黃夫人微露些許笑意,卻問:「怎麼沒去上課?」

  「先生家中有事,放了我們半日假。」年紀略長的姑娘恭敬地回答,「聽聞母親身體不適,我與妹妹特來為母親侍疾。」

  「柔娘有心了。」黃夫人摟她在身邊坐了。

  另一個年幼些的女孩不甘示弱,膩到她身邊,仰頭一笑:「母親,婉娘給您捶捶腿。」說著,拳頭輕輕落在黃夫人的腿上,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黃夫人笑意更真了些,道:「好了,不是什麼大事,丹娘已經同我看過,不過脾胃虛了些。」

  兩個小姑娘便又沖程丹若道謝。

  「多虧了表姐。」十三歲的陳婉娘笑意盈盈。

  「可有我們姐妹能做的?」十四歲的陳柔娘問得仔細。

  程丹若露出營業的微笑,答道:「太太平日裡注重保養,吃食上留意些便好。」

  一個消化不良,真不必這麼勞師動眾。

  可她也理解兩個女孩的用意,別看她們對黃夫人這般親密,其實都是庶女。在嫡母手下討生活,難免要乖巧孝順一些。

  不過,古人也是人,後宅生活雞毛蒜皮的事兒很多,卻也不算可怕。只要不是奴僕之身,著實不必步步為營,處處小心翼翼。

  程丹若道:「既然兩位表妹來了,正好陪太太說說話,醒醒精神。若無他事,我也該回去給老太太熬藥了。」

  黃夫人點點頭,也不留她,只道:「老太太身子骨不好,也是辛苦你了。」

  「服侍長輩,不敢道辛苦。」程丹若滴水不漏。

  黃夫人便「嗯」了聲,端茶送客。

  程丹若離開正院,換了條遠些的小路,繞回萱草堂。

  陽春三月,江南的風已經十分和煦,她放慢腳步,心頭默默盤算。

  在古代做女人,相當之難。

  稍有些常識的人都知道,她們沒有獨立的人權,在家是父親或兄弟的附庸,出嫁是丈夫的所屬。

  他們都可以「賣」掉她。

  一種賣,是以婚姻的名義。父親兄弟許嫁女兒姊妹自不必提,丈夫也可以轉嫁妻子,抑或是買休賣休,乃至典妻,理論上違法,實則屢禁不止。

  第二種賣,那就是買賣人口,奴婢和娼妓是大多數結局。

  當然,不止女性,整個庶民階級的抗風險能力都很低。

  農民好端端的種田,某天可能田產就成別人的了,成為無數被權貴侵佔民田的受害者,或者過不下去,借貸利滾利,最終不得不賣身為奴。

  做生意的,必然要給黑白兩道上繳保護費,同時還要防著被同行下套陷害。若是南北往來的長途生意,更要小心,坐船會被沉河,走夜路會被敲悶棍,各種死法可參看筆記小說。

  像程家那樣,宗族尚可,父親還算個小官,已經算是走了大運。

  可有什麼用呢?戰火一來,全族凋零。

  這就是古代,平均壽命30歲,她已經過了一半的時代。

  但穿越女的運氣都不錯。

  目前來說,她的生存已經不是問題。陳家雖然不是她家,可官與民天壤之別,大樹底下好乘涼,此乃至理名言。

  生存下來了,要考慮的就是怎麼活得好。

  對此,程丹若也有自己的辦法。

  「程姑娘。」萱草堂的小丫頭清脆一笑,「老太太醒了,正找你呢。」

  程丹若收斂神思,快步走進正屋。

  裡頭,陳家的最高領導,陳老太太穿著秋色壽紋的對襟襖,頭勒抹額,正歪在屏風後面的榻上,由小丫鬟幫忙更換尿布。

  「我來吧。」程丹若接過自製的尿不濕,輕手輕腳地給老太太換上,口中道,「今天暖和,風也不硬,叫他們把窗戶打開,透透氣可好?」

  陳老太太口角微斜,表情生硬,好半天才說:「也好。」

  話語雖短,仔細聽卻不難發現,她的口齒有些含糊。再加上口角歪斜和失禁,不難知道,這位家庭最高層是個中風患者。

  「您這幾個月好多了。」程丹若輕聲細語地說,「按照我說的慢慢調理,會好起來的。」

  她說著,給陳老太太奉了杯水,讓她補充水分。

  陳老太太喝了水,又被伺候著抹了潤膚的面脂,身體舒服許多,終於露出些許笑影,問她:「去哪兒了?」

  「太太有些脾胃不適,我去看看。」程丹若扶著她在屋內來回走動,活動一下身體,「沒什麼大礙。」

  陳老太太點點頭,有些不滿:「年紀輕輕,身體忒嬌弱。」

  程丹若微笑,並不接話。

  「進門十幾年,就生了二郎一個。」陳老太太咕噥著,「當初看中她出自名門,誰想偏是子嗣不豐。」

  目前,陳家有五個孩子:大姑娘陳芳娘,三姑娘陳柔娘,四姑娘陳婉娘,五少爺陳知恭,都是姨娘所出,唯有二少爺陳知孝為黃夫人的獨子。

  兩個孫子,陳老太太嫌少,可五少爺落地七年了,家中卻沒能再添好消息。

  她就怪上黃夫人了。

  程丹若轉移話題:「老太太用些李子吧,您該多吃些新鮮果子。」

  陳老太太有些累了,正好歇息。

  程丹若洗了手,給她剝李子,時不時說些閒話,排遣老太太的情緒。

  這就是她在陳家的生活:寄人籬下吃白飯的孤女,陳家的家庭醫生,老太太的貼身護理。

  --

  程丹若,山西大同人,少失怙恃,寄於陳家。

  ——《夏史‧列傳九十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1:57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章 十五歲

  生活在古代的官宦人家,基本生存能保證後,要考慮的就是怎麼活得好。

  這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時候了。

  有的生來是掌上明珠,隨便過過就是人生贏家;有的不幸投在小妾的肚子裡,那就得乖覺點,討好嫡母,就好像陳柔娘和陳婉娘;又或者有本事的,能得家中老太太教養,身份又有不同。

  程丹若靠上陳老太太,看似為第三種,實則不然。

  「嘩啦」,茶盞落地,跌成碎片。

  陳老太太臉色一僵,含糊地罵道:「連個茶杯都端不穩。」

  奉茶小丫頭噗通一聲跪下,淒惶地求饒:「老太太息怒。」

  「還不快下去重新倒一杯?」程丹若趕人,給老太太順氣,「一碗茶罷了,您可別為這些事兒動怒。」

  她撫著老太太的後背,間或揉按穴道,慢慢安撫情緒。

  等到氣順了,老太太也坐不住,又歪回到了榻上。

  程丹若拿過旁邊的經書,道:「給您念段經文可好?」

  陳老太太點頭。

  「觀自在菩薩……」她頌念《心經》,老太太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多喜,輕手輕腳地點燃檀香,將佛祖的慈悲吹遍整個屋舍。

  陳老太太有了睏意,靠在軟枕上打瞌睡。

  程丹若慢慢念著,心想,老太太都威風,但也看得是什麼樣兒的。

  中風的老太太,能教養什麼呢?她早就掌控不住家中大權,不似賈母威風,也沒什麼人情世故可諄諄教誨。

  相反,她喜怒不定,脾氣暴躁,失禁偏癱。

  可程丹若選擇伺候她,而不是抱黃夫人的大腿,亦有她的理由:一來償還陳家的撫養之恩,二來卻是為了刷點聲望。

  古代講究名氣,男人有名,可做名士,被朝廷徵召為官,女人亦然。

  好名氣是過硬的通行證,能帶來許多好處。貞女節婦不行,孝女的聲望不是不能謀劃。

  古人以孝治天下。愚孝要不得,可孝子孝女的名氣卻是一塊護身符。

  程丹若沒有父母宗族的庇佑,要在這個吃人的世道混下去,必須擁有符合普世價值觀的東西。

  「咳咳咳。」陳老太太劇烈咳嗽起來。

  程丹若給她拍背順氣,招手叫小丫鬟端來痰盂,服侍她咳出濃痰,再漱口清理乾淨口腔。

  忙完,天色漸暗,已經要吃晚飯了。

  古人有晨昏定省的規矩,可陳老太太中了風,受不得勞累,便免去這遭,該開飯的時候就開飯。

  中風病人飲食清淡,要低鹽低脂,盡量少吃。

  可老人嘴巴淡,沒什麼鹽的飯菜很難吃,少不了又發點脾氣。

  程丹若哄了半天,才陪老人吃完晚飯。

  此時,屋裡的燈也點了起來,黃銅燈盞做得十分漂亮,像一朵荷花,可蠟燭的光只有這麼些,昏昏黃黃地照著,惹人瞌睡。

  大丫鬟多喜道:「程姑娘歇一歇吧,老太太這裡有我們。」

  接下來沒什麼事兒了,無非是洗漱寬衣,丫鬟們做得比程丹若好得多。她也不自討苦吃:「那好,若有什麼事兒,你們再來尋我不遲。」

  這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屋裡。

  「姑娘洗手。」丫鬟紫蘇提來一個小銅壺,兌了半盆溫水。程丹若仔細洗手,這才拈起桌上冷掉的白糖糕吃了兩塊。

  陳老太太的飯食是單獨做的,她跟著吃,十頓裡七頓吃不飽,得吃點心。

  補了兩塊糕點,胃裡才舒坦了。

  程丹若看看天色,為了保護視力,她從不在夜間看書練字,便說:「把我的針線包拿過來。」

  「哎。」另一個丫鬟白芷應了聲,打開牆角的櫃子,拿出裝有針線的竹筐和半匹新棉布。

  程丹若拿出剪子,開始裁布。

  女紅是古代女子的必備技能,不止是德行,主要還是生產力低,衣食住行全都靠人工,和織布一樣,是非常實用且必備的技能。

  要是不懂縫紉,內衣和月事帶都沒得用。

  因此,程丹若雖然鮮少在繡工上下功夫,卻囫圇學過做衣服鞋襪的本事。

  她一面做,一面問紫蘇:「今天可有什麼新鮮事兒?」

  紫蘇立即抿嘴一笑,道:「有兩個年輕舉子來拜訪老爺,生得一表人才,好些丫頭瞧稀奇呢。」

  程丹若挑起眉:「噢?」

  「一個姓何,一個姓陸。」紫蘇仔細解說,「何舉子鬍子一把,怕是做好幾年父親的人了,倒是那個陸舉子,年輕有為,樣貌端正,聽說老爺常有誇獎,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呢。」

  程丹若點點頭,並不接話。

  她身邊有白芷和紫蘇兩個丫鬟:白芷是跟她從程家來的,父母是祖母的陪房,也是他們千里迢迢,送程丹若來陳家投親。

  寄人籬下,不好多張幾口嘴,程丹若安頓下來後,就將白芷的老子和娘放了良籍,如今已經不是僕婢之身了。夫妻倆在外頭做點小生意,日子還過得去。

  女兒白芷暫且不放,一來有個對外聯繫的渠道,二來也有個自己人。

  紫蘇卻是黃夫人給的丫頭,家生子,爹媽和弟弟都在陳府做事,消息靈通,各個地方都有門路。

  剛才這番話,可不是白說的。

  程丹若二月裡便及笄了,十五歲在古代已經是可以說親的大姑娘。她伺候陳老太太一場,陳老爺不管是看在她孝順的份上,還是顧念親戚關係,都會考慮幫她找門親事。

  陸舉子的條件,在古代很不錯了。

  雖然還沒中進士,可舉人已經甩開至少九成男性——古代的文盲率高達80%-90%,有功名的更少。

  而且,做了舉人就可以做官,可以免除賦稅徭役,許多人家願意把田產掛到他家名下,絕對餓不死。

  別說陸舉子還年輕,將來若是能更進一步,金榜題名,更是千載難逢的運氣。

  「聽你這麼說,看來是要做陳家的女婿了。」程丹若笑了笑,並不怎麼忌諱談及親事。

  時下雖然仍有三綱五常,可江南一帶紡織業發達,女子賺錢的不在少數,在家中擁有一定的地位。士林中又流行心學的新思潮,加上經濟繁榮,思想束縛不似清朝那麼大。

  白芷欲言又止:「可論序齒,姑娘比三姑娘還……」

  「三姑娘是陳家三姑娘。」程丹若咬斷棉線,總結,「肥水不流外人田。」

  紫蘇試探著問:「可姑娘也大了,總得說親事,是不是請老太太留意一二?」

  程丹若搖頭。紫蘇的娘之前犯咳疾,吃了好幾副藥都不好,是她幫忙看好的,是以這丫頭雖然身契不在她手上,倒是知道感恩,常替她考慮。

  「老太太身體不好,我要多照顧她兩年。」她將意思傳達給兩個貼身丫鬟,「你們不要打聽這件事了,省得招忌諱。」

  白芷和紫蘇對視一眼,雙雙苦笑。

  可不是,老太太離不得姑娘,怎麼肯替她說親事,不耽誤已經阿彌陀佛了。

  欲多說幾句,程丹若已經放下活計,道:「打水洗臉吧,早些歇息。」

  夜談無疾而終。

  *

  黃夫人出身官宦人家,父親是光祿寺少卿,治家很有一套章法。

  比如家裡五個孩子,三個庶出姑娘都叫姨娘自己養,美名曰不忍骨肉分離。但不管是親生的二少爺,還是庶出的五少爺,她都養在自己膝下,抓到牢牢的。

  此時,她正坐在梨花木的梳妝台前,丫鬟小心地卸著釵環。鏡奩開著,磨好的銅鏡支在架子上,清晰地照出人影。

  陳老爺則坐在床上,由小丫頭服侍洗腳,神情放鬆。

  夫妻倆閒話家常。

  黃夫人道:「聽老爺的意思,那姓陸的舉子倒是不錯,只是家底薄了些,說給柔娘有些委屈了。」

  瞧,人比人得扔,面目不清的陸舉子在程丹若那裡,是她高攀,可輪到陳家的姑娘,就是他高攀了。

  官家小姐嫁舉子很正常,可舉子裡也有家境之分。家裡殷實,族人有做官的自然更好。

  「唔,子介家中是清寒了些。」陳老爺並不否認這點。陸舉子家中無人做官,全靠自己苦讀,方才有今日。

  「我想著,說給丹娘怎麼樣?」他和妻子商議,「她也到了年紀,親戚一場,總得給她找個終身。」

  黃夫人遲疑了。

  陸舉子的條件不算頂好,卻也在忍受範圍內,年輕有為的舉人可不多見,留給外人,她又有點捨不得。

  說到底,柔娘和婉娘都不是她親生女兒,吃點苦算什麼,結一門好親更重要。

  「丹娘雖說是親戚,但已無父母在堂,人家未必肯。」黃夫人點透關竅,「老爺若真心看好,也不差個柔娘。」

  陸舉子有意求親,必然是想與陳老爺結個善緣,拿個親戚家的平民姑娘打發,指不定被人家誤以為瞧不起自己,反而結了仇,得不償失。

  陳老爺一想,也有道理,便猶豫起來:「我原本想著,等到三年期滿,走些門路調到京中,再給柔娘和婉娘說親。」

  此時出仕的官員們都有考核,三年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評價分為上中下三等,即:稱職,平常,不稱職。

  三次考核結果,將決定九年任滿後到底是升職、不升不降還是貶職。

  陳老爺八年前授官,第一個三年做知縣,政績不錯,從民政官遷為按察僉事,轉入司法性質的按察司。六年做滿,雖然成績一般,但打點到位,又無大錯,便再度升職,成了按察副使。

  簡而言之,次次升職,官運亨通。

  但陳老爺野心勃勃,並不自滿,想再努力一把,回京城謀得一官半職。鍍金後不管外放,還是入六部做事,都是很不錯的選擇。

  黃夫人家在京城,父親亦是京官,聞言頓時心動:「老爺所慮長遠,如今我們膝下唯有兩女,若能在京中結一門親事,那便再好不過。」

  夫妻倆又商議片刻,方才睡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2:08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三章 裁新衣

  翌日一早,黃夫人攜兩個女兒來萱草堂請安。

  陳老太太自從中風,便很不耐煩見她們,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就合上眼睛不理人了。

  程丹若翻譯:「老太太說,夫人持家辛苦,若身體不適,不必這麼早來。」

  「孝敬母親是應該的。」黃夫人家教甚好,深知孝順的重要性。當下便接過丫頭多喜端來的藥碗,親試湯藥,服侍陳老太太吃下。

  陳老太太意思意思,喝了兩口,便問:「孝哥兒?」

  「昨兒收到他的信,道是下月考核,這月便不回來了。」黃夫人回答。

  陳老太太點頭,擺擺手。

  「表嬸,還是我來吧。」程丹若接過湯藥,慢慢餵給老太太。

  黃夫人含笑應允,坐下匯報家中事務:「快到上巳節了,我想著給柔娘和婉娘做兩身新衣裳。雖然老爺清廉,也不能叫人小瞧了陳家。」

  陳老太太看著如花美貌的兩個孫女,微微點頭,不甚清楚地交代:「及笄,你要上心……說人家。」

  話還未說完,兩個姑娘便紅著臉道:「孫女還想再陪老太太和太太兩年。」

  這是應有之義,婆媳倆笑了笑,揮手示意她們下去。

  陳柔娘和陳婉娘對視一眼,羞答答地避到了旁邊的屋裡。

  程丹若沒動,耐心餵藥。

  陳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說:「丹娘……」的親事。

  「老太太放心,柔娘和婉娘做幾身,丹娘也做幾身,我呀,是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的。」黃夫人一臉誠懇。

  程丹若不由彎起唇角,連忙福身道謝:「多謝表嬸疼我。」

  黃夫人拍拍她的手,又道:「前些日子去露香園,顧太太送了我些藕粉,一會兒送來予母親嘗嘗。若是吃得好,我便托人多弄些來。」

  「你有心了。」陳老太太緊繃的面孔終於放鬆。

  黃夫人忙道:「孝敬母親是應該的。」

  婆媳倆其樂融融,程丹若心裡卻好一陣嘆息。

  誰能想到,回到古代後,連藕粉都成了稀有物。

  露香園是上海名園之一,其主人是名士顧儒的後人。顧家是本地大族,族中亦有人為官,而顧太太便是族長的長媳,與黃夫人關係十分融洽。

  當然,不融洽也難。

  古代皇權不下鄉,外放做官的又都是外地人,得和本地豪族打好關係,仕途方能順暢。

  說回藕粉,此時的藕粉是露香園名產,外面都沒得賣。而在另一個時空,要到清朝才能用錢買到,價值高達每斤紋銀一兩五六錢。

  然而,本朝非明非清,曰之夏,繼承了元朝的江山。

  正好從五行上來說,夏屬火,也和朱明對應。不過,此顧氏已非彼顧氏,露香園亦不是那個露香園了。

  也許,只有藕粉是一樣的。

  陳老太太和黃夫人演完家庭和睦的戲碼,今日的請安方算結束。

  程丹若送黃夫人出去。

  黃夫人和聲和氣:「上巳節快到了,你也別總悶在家裡,同我們一道出去逛逛才好。」

  「多謝表嬸惦記。」程丹若道謝。身在古代,一年到頭能出門的日子不多,黃夫人沒有拿捏,就是恩情。

  「你是個好孩子,放心。」黃夫人笑著說,像是暗示了什麼,又什麼都沒說。

  程丹若垂首未語。

  下午,繡娘便來量體裁衣了。

  江南紡織業發達,除了聞名天下的顧繡(露香園顧氏的兒媳所創),但凡敢做衣服的店鋪,必有技藝出眾的繡娘。

  春日說熱不熱,說冷不冷,正是穿綾羅的好時候。

  時下正流行十幅裙,「腰間細褶數十,行動如水紋,不無美秀」,花紋則以大小團花、飛雀、山水景為主。

  據說,京中流行濃豔之色,錦緞中夾雜金銀絲線,光華燦爛。黃夫人曾提到過一種毛錦,是將雀毛織入緞內,華麗非常,讓程丹若想起了賈寶玉的雀金裘。

  價格也很感人,每匹十二尺,值銀五十餘兩。

  什麼概念呢?如今年景不錯,白米每斗價錢一百二十文,值銀一錢,平民百姓猶且覺得貴。

  十錢等於一兩,五十兩就是五百餘斗米。

  一斗米約十八斤。

  現代米價賤,三塊錢一斤算好了,一匹布就是兩萬七。更不要說古代很多人根吃不上大米,論價值還得往上翻。

  這恐怕也只有國公府的少爺才穿得起。

  江南一帶則偏好淡雅,綾羅以山水刺繡為主,對布料的工藝相對要求不高。然而即便如此,今天兩位陳姑娘做裡外兩身衣裳,用的也不是極好的料子,也要花掉二、三十兩銀子。

  陳老爺一個月的俸祿是二十四石米,十斗為一石,所以按照米價,折銀二十四兩銀子。

  雖然官員並不靠俸祿吃飯,但程丹若算完這一筆賬,實在沒臉也做一身這麼貴的衣服。

  相較而言,棉布更合適。

  上海的標布是出了名的,此時的松江府亦然,且價格十分友好,最好的棉布每匹才二錢左右。裡外做一身簇新的,加上人工費,大概在三錢銀子上下。

  全天然的純棉布,還有啥不滿足的。

  黃夫人口中說什麼「你這孩子也太見外了」,卻沒有絲毫讓她改換的意思,只給了她一支珠花簪子作為補(獎)償(賞)。

  夜裡,程丹若在一小釜中煮紗布,順便拈了線,盲打各種外科結。這是她穿越過來就沒放下的基本功,一分鐘輕輕鬆鬆一百個,且絕對平整牢固。

  單結、方結、三重結,一根棉線很快被用完。

  換隻手繼續。

  反正線這種東西,管夠。

  紫蘇和白芷早已習慣了自家主子的練習,只道是小習慣,並不當回事,專心為她做鞋。

  一面做,一面念叨。

  紫蘇道:「姑娘也是,上巳節,夫人小姐們都一道踏青,她們眼睛多尖,穿身棉布衣裳去,怕是要被人恥笑。」

  「如今我一針一線都是取自陳家,人家不說,自己也得有數。」程丹若放下成結的棉線,用銅鑷子撿起高溫消毒後的紗布,放在乾淨的地方烘乾,「還有柔娘和婉娘呢。」

  提起兩位正牌姑娘,紫蘇便不說話了。

  白芷納好鞋底,遞給她試穿:「姑娘試試。」

  程丹若套上,軟而厚實,十分喜歡:「很好,就這樣吧。」

  「明兒再繡上兩朵花,串上珠子便更好了。」白芷猶豫了下,問,「其實,收小半寸……」

  「不。」程丹若知道,如今富裕人家已經開始纏腳,只是民間女子需要勞作,還沒到這份上。但她是絕不可能自尋死路的:「此事今後不要再提。」

  她語氣堅決,白芷動了動嘴唇,沒敢再勸什麼。

  程丹若將乾透的紗布卷起來,用油紙包好,仔細放到藥箱內。做完這些,她才叫兩個丫鬟打水,洗漱睡覺。

  「你們也去歇著吧,我這裡不用人。」她說。

  值夜是大戶人家才有的規矩,白芷毫無意見,紫蘇也樂得偷懶,應了一聲,各自回屋休息。

  程丹若閂上門,放下帳子,鑽進被窩。

  兩個丫鬟都想著她上巳節出去,邂逅個青年才俊,搞定終身大事,可她全然是沖著業務去的。

  出門踏青,女眷們難免有個扭傷、跌傷、頭暈什麼的,乃是她開展業務的最佳機會,其他大夫還不會和她搶。

  阿彌陀佛,希望今年能結識幾個有錢有身份的太太小姐,今後她若獨立出去,也能憑借這份人脈混飯吃。

  她懷抱著美好的盼望,決定溫習一下骨科知識。

  被窩裡亮起微弱的藍光。

  *

  天一日日暖和起來,新衣裳也做好了。

  三月三那天,風和日麗,暖陽高照,眾人的興致都很高。

  服侍陳老太太吃藥用飯後,程丹若隨著黃夫人和兩位姑娘一道,坐上馬車,去郊外踏青游玩。

  《周禮》說:「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

  也就是拔除不祥,以香熏草藥沐浴的意思。流傳到今日,便成了在水濱飲宴,採摘芳草。

  因有大量女眷出門,河邊的芳草之地,早早用絹紗圍出了步障。不好拋頭露面的太太小姐們,就在這裡頭飲酒作樂。

  馬車停在山下,兩個丫鬟跳下車,攙扶黃夫人和兩位陳姑娘下來。

  入目所及,已經看不見十五歲以上的男丁,來往的都是丫鬟、媳婦,最多夾雜一二童子。

  「陳太太。」吳知府的太太用官話招呼,熟稔地與黃夫人打招呼,「這是柔娘和婉娘吧,好久不見,出落得愈發好了。」

  兩個陳姑娘恭敬地福身:「吳太太好。」

  「這是我家秋娘。」吳太太介紹身邊十來歲的小姑娘。

  她上身是白綾對襟襖,下繫一條淺綠緞子裙,髮間插一支金鑲寶石的草蟲簪,嬌俏可愛又不失貴氣。

  「陳家姐姐好。」吳秋娘大大方方問好,說得也是一口流利的官話。

  兩個陳姑娘還禮。

  吳太太攜了黃夫人,兩人一邊說一邊漫步,臉上都是難得的鬆快:「我瞧顧家的障子就在那邊,我們也去打個招呼。」

  照理說,松江的地界上,管民政的屬吳知府最大,管司法的就是陳老爺,兩位領頭的夫人不必對顧家這麼客氣。

  然而,留在老家的顧家族長雖然無官無職,卻有個在朝中做吏部侍郎的弟弟。

  不好好巴結,還想升職加薪嗎?

  顧家的帳子確實氣派,程丹若連做衣服都不能的絹紗,就好像不要錢的紙,圈了好大一塊地方。

  草坪上鋪了席子,置了矮几和蒲團,丫鬟們來來去去,提著攢盒果盤,將這臨時的野餐地拾掇得妥妥當當。

  「顧太太。」黃夫人熱絡地寒暄。

  「陳太太來了,快,這裡坐。吳太太身體可好些了,這會兒子乍暖還寒的,最容易傷風,可得保重身子。」顧太太不愧是顧氏聘娶的宗婦,容貌不見得多美,社交本事卻是一流,熱情周到的寒暄引得兩位太太都露出笑容。

  長輩們寒暄完,就輪到晚輩們見禮。

  陳柔娘、陳婉娘和吳秋娘問顧太太好,顧太太的兩個女兒蓮娘和蘭娘再問黃夫人和吳太太好,而後姊妹們之間再互相行個平禮。

  一時間花團錦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2:29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四章 上巳節

  程丹若混在人群中,兩個陳姑娘行禮她就跟著,不然就在一旁靜靜侍立。

  陳、吳、顧三家彼此熟悉,對她的身份一清二楚。

  顧蓮娘今年十一歲,已是個美人胚子,桃紅夾襖鵝黃裙,頭簪碧玉,首飾不多卻著實精細,嬌美可愛。

  她拉了陳柔娘,聲音不大不小:「咱們玩兒去,有些人識相些,可別跟上來。」

  陳柔娘半推半就,跟她走了。

  而吳秋娘瞥了她一眼,抬袖掩唇,與陳婉娘咬耳朵。兩人不知說了什麼,忽而竊笑不已。

  程丹若掠過眸光,神色平靜。

  正四品官的女兒瞧不起民女,很奇怪嗎?放現代都不奇怪,何況是等級森嚴的古代。沒什麼樂子的時候,拿她取笑,實在是太正常了。

  而她寄人籬下,一針一線,一粥一米,都是吃人家的,必須忍下去。

  倒是年長的顧蘭娘性子溫和,朝程丹若客氣地點點頭。

  程丹若便也朝她笑了笑。顧蘭娘已經十四歲,亭亭玉立,月白襖水藍裙,十幅的褶子用線暗暗縫了,風一吹,好似皺起的一池春水。

  「程小姐自便。」她也隨著姐妹們離開。

  程丹若便退到一旁,與黃夫人的大丫鬟說:「我出去走走,表嬸問起來,就說我很快便會回來。」

  大丫鬟應下。

  她這才覷了個空,提著自己的藥箱溜出帳子。

  其實,只有大戶人家規矩多,非要圍出個地方。平民並無此規矩,都是一家老少齊齊出動,與男人打個照臉也屬常事。

  上巳節,本來就是難得的相親日子。

  沒有了昂貴的綢緞遮擋,春風的氣息更濃鬱了些。

  河邊垂柳依依,即便是大戶人家的閨秀們,今天也不必特別拘束,三五人聚在一起,丫頭媽媽們跟著,也能走一走,折柳沾水,嬉笑玩鬧。

  程丹若沿河漫步,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尋找結善緣的機會。

  然而,今天官祿宮沒動靜,紅鸞星蠢蠢欲動。

  前方走來兩個讀書人,互相吹捧。

  「鵬程兄的詩做得極好,難怪學正讚不絕口。」

  「詩詞歌賦不過小道,為兄倒是羨慕子介的才華,破題常有新意。」

  「不過謬讚罷了,當不得真。」

  「子介自謙了,連陳大人都對你的文章讚不絕口。」

  他們說的不是官話,而是安徽哪裡的方言。程丹若只聽了個半懂,不由抬頭瞥了一眼。

  那個「鵬程」大約三十許,頜下蓄短鬚,黑色紗羅方巾,松花色行衣,典型的士子打扮。而「子介」二十不到,一身天藍道袍,天青色逍遙巾,膚色白皙,五官端正,稱得上器宇軒昂,一表人才。

  子介這個表字,加上陳大人的稱呼,應該就是紫蘇提過的陸舉子吧。

  長得還可以。

  她想,卻見陸子介的眼神略過她,徑直落到遠處的錦帳。

  「前面是女眷的帷帳。」他很知禮,「鵬程兄,我等換一處吧。」

  兩人走遠了。

  她不由停下腳步,深深吸了口氣。

  作為孤女,對方對他無意,自然令她鬆了口氣。作為異性,對方一眼都沒看,又多少有點不是滋味。

  程丹若抿了抿唇,壓平衣角的褶皺。

  她今天穿著藍色對襟襖,下面是白色挑線裙,搭配再也不會錯。只是,古代的染色技術不發達,布料又非上乘,總有種說不出的黯淡。

  程丹若嘆口氣,決定轉換陣地。

  河邊太淺,人還多,除了玩耍的小孩子,看不到什麼潛在客戶。

  她調轉方向,決定上山。

  春日草長鶯飛,暖風徐徐,吹得人十分舒服。

  山上地勢高,向下望去,便脫離了一座座困人的帷帳,能眺望到遠處無限開闊的世界。

  程丹若瞧著瞧著,便看住了。

  這是古代的松江府,即是現代上海市的松江區一帶。

  離她熟悉的年代,差了三四百年的光陰。

  她沒法將眼前的場景,和幾百年的鋼鐵叢林對應起來,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站的地方,是上海哪裡。

  浦東?金山?陸家嘴?

  全無熟悉的痕跡,只有地名讓她懷念。

  一晃眼,穿越也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她坐的車子翻下山崖,跌入滾滾江水,再醒過來,卻變成了一個三歲女孩。

  時至今日,程丹若也不清楚是魂穿還是身穿。

  如果是身穿,為什麼身體會縮小,還有一個同名同姓同模樣的小女孩,正好也是落水?如果是魂穿,又為什麼會把當時的隨身物品一起帶過來?

  無解。

  多年過去,程丹若時常覺得,自己已經接受了新身份。但此時,她遠離人群,站在山腰俯瞰古人,方才發現她從未做到。

  假如真的認了命,她現在就該掉頭,設法邂逅陸某某。

  年輕舉人可不多見,前途好,長相好,表叔還願意牽紅線,錯過這家,還不知道能不能碰上。

  她十五歲了,無論情願與否,都必須為下輩子打算。

  總不能一直在陳家吃白飯。

  但……有意思嗎?

  她踢掉腳邊的石子,把帕子鋪在地上,撩起裙子坐了下來。

  風吹過裙擺,翻出一朵朵花浪。

  程丹若托腮遠眺,心平氣和地分析:凡事要辯證地看待,孤女確實很慘,但沒了父權的壓制,她其實獲得了少有的自由。

  好不容易喘口氣,再給自己找個丈夫,讓他行使夫權,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麼。

  還是要壯大自身,僅僅「孝順」的光環是不夠的。

  萬一陳老太太腦子一抽,要她嫁人,那是「孝」還是「不孝」啊?

  胡思亂想間,背後傳來腳步聲。

  「表哥,前面有個亭子,我們在那裡坐坐可好?」說話的少年處於變聲期,公雞嗓極有辨識度。

  他的同伴「嗯」了聲,年紀稍大些,略顯冷淡。

  程丹若沒動,她挑了個凸出的低矮平台休息,背後有一處隆起遮掩,沒必要刻意回避什麼。

  那兩人走到遠處的山腰,在亭子裡坐下。

  片刻後,矮個的少年忽然起身,匆匆忙忙沿著返回的路走了。

  程丹若以多年看宅鬥文的經驗,敏銳地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她才離開石頭的屁股,又給坐了回去。

  走什麼走,看看古代人到底有多開放,以後也能學一學,把握好個中分寸。

  果不其然,半刻鐘後,一抹淡雅的水藍色出現。

  程丹若忽而發覺,這個姑娘她是認識的。

  顧家的五姑娘,年方十四尚未說親的顧蘭娘,顧太太的嫡親女兒。

  從僅有的幾個照面看,顧蘭娘是個典型的大家閨秀,和善守禮,比活潑的蓮娘穩重,交際起來,小姐妹都很願意給她面子。

  看不出來,她居然會私會男人。

  程丹若挺直背脊,從縫隙中往外看。

  顧蘭娘嬌嬌俏俏立在台階上,裙擺如若漣漪蕩開,清麗婉約,頭上梳著繁麗的髮髻,頭面是一套羊脂白玉,髮簪映著光,剔透又光亮。

  這一套頭面,沒有幾百兩銀子下不來,怕是做壓箱底的妝奩都夠了。

  程丹若在心中客觀點評一句,繼續看。

  兩人隔著半丈(1.6米)的距離說話。

  顧蘭娘含羞帶怯,不曾直視對方,只在袖中取出一物,矜持地遞給他。

  因為角度關係,程丹若瞧不清男方的舉動。不過,顧蘭娘往前送了送,便知對方沒有接受。

  拒絕女子私相授受,是恪守禮節,還是流水無情?

  答案很快揭曉。

  對方拂袖,將香囊掃落在地,模糊的身形往旁邊靠了半步,徹底遁入死角。

  顧蘭娘頓時面色慘白,搖搖欲墜。

  沒人來扶。

  這下,她再也站立不穩,羞得待不下去,扭身就想離開。

  然而,急急奔出幾步,她忽而瞥見掉落在一旁的香囊。閨閣之物不能亂扔,若是被人撿走,惹出是非來,僅存的理智令她駐足,忍淚去撿。

  但不知是心神大亂,還是青苔太滑,總之,香囊還沒撿到手,身體的重心驟然歪斜。

  「啊。」顧蘭娘尖叫一聲,滑落山坡。

  另一位當事人驚了驚,上前幾步。「表妹?」他音色不虞,卻也如玉石相叩,泉流卵石,說不出的動聽。

  「表哥。」顧蘭娘哀哀痛呼,「我的腳好疼。」

  程丹若略作思忖,還是選擇現身,假裝才聽見聲音,環顧搜尋:「我聽見有人呼救……」

  聲音戛然而止。

  她望著面前幾步之遙的年輕公子,心情和坐過山車似的。

  第一眼,真的被打扮驚到:淺紅色團花道袍,搭配白色護領,玉絛鉤,大紅雲頭履。

  雖然時下確實流行穿大紅鞋子,淺紅道袍,可淺紅就是粉紅啊。飽和度再低的粉紅,那也是粉紅。

  對方的粉還粉得特別美,是桃花初綻時嬌嫩欲滴的煙粉色。

  這是誰都能駕馭的顏色嗎?

  然後,她看見了他的臉。

  色如白玉,壓住了嬌嫩的淺紅,眼似寒星,瞳仁裡的亮光絕非日光倒映,鼻梁挺拔,賽過崢嶸名山,唇若點朱,無有胭脂能及。

  但最好看的當屬下頜的線條,流暢優美,毫無死角,哪怕明知此時沒有整容,也要懷疑他是不是削過骨。

  豐姿冶麗,卓犖英姿,如此容貌,逼得春山秀水黯然失色。

  --

  謝玄英,平國公礽孫,靖海侯謝雲之孫,姿容過人。

  ——《夏史‧列傳九十一》

  謝玄英幼而聰穎,過目能誦,美貌天成,儀容過人,世宗見而心喜,讚曰:「芙蓉不及清韻,桃李難掩殊色,或為月宮之芳,仙苑之霞,珠玉之光。」

  ——《夏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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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芳仙霞:形容男子美貌天成,氣質出塵。戲曲《思美人》選段:「眼見那公子手持泥金扇,身著淺紅袍,真是瑤林玉樹,月芳仙霞,一眾小姐皆看住了……」

  ——《成語詞典(2005年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3:27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五章 初相見

  如斯美人,好若雨後澄澈的天空,世界都乾淨了。

  程丹若舒口氣,心神舒暢,半蹲下來望向山坡下方。

  顧蘭娘的水藍色裙子沾滿青草泥濘,她捂住腳踝,疼得額上見汗,哽咽道:「表哥救我。」

  程丹若想了想,開口叫:「顧小姐。」

  時下南北方的習俗大不相同,北方稱閨閣女兒為「姑娘」,但姑娘在南方是女兒的意思,常用的尊稱是「小姐」。

  顧家是松江府的大族,稱呼「小姐」更順應風俗。

  「我是大夫,要我下去替你看一看嗎?」程丹若和善地問。

  顧蘭娘的抽泣聲倏然停止。

  幽會時突然闖入第三者,由不得她不吃驚,來不及思量,脫口就問:「程小姐,你怎會在此?」

  「我在附近欣賞風景,忽然聽見人呼救,便過來看看。」程丹若欲結善緣,自然知曉如何作答,「你還好嗎?」

  顧蘭娘眸光閃動,瞥了眼遠處的淺紅人影,牙一咬,道:「我疼得厲害,煩請你去請我母親來。」

  程丹若擰起眉。

  顧蘭娘想顧太太過來,看到他們孤男寡女,心中便有計較。可她作為外人,目睹這齣醜聞,後果難料。

  這可不行。

  「疼得厲害嗎?」她關切地問。

  顧蘭娘不用裝就很疼:「一動都動不了了。」

  程丹若假意忖度:「我替你處理下傷勢,請這位……」她瞧向淺紅道袍的公子,等他自報家門。

  他沒理她,冷淡地盯著顧蘭娘。

  她只好道:「請這位公子去通知顧家人吧。」

  顧蘭娘咬住嘴唇:「他一介男子,不便出入,還是程姑娘去吧。」

  「快別動了。」程丹若觀察了下地形,踩住石頭,三兩下跳下去,正色道,「你既然疼得厲害,怕是折了骨頭,貿然移動,以後可就長不好了。」

  顧蘭娘嚇一跳:「當真?」

  「我騙你做什麼?」程丹若按住她的腿,口中道,「你傷的是腿,也不便叫大夫來看,耽誤了治療的時候,落下殘疾也是有的。」

  她的語調平下來,冷靜地說:「顧小姐,我並非危言聳聽,不要再動了,讓我看一下你的傷處。」

  顧蘭娘雖自有一番城府,卻不敢拿身體玩笑,僵了僵,不敢再亂動。

  程丹若道:「請把我的箱子推下來,小心些。」

  那公子看著冷淡,可他既然不曾離去,便非絕情之人,猶豫了下,把箱子順著山坡滑了下來。

  青苔濕滑,倒也沒磕碰。

  程丹若取出竹筒,倒水沾濕帕子,擦淨雙手。而後,掀起顧蘭娘的裙角,捲高她的膝褲,露出了腫脹的腳踝。

  她輕輕按壓傷處,古代沒有X光,治療骨折多用手來摸,非常考驗技法。

  「疼嗎?」她耐心詢問,「這裡呢?」

  顧蘭娘忍不住問:「很嚴重嗎?」

  「還好。」程丹若實事求是,「興許骨頭有些裂,但不要緊,沒有錯位,很容易治好,你可別再動了。」

  骨裂在意料之中,顧蘭娘還在發育期,平時估計又不鍛煉,骨頭脆了點,這才一崴就裂。

  她道:「叫你家下人來,先背你上去,然後坐轎子,一步都不能再走了。」

  顧蘭娘花容失色:「這般嚴重?」

  「是。」程丹若乾脆俐落,從箱子中翻找出兩個薄竹片和一卷白棉布條,「我要把你的腿綁起來,好讓傷口不受碰撞,略有些疼,你忍忍。」

  顧蘭娘無措地抬頭,徵求表哥的意見。

  他道:「你二人且在此處,我去通知姨母。」這才轉身離開。

  二女獨處,氣氛微妙。

  顧蘭娘絞著袖子,眸光閃動,心底不知盤桓過幾個念頭:「此處風大,你怎在這兒賞景?」

  「山上清靜些。」程丹若給她纏夾板,語調如常。

  顧蘭娘繼續試探:「不知是什麼時候……」

  「才到。」

  拳拳落空,她心裡焦急,大膽出招:「你必是要笑話我的。」

  笑話什麼卻沒說。

  程丹若抬手,佯裝奇怪地反問:「昨夜下過小雨,山上滑,跌跤實屬常事,為何要笑話你?」

  顧蘭娘放心了,旋即卻升起無限惆悵。

  像她這樣的姑娘,一輩子估計只大膽一次,然而,終究錯付。

  兩人無言片刻,突然聽見一少年聲:「阿姊?你無事吧?」上頭探出一個腦袋,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公子。

  顧蘭娘道:「我跌了一跤,你且去叫人來。」

  「表哥已經去了。」顧小公子覷著程丹若,用眼神詢問。

  「這是陳副使府上的程小姐,據說自幼習得醫術。」顧蘭娘恢復鎮定,「她聽見我呼救,特來替我看傷。」

  花花轎子人抬人,程丹若的醫術從不顯露於外,顧家姐妹雖有聽說,卻從未當回事。但眼下,顧蘭娘這麼一說,不止圓了場面,又賣了個好。

  只要程丹若不傻,接了她的好意,也知道該怎麼說。

  「程小姐有禮。」顧小公子家教甚好,眼底雖不以為然,口氣卻真摯,「我阿姊可還好?」

  程丹若固定好傷口,道:「骨頭裂了,須好好養。城中有位金老大夫,住東門大街,治療跌打損傷最是老道,府上不若請了他來,細細調養。」

  其實不必她說,顧家也不會輕信她的醫術,必是要找人再看過。如此聽聞,自然應下。

  約過了一炷香,顧家的僕婦抬著竹轎匆忙趕來,前面帶路的竟然還是那個淺紅道袍的公子。

  「在那兒。」他言簡意賅,指揮僕婦下去救人。

  只見兩名粗壯的婦人爬下山坡,一人背起顧蘭娘,一人扶住她的背:「姑娘且仔細。」兩人穩當地抬起她,將人慢慢背了上去。

  顧蘭娘心驚膽戰,好不容易回到上頭,不由鬆了口氣,歪歪扭扭地福身:「多謝表哥援手。」

  「不必,姨母在等你。」那公子不與她多說,對顧小公子道,「小心護送。」

  「多謝表哥。」顧小公子似模似樣地作揖,趕忙扶著顧蘭娘上轎,「五姐小心腳下,翠兒扶穩了。」

  丫鬟應聲,小心翼翼地扶著顧蘭娘坐上竹轎。

  兩個女轎夫訓練有素,穩穩抬起小巧的竹轎子,一點顛簸也沒有,將人一路送下山。

  一行人遠去,那公子正要下山,忽覺不對,駐足回首。

  程丹若正扳住突出的岩石,努力攀爬。她個頭不高,背著偌大的藥箱,雙臂抵住地面,借力往上撐。

  老實說,坡不陡,只是裙子太長,有點難爬。

  程丹若不捨得弄壞新衣裳,束手束腳,這才吃力起來。

  正在這時,眼前突然多出一隻袖子。

  是的,袖子,道袍寬大,袖長足以遮住指尖還有餘。對方將衣袖抖落,只給她一角衣袖,示意她借力上來。

  但程丹若猶豫了。

  這件道袍委實做得精美,看料子便知是妝花綾,富貴人家才用得起,色澤柔軟光彩,猶如藝術品。

  出於對藝術品的珍愛,她遲疑了下:「我手髒了。」

  他微頓,勉為其難:「無妨。」

  「多謝。」程丹若握住他的手,借力蹬足,膝蓋在石頭上磕住,終於上來了。

  但同時,腳邊傳來一聲「呲啦」的撕裂聲。

  新裙子……被草木勾花了。

  她忍不住吸氣,古代的料子就是這樣,不耐洗更不耐磨,隨隨便便就會多出幾道口子,都不知道哪裡蹭的。

  幸好棉布不貴,撕的口子,回去補一補也就罷了。

  撣撣塵土,拍拍手,胳膊上蹭到碎石,割出兩道血口子。她打開藥箱,取出清水沖洗,這種小傷口不必包紮,任由它去。

  做完一抬頭,人還在,表情有些奇異。

  程丹若不由蹙眉:「公子有話說?」

  「你……」他抿住嘴角,忍住不悅,「當慎言。」

  程丹若立即道:「我的醫術雖然不高明,但骨頭裂沒裂還是有幾分準的,並未誇大病情。」

  他又是一頓,似乎完全沒合上思路,然未多辯解,反而道:「此前路過山腰,我瞧見草石中有光一閃。」

  程丹若頓住,摸了摸頭上的銀簪子,笑了:「噢?」

  「你先來,錯不在你,然而女子閨譽,汝當慎言。」他說。

  程丹若面上露出幾分訝色,一是為他的明理,二卻是未料他拒絕了顧蘭娘,卻肯替她周旋。

  她微微一笑,溫言道:「你放心。」

  少女情懷總是詩,多麼正常,人追求所愛,又有什麼錯呢?

  連古人都稱讚卓文君是「忍小恥而就大計」,認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同明相照,同類相招,雲從龍,風從虎?歸鳳求凰,安可誣也」。

  現代人可以沉默,可以順從,但要是批判自由戀愛,豈不是瘋了?

  他定定注視她片時,姑且信了。伸手摸向腰間,卻僅有玉佩,再一捏袍袖,也無銀兩,再瞥向周圍,很好,隨身小廝任無蹤跡。

  微妙的尷尬攀上眉間。

  他隱下難堪,道:「我欠你一個人情,若有事,可於顧家尋我。」

  程丹若心底閃過一絲遲疑,她東奔西跑,為的從不是診金,是人情。而顧蘭娘的人情,肯定不如這個人的人情,蓋因這世道,就是男人說話比女人管用。

  可人情也要分能不能用,燙不燙手。

  「不必了,我若來找你,有心人一想不就知道了嗎?」她委婉拒絕,「何況,我本也沒聽見什麼。」

  那公子不意她能說出這樣的話,再是一頓,道:「如此甚好。」

  「後會有期。」程丹若客氣地點點頭,提起藥箱,匆匆離去。

  她倒不急著去顧太太面前表人情,太急切,反倒顯得不夠「仁心」,能做一族冢婦的可都是精明人。

  難得出來,乾脆繞回湖畔,慢悠悠地欣賞了一會兒風景,才折返回去。

  照程丹若想,今天見到古代貨真價實的美人,又目睹一齣幽會,已經算此次出行的高潮,之後再不會有什麼劇情了。

  孰知太天真,上巳節乃相親之節,難得男女能正兒八經對個臉,誰肯輕易錯失良機?

  她才走到陳家的帳子附近,忽得瞧見遠處有兩人在說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3:47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六章 各思量

  胭脂紅夾襖,鸚哥綠褶裙,頭戴草蟲簪,腰繫碧玉縷。

  程丹若一眼就認出來,那是陳柔娘。

  陳柔娘說起來才十四歲,可離及笄也沒幾個月了。本朝女子多在及笄年定親,一兩年後便出嫁。

  趁難得的春日佳節,小少女春心萌動,與英俊瀟灑的年輕公子邂逅一場,也算不負良辰美景。

  程丹若乍一瞧見,就想裝作沒看見,換條道繞走。

  但同時,陳柔娘也見著了她,驚慌失措地叫了聲:「表姐。」

  程丹若眼皮微跳,直覺品出幾分異常,不由朝旁邊覷了一眼。

  天藍道袍。

  好像哪裡見過。

  咦,這不就是陸舉人嗎?

  她眸光閃動,似有所悟,微笑著應:「表妹。」

  陳柔娘扶著樹幹,勉強笑了笑:「你快來扶我一把,我方才崴著了。」說著,伸出纖纖玉手,白皙秀美,好若一朵盛開的白玉蘭花。

  程丹若上前,穩穩攙住她的胳膊:「小心。」

  「多謝公子援手。」陳柔娘朝天藍道袍的公子福了福身,含羞帶怯地別過臉,「我這就隨表姐回去了。」

  這回離得近了,程丹若仔細打量一眼對方——之前的評價並不錯,這位陸舉子五官端正,文質彬彬,周身一股書卷氣。

  她也客氣:「勞煩了。」

  「兩位姑娘言重了,在下不過舉手之勞。」陸舉子輕巧地掃了眼程丹若,並不多瞧,依禮避讓到一側。

  程丹若攬住陳柔娘:「表嬸在哪兒,我這便送你回去。」

  「母親就在那兒。」陳柔娘指了指遠處的錦障。

  兩人慢慢走去,程丹若感覺得到身邊之人的緊張,不動聲色,關切道:「疼得厲害嗎?」

  「只是扭到了,踩地有點疼。」陳柔娘以餘光瞥過,腦海中閃過昨夜姨娘的一席話。

  --

  陳柔娘的生母姓李,原是貨郎的女兒。只是天有不測風雲,爹摔了一跤,腿斷了,丟了生計,弟弟又發燒,母親便托親戚賣了她,好換些藥錢。

  彼時她才六、七歲,已有幾分顏色。牙婆是家中七彎八拐的親眷,雖貪財,人還算厚道,將她賣到黃府。

  經過種種波折,又做了黃夫人的丫頭,隨她陪嫁到陳家。

  等到黃夫人懷上二少爺,預備給陳大人挑選通房,就挑到了她。李姨娘沒什麼不情願的,丫頭早晚拉出去配小廝,今後伺候丈夫,伺候主人,生下孩子繼續給陳家當牛做馬。

  一樣伺候人,通房不算差。

  她命好,黃夫人生下嫡子,便鬆手也允許她們受孕。過兩年,懷上一胎,就是陳柔娘。

  黃夫人見是庶女,也不為難,叫她親自撫育,且消了奴籍,抬成姨娘,從此便算是良民了。

  李姨娘感激不盡,待主母愈發恭敬。有一年,黃夫人病了,她親試湯藥,晝夜不歇地伺候,勤勤懇懇,不敢懈怠。

  黃夫人病癒,待她們母女更好些,是以在家中也算有幾分薄面。先前一段日子,頻繁有舉子出入家中的消息,便被下人透露給了李姨娘。

  李姨娘沒讀過書,卻自小聽貨郎父親說事,心裡明白。

  她同女兒說:「你托生在我肚子裡,命就要苦些,免不了盤算一回。這女兒家生是第一次投胎,嫁人是第二次投胎,第二次投好了,比第一次還要緊些。」

  彼時,陳柔娘猶且羞澀:「姨娘與我說這個做什麼,左不過父母之命罷了。」

  李姨娘一根指頭戳在她腦門上,恨鐵不成鋼:「傻丫頭,太太不是你親娘,面子上過得去也就罷了,能給你說一門多好的親事?我告訴你,老爺太太說親,瞧的是門第家世,不是郎君。」

  陳柔娘年歲小,對婚姻仍有憧憬,生母如此一說,心裡也打鼓:「那依姨娘的意思……」

  李姨娘握住女兒的手,懇切道:「要我說,高門大戶好是好,規矩也多,與其嫁到面上光鮮裡頭爛的人家,不如找一戶家世清白,郎君爭氣的人家,縱然門第低些,只要肯吃苦,你同他的情分在那,將來無論好壞,總歸敬你三分。」

  陳柔娘自然相信生母不會騙自己,可能嫁入高門享福,誰想低嫁吃苦呢。

  面上便露出幾分不樂意來。

  知子莫若母,李姨娘只她一個孩子,從來上心,如何看不出來,低聲嘆:「果然是個傻的,芳娘才出嫁幾年,你就把她忘了?」

  三年前,陳老爺官至按察僉事,初上任一時不查,和知府結了恩怨。幸好當時的衛鎮撫面子大,是京中伯爺的親弟弟,地方上人人給他面子。

  由他從中斡旋,方才解開仇怨,順利度過任期。

  為了感激衛鎮撫,也是為了攀上伯爵府,陳老爺做主,將庶長女陳芳娘嫁給了對方的庶子。

  這門親結的不是不好,陳老爺攀上了一個有力的親家。然而,陳芳娘的丈夫是庶出,生母只是通房,連姨娘都不是,嫡母自有嫡子嫡女,婚後日子難得很。

  最重要的是,那人文不成武不就,唯唯諾諾,不過在家中幫忙處理些庶務,將來就是一個有身份的總管罷了。

  陳芳娘回家省親,衣裳頭面雖是新的,臉色卻顯憔悴。

  李姨娘一看,就知道她日子過得不好。

  「我的傻姑娘。」她眼眶微紅,「像你大姐的親事,說出去光鮮,背後的苦水怕是三天三夜都倒不完,咱們寧可面上吃虧,內裡得點實惠。」

  陳柔娘見識不多,已經被生母說動:「可去哪裡、哪裡找這麼個人呢?」

  李姨娘耳語:「近來老爺總是會見舉子,聽說有個年輕有為的舉人,家裡條件差些,人卻出色得很,以後就算不能中進士,也不愁謀生。」

  陳柔娘扭扯帕子:「那,姨娘同太太……」

  「我自會為你敲邊鼓,可你自己亦須爭氣。」李姨娘暗示。

  陳柔娘倒吸口冷氣,驚得面色發白:「姨娘糊塗了,若是被老爺太太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想什麼呢?」李姨娘白了女兒一眼,語重心長,「只需叫他知道你樣樣不差,三分的願意變作五分,事就成了八分。」

  男人這種東西,嘴上說「娶妻娶賢」,誰嫌娘子生得美?縱然是正妻,兩情相悅和不甘不願,區別一樣大了去了。

  她這女兒樣貌姣好,腦子卻笨。天底下的好事有數,你不爭,就叫人家搶了,留下的壞事兒,才會主動落到頭上呢。

  「別忘了。」李姨娘字字珠璣,「萱草堂的那個還比你大半歲。」

  凡事有競爭,就有危機感。

  陳柔娘想半天,道:「我聽姨娘的。」

  --

  轉回此時此刻,陳柔娘面對程丹若,心中別扭又竊喜。

  別扭在於被撞見做了出格的事兒,竊喜卻是源於事情的進展竟如此順利,陸舉子的樣貌不差,她心裡的三分願意已經變成七分。

  方才一時失措,叫住這位表姐,原以為是打草驚蛇,現在想想,卻是老天都在幫她。

  瞧瞧她的打扮,本來就夠土氣的了,她還不知在何處沾了一身的泥和草屑,著實狼狽不堪。

  誰家郎君樂意娶這麼個不修邊幅的娘子?

  陳柔娘想,按照姨娘的說法,事情應當有八分準了。

  她心中略有自得,亦有幾分歉疚,主動和程丹若示好:「多虧表姐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自家親戚,不必如此。」程丹若並不知曉李姨娘母女的謀劃,可這事甚至用不著推理。

  哪有這麼巧的事,偏偏在他面前崴了腳?

  但她沒打算戳穿。

  還是那句話,古代女人太難了。嫁人就是二次投胎,能選自己喜歡的人,有什麼不好的?

  她裝聾作啞,為陳柔娘遮掩,在黃夫人面前絕口不提此事。

  「怎的如此大意。」黃夫人不輕不重地責備一聲,「丫頭呢?是誰跟著你?」

  陳柔娘忙道:「母親莫怪,我見杏花開得好,想摘幾支回去給祖母插瓶,打發雀兒去摘,卻不想自己看入了迷,踩了石頭。」

  其實,黃夫人本無意追根究底,踏青游玩扭傷腳,算不得什麼大事。理由說得過去,她便輕輕放過:「下次不可大意。」

  又拉了程丹若坐到自己身邊,和顏悅色地問:「方才顧太太急慌慌地叫人,說是蘭娘跌跤,你恰好遇見了?」

  程丹若道:「是,我在後山賞景,忽然聽聞有人呼救,便上前查看,誰知是顧五小姐,不小心跌到坡下傷了腿。」

  黃夫人眸光微閃:「噢?獨她一人?」

  「有人比我早一步,我到沒多久,顧小公子也趕了過來。」程丹若一字不假。

  黃夫人忖度少時,頷首道:「顧太太同我說,回頭要好好謝你。」

  「不過舉手之勞,當不得謝。」她十分謙遜。

  黃夫人笑一笑,溫言細語:「我知道你是個好的。」雖然程丹若不姓陳,可她寄住在陳家,又豈能扯得斷關係。

  人情是她的,也是陳家的。

  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眾人過得十分平靜。

  偶有交好的官宦人家過來,閒聊幾句,一時興起,便拼桌一道用午膳。

  雖說是野餐,卻並非全是冷食,除卻酸枝木提盒中帶來的酒菜,自有僕役背了提爐子,早早點燃炭火,煮出熱騰騰的食物來。

  今日三月三,必吃芥菜煮雞蛋。

  芥菜、紅棗、雞蛋,再加紅糖,是今天必吃的一道菜。

  黃夫人吩咐鄧媽媽:「取一些煮好的雞子,給老爺送去。」

  所謂曲水流觴,像陳老爺這樣的士人,不可能與女眷似的,坐在錦障中觀賞一二風景便完了。他們早早選取一截蜿蜒的溪水,杯浮水上,停在哪兒,那人就要作詩一首。

  當然,他們寫不出《蘭亭集序》,但肯定自認能得幾分真味。

  午膳後,日頭漸漸曬人,大家便陸續打道回府。

  光明正大約會的節日,就這麼過去了,但後遺症才剛剛開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4:08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七章 謝郎心

  松江府城,顧宅。

  「您慢走。」丫鬟將以治療跌打聞名的金老大夫送到二門,交由小廝帶出去。小廝機靈地很,攙扶住他:「您老慢些。」

  金老大夫笑呵呵的,對這次出診十分滿意:病人治療得及時,沒什麼後遺症,傷情也不嚴重,好好養傷幾日就好。

  傷情輕,診金足,真是絕好的差事。

  至於為什麼大家閨秀會跌下山坡,金老大夫一點都不感興趣。

  閨房內,顧太太凝視著面色慘白的女兒,道:「可聽見了?百日之內,不許多動彈,給我好好養著。」

  「女兒知道錯了。」顧蘭娘在外人面前懂事,在母親面前卻嬌得很,「母親就別訓我了。」

  顧太太冷笑,抬手一揮。

  丫鬟們立即放下手頭上的事,井然有序地退出房間。

  顧蘭娘忽感不安,強笑道:「母親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我倒要問問你想做什麼。」顧太太冷冷道,「好端端的,你做什麼一個人跑到山上去?丫頭婆子呢?」

  顧蘭娘道:「我和六弟說說話,便沒教她們跟著。」

  「這話騙騙外人也就罷了,還想蒙我,」顧太太怒極反笑,「你們姐弟有什麼話不能在家裡說,非要去山頭說,玄英又為什麼在那裡?」

  顧蘭娘咬住嘴唇,道:「表哥聽見我呼救才來的,我並不知道。」

  「啪」,顧太太一拍床沿,厲聲道:「巧言令色!你讀了這麼多年書,只學會了欺瞞父母嗎?」

  這話說得重了。顧蘭娘唬了一跳,險些下床跪下。

  「娘……」她吶吶。

  顧太太不多廢話,單刀直入:「我問你,你支開丫頭,叫六郎帶玄英上山,與他私會,是也不是?」

  顧蘭娘面色漲紅,卻說不出否認的話。

  「你糊塗啊!」顧太太氣得肝疼,「這要是被人知道,不獨是你,顧家都要被你連累。」

  顧蘭娘忍不住辯駁:「母親何出此言,說到底是自家親戚,縱然被人瞧見,今朝上巳,誰又能說什麼了。」

  元宵上巳,再古板的人都會寬容一二,更不必說自家親戚,見也就見了。

  然而,她完全弄錯了方向。

  只聽顧太太道:「倘若是別人,我也是打你這個年紀過來的,今日出格一二,也就罷了。但是玄英,你想都不要想。」

  顧蘭娘被母親堅決的語調說蒙了,半是不甘半是不解:「這是為何?」

  顧太太嘆息一聲,藏起惋惜,將個中厲害道明。

  原來,這位表哥姓謝,名玄英,家中行三,出自靖海侯府。莫看是二十年前新封的爵位,人家祖上卻是太祖親封的國公。

  本朝的爵位制度承襲宋代,謝家承爵三代後,超品的國公爵位便會向下遞減,依次為從一品鎮國將軍、從二品輔國將軍、從三品奉國將軍……一直到最低等的從六品奉國中尉。

  再往下,便是普通人家了。

  謝家三代國公後,又過了兩代,輪到謝玄英的祖父,為奉國將軍,因抗倭有功再度封爵,是為靖海侯。

  此時,開國受封的勳貴,如今剩下的可不多。

  謝家既有祖蔭情分,又是後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

  更難得的是,按照祖宗規矩,天子后妃與皇子正妃皆從秀女出,而秀女均出自民間,不與勳貴重臣聯姻,以防外戚干政。

  可當今聖上成親時,只是親王之子,郡王不在此列。靖海侯慧眼識珠,將女兒嫁給了他,誰想先帝無子,從兄長家中過繼了一人繼承皇位。

  開國數十年,謝皇后是唯一勳貴出身的后妃。

  她是謝玄英的親姑姑,於十餘年前去世,只留下一個如珠如寶的女兒——榮安公主。

  「玄英今年十又有七,你姨母早早便為他相看,千挑萬選,擇中了戶部尚書的孫女許氏。人家少有才名,人品端方,其母出自昌平侯府,教養甚佳,再不會出錯的。」

  顧太太壓低聲音,掰碎了和女兒說明:「可三個月前,兩家都問名了,卻說八字不合,硬是取消了婚事。」

  婚事共計六個步驟: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所謂納彩,即是提親,問名便是拿了兩人的生辰八字卜策吉凶,都是相看好的人家,誰家不是大吉?此時的八字不合,等同於反悔。

  兩家人中,一為勳貴,一為高官,怎會行事反復?全是不得已。

  因為,謝玄英的另一個表妹,姑表妹榮安公主非要嫁給他。

  這是萬萬不能的。

  太祖皇帝除了規定秀女自民間出外,還定下規矩,公主不下降勳貴之家,以清白的耕讀世家為佳。

  並定例,駙馬僅有駙馬都尉的虛職,不可參與政務。

  要知道,謝玄英自小便是天之驕子,兼之容貌出挑非常,無人能及,備受今上喜愛,多次對人言:「恨非吾家子。」

  今上再疼愛這個女兒,都不可能應允。

  榮安公主絕望之下,與宮人言:婚姻乃父母之命,若謝玄英非要娶許家姑娘,她也沒法子,只是今後一滴水一粒米也吃不進,叫他們等一等,待她死了再拜堂成親,也不礙著什麼。

  誰都知道這是氣話,不能當真,可鬧成這樣,這門婚事就變得很麻煩了。

  假如定親的是鐵骨錚錚的御史,指不定不止不退婚,還要參公主一本,噴皇帝驕縱女兒,代掌後宮的貴妃管教不利。

  可偏偏是許尚書。

  他為人圓滑,從不輕易得罪人,號稱「八面司徒」,如何肯惹禍上身?

  不久後,許家女重病,他道是屬相沖撞,好聲好氣退了親。

  御史們則紛紛上書彈劾,要求管教榮安公主。今上自知理虧,然而元后早逝,著實不忍嚴懲,只好象徵性地罰她閉門思過,抄寫《孝經》。

  而作為苦主的靖安侯府,也十分尷尬。靖安侯是榮安公主的親舅舅,他總不能為了兒子,要求嚴懲外甥女吧?

  只好含糊過去,匆匆打發兒子出京。

  「公主金枝玉葉,便是一時氣話,也容不得忽視。」顧太太說,「若有萬一,必遭陛下厭棄,舉族的前途,誰家賭得起?」

  顧蘭娘喏喏。

  顧太太撥開女兒的額髮,嘆道:「玄英再好,榮安公主一日不定親,你姨母便不敢再說人家。若不然,他怎會到松江來,還不是避風頭?」

  她不喜愛謝玄英嗎?

  怎麼可能!

  假如沒榮安公主橫插一腳,外甥不曾定親,她也想和妹妹提一提。可鬧成這樣,為了女兒的幸福,也為了顧家,再不捨得也得放棄。

  「蘭娘,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顧太太嚴厲地警告女兒,「若再被我知道你有什麼小心思,休怪我這個做母親的狠心。」

  顧蘭娘瑟縮一下,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請求的話。

  她不傻,這已經不是兒女私情了。大伯父官至吏部侍郎,顧家在松江府城面子極大,可與尚書比如何?

  「娘……」淚光浮上眼眶,顧蘭娘依偎到母親肩頭,低聲啜泣起來。

  顧太太見女兒這般傷心,心頭一軟,撫著她道:「莫哭了,你的婚事,我早有主張,必是個好的。」

  顧蘭娘心灰意冷,再無指望,哽咽道:「我聽娘的。」

  *

  顧宅,最好的客院。

  謝玄英換了一身家常的寶藍夾紗直裰,在書房裡練字。

  窗外,他的小廝正頭頂三本厚書,面壁思過。

  雖然今天的踏青十分糟糕,但這就是他唯一的舉措了——罰小廝面壁並減一個月的月錢,以懲戒他被顧六郎支開的疏忽。

  小廝心知辦岔了事,也不敢求饒,苦哈哈地在外頭罰站,時不時睃一眼裡頭,心想,少爺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於是愈發屏氣斂聲,不敢多言。

  然而,他卻是大大料錯了自己的主人。

  謝玄英固然煩悶,卻並不生氣。說實話,類似的情況經歷太多,次次生氣,誰氣得過來?非要說的話,他其實更反感母親定下的許氏。

  切莫誤會,許家女是他母親相看的,出自名門,品行必無過錯。

  他只是……討厭盲婚啞嫁。

  或許這麼說,容易惹人誤會,以為他是幾百年後穿來的,不不不,謝玄英是土生土長的夏朝人。

  之所以有這麼大逆不道的想法,皆源於他的老師。

  靖海侯以軍功封侯,家學淵源,然而,他是家中第三子,母親柳氏為繼室。前面的元配為現任靖海侯留下了嫡子,還有一個早早進入五軍營,謀出身的庶長子大哥。

  輪到他時,靖海侯便壓著他讀書,且為他尋到了當世大儒晏鴻之。

  晏鴻之的祖父曾高居首輔之位,他父親不曾中進士,卻是有名的藏書家,曾建造江南第一書樓。而他本人十二歲中秀才,十八歲考上舉人,二十二歲就是進士。之後當了幾年翰林,學父親修書五載,後辭官歸鄉,四處講學,聲名鵲起。

  四十歲,已是名滿天下。

  靖海侯慕其大名,四處求訪,終於見到了這位大儒。而大儒本來不想收勳貴人家的子嗣為弟子,但一看謝玄英,卻欣然應下。

  靖海侯大喜過望,不慎忘記了一件事——晏鴻之是李悟的弟子。

  李悟,「純真學派」的開創者。他繼承了陽明心學,以批判程朱理學而聞名,三十年前,是夏朝當之無愧的風雲人物。

  他批判理學,提出「純真」的思想追求,稱讚《還魂夢》為世間至純至真之作。

  還說「夫婦之際,恩情尤甚」,「紅拂夜奔,千古第一嫁法」,認為「斗筲小人,何足計事,徒失佳偶,空負良緣,不如早自決擇,忍小恥而就大計」,大讚卓文君追求愛情的舉動。

  為此,他被一度被主流文壇怒斥為異端。

  後來,他被人陷害與女弟子亂倫,為證清白,在獄中血書而死。

  此事震驚文壇。

  純真學派的文人大為憤怒,兩家思想不同,是理念之爭,你污蔑一個大儒亂倫私通,已經超出了底線。他們憤而辭官,歸鄉宣揚純真學說。

  此後,李悟的文稿傳遍各家,屢禁不止,繼承者絡繹不絕。

  晏鴻之如今是純真學派的中流砥柱,和理學的人掐架二十年而不落下風。謝玄英跟隨這位老師學習,自然而然地萌生了「婚姻當以情為繫」的想法。

  尤其晏師的妻子由他本人所求,成親三十餘載,恩愛甚篤,羨煞旁人。

  而他呢?不知情時,與許家女匆忙一晤,壓根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就被通知定下了親事,實在接受不了!

  婚事告吹,他半點不可惜。

  只是偶爾的,謝玄英也很迷惘,男女大防擺在那裡,他能和誰兩情相悅呢?又何來的情之所鐘?

  顧家表妹對他有意,縱然行為出格,但並不惹他生氣。可為何當時,第一反應仍然是避之不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他所追求的至情,真的存在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4:22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八章 墨姨娘

  顧太太這個人,做事很漂亮。

  比如,她以「看護不力」為由,懲罰了顧蘭娘身邊的丫頭,又說顧六郎「行事冒進」,罰他抄書。

  當然也令顧蘭娘禁足,抄寫《女戒》,順便養傷。

  再比如,上巳節過後,她就帶著禮物上了陳家的門。

  「我來給老太太問安了。」顧太太踏進萱草堂,笑盈盈地向陳老太太請安,「聽說您覺得我們的藕粉尚可入口,我這剛得了玫瑰味兒的,想請您品鑑品鑑。」

  這話說得漂亮,饒是陳老太太中風後不愛見客,亦不禁露出笑臉:「費心了,還要你專程走一趟。」

  「天氣好,我也想走動走動,您不嫌我煩才好呢。」顧太太笑眯眯地說著,目光投向侍奉在側的程丹若,「丹娘又親自熬藥了?老太太的福氣可真叫人羨慕,不僅有兩個孝順的孫女,連侄孫女都這般懂事。」

  陳老太太牽起嘴角,道:「蘭娘和蓮娘都是好的,你到了我這個歲數,肯定比我更有福氣。」

  兩個官太太你來我往恭維了番,陳老太太便面露倦色。

  顧太太識情識趣,主動提出去看望黃夫人。

  陳老太太點一點頭,吩咐:「丹娘,送顧太太去你嬸母那兒。」

  「是。」程丹若福身應下,攙上顧太太的胳膊,「我送您。」

  「那便容我沾沾老太太的福氣。」顧太太口氣詼諧,親熱地攜了程丹若的手。

  兩人一道走出萱草堂,慢悠悠地朝正院走去。

  顧太太本是為她而來,此時卻一副悠哉的樣子,仿若閒聊:「我聽蘭娘說了,昨兒多虧你發現的早,不然她可要吃大苦頭了。」

  「您謬讚了。」程丹若神色平靜,「我醫術不精,並未幫什麼忙。」

  顧太太問:「金老大夫都說處理得及時,沒教骨頭裂得更厲害。」

  「我也只會這些皮毛。」她笑。

  「聽說你是同父親學的醫術?」

  「是,家父師承李御醫,後於惠民藥局做醫士。」

  太醫院架構如下:院使,秩正三品,同知,正四品,院判,正五品,典簿,正七品,御醫正八品,共十八人。

  換言之,全天下能被稱為太醫的,只有二十幾個人,水平且不說,地位卻不容置疑。

  不過,太醫院不可能只有二十幾個大夫,更多的是沒有品級的醫士和醫生。醫士的地位要高於醫生,評判標準是考試——「三年大考,分三等,一等補醫士,二等補醫生,三等發院習學」。

  李御醫能獲得八品的品階,水平已經十分不差。

  他五十六歲因母親重病,捨棄太醫院的良好待遇,回鄉侍奉母親。

  程家與李家均為山西大同府山陰縣人,程父在程丹若祖父的打點下,跟隨李御醫學習醫術。

  學成後,由李御醫舉薦,在當地的惠民藥局(官方設立的救濟貧民的機構)做個小小的官醫。

  所以說,程丹若投的胎運氣不錯,等同於市立醫院醫生的女兒,父親的師父還是協和的大佬。

  只可惜遇到了戰爭。

  縱然如此,這樣的出身也叫顧太太緩和了面色,讚道:「果然家學淵源。」

  「不敢當。」程丹若十分謙遜。

  顧太太卻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故作無奈:「有什麼不敢當的,蘭娘要是有你一半懂事,也不會跌下山去。」

  戲肉來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道:「前兒下了雨,山上的青苔猶未乾透,顧姑娘怕是踩到了濕滑處,才不慎跌跤,並不是貪玩。」

  「噢?我還當她看見了什麼花兒蝶兒,這才頑皮呢。」顧太太訝然。

  程丹若想一想,笑了:「我記得山上有個亭子,她許是想進亭子坐一坐,台階又滑……」

  顧太太仔細打量她片刻,滿意一笑:「竟是錯怪她了。」

  她輕描淡寫帶過這茬,又問了幾句「平日讀什麼書」之類的家常,自然而然地結束了閒聊。

  正院也到了。

  黃夫人正在等她。兩人互相見禮問好,熟稔地寒暄。

  「蘭娘的傷要緊不要緊?」黃夫人首先表示關切。

  顧太太道:「無妨,請金老大夫看過了,說好好養上十天半個月就好。」

  「沒事就好。」黃夫人應著,朝程丹若笑了笑,「丹娘來得正好,去看看柔娘和婉娘吧,你們姐妹也該一處說說話。」

  「是。」程丹若識趣地告退。

  她走得慢,遠遠的,還能聽見顧太太的聲音:「這事得多謝丹娘,若不是她恰好路過,那傻丫頭還要吃大苦頭呢。」

  「她一向熱心,沒給您添麻煩就好。」黃夫人笑道。

  兩人說著進了屋,聽不見什麼了。

  程丹若的唇角微微一翹,繞過游廊,穿過月亮門,就到了旁邊的小院子。這裡叫錦霞院,居住著陳柔娘和陳婉娘,以及她們各自的姨娘。

  兩位小姐是主子,住朝南的二層小樓,兩個姨娘算是僕,只能住東西廂房。如此尊卑分明,亦是方便陳老爺過來做一些少兒不宜的事。

  今朝天氣好,陳柔娘和陳婉娘聚在一處,在窗戶下做針線。

  「我來看看兩位表妹。」程丹若說。

  陳柔娘眸光閃爍:「倒是稀客,雀兒,上茶。」

  「哎。」丫頭端上熱茶,熱氣騰騰,香味卻寡淡,一聞就知道不是好茶。

  程丹若不動聲色,欣賞她們的繡活:「這帕子繡得真好。」

  「最近孫師傅教了她的獨門繡法。」陳婉娘仿若隨意的應答,「說是就憑這一手本事,女紅就算小有所成了。」

  孫師傅是陳家為女兒聘請的女紅師傅,原是蘇州織造局的繡女,因眼疾做不了活計,才離了織造局,做陳家的西席。

  她的蘇繡乃是一絕,活計栩栩如生,一小件就能賣上幾十兩銀。

  陳家女兒雖然無須靠手藝過活,但今後出嫁,為夫家人做上幾件東西,便能顯出在女紅上的本事來,叫人高看三分。

  這是炫耀,毫無疑問。

  程丹若:「是嗎?」

  「當然。」

  「那真不錯。」

  平淡的敷衍。

  陳婉娘喪氣不已。每次都這樣,這個遠房表姐明明窮酸得要死,卻總裝出一副淡泊的樣子,嫉妒一下又怎的,她難道不該嫉妒自己嗎?

  真討厭。

  陳婉娘氣鼓鼓地坐回繡棚前,不理她了。

  程丹若搖了搖頭。

  文藝作品中的宅鬥:句句眼藥,下藥栽贓,幽會捉姦,落水暗算。

  現實生活中的宅鬥:初中生相處。

  雖然寄人籬下,免不了被拉踩取笑,但姊妹間的相處並不算難。

  或者……不算太難。

  「哎呀,表姑娘在這兒,真是巧了。」樓下纖纖裊裊走來個女子,紅綾襖白綢裙,下頭一雙翠綠的金蓮鞋。

  陳婉娘立即笑了:「姨娘。」

  「夫人叫我做了鮑螺,我留了些,專門拿來予你吃。」她是墨姨娘,容貌不算頂尖,卻生得溫婉可人,點一點女兒的鼻尖,又笑,「表姑娘也嘗嘗。」

  帶骨鮑螺是蘇州小吃,用牛乳和蔗漿做成,上頭的紋路宛如螺螄,入口即化,非技藝高超之人做不來這麼難的點心,是墨姨娘在「娘親」那邊學來的手藝。

  平日裡來了要客,陳老爺或黃夫人就會叫她下廚,做一道鮑螺,多半能得到客人的交口稱讚。

  程丹若也不裝清高,欣然道:「看著美味,多謝姨娘了。」

  墨姨娘微微一笑:「不敢,妾身只有這些手藝拿得出手。」

  她謙遜,程丹若卻不敢當真。

  說起來,整個陳家最有文化水平的,不是黃夫人,而是墨姨娘。她叫墨心,正是傳說中的瘦馬出身。

  據說她年紀很小就被賣了,自小與姐妹們一道學藝,讀書、焚香、彈琴、烹飪樣樣精通,還纏了一雙三寸金蓮。

  調教有成後,被商人重金買下,贈予達官顯貴。

  墨姨娘是之前的上官贈送給陳老爺的——準確的說,是上峰的老婆,商人前腳送瘦馬,她後腳就給下屬發了一個。

  好的下屬,要懂得為上峰分憂。

  陳老爺不算好色之徒,不過江南有養瘦馬的風氣,又是上峰所贈,就把人帶回了家。

  黃夫人自不喜這等狐媚之人,奈何上峰是現管,不能徒結仇怨,只好忍了,準備調職後再轉送給別人。

  墨姨娘呢,心裡也清楚,她這樣的女人沒有別的出路,不可能有人給她贖身,家人也早已拿了她的賣身錢不知所蹤。

  終其一生,她不是給這個人做小老婆,就是給那個人做小老婆。

  轉手越多,越不值錢。

  她能怎麼辦?最好的出路,就是趁著年輕還值錢,趕緊給某個男人生個孩子,抓住他的心,好不被轉賣。

  片瓦遮頭,不至於淪落風塵、病死街頭,就是她最大的奢求。

  所以,她注定不能像李姨娘一樣,對黃夫人忠心耿耿,對陳老爺恭恭敬敬,就能安然度日。

  黃夫人賣她,尚需陳老爺首肯,可陳老爺轉送她,不過一句話。

  她只能想方設法籠絡陳老爺,然後在黃夫人跟前卑微,再卑微,卑微到塵埃裡。

  因為一向恭敬謹慎,黃夫人慢慢淡了賣她的心思,陳老爺隔三差五,就要叫她去書房紅袖添香。如今雖然顏色已舊,憑借生育一子一女的功勞,她便算是半個陳家人了。

  只要五少爺陳知恭爭氣一點,黃夫人心軟一點,陳老爺念舊一點,她便不至於在人老珠黃之後,再被賣到外頭去,終身不能與子女相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4:28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九章 皆如意

  帶骨鮑螺確實好吃,不虧是在歷史中留名的著名點心。

  但一碟總共也才四個,程丹若吃了一個,識趣地喝起了茶。順便向陳柔娘討教一個收邊的難題。

  她最近裁衣,形狀有了,只是腋下處怎麼都收不平整,穿起來難受得緊。這等小問題又不好拿去問孫師傅,請教表姐妹最為合適。

  陳婉娘找到機會,大肆嘲笑了她一番:「表姐竟然連收邊都做不好。」

  「是啊,妹妹若是知道,還請指點一二。」程丹若說。

  陳婉娘很樂意賣弄她的繡藝,立即指點她幾句關鍵,假惺惺道:「自家親戚,指點談不上,表姐太客氣了。」

  「四姑娘。」墨姨娘不讚同地看著女兒,卻未出言管教——但凡讀書的人,心中總是不糊塗的,女人尤其如此。管教子女是主母的職責,身為姨娘,能照料女兒生活已是莫大的恩典,絕不可僭越。

  她只是用帕子擦掉女兒嘴角的奶油,言道:「表姑娘侍奉老太太盡心盡力,顧不到女紅也是有的。」

  「姨娘可真是。」陳婉娘鬧了個紅臉,躲開她的動作,「別把我當小孩子。」

  墨姨娘微微一笑,顫巍巍地起身:「好了,你們姊妹慢聊,我先回去了。」

  陳婉娘嬌縱,待生母卻好,扶住她的胳膊:「姨娘有了身子,可要小心。」

  墨姨娘上個月診出的身孕,但懷相不好,故不聲張,親生女兒卻是知道的。這會兒故意點出來,難說有無炫耀的意思。

  程丹若很配合,起身便要福下:「竟不知姨娘有喜,給您道賀了。」

  「使不得。」墨姨娘的小心謹慎刻入骨髓,當下便避開她,又示意女兒不必攙扶自己,「有丫頭呢,你且坐著,表姑娘也別送了。」

  陳婉娘也沒堅持:「小心些。」

  「哎。」墨姨娘溫柔地應了,搖曳生姿地下樓去。

  程丹若望著她的背影,不忍地轉開視線:腳骨折成那個樣子,走起路來該有多疼啊,外國人想像中小美人魚的痛苦,卻真真切切地痛在古代女人的身上。

  不寒而慄。

  她一時坐立難安,道:「老太太那兒離不得人,我先走了。」

  「雀兒,送送表姐。」陳柔娘開口。

  程丹若腳步一頓,思量地瞥過一眼:對了,今天的陳柔娘似乎格外沉默,她有心事?

  然而,陳柔娘避開了她的目光,專注地拈起針線。

  唇角上,徐徐浮現一個羞澀的微笑。

  程丹若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提起裙角下樓。

  「表姑娘慢走。」雀兒送了兩階樓梯,潦草地福身送別。

  程丹若沒有回頭。

  再回到正院,顧太太已經走了。

  黃夫人留她說話,並轉達了顧太太的謝禮:幾匹上佳的絹羅並一支玉釵,全都是實用的好東西。

  程丹若還要謙遜一下:「不過舉手之勞,顧太太委實客氣了些。」

  「給你的,你就拿著,也是你應得的。」陳家最近的銀錢略有拮據,畢竟馬上要到九年通考了,陳老爺需要上下打點一二。但黃夫人不至於眼皮子淺到貪墨這些東西:「大姑娘了,也該好好打扮打扮。」

  程丹若這才收下。

  黃夫人飲了口香茗,才慢慢打開話匣:「你父母都不在了,有些事縱然不該同你說,也顧不得這麼多。將來……可有什麼打算?」

  程丹若略略一頓,這便是在問親事了。

  論理,沒有和當事人自己談親事的,但她情況特殊,說是親戚,卻是表不是堂,姓陳的不能替姓程的做主。

  問是必然要問一問的。

  「表嬸也知道,程家只有我一個人了。」程丹若無意成親,可古代容不下一個無主的女人,可以守寡,不能未婚,直接說肯定會被黃夫人當成瘋子,「若父母尚在,自然聽從父母之命。如今卻……」

  黃夫人亦是社交達人,流暢地鋪墊一句:「唉,可不是麼。」

  程丹若這才道:「家父生前有一願,希望將李御醫與他的行醫經驗整理成冊,造福後人。我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雙親,別的不說,若不能達成他的遺願,怕是死後無顏去見父母了。」

  是的,一個女人不想結婚,不可以,但如果因為「孝」,也不是不可以。

  黃夫人果然沉吟起來,半晌,勸道:「正是因為家中僅有你一人,才該早些開枝散葉,以慰父母。」

  這事不能頂著來。程丹若順從道:「表嬸所言在理,我所求的無非是叫程家不至於……」嗓音帶出一點點難以抑制的哭音,「不至於在我身上斷絕而已。」

  黃夫人微蹙眉頭,毫無阻礙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程丹若求的兩件事,一是成親後她希望繼續行醫,至少要將醫術傳給後代,二則是要將一個孩子過繼給程家。

  平心而論,條件不算過分。她背負程家香火,自然要為家族考慮,這也是一種孝行。

  然而,擺在婚戀市場上,就有點難了。

  「我心中有數了,你放心。」黃夫人說。

  程丹若抬起帕子,按按眼角的淚,故作不自在:「勞表嬸掛心,其實,我心裡也放不下老太太,中風畢竟是……」

  她搖一搖頭,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已無長輩在世,老太太就和我親祖母沒什麼區別,若我能多侍奉她幾年,便是我的幸運了。」

  其實,伺候病人不是人幹的差事,又累又苦。但誰讓古代女人難做呢,嫁到夫家去,也一樣伺候婆婆,伺候相公,伺候小姑子,人家還道理所應當。

  不如留下來伺候陳老太太,還能刷一刷孝順的名望。

  「你有心了。」黃夫人不管心裡怎麼想,口中必須表揚她的孝順,「我和老爺都記著你的好呢。」

  「表嬸過譽。」程丹若真心誠意道,「能有長輩教誨,我感激還來不及呢。」

  黃夫人微露笑意,顯然十分滿意她的懂事。

  *

  夜裡,黃夫人向陳老爺轉達了顧太太的拜訪,並委婉暗示了程丹若的要求。

  陳老爺聽得大皺眉頭,顯然並不讚同,但還是那句話,她想達成亡父的遺願,為程家延續香火,也情有可原。

  「丹娘還是太要強了。」陳老爺點評,「子介乃獨子,人丁單薄,怕是不會同意她的要求。」

  又說,「他將來是要出仕的,妻子行醫也不好聽。」

  黃夫人道:「照我說,陸家人少,便該要個枝繁葉茂的岳家幫襯,丹娘這邊是個大不足,並不相配。」

  此話中肯,陳老爺不由頷首,道:「那便算了吧。」

  黃夫人:「柔娘呢?」

  「讓我再想想。」陳老爺並不想輕易許出女兒。他仍然想在京中物色親家,今後縱然外放,也可彼此幫襯。

  然而,他想得好好的沒用,陸舉子已經被李姨娘母女盯上了。

  陳柔娘的計劃十分成功,陸舉子回家考慮兩日,得到了母親的首肯,便提了禮物上門拜訪。

  不是提親,是拜師。

  他姿態擺得很低,求的也誠懇。

  陳老爺拿捏架子,第一次並未同意。但之後接連大半個月,他都風雨無阻上門拜訪,偶爾拿幾篇文章,又或是一二詩作,請陳老爺指點。

  等到夾襖換了單衫,陳老爺終於鬆口,收下了這個弟子。

  這是兩利的好事。

  於陸舉子而言,他多了一個能指點學問和官場的老師,而陳老爺則多了個有潛力的晚輩,將來若是能成功得中進士,更是一大助益。

  拜師後,就算半個陳家人了。

  陸舉子第一次得進內院,拜見師母,出來的路上,偶遇了陳柔娘。

  兩人彼此見禮,飛快分開,毫無逾越之舉。

  可沒幾天,李姨娘就拿著針線孝敬了黃夫人,含蓄地打聽陸舉子的事。

  「你倒是好眼光。」黃夫人不鹹不淡地說,「此事還須問過老爺。」

  再無所謂男人的姨娘,一遇到兒女婚事,都恨不得變成狐狸精,讓當家人對孩子上心一點,再上心一點。

  但李姨娘忍住了。

  她不是墨姨娘,陳老爺並不多寵愛,一向靠攀住黃夫人過活。此時繞過主母,自己去找陳老爺求情,大大犯忌諱,指不定黃夫人一句話,就把婚事弄沒了。

  「是婢妾僭越了,太太是三姑娘的母親,一切憑太太做主。」李姨娘深深拜倒。

  黃夫人的氣,平了。

  她說:「柔娘是我女兒,難道還能虧待了她?」

  李姨娘自是奉承。

  黃夫人說到做到,又與陳老爺提了一提。

  陳老爺應下了。

  時下師徒關係不亞於父子,既已拜師,就不再是之前可有可無的關係。將親生女兒嫁過去,既能快速幫扶陸家,又能百分之百得到回報,何樂而不為呢?

  四月初,兩家定下親事。

  陳柔娘的心定了,開始在家中繡嫁妝。

  陸家亦然。

  「阿彌陀佛,可算是定下了。」陸母說,「虧得我兒機敏,否則陳老爺提了那個喪門女,你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便弄巧成拙了。」

  陸子介深以為然。

  他先前登陳家門請教學問時,陳老爺就詢問過他的親事。他當時以為陳老爺有意為他保媒,便叫母親回絕了提親的人,做出一副潛心讀書的樣子。

  誰想沒多久,隱約在陳家的下人口中聽見風言風語,說陳老爺有一遠房親戚,父母俱亡,如今寄住陳家,已然及笄。

  他嚇一跳,趕緊叫人打聽。

  回音令人不安。

  他不得不早做準備,於上巳節之日,屢次在陳家附近盤桓,這才得以偶遇落單的陳柔娘,引得少女芳心大動,暗暗心許。

  而後,他上門拜師,表明態度,終於更進一步,雙喜臨門。

  陸子介回想起當時的那位「表姐」,只記得容貌尋常,衣裳簡樸,在陳小姐的襯托下宛如僕婦。

  真是萬幸啊。他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4:44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章 老太太

  陳柔娘和陸子介的婚事,算是多方滿意的結果。

  程丹若滿意,陳柔娘滿意,陸子介滿意,黃夫人、陳老爺、李姨娘也都滿意。

  那麼,有沒有不滿意的人呢?有。

  陳老太太不滿意。

  一次請安時,她質問黃夫人:「我記得禮兒和我說過,這人是想說給丹娘的,怎麼就是柔娘了?」

  黃夫人不意陳老爺居然和老太太提過,不得不解釋:「老爺對子介寄予厚望,許配柔娘更能顯出我們家的誠意,且陸家人丁單薄,丹娘在這方面差了些。」

  陳老太太並非蠻不講理之人,她不滿的其實並非婚事,而是他們夫妻不把她的吩咐當回事——之前,她可是再三要求過給程丹若講一門親事。

  果然,病了這麼多年,這個媳婦逐漸不把自己放心上了。

  陳老太太僵硬地撥弄著佛珠,口氣卻緩和:「既是如此,丹娘的親事便由我做主,你看如何?」

  黃夫人自無不可,親戚的親事說好了是萬幸,說的不好可要落埋怨。「娘的眼光自是比我們好。」她笑著恭維。

  陳老太太意味深長地說:「那就好。」

  這個話題就此結束,不管是黃夫人,還是程丹若,都以為過去了。

  程丹若以為暫時解決了親事,繼續一心一意地服侍陳老太太,只偶爾覺得老人家越來越離不得人了,總是冷不丁問:「丹娘,你也大了,今後有何打算?」

  「老太太若不嫌棄,丹娘願意一直服侍你。」程丹若半真半假地奉承。

  每當這時候,陳老太太總是會微笑:「傻孩子,我還能留你一輩子不成?」

  程丹若道:「那才是我的福氣呢。」

  「你這孩子,」陳老太太眸光閃爍,慈愛溢出唇角,「放心,我老婆子還活著,斷不會叫你無依無靠了去。」

  「那我就仰仗老太太了。」程丹若玩笑一句,端上藥來,「您呀,少說也要活到耄耋,長長久久為丹娘撐腰。」

  陳老太太被她哄得高興,愈發堅定了心中所想。

  她不動聲色:「快要端午了吧,天是一日熱過一日了。」

  「是呢,等到端午,用艾草把屋子裡都熏一熏。」程丹若說,「老太太若是睡不好,我再做個香包掛在帳子上,許是舒服些。」

  陳老太太道:「我是想,二郎該回來了吧。」

  陳家二少爺陳知孝,年十六,正在蘇州的「春風書院」上學。這是江南一地著名的書院,山長以前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官不高,卻清貴,告老還鄉後於家鄉開設此書院,引來慕名的學子無數。

  陳老爺只陳知孝一個長成的兒子,自然要為他打算,早早便托了人送進去。

  春風書院管理嚴格,每旬放假一日,只叫學子們在城內疏散疏散,唯有節日方才會給三五日假期,叫他們歸家與親人團聚。

  端陽是大節日,自年後返回書院讀書的陳知孝,終於能回家了。

  於陳家而言,這無疑也是一件大事。

  昨日書信才送來,說端陽歸家,黃夫人就急切地叫人灑掃院子,晾曬被褥,熏染屋子,樣樣準備妥當。

  待到端午節前兩日,門口陸陸續續開始放置菖蒲、艾盆,上方懸掛上泥塑的張天師像,雕刻了各式各樣的毒蟲點綴一邊,做出活靈活現的驅蟲場景。

  五月初五,端午節當天,全府的人都忙碌起來。

  最小的陳五郎,額間要寫上「王」字,繫上五彩的長命縷。

  其他人換上了艾虎紗做的衣衫,輕薄透氣。心靈手巧如陳婉娘,早就用紙剪出了艾葉、天師和毒蟲的模樣,戴在頭上栩栩如生,差點嚇哭小丫頭。

  程丹若不比古人講究,只用艾草編織成手鐲戴上,又給每個人準備了調配好的艾草薄荷香包,裝著常見的白芷、川芎、芩草、甘松、薄荷、艾葉,氣味芬芳又能驅蚊。

  午間,陳知孝風塵僕僕地趕回家。

  他衣裳都沒換,就到萱草堂給陳老太太請安。

  「給老太太請安。」陳知孝見過祖母,又對在一旁照顧的程丹若行了平禮,「程家表妹安好?」

  程丹若還禮:「多謝表哥掛念,老太太和我都好。」

  「來。」陳老太太哪有不疼孫子的,一把拉過他坐到身邊,「瘦了,黑了。」

  陳知孝長得很像陳老爺,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不美不醜,中等模樣,只是家中富足,又是官宦子弟,言行舉止便比普通人家的學子多了幾分從容。

  他笑道:「高了些才顯得瘦,書院一日三餐,餓了還有點心,老太太放心,並不曾吃苦。」

  書院裡的伙食一般,量大管飽而已,但黃夫人早就叫他帶足了錢財,每日到書院門口買些燒餅、餛飩、饅頭,絕不會餓著。

  陳老太太含糊地說了什麼,陳知孝沒有聽清。

  程丹若翻譯:「老太太說,要你知曉分寸,萬不可為了讀書傷了身子。」

  陳知孝立即起身,躬身道:「老太太放心,孫兒明白。」

  陳老太太又說了好些話,才放孫子去找母親。

  黃夫人早已等候多時,趕忙叫兒子洗漱:「午時水已備下,快洗一洗,祛病祛災。」

  陳知孝哭笑不得。據說端午午時的水是最好的,能強身健體,但都是小孩子才這麼做。

  然而母親一片慈心,他不忍相駁,老實應了。

  沐過加入柚子葉和白蘭花的香湯,陳知孝又與父母一道,去萱草堂用午飯。

  端陽的午飯須是清一色的紅。

  紅燒鱔魚、胡蘿蔔燒肉片、鴨血湯、紅莧菜、櫻桃肉、白灼蝦,各類粽子。

  不過,程丹若並沒有加入其中,這是陳家的團聚時刻,與她毫無干系,甚至連姨娘都是沒資格出場。

  侍奉婆母,是主母才有的權利。

  程丹若一個外人,獨自在屋裡好好用了頓飯。

  她的午飯要簡單些,白灼蝦、蘿蔔肉丸湯、紅莧菜和鹹鴨蛋。

  粽子估計是廚房來不及給她做,直接蒸了陳老爺的下屬和同僚送來的節禮,多到吃不完,既有甜口的,也有鹹口的。

  程丹若剝了個小的白糯米粽,沾白糖吃。

  以前端午,誰還耐煩吃這種粽子,怕胖還來不及,現在可好,這具身體雖然能吃飽飯,對甜食卻還是饞得很。

  糯米沾白糖塞進嘴裡,又香又甜。

  程丹若吃得很認真,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後才吞下。和陳老太太一起吃飯,菜永遠是爛爛的、清淡的、低鹽的,她還會咳嗽嘔吐,每當這時,總要停下來服侍一番,才能繼續吃。

  若是老太太不舒服狠了,直接放下筷子,那麼,她就算只吃了一口,這頓飯也得結束。

  一個人好好吃一頓飽飯,竟然也成了奢侈。

  程丹若咽下糯米,忍回所有的不平。

  日子還要繼續過,不是嗎?

  能在古代吃上白米飯,節日裡吃一口白糖粽,生活已經超過大半人。

  「白芷。」她叫來外面納鞋底的丫鬟,說,「剩下的菜你們拿去吃吧。」

  她胃口不大,菜裡還剩了不少肉腥。丫鬟們的菜肉末少,雖然是剩菜,她們也一點不嫌棄。

  「多謝姑娘。」白芷收拾餐桌,端著幾道剩菜下去了。

  程丹若先漱口,再用棉線充當牙線,清潔齒間,最後才嚼一小塊香茶餅——這是用香料、薄荷、茶、甘草等藥材製作而成的古代版口香糖,能清新口氣。

  古代可沒有牙醫,她清潔牙齒非常小心,生怕蛀了。

  做完,立即到旁邊的耳房,接手熬藥的任務,讓丫鬟去吃飯。

  丫鬟樂得早些吃飯,歡歡喜喜地走了。

  不出一炷香,藥便熬得七七八八。

  程丹若用抹布包住砂鍋,小心翼翼地將藥倒出來。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面而來,苦得人流淚。

  她過濾一遍藥汁,倒入藥碗。

  其實,她說是每天親自熬藥,也就是做這點工作而已,大部分活都是由丫鬟完成的。

  往好聽裡說,這叫合理安排工作,總不能為了好名聲把自己累死,說難聽點,就是層層壓迫。

  但過日子,最好忘記這一點,不然一秒鐘都待不下去。

  程丹若端起托盤,穩穩當當地走進了正堂。

  陳家人的家宴已經結束了,飯菜撤下,眾人正圍著陳老太太,聽陳知孝講書院裡的趣事。

  「老太太。」她彎下腰,輕柔地說,「該喝藥了。」

  平時,陳老太太最抗拒苦藥汁子,都要她哄半天才好。可今兒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孫子回來,她心裡頭高興,竟不必她說,就著她的手一口氣喝了。

  程丹若給丫鬟多喜使個眼色。她趕緊端了新切的桃子,餵給陳老太太吃一塊,壓一壓口中的苦味。

  「今天不需你。」陳老太太吃完桃子,又漱了口,這才發話,「孝哥兒和柔娘婉娘都回去吧。」

  一打發孩子們,黃夫人和陳老爺便知道她有話要說,對視一眼,均自對方眼中瞧見了不解。

  明明之前的婚事已經過去,老太太還有什麼事?

  ——當然,還是婚事。

  程丹若等人一退下,陳老太太就開門見山:「孝哥兒已經十六了,他的婚事,你們二人可有章程了?」

  黃夫人立即道:「回母親的話,媳婦想著老爺馬上要上京了,屆時不妨請我娘家出面,打聽一下京中可有合適的姑娘,給孝哥兒說一個好的。」

  兒子是她的命根子,也是家中嫡長,夫妻倆商量過,不著急在松江定親,左右是男子,二十之前成婚都不算太晚。

  陳老太太嘴角動了動,像是面部神經抽搐了一下,怪異得很。

  黃夫人心中萌生不祥的預感,但忍住沒吭聲。

  陳老太太也沒看她,直接問兒子:「你也是這麼想的?」

  「孝哥的媳婦要好好說。」陳老爺點頭,又問,「母親可是有了人選?」

  陳老太太緩緩道:「之前,你媳婦和我說,丹娘無依無靠,說到外頭怕是人家嫌棄程家單薄,我便動了念頭,想將她留在身邊。」

  黃夫人心裡咯噔一聲,開口就想駁斥。

  但陳老爺更狠,直接道:「畢竟是自家親戚,做妾說出去不好聽。」

  「正是,我將丹娘當做親生女兒看待。」陳老爺用「妾」的名頭,堵住了老太太的下文,黃夫人自然不能拖後腿,附和道,「她畢竟是好人家的女兒。」

  陳老太太不動聲色,絕口不提是妻是妾,反而提起舊事。

  「我不是偏心丹娘,可早年間淮河水患,若不是丹娘,我現在已經與你父親作伴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5:40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一章 暗傳信

  陳家的老家在湖廣一帶,位於淮河周邊。

  四年前,陳老爺在外頭做官,陳老太太則隨幼子居住在老家。

  那時正值春汛,連日暴雨,淮河水位不斷上漲,本以為居住在縣城定是無憂,卻沒想到如此厲害,直接淹沒了整座縣城。

  陳老太太的幼子外出,通知鄉下的族人避難,卻再也沒有回來。

  洪水席捲而來,水淹沒了宅子,僕人們四散逃命,陳老太太滑了一跤,差點淹死在水裡。是程丹若跑回來扶起她,讓她坐在門板上,兩人在水中漂了兩天一夜,才被陳家的族人救下。

  因此,陳老太太才攜了程丹若,隨陳老爺來江南居住。

  「是兒子不孝。」提及此事,陳老爺心中大慟,連連道,「叫母親受了大罪。」

  「水患乃天災,與汝何干?」陳老太太吐字渾濁,口氣卻堅定,「只是,丹娘既救我一場,我總要安排她的終身。」

  黃夫人暗暗惱恨,早知道有這一齣,就不該這麼快鬆口叫柔娘定親。

  陳老太太盯上了孝哥兒,饒是她也覺棘手。

  做正妻,那是萬萬不行的。程丹若是絕戶女,喪父又喪母,不是她說,陸家都不想娶,陳家更看不上了。

  妾也不妥,把親戚家的女兒弄做自家妾室,知道的說他們憐憫孤女,給她個容身之處,不知道的還不定怎麼編排呢。

  再說,尚未娶妻就納妾,孝哥兒不可能說上一門好親。

  這些道理,陳老太太不會不懂。

  黃夫人一時弄不清路數,不敢貿然開口。

  而孝字最大,做母親的這麼說,陳老爺也不能馬上駁了,含含糊糊地說:「還是再看看,我總不會虧待了丹娘。」

  陳老太太城府極深,見狀也不狠逼:「你說過的話,要算數。」

  陳老爺大汗:「母親放心。」

  她這才疲倦地閉上眼睛,示意他們回去。

  黃夫人和陳老爺心事重重地告退。

  兩人回到正院,只留心腹陪侍,低聲商量。

  黃夫人欲言又止:「老爺……」

  「唉,母親也是關心則亂。」陳老爺定下調子,「孝哥是長子,又已有秀才的功名,我定要為他說個得力的岳家才好。」

  黃夫人的心落回肚子裡,苦笑:「做妾也不成,畢竟是親戚。」

  這一點,陳老爺倒是無所謂,稍加思索就有法子:「這就要看母親的意思了,倘若真捨不得,留下也無妨。程家說是死絕了,仔細尋一尋,總能找到,不過費些功夫。」

  他真情實意地感慨:「母親先是遭難,又是生病,這點心願總要為她達成,否則也太過不孝。」

  黃夫人不讚同,顧忌道:「如此,怕家宅不寧啊。」

  「這有何難?孝哥兒將來有了前程,自可攜妻上任。」陳老爺道,「丹娘留下侍奉你我,豈不兩全。你也知道,沒有娘家的女人,無人撐腰,外聘指不定還吃苦頭呢。」

  這是正理,程丹若留在陳家,親戚情分在,不至於磋磨她,外頭卻是難說。

  黃夫人被說服了:「過兩年再說吧。」

  兩人達成一致,各自放下。

  而這件事,當事人之一的陳知孝不知道,在家待了三日便回蘇州去了。程丹若卻是在他離開的次日,便聽到了風聲。

  通風報信的是潘姨娘。

  那日,她的丫鬟悄悄來萱草堂,說潘姨娘不舒服,問程丹若能不能去看看。

  程丹若答應了。

  侍候完陳老太太的午飯,等她入睡,她便繞過後院的小花園,走夾道去往錦霞院的後院。

  這裡住著的就是潘姨娘。

  「表姑娘安。」潘姨娘身邊的丫鬟打起簾子,招呼她,「姨娘請您喝碗茶。」

  姨娘半僕半主,程丹若卻是親戚,正經的主子。故而看病不能說看病,得找個合適的借口。

  程丹若停下腳步,故作遲疑,才道:「姨娘有請,卻之不恭了。」

  「表姑娘請進。」

  程丹若走進房間,一下便聞到濃濃的檀香。果不其然,在右邊的耳房裡,供奉著一尊觀音像。

  潘姨娘正坐在窗邊納鞋底。

  「圓圓,上茶。」

  圓臉的丫鬟應了聲,趕忙去燒水泡茶。

  「表姑娘坐,很久沒見你了。」潘姨娘三十多歲,鬢邊白髮星星,家常的褐色夾襖,石青裙,頭上只戴一支銀簪,樸素至極。

  看這打扮就能知道,她在陳家等同於隱形人,已經無寵十幾年了。

  她也是陳芳娘的生母,在黃夫人生下嫡長子前便生下了孩子。

  不過,千萬不要誤會,有人聽到她在主母之前生了孩子,便先入為主,以為她是個典型的厲害姨娘,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在入陳家前,潘姨娘就被父親嫁給了一個木匠,家中窮困,日子十分貧苦。唯一算得上幸運的是,她入門三個月就懷孕,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原本如此,倒也算得上平淡的人生,可是,人生並沒有這麼順利。

  當時,陳老爺在當地出任知縣,雖是初次為官,卻有岳家相助,做得還不錯,最煩惱的並非仕途,而是後院。

  他和黃夫人成親三載,膝下猶且空虛。

  黃夫人已經給過他兩個丫頭,皆顆粒無收。

  夫妻倆都慌了,妻子不能生育,還能納妾,妻妾都沒懷過,問題就大了。黃夫人十分清醒,知道萬一陳家絕戶,日子可比養庶子糟百倍。

  到任地安頓下來,她第一件事就是找牙婆買人。

  但牙婆收來的都是小丫頭,最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收房可以,生養卻難。她想做成這一單生意,順帶討好知縣夫人,便說,當地的富家太太遇到這種難題,買人的不多,都是租的肚皮。

  專找二十來歲的年輕女性,生養過的,尤其是養過兒子的,借她們的肚皮一用,養個孩子。等租借的時間到了,女人交還給丈夫帶走,孩子留下,毫無後患。

  此所謂典妻。

  黃夫人死馬當活馬醫,同意了。

  潘姨娘就是這麼被丈夫租給了陳老爺,約定三年,一共八兩銀子,包食宿。她的丈夫拿走了錢,她被留下來生孩子。

  說來也神奇,半年後,潘姨娘就懷上了身孕,就是後來的陳芳娘。

  按照契約,孩子滿月後,她就結束了任務,她丈夫就能直接把人接走,雙方算是兩清。

  然而,潘姨娘的丈夫在孩子八個多月時,與人鬥毆,被打死了。

  她婆婆上門,和黃夫人商量,說這個媳婦我們不要了,十五兩銀子買斷。若不成,孩子生下來人就要帶走,她要把兒媳嫁給一個地痞,聘禮十二兩銀。

  黃夫人想,潘娘子能生一個,就能生兩個,於是直接把人買下,留在家裡。

  許是一時善念,雖然潘姨娘只生了一個女兒,可沒多久,黃夫人就懷上了。

  陳老爺不喜歡胸無點墨的粗俗女子,見妻子懷孕,有心抹去這茬,但黃夫人以給孩子積福為由,勸他留下潘姨娘,只不給名分。

  直到陳芳娘結親,黃夫人給長女臉面,才將潘姨娘提作姨娘。

  丫鬟端上茶,程丹若啜一口,主動問:「姨娘最近膝蓋還疼嗎?」

  潘姨娘道:「我聽了姑娘的話,將藥材煎煮後熏蒸,最近好多了。」

  她生於鄉野,這一兩句的應酬本事,還是來了陳家學的,馬上切入正題:「表姑娘可聽說了?」

  沒頭沒尾的,能聽說什麼?程丹若搖搖頭。

  潘姨娘壓低聲音,道:「老太太想讓你給二少爺做妾。」

  程丹若一怔,旋即臉色大變。

  真的假的?

  做妾?做你姥姥的妾啊!

  「夫人和老爺沒說答應,也沒說拒絕。」潘姨娘撥動佛珠,微笑道,「我看這事多半能成。」

  程丹若動動嘴角,竭力鎮定:「姨娘可莫要拿我玩笑。」

  「自然是真的。」潘姨娘笑道,「我提前恭喜姑娘了。」

  程丹若的臉徹底僵硬。

  潘姨娘不是個聰明的人,聰明人這時不會隨便亂說,但她也不蠢,此舉是想賣她個人情,將來她「嫁」給陳知孝,指不定能幫上外嫁的陳芳娘。

  尤其在她看來,做妾並不是一件壞事。

  她做正頭娘子時,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丈夫毆打乃至轉賣,受盡苦楚,反倒是做妾衣食無憂,縱然無寵,陳老爺也不會打她。

  比起過往,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她意識不到妻妾之別,真心實意地恭喜程丹若,認為她今後有了依靠,必是會高興的。

  「姨娘,此事……」程丹若強自鎮定,道,「先不要對人提了。」

  潘姨娘又精明起來,壓低聲音:「這是自然,八字還沒一撇,等到老爺夫人開了口,我再給姑娘添妝。」

  程丹若笑笑,拿出銀針:「我再為姨娘扎兩針吧。」

  潘姨娘高興極了,當她承了自己人情,只是推卻:「我不過說兩句話,哪裡值當姑娘如此。」

  「不要緊。」程丹若確實感謝她,若不是她賣好,她被賣了都不知道,「勞煩您坐榻上,把膝蓋露出來。」

  潘姨娘這才不好意思地掀起裙子,露出秋香色的膝褲和變形的膝蓋。

  程丹若拈起金針,為她針灸。

  時不時問:「感覺如何?」

  「漲漲的,好多了。」潘姨娘面色舒緩,人都沒之前看起來老了。

  程丹若暗暗點頭。

  她以前學的不是中醫,穿越後,雖然努力看書上課,可接觸的病人太少,實踐不足,必須抓住每個機會,將理論融會貫通。

  片刻後,她拔掉針,向潘姨娘告辭。

  出門,眉頭驟然緊鎖,思量萬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6:06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二章 天心寺

  程丹若首先評判了一下消息的真假。

  俗話說得好,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潘姨娘得到消息的渠道不明,但她在陳家十幾年,有人脈不稀奇,能把消息傳過來,納妾且不說,必然切實提到婚事,才會傳出風聲。

  那麼,陳老太太真的想讓她做妾嗎?

  不一定。

  她再窮也是良民,和打發丫頭伺候少爺不是一回事,陳知孝和她也無私情,整件事難度大,沒必要,何必多此一舉?

  但做正妻又是不可能的。

  程丹若猜不透老太太的用意,然而,不管目的何在,談婚事卻不是當大老婆,肯定不是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就要做最壞的打算。

  萬一,老太太真的要她做妾呢?

  程丹若清楚,古代社會裡,子女都是父母的私產,何況只是一個「親戚」?一個投靠來的窮親戚,人家給口飯吃已是情分,難道會處處為你的利益考慮?

  她只不過是有親戚名義的幫工,表小姐的稱呼,不過面上好看點。

  沒有人會真的為她考慮,她不能依靠別人,只能靠自己。

  是以,程丹若壓根沒想過懇求陳老太太,就事論事,分析問題的根本:陳老太太為什麼要自己嫁給陳知孝?

  憐憫她,捨不得她?或許有,但老太太想留她在身邊,不必拖陳知孝下水,這可是長子嫡孫。

  那麼,是想通過長媳的人選,來扼制後院一家獨大的黃夫人?不對,她不足以成為這般重要的籌碼。

  莫非是……程丹若頓住,想到一個最大的可能。

  ——兼祧。

  陳老太太的幼子無子而亡,這一房絕後了。陳老太太時常後悔,當初不該叫他出去報信,想為幼子留一支血脈,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她不敢貿然提出此事,陳老爺不一定答應,黃夫人絕對不會答應,多半會提出墨姨娘生的恭哥兒。

  瘦馬之子,老太太看不上,也無法牽制黃夫人。

  她就不一樣了,尷尬的身份可進可退,剛剛好。若好好籌劃,未嘗不能逼黃夫人吃個啞巴虧。

  程丹若梳理完前因後果,對陳老太太也頗為佩服。

  老人家雖然癱著,算計一點不差。

  而最不希望這事能成的,莫過於黃夫人。

  一子頂二門,婚戀市場的行情可就差了。

  程丹若知道該怎麼做了。

  回到萱草堂,她已經恢復如常,在屋中練了會兒字,等到日頭沒這麼曬了,才走進小廚房。

  老太太吃的甜軟,與其他人口味區別甚大,故專門設了一個廚房。

  「表姑娘來了,可是老太太有什麼吩咐?」掌勺的王媽媽問。

  程丹若道:「天氣漸熱,老太太胃口不佳,我預備做些點心孝敬老人家。」

  王媽媽道:「姑娘孝順,那我叫小芽兒給你打個下手吧。」

  小芽兒就是她女兒,這麼熱的天,她也不耐煩窩在廚房裡燒火。

  程丹若吩咐:「找點艾草來,擠出汁水,我一會兒要用。」

  「哎。」小芽兒跑腿去了。

  程丹若則找來橘子和香瓜,準備做一個冰粉版的楊枝甘露——這年頭,冰粉還未面世,芒果更是沒有傳入,估計只在海南的野外生長。

  但用來製作冰粉的假酸漿是一味中草藥。去年秋季,她去藥鋪購置藥材時發現了種子,專門買下曬乾,預備今年做冰粉吃的。

  冰粉的做法不難,將冰粉籽裝入紗布袋,在水中揉搓,擠出黏液,再用石灰水攪拌靜置,等待凝固即可。

  透明的冰粉,是楊枝甘露的顏值關鍵。

  沒有芒果泥兌湯底,便用艾草汁來染色,清清透透的綠色,比芒果的橙色更有仙氣。

  橘子剝塊,用小勺挖出一粒粒圓的香瓜,一道放入用甘草調味的冰粉中。

  一碗既不是冰粉,也不是楊枝甘露的綠色甜品,橫空出世。

  程丹若端詳了會兒,覺得香瓜的色澤更近乎於玉色,遂改動一字,道:「就叫它楊枝玉露吧。小芽兒,折一支柳葉來。」

  陳家的後花園裡就種了柳樹,小芽兒飛快折了一支最好看的來。

  程丹若摘下一葉楊柳,斜插在白瓷碗沿上。

  「你將這兩份送去給夫人和老爺。」她吩咐道,「就說這叫楊枝玉露,可清熱去火,我專門孝敬兩位長輩的。」

  去正院的活兒必能得些好處,小芽兒應得響亮極了:「是。」

  她十來歲的人,端起托盤卻穩穩當當,碗中的湯汁分毫不灑。

  程丹若同樣端起黃梨木盤,進正房叫醒午睡起來的老太太。

  「給老太太請安。」她屈膝,將白瓷碗放到倦意正濃的陳老太太跟前,「今兒天熱,想來您胃口不佳,我做了一道甜品予您解暑。」

  碧綠的湯汁,玉色的香瓜粒,鮮豔的橘子,還有透明無暇的冰粉,渾身清爽。

  陳老太太瞧見,暑氣一消,問:「這是什麼,怎的未曾見過?」

  「是我做的半道藥膳。」程丹若笑盈盈道,「叫楊枝玉露,取觀音菩薩羊脂玉淨瓶中,甘露一灑,百病全消的兆頭。」

  但凡老人,沒有不愛聽這個的。

  陳老太太徐徐笑開:「好,好,你有心了。」又關切道,「可給你表叔表嬸送去了?」

  平日老人家可不會這麼問。程丹若不動聲色:「送啦,只是兩位妹妹並恭哥兒那裡,我怕他們歲數小,腸胃弱,還是等天再熱些。老太太也是,此物雖能清熱去火,還是少用。」

  「嗯。」陳老太太拿起調羹,慢慢飲了一口。

  坦白說,味道並不驚豔,只是冰粉爽口,甘草微甜,意頭也好。她吃著便有七八分的滿意。

  剛想抬頭誇獎兩句,卻見程丹若望著她的眼中,透出些許懷念與傷感,還有滿滿的濡慕。

  她吃了一驚:「怎了?」

  程丹若如夢初醒,趕緊擦擦眼角,笑道:「無事。」

  「可是受了委屈?」陳老太太關切地問。

  程丹若搖頭。

  「說實話。」陳老太太故作不悅,「莫非有人覺得我老了,怠慢了你?」

  「老太太哪裡的話,我只是……」程丹若垂下眼眸,淒然道,「馬上就要五月十五,我想祖母了。」

  陳老太太一愣。她嫁進來的時候,程丹若的祖母還待字閨中,兩人見過幾面,依稀記得是個清秀文靜的姑娘。

  而對一個嫂子來說,不作妖的小姑子都是好的。她不免也嘆息兩聲:「是了,我記得十五是……」

  「是祖母冥誕。」程丹若貼心地說出答案。

  陳老太太點點頭,主動道:「我記得去年,你去了天心寺燒香。」

  程丹若輕輕應了聲「是」。

  她也不傻,全年無休地照顧一個中風病人。這兩年,她每年都會找個時機,要麼清明,要麼佛誕,要麼冥壽,去松江府城外的天心寺燒香。

  同時住上三、五天,給周邊的人義診,為泉下的父母親人積善行德,也是放鬆休假,省得總是悶在陳家。

  當然,不排除「結善緣」的意思。

  廣撒網,才能撈到魚。

  陳老太太瞧她一眼,洞悉了今天的「楊枝玉露」背後的涵義。

  但她近日身子骨尚可,心情亦佳,便多了幾分憐憫心,可憐她想為親人燒香,還得繞彎子懇求一番,故不予計較,甚至道:「那你便趕在十五前,去一趟吧。」

  程丹若喜上眉梢,眼眶又紅了:「多謝老太太。」

  又是深深一福。

  「起來吧。」陳老太太道,「叫兩個人跟你去,也是為你父母積善行德了。」

  「是。」

  得到陳老太太的首肯,找黃夫人說明就容易得多。

  見程丹若上門,黃夫人面上不見分毫異色,親熱地說:「丹娘怎麼來了?你方才送來的楊枝玉露我用了,好靈巧的心思。」

  「這不算什麼,表嬸喜歡就好。」程丹若說著,瞟了一眼丫鬟們。

  黃夫人使個眼色,周圍的丫鬟便退下了。她端起茶盅,餘光打量程丹若,暗中揣測來意:是知道老太太的話,來討好自己了?還是說有別的話要說?

  程丹若道:「五月十五,是我祖母的冥誕。」

  黃夫人恍然:「哦,是了。」

  「老太太允我去天心寺燒香祈福。」她略帶局促地解釋,「我每年都會在寺外義診,為爹娘積福。」

  黃夫人嘆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

  程丹若抬起眼眸,意有所指地暗示了一句:「像我這樣的人,寄情於神佛,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黃夫人眉梢微動,認真瞧她。

  可程丹若一副毫無異常的表情:「多燒點香,念點經,期盼來世再敘親緣,便是我最大的奢求了。」

  黃夫人神色不變,頷首道:「你也別太自苦了。這樣吧,我叫郝福家的同你一道去,住上三五日就回,佛寺畢竟不是閨閣女兒多待之地。」

  「我倒是愛晨鐘暮鼓呢。」程丹若起身道謝,「多謝表嬸,給您添麻煩了。」

  黃夫人心裡便有幾分了悟。

  她倒是不意外,程丹若雖寄身於此,卻自有傲氣,寧可出家修行也不願為妾,並不算出人預料。

  也好。她想,只要不耽誤的孝哥兒,她想怎樣,與我何干?

  *

  五月十六,謝玄英隨老師晏鴻之去訪天心寺。

  晨曦微微,兩人騎著馬,只帶了三四隨從,悠閒地溜達出城。

  晏鴻之今年五十有六,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外表卻一點看不出來,一身蓮青色苧麻直身,方頭皂靴,頜下一縷白鬚,仙風道骨,逍遙自在得很。

  「三郎,做什麼板著臉?」他隨性風趣,路途無趣,直接拿弟子玩笑。

  謝玄英道:「弟子沒有板著臉。」

  「哎呀,看你生氣的。」晏鴻之哈哈一笑,「為師不過拋下你,去揚州游了游瘦西湖,你就生氣成這樣?」

  謝玄英不吭聲。他離京來江南,打的旗號就是侍奉在江南講學的老師,還未出門就送了信去。

  可三月到了松江,老師出門去了,說是去蘇州兩日,叫他不必跟去,自己馬上就回。

  謝玄英當了真,等了半個月,傳來消息,老師又轉道去了揚州。

  足足月餘,他才回來。

  「老師既在揚州,便該知會我一聲。」謝玄英說。

  晏鴻之一本正經:「揚州風流地,意志容易消。」

  謝玄英才不信。

  江南自心學盛起,士林中便引發一股風潮,誰若埋頭只讀四書五經,誰就大大地迂腐,文人以追求自我和個性為傲。

  因此,不管老一輩的名儒,還是小一輩的讀書人,都有各自的愛好。晏鴻之的愛好就是登山觀景,寫一二小品,回來傳於友人,其雜集《山間錄》在坊間銷路頗佳。

  但外人不知道,他喜歡當場寫稿,尤愛酒後揮墨,醉醺醺地寫完,大笑下山。

  晏家人擔憂無比,多次叮囑學生看顧。

  然後,他就不愛帶學生四處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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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祧:音同挑,祖廟、宗廟、繼承上代之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09:59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三章 女醫心

  巳時將近,天氣漸熱,天心寺所在的玉龍山也近在眼前。

  這家佛寺本來無甚名氣,不過鄉間野寺,只是大夏太祖起兵反抗元朝,途經此地,討了一碗水喝。

  其主持一見他,便大驚失色,稱其有金龍相隨,將來貴不可言。

  忽悠成真。

  而這山便改為玉龍山,寺廟得賜「天心寺」,經過百年改建,香火鼎盛,成為與靈隱、寒山並列的江南名寺。

  天心寺的主持法號夢覺,未出家時是出名的才子。三十幾歲突然看破紅塵,辭官歸鄉,落髮出家,潛心鑽研佛法,又成一代高僧。

  晏鴻之行走江南,總要前來一晤舊友。

  未到山腳,道路兩旁便多了許多支起的茶棚或攤子。小販們售賣自家做的香、護身符、平安果,還有人賣自家畫的佛像。

  謝玄英按下大帽的帽簷,遮住大半張臉。

  晏鴻之看了好笑,故意下馬,說:「騎馬騎得我老骨頭疼,散散。」

  老師下馬,學生怎能騎馬,謝玄英只好跟著下來,默默跟隨。

  晏鴻之慢悠悠地踱到石階下,問守著幾個木桶的小和尚:「小師傅,寺裡何時賣起了熟水?」

  熟水,即是用植物或果實煎泡而成的飲料,譬如白豆蔻熟水。

  「這是程施主獻給敝寺的方子,喚做『楊枝玉露』。」小和尚老實說,「近日天熱,上山的人多有中暑,飲一杯能解乏清熱。」

  晏鴻之瞧瞧上頭寫的「十文一杯」,爽快道:「確實渴了,給我盛一杯。」

  謝玄英示意小廝付錢。

  小廝揣度主子心意,給了六十文,每人一杯。

  小和尚收了錢,拿起蓋子,舀出一勺香瓜,一勺冰粉,再澆上碧綠的汁水,綠瑩瑩的如竹林餘韻,光看就覺爽口。

  晏鴻之慢飲一刻,品其味:「唔,甘草、銀丹草(薄荷),黎朦(檸檬),還有陳年碧螺春,茶葉略差了一些。這透明如冰之物是何?」

  「小僧不知,這是程施主的秘方。」小和尚指著山間的圍障,道,「老先生若是想知道,不妨親自一問。」

  晏鴻之老花又近視,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才發現那邊有一塊牌子,上書「義診」二字。

  又有一塊白布,寫著「婦孺優先,老人其後,不治成丁,煩請見諒」。

  晏鴻之「咦」了聲,負手前去一探究竟。

  謝玄英潑掉茶水,茶葉太劣質了,縱有甘草也難掩其澀味:「老師?」

  「無妨,時候還早。」晏鴻之走近,方才發現草木掩映間支有一草棚,掛了些許茅草遮擋兩面。

  居中坐了一女大夫,正在給鄉間夫人看病。

  「老爺。」晏家的小廝十分機靈,早早打探了來龍去脈,低聲回稟,「這是按察副使陳大人家的親戚,父母雙亡,自幼習得醫術,偶爾來天心寺義診,為貧家婦孺治病,替亡父亡母積攢功德。」

  晏鴻之撫須一笑:「倒是個孝女。」

  他弄清始末,且見是個年輕女子,便失了興趣,轉身上山。

  謝玄英轉回視線,欲言又止。

  他已經認出了程丹若。

  「三郎?」誰想略一駐足,就被老師逮個正著,「瞧什麼呢?」

  倉皇之下,謝玄英只好隨便找話應付:「義診自是好事,然貧戶人家,成丁才是頂樑支柱,一旦得病,全家無著。」

  「怕也是無奈之舉。」晏鴻之笑了笑,再次駐足。以他的年紀,倒也不必避諱什麼,仔細瞅了瞅。

  只見那女大夫白衫藍裙,衣著十分樸素,烏黑的髮間只一支桃木釵,耳垂上不過兩朵銀丁香,仿若貧家女子。

  唯有肌膚雪白如霜,絕非終日忙於生計的女子,出賣了她的身份。

  他道:「人生在世,聖賢者幾人?她一個小娘子,還青春未嫁,總要為自己的名聲考慮。」

  說起這個,謝玄英又有話說。

  「世風日下。」他道,「我聞揚州一女,出行上香,偶然失足為一男子所扶,竟斷臂以證清白。」

  他極不讚同:「其禮非正理,長此以往,人人趨利避害,不復真情。」

  晏鴻之失笑。

  「純真學說」提倡的是自然之性,何為自然呢?

  男子救人,乃是義舉,非為私情,合乎人情人性,應當褒揚。

  而女子守貞節烈,也非是因為與人肌膚相親,便要斷臂以保清白,應當是受到暴行不從,悍然赴死,此所謂「貞」,當是丈夫死去,被迫改嫁,寧死而不從,此所謂「烈」。

  道學家一口一個「禮」,卻早已不是「天理」。

  但理是這個理,事卻未必能這麼做。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晏鴻之指著遠處的草棚,「此女礙於世俗之見,不治男子,確為私心,也是人情。」

  「我並無指責之意。她一介女流,能無償醫治百姓,已殊為不易。只是……」謝玄英抿唇,沒說下去。

  晏鴻之莞爾。

  他多少能猜到弟子的未盡之言,可時下風氣如此,能有幾人,尤其是女子,能夠擺脫世俗之見呢?

  他笑笑,不再多言:「不早了,上山吧。」

  二人遂離去。

  *

  程丹若並不知道,離自己十步之遙,兩個封建士大夫因自己的事,引出了一番關於貞潔的討論,觀點在當下算得上十分先進。

  她只是一個接一個地接診病人。

  為什麼不看成年男人?男女大防確實是一個考慮因素,但另一點,無論是晏鴻之還是謝玄英,都是意識不到的。

  假如給成年男人看診,那麼家中的女人,就會失去看病的機會。

  看病是免費的,藥材卻要他們自己買。

  而無錢治病的人家,誰沒有病呢?

  窮人還愁沒有病生嗎?

  女人的病更多一些,無法保持衛生導致的婦科病,多次生育導致的子宮脫垂,丈夫亂搞傳染上的花柳病,太多了。

  她看過最容易治的病,是閉經。

  「你女兒沒有病,她吃得太少了,長不大。」程丹若對她的母親說,「多給她吃點東西吧。」

  婦人愁眉苦臉:「哪有錢唷,一個小囡囡,有口飯恰就算好命了。」

  女孩的胳膊和腿瘦得和麻桿似的,好像風一吹就會斷。她怯生生地問:「大夫弗來塞,吾要嫁人了,能不能給吾吃副藥,流點血就好了?」

  程丹若搖搖頭。

  母女倆滿懷遺憾地走了。

  然而更多的時候,連藥方都很難開。

  中醫看病,太難了。

  她不是神醫文的主角,能瞬間辨認出是什麼病症,大多數時候都很沒信心。

  望聞問切,望是最簡單的:面色潮紅,多是熱證,蒼白多是血虛,萎黃就是脾胃虛,晦暗是腎虧,黃疸是濕熱。再看舌苔,白黃膩黑,都有不同的對應。

  切脈就很復雜了。

  什麼樣的脈象是浮脈,什麼樣的是沉脈,摸起來好像差不多,很難辨認。這就必須要多摸,多分辨,才能捕捉到細微的差別。

  可就算摸準了,中醫裡有多少是可以借鑑的,有多少是巫醫的殘留?

  難道藥方裡有夜明砂,就真的給人開蝙蝠的便便?

  然而,古人認為蝙蝠可夜間飛行,視力出眾,才會名為「夜明」,現代人誰不知道蝙蝠是瞎子。

  吃了這個,還能學會聲波探測不成?

  最好治的是感冒、消化不良、扁桃體炎、扭傷和蛔蟲病之類的,這都有現成的藥方可用,依據病人的情況增減藥量即可。

  這種治病的方式放到現代,得被老師痛罵「草菅人命」。曾幾何時,她根本不敢替人看病,生怕弄錯,耽誤一條人命。

  但現在……不要慫,直接上,就當自己是赤腳醫生。

  人命太賤,有的人她不看,一輩子也看不起。

  事情已經不會更糟了,不是嗎?

  再說了,有的病並沒有那麼難治療。

  比如今天,雖然大多數時候只能開個聊勝於無的藥方,但也踏踏實實治好了一個患者。

  這戶人家就住在天心寺下的小鎮,姓王,家境還過得去,偶爾能吃頓肉。前幾日,兒子孝順了王大娘一碗肉,誰知道吃下去後,腹痛不止,噁心嘔吐。

  老大娘節省,不肯就醫,一拖再拖。

  今日聽聞程丹若在此義診,又是個女大夫,兒媳才悄悄把婆婆送來。

  婆媳二人是松江人,不會說官話,講的都是純粹的吳語。幸而程丹若在上海住過一段時日,聽得懂也會講,交流倒也沒有難度。

  詢問得知,老婦人吃了豬肉,程丹若便問她:「老人家最近如廁,有沒有看見一片片的小白蟲?」

  和女大夫說話,遠比和男大夫方便得多。

  王大娘羞窘歸羞窘,還是答了,且小聲表示肛門瘙癢難耐,問大夫能不能給她看一下。

  程丹若笑了,這不就是女大夫的意義嗎?她同意了,戴上用羊腸做的指套,略做檢查,便確定是絛蟲病。

  先讓老人家嚼南瓜子肉二兩,再用檳榔煎水服下,中午看的病,傍晚時分就腹瀉不止,排出了蟲體。

  程丹若戴上自製的口罩,查看糞便,發現頭節已經排下。

  「蟲已經打掉了。」她微微彎起唇角,「以後別再吃沒煮熟的豬肉了。」

  王大娘大喜,到處和人說她醫術高明,藥到病除。

  程丹若先是忍俊不禁,復又心酸,啊,像她這樣的半吊子大夫,居然能得如此讚譽,窮人的生活有多難,由此可見一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4 10:08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四章 夜半驚

  夕陽西下,香客們均已歸家。

  程丹若收拾藥箱,和白芷一道上山。這幾日,她們都借住在天心寺裡,因為楊枝玉露的方子,不收她錢。

  小院清淨,推門進去,不聞人聲。

  白芷立即發怒:「郝媽媽又偷懶了,姑娘回來,熱水沒有,飯也沒有。」

  程丹若嘆了口氣。

  她不可能獨自上山禮佛,黃夫人派了一個媽媽並一個車夫跟隨,算是照看。

  可郝媽媽並不好,辦事推三阻四,偷奸耍滑一把好手。今天說要下山義診,她就推說中暑,要在屋裡休養,並照看院子。

  現在呢,人影不見,連頓飯都不給她拿。

  「算了。」她叫住尋人的白芷,「我去提飯,你熏熏屋子,天要暗了,不要讓蟲爬得到處都是。」

  白芷道:「姑娘也別太縱著這些老媽媽,她們就是欺軟怕硬。」

  「我不是縱著,是沒辦法。」程丹若說。積年的老僕連正經主子都敢折騰,何況她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人家欺負的就是她,而她毫無辦法。

  和黃夫人告狀,黃夫人最多明面上訓斥幾句,郝媽媽畢竟是她的人。而這樣只會讓人背後說她閒話,並惹來黃夫人的惡感。

  威逼利誘就更扯淡了。

  威從何來?利從何來?

  宅鬥也要有底牌,除非她打算一副藥把人弄死,不然,真的一張牌也沒有。

  只能忍下算了。

  主僕二人分頭行動,一人打掃屋子,提熱水,一人去廚房領飯食。

  天心寺的齋飯還不錯,程丹若分了一半的菜給白芷,叫她自己回房去吃,自己則留在房間裡,準備享受一段安靜的晚餐時間。

  「阿嚏。」吃素肉時,突然打了個噴嚏。

  程丹若緊緊衣裳,納悶是不是吹了風。

  夾素火腿時,又是「阿嚏——」一下。

  她心中警鈴大作,立即起身,提起水壺倒杯熱水,然後環顧一周,悄悄從袖中取出一袋板藍根,倒進去飛快攪勻,一起喝下。

  然後再用水沖一沖,洗掉板藍根的氣味,若無其事地坐回去繼續吃。

  接著,第三下。

  「阿嚏。」

  她:「誰在背後說我壞話?」

  是誰呢?

  一院之隔,清淨而乾淨的廂房中,晏鴻之正在和主持夢覺大師吃晚飯,謝玄英陪侍在側,替老師執壺。

  兩人不免談到程丹若。

  夢覺大師指著桌上的冰粉,道:「這就是程施主給予敝寺的方子,生津解暑,清涼降火,夏日食來適意得很。」

  冰粉加了芝麻、花生、紅糖,比飲料更香甜可口。

  晏鴻之吃了小半碗,才道:「此物得來尋常,難得別出心裁,只不過,怕是人家姑娘的家傳方子,你怎好意思收?」

  「收下才是慈悲。」夢覺大師簡單介紹程丹若的來歷,「程施主家在大同,寒露之亂時,舉族俱沒,已無親族在世。」

  寒露之亂,指的就是五年前,瓦剌突破居庸關,入侵大同一帶,大夏官兵連連敗退,胡人屠城數座,死傷近十萬的慘劇。

  當時事情一出,舉國震驚。

  更令人無語的是,胡人最後不是被擊退,而是自己戰線拉得太長,收獲又足,自己撤退的。

  這下,連謝玄英都不禁有幾分惻然,父母雙亡,尚有宗族照顧,舉族俱沒,那是真的孤苦無依,身世飄零了。

  「程施主掛念父母,想為他們在這裡點一盞長明燈,可惜身無餘財,便以膳方相抵。」夢覺大師不疾不徐道,「我若不收,她如何能安心,唯有收下,才不負她一番孝心。」

  晏鴻之嘆息兩聲,頗為讚同,又感慨:「去歲長江水患,不知多少災民,好些個男子,手腳俱全,卻以乞討為生。而這位程姑娘身世飄零,卻堅忍向善,寺下義診,普度眾生,多少男兒竟不如她。」

  夢覺大師不禁道:「此事我有所耳聞,長江水災竟如此嚴重了?」

  「可不是,近二三十年,每四五年便要遭災一次,比前朝可嚴峻得多。」晏鴻之不是只會空談經學的大儒,對實務頗為關心,「朝廷再不重視,必成大禍。」

  夢覺大師點點頭,兩人就歷朝的水災開始了新的話題。

  此時此刻,他們並不清楚,長江的水災今後只會越來越嚴重,而這不管是明清還是大夏,都無法徹底解決根源。

  *

  長江為什麼水患頻繁?

  兩位當世大儒深入探討的難題,假如去問程丹若,她馬上就能答上來。

  造成水災的原因是圍湖墾田,而伐山砍木的背後,是人口日益增長帶來的必然矛盾。

  大夏1370年建朝,比明朝晚了兩年,一百多年過去,已經到了麥哲倫環球旅行的年代。

  封建社會已經走到最輝煌也是最危險的階段。

  但這和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有什麼干系呢?

  她和白芷各自用了晚飯,稍作梳洗後便早早睡下。

  寺廟的禪房有一股浸染到深處的檀香,出世之地的氣息平息了她內心的紛雜思緒,很快入夢。

  不知道是不是卸下了照顧病人的心事,這一覺睡得甜又沉,好似一直一直都醒不過來,身體倦得厲害。

  模模糊糊間,似乎有人在叫她。

  天亮了嗎?

  程丹若竭力撐開眼皮,身體卻一點都沒有甦醒的跡象。

  她不禁想,噢,看來我是真的感冒了,睡前吃的那袋板藍根一點用都沒有。

  胡思亂想著,有人推了推她:「姑娘,醒醒。」

  程丹若終於醒來,支起沉甸甸的頭:「怎麼了?」

  「廟裡的小師傅來敲門,說有位香客被蛇咬了。」白芷輕聲細語地解釋,「好像有點嚴重,問姑娘能不能去看一看。」

  她似有顧慮,猶豫了下,勸道:「姑娘,是位男客,深更半夜的,不若我去回絕了吧。」

  程丹若按按額角,想想道:「我還是去一趟吧。」

  白芷道:「那我叫郝媽媽……」

  「叫她才生事,必是要編排我的。」程丹若穿上繡鞋,繫好外衫,掬捧冷水潑到臉上,總算清醒了些,「無事,她不睡到日上三竿不會起來,同她說我們下山義診去了,她必不會多問。」

  她提起藥箱:「走吧,被蛇咬傷可大可小,別誤了時候。」

  外面還是漫天星辰,涼風吹過,程丹若打了個寒戰。

  院門外,相熟的小和尚正焦急地等待著,見她出來,連忙提燈照路:「程施主慈悲,請快隨我來。」

  程丹若已經清醒,問:「是什麼蛇咬的,多久了,人在哪兒?」

  小和尚才十歲不到,不然也不能半夜來敲門,口齒卻伶俐:「不知是什麼蛇,大約是一刻鐘前,晏施主已經被送回禪房了。」

  程丹若奇怪:「怎麼,不是在屋中被咬,是在外頭?」

  「今夜月色甚好,晏施主到山上賞月去了。」小和尚認真回答。

  程丹若啞然:「那病人情況怎麼樣?」

  小和尚臉皮繃緊,聲音也乾巴巴的:「很不好。」

  她無語,卻不好逼問小孩子,只好加快腳步。

  虧得目的地與她所住的院子所隔不遠,不出一炷香即到。她一進門,就看到歪在榻上的老人,燭光燃燒,光暈搖動,立在床前的公子轉過頭,霎時間,珠玉生輝,昏暗的禪房頃刻明亮。

  月白衫子,墨髮如瀑,乍然看去,辨不清是男是女,是仙是妖,只覺此景非人間該有,此人非紅塵之貌。

  好若聊齋中古廟的豔遇。

  「程姑娘。」謝玄英垂下眼眸,「深夜驚擾,事非得已,請你看看我的老師。」

  程丹若回神上前,藥箱往地上一放:「傷口在哪裡?」

  老人滿臉慚愧地伸腿,竟然十分不好意思:「冒犯了。」

  「捲起來,讓我看看傷處。」救人如救火,程丹若暫時摒棄雜念,打開藥箱,吩咐幫忙。

  謝玄英怔了下,手忙腳亂地幫忙捲褲腳。

  小腿處,有一紅腫的傷口,血還在流。

  程丹若自藥箱中取出小銅鏡,端近燭台,借燭火的反射,仔細觀察傷口:「知道是什麼蛇咬傷的嗎?」

  晏鴻之倚靠在軟枕上,有氣無力地回答:「那毒蛇在背陰處,我沒瞧清。」

  「慢慢呼吸,不要緊張,我問什麼,你答什麼,好嗎?」程丹若的語氣輕柔又冷淡,無端予人安心,「有沒有覺得喘不上氣?」

  晏鴻之忍著不失態:「尚可,只傷處疼得厲害。」

  「發熱還是發脹?」

  「又熱又脹。」

  「您別緊張。」程丹若取出一條雪白的棉布帶子,鬆鬆繫在傷口上方,又掏出兩張乾淨的棉布片,沾濕竹筒裡的水,用鑷子夾住濕潤的紗布,輕柔地擦去傷口處的髒污。

  又問:「疼嗎?」

  晏鴻之:「尚可、尚可。」

  「傷處還有斷牙,我現在要取出來,會有一些疼。」被蛇咬傷的最好辦法是馬上送醫院,及時注射血清。但現在麼,土方子加急救,看運氣吧。

  程丹若拿起銅鑷子,在燭火上燒了會兒消毒,這才叫白芷掌燈照明,伏身仔細挑揀斷掉的毒牙。

  晏鴻之強忍著痛楚,悔得腸子都青了。

  都怪老友,說半年前月下悟禪,忽見五彩月暈,心有所得,害得他半夜好奇,忍不住外出訪月。

  然後,就被蛇咬了……

  謝玄英氣惱又無奈。

  他知道自家老師最是怕疼,只是不便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有一回上山跌跤,在家接骨時,一個勁的叫師母。

  「阿菁,痛煞我也!」他是這麼朝師母痛呼的。

  師母心有不忍,親自下廚,煮了一碗極美味的雞湯麵條。

  「老師,且忍一忍。」他終歸心軟,消了氣,認真問,「我叫小師傅去廚房,下一碗素麵來可好?」

  晏鴻之以白眼相對,撫慰的是麵條嗎?

  是老妻,老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19 11:10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五章 讀眼術

  「老先生不要動。」程丹若夾出斷牙,又拿出棉布,撕成一指寬的布條,拔下頭上的銀簪,纏於頂端,「我要用火燒一下傷口,興許有些疼,你忍一忍。」

  晏鴻之大驚失色:「用火燒?」

  「這能分解部分毒素。」她道,「準備好了嗎?」

  晏鴻之滿頭大汗:「姑娘不用草藥嗎?」

  「有半邊蓮,一會兒煎了沖洗傷處。」程丹若瞧他頭髮已白,不由緩下口氣,「這樣吧,若老先生忍得住,我便讓您見識一下仙法。」

  晏鴻之果然起了興趣:「仙法?」

  她道:「想看嗎?」

  晏鴻之沉吟片刻,強打起精神:「老朽活了這麼多年,還未見識過真的仙法,自不可錯過。」

  程丹若抿唇一笑,點火輕灼傷口。

  晏鴻之疼得直抽氣,卻發現沒想像中那麼疼,傷口處仍然以熱脹為主。

  程丹若只是輕輕燎過,高溫分解一下殘存的毒素而已。她解開止血的帶子,吩咐白芷:「你回去取半邊蓮三兩,煎好拿來,記得把藥渣包好。」

  白芷擔憂地看著她,卻不敢違逆:「是。」

  程丹若道:「麻煩你們叫位小師傅陪她同去。」

  謝玄英看向自家小廝:「柏木。」

  「姑娘隨我來。」柏木輕步上前引路。門外,小和尚還守在那裡:「兩位施主可有什麼吩咐?」

  白芷道:「我去取藥,這裡可有煎藥的地方?」

  小和尚馬上道:「隔壁的廂房有茶爐。」

  「小師傅,勞煩你陪這位姑娘回去取藥,我來燒爐。」柏木安排得條理分明,「除此之外,可還需要什麼東西?」

  白芷道:「燒開熱水,一應碗筷須用滾水燙煮一炷香。」

  三人匆忙分配了差事,各自忙碌。

  屋內,程丹若卻騰出空來,一面關注病人的情況,一面履行諾言,給老人家變戲法。

  她思忖片刻,拿起茶几上擺的兩部經書:「《楞嚴經》和《無量壽經》,這是寺中的經書吧?」隨意翻動幾頁,笑了,「字跡印刷得很是清晰,就用這個吧。」

  晏鴻之有點頭暈眼花,但興致不減:「姑娘要使什麼仙法?」

  「讀眼術。」程丹若道,「你所見之物,即我所見,您想看嗎?」

  晏鴻之道:「自然,如何使來?」

  程丹若道:「太復雜的場景,言辭難及十分之一,就用這兩本書,字終歸是定型之物。」

  她左手拿著《楞嚴經》,右手舉著《無量壽經》,笑問:「這兩本書,老先生要用哪一本?」

  晏鴻之沉吟少時,隨手指向《無量壽經》。

  程丹若將《無量壽經》遞給他:「那請您收好這個,一會兒要用,現在,我將隨意翻動此書,您什麼時候說停下,我就停下。」

  她開始隨意翻動《楞嚴經》,紙張在素白的指尖來回翻動,彷彿蝴蝶。

  謝玄英打心眼裡不信什麼仙法,認定她裝神弄鬼,故雖不言語,眼睛卻牢牢定在她的手上,看看她搞什麼鬼。

  晏鴻之卻是另一幅心態,固然不信,卻樂得參與,配合得叫停:「停。」

  程丹若立即停下,展開書頁:「我瞧瞧,是三十六頁。」她在書籍中間的位置指了一指,甚至轉向謝玄英,給他瞧了一眼,而後放下,對晏鴻之道,「請您把手上的書翻到第三十六頁,不要叫我瞧見,我也絕不沾手。」

  為表清白,她甚至離座走遠了幾步,背對兩人。

  晏鴻之年紀大了,有點老花,燭光昏昏,實在看不清楚,道:「我叫弟子替我瞧一瞧,無礙吧。」

  「無礙,我還未開始讀呢。」程丹若笑答。

  謝玄英便翻到第三十六頁。

  「然後呢?」晏鴻之問。

  「請看向這一頁第一行起始的字,至少……」她想想,笑道,「我學藝不精,至少五息的時間吧。」

  謝玄英盯住那個字,左看右看,都沒發現什麼奇特之處。

  「好了。」他說。

  「把書合上,不要讓我看見。」她道。

  謝玄英立即合上書,壓平頁角。

  程丹若轉過身,重新坐回到床邊的圓凳上,慎重道:「我要開始讀了,請盡量不要說話,免得我分心。」

  謝玄英心道:故弄玄虛。但不吭聲,等著她露出破綻。

  程丹若果然為難:「請把臉對著我,我看不見眼睛,怎麼讀的出來?」

  謝玄英勉為其難地轉過臉,還是不看她,只用餘光掃過去。

  這是個面容秀氣的姑娘,膚色白皙,眸光有神,明明是及笄少女,神態中卻不見羞澀與嬌憨,反倒有一股濃濃的倦意。

  他怔住,倏而記起她是被半夜叫醒,又忙碌了半個時辰,自然是要疲憊的。

  還是不要戳穿她了。他想,人家姑娘討生活不易,耍個戲法也是謀生,記得多給她些診金才好。

  「似乎是個很圓滿的字呢。」她開口了,語調輕柔,「沒有明顯的缺口。」

  晏鴻之挑眉看向弟子,正好捕捉到他一閃而逝的走神。他心中詫異,臉上卻不動聲色:「就這樣?」

  「我再仔細看看。」程丹若閉了閉眼,復又睜開,細致地觀察。

  說來,古代能光明正大看美人的機會並不多,上次匆匆一晤,大半心神都在顧蘭娘身上,尚未來得及一睹絕世風采。

  此番再看,愈發驚嘆。他的樣貌像是造物主精心雕琢而成,五官無一處敷衍,彷彿憋足了勁頭,誓要凡人震撼。

  事實也確實如此。

  瞧見他,彷彿在看日出雲海,月生碧波,為自然的造化而心神搖曳,忘記去思考為什麼這麼美。

  因為,本該就這麼美。

  霎時間,她心中的怨氣都平了幾分,唇角泛起淺淺的笑容:「我試著寫寫看,大概是這樣的字形。」

  她手指蘸水,潦草地畫了一個圓潤的方形:「是這樣飽滿的字形吧?」

  謝玄英瞥她一眼,點點頭。

  程丹若沉吟了會兒,先寫下絞絲旁:「我看到有棱角,應該是這個,右邊的有許多撇捺,唔——是這個吧。」

  她補完右邊的部首,赫然是一個「緣」。

  緣分的緣。

  謝玄英暗暗吃驚,居然真的能猜對,怎麼可能?

  「我讀對了嗎?」程丹若笑了。

  他抿住唇,點點頭,卻道:「我不信仙法,必是你做了手段。」

  「這是自然。」程丹若忍俊不禁,「哪來的仙法,我騙你們的。」

  謝玄英愣住了。

  晏鴻之不由大笑:「姑娘是為了哄我療傷,才有此一計吧?」

  「小把戲而已,老先生不要見怪。」她道,「我知道您也是不信的。」

  「仙家法術,豈是凡人能見,多是虛張聲勢罷了。」晏鴻之並非無神論者,只是見得多了,每每瞧見自稱能感應神靈的,不是行走江湖的百戲,就是裝神弄鬼的騙子。

  但他也承認:「我明知姑娘在變戲法,卻未看出門道。」

  程丹若道:「那您好好治病,好好喝藥,待身子痊癒,我就把這個戲法教給你可好?」

  晏鴻之一愣,旋即大笑:「姑娘用心良苦。」他吩咐謝玄英,「一會兒藥熬好就端來,我當著程姑娘的面喝下去。」

  程丹若沒想到古代士大夫也能這般促狹,登時失笑。

  屋內的氣氛頓時鬆快起來。

  白芷很快熬出一碗藥。謝玄英本欲服侍老師,誰想晏鴻之劈手奪過,仰頭一飲而盡,爽快得很:「程大夫,如何?」

  「您好好休息,身邊須有人時刻守著,一旦發現高熱神魂,或是驚悸抽搐,馬上來叫我。」程丹若有條不紊地吩咐。

  謝玄英忍不住開口:「很嚴重嗎?」

  「不算,嚴重的話,他的腿已經爛掉了。」程丹若道,「只是蛇毒種類繁雜,有些會損傷神經,這幾日必須小心。」

  又寬慰老人家:「您也別太害怕,應當無事,好好休息就是。」

  晏鴻之上了年紀,折騰一晚早已疲憊,藥服下便昏昏欲睡,含糊地應一聲,靠著軟枕就睡著了。

  他的貼身小廝趕忙上前扶他躺下,蓋好被子。

  程丹若看看沒什麼問題,提起藥箱:「告辭。」

  「我送大夫。」謝玄英禮節周到,將她送到門口。

  「留步。」程丹若頷首,匆忙離開了院落。

  謝玄英注意到,一離開屋子,她臉上的笑容和溫柔就開始迅速消退,等到客套完畢,倦怠和漠然瞬間浮上眉間,眉尾落下來,彷彿漢代女子故意畫作的愁眉。

  她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不如意的心事。

  「公子。」柏木察言觀色,道,「您一晚沒歇息了。」

  謝玄英想想,道:「你留在這裡,若有什麼事速來報我。」

  「是,小的知道。」

  他便返回禪房小憩,可不知怎的,翻來覆去睡不好,勉強養了會兒神,不到一個時辰就起來了。

  小和尚提了熱水,他問:「老師那邊可好?」

  「老先生還睡著呢。」

  謝玄英略微安心,用罷早膳,才去晏鴻之那裡守著。

  巳時左右,晏鴻之果然發起燒來,頭昏無力,他忙叫柏木去尋程丹若。她來得很快,不出一刻鐘就匆忙趕來,切脈辨證。

  謝玄英忽然注意到,她裙角濕透,沾染不少泥濘,再一看,原來外頭已經飄起了小雨。

  這個柏木,怎麼不知道替大夫打傘?

  他瞥去嚴厲的一眼,眼藏責備。

  柏木解釋:「程大夫說就幾步路,不要耽擱時間,直接就過來了,小人……小人沒機會拿傘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2:00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六章 那一眼

  現在不是教訓下人的時候,謝玄英抿住唇,問:「程大夫……」

  程丹若道:「改一改方子,可有筆墨?」

  柏木這下有眼色了,忙呈來紙筆,磨墨遞筆。

  她沉吟少時,寫下藥方。

  謝玄英湊近去看,只見「蟬衣二錢,白僵蠶三錢、白菊花二錢……」,確實是清熱解毒的方子。

  就是字寫得太差,不過端正可看而已,全無筋骨可言。且多俗體字,雖不妨礙理解,卻難免潦草隨意了些。

  字如其人,這位姑娘究竟是守禮,還是不守禮呢。

  「治病救人,貴在神速。」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解釋道,「民間多俗體字,藥鋪的人都識得。」

  謝玄英點點頭,略不自在道:「我並無他意。」

  程丹若笑笑,吩咐小廝:「先去找寺裡的師傅問問有沒有,若是有,也省得下山跑一趟,一來一回不少時間。」

  小廝:「小人省的。」

  藥材都是常見的,寺裡果然有庫存,匆忙取了拿來,在茶爐上煎煮。

  程丹若又檢查了蛇咬的傷口,紅腫未消,但也沒有潰爛,便知道不算嚴重,留下醫囑要他們及時餵藥,未再多留。

  她已經餓得受不了了,以最快的速度趕回禪房。

  然而,白芷卻紅著眼眶迎了出來,說:「郝媽媽領了我們的飯食,卻只給我們剩了兩碗剩飯,姑娘——」

  程丹若眼皮子一跳:「剩飯?她吃了我的菜?」

  白芷忍著淚,委屈地點了點頭。

  程丹若沉默了下,道:「飯呢?拿熱茶泡一泡,先吃再說。」

  「姑娘!」饒是白芷平日裡再沉穩,此時也按捺不住了,「咱們就這樣算了?」

  程丹若忍下低血糖的煩躁,耐心道:「當然不,但當務之急不是找她理論,而是填飽肚子,吃飽以後我們再商量辦法。」

  穿越以後才知道,紫鵑、襲人、鴛鴦、平兒這樣的大丫鬟,真的只存在於高門大戶。

  普通人家的普通丫鬟,就好像普通公司的普通員工,能夠踏踏實實幹完自己的活兒就算及格了。

  偷懶耍滑如郝媽媽,捧高踩低如雀兒,才隨處可見。

  像白芷這樣既肯幹活,又忠心的丫頭,已經能打70分,不能指望她什麼事都能替主人解決了。

  「你看,你也餓了,是不是?」程丹若好言相勸。

  白芷這才緩過情緒,準備燒熱茶泡飯。

  程丹若則在隨身攜帶的藥箱中找出鹽包,撒了點鹽進去。一主一僕吃了兩碗熱騰騰的茶泡飯,補充了能量,才開始商量辦法。

  「你下午去趟廚房,花些錢要一碟點心來。」程丹若吩咐她,「不用太多,小份就行。」

  白芷氣憤未消,激動道:「姑娘是想抓她個正著?」

  「抓住了又有什麼用?」程丹若嘆氣,她碰瓷不起賴皮的老僕,「你也別老想著出氣,得罪了郝媽媽,她只要找幾個無賴,告訴他們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弱女子,半夜三更的出了事,誰會替我們出頭?」

  白芷被她勾勒的場景嚇到,驚懼交加:「不會吧?天心寺他們也敢來。」

  「寺裡難道沒有六根不淨的僧人嗎?」程丹若反問,「讓她消停點,夠了。」

  白芷心有不甘,可也知道自家姑娘說得有道理,只是心疼錢:「一碟素點心,也要好十來文錢呢。」

  程丹若道:「去吧,就這麼辦。」

  白芷這才應下。

  午後,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還有愈演愈烈的架勢。這等天氣,義診是別想了。

  白芷很快要來點心,進門前還故意說:「姑娘,點心來了。」

  天心寺做的素點心是白糕,沒有夾心,加了點糖,甜甜的很飽腹。可惜一碟才四塊,程丹若和白芷各分了一塊,剩下的撒上巴豆粉,翻面放回碟中。

  碟子就隨手擱在入門的桌子上。

  「下午無事,我睡個中覺,你也歇一歇。」程丹若囑咐白芷。

  白芷應了聲,替她合上蚊帳,這才回偏房打盹。

  程丹若很快有了睡意,朦朦朧朧間,感覺到有人悄悄進了屋子,又快速離開。她在心底笑了笑,頓時入夢。

  醒來後,桌上的白糕果然不見蹤影,茅房處卻傳來陣陣惡臭。

  白芷躡手躡腳進來,小聲道:「那老貨拉了半個時辰,活該!」

  「給她一副藥,讓她好生養著,這兩天不必伺候。」程丹若囑咐她,「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藥材減半,三、五天好不了,也不傷性命。」

  白芷舒口氣,欣然道:「奴婢這就去。」

  程丹若望向窗外,雨簾潺潺。她不想留在這裡聞臭氣,乾脆拿了傘,到外面去散散心。

  不需要看診,不需要伺候老太太,這難得的時光,不要辜負了。

  踏出禪房,滿目綠翠。

  雨滴落在石階上,滾落出一串串水珠,山間水汽彌漫,好若縹緲仙境,泥土散發著雨季特有的腥氣,各色各樣的小蟲子全都爬出來,台階上全都是扭動的小家伙們。

  程丹若不敢往深山裡走,提起裙角,準備去後面的亭子坐一坐。

  雨這麼大,僧人們不是在念經,就是在做功課,一人也無。她走到亭子裡,收攏傘,眺望遠處。

  灰白的雲霧壓在天際,晶瑩的雨水織成水晶般的簾子,樹上停了躲雨的鳥兒,它們啄著羽毛,甩開沾染的雨水。

  亭邊栽種的木槿被打落,殘紅遍地,流入溝渠。

  天地安靜得只聞雨聲。

  程丹若坐下來,靠在欄桿上,倏而放鬆。

  活在古代,她給自己打造了很多人設:品德出眾的孝女、仁慈和善的大夫、寬宏溫厚的小姐……對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

  正是依靠這樣的營業法則,她才將人設和自我割裂清楚,不至於活著活著,忘記自己的來路。

  而現在,是她回歸自我的時刻。

  這種時候,她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說,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大腦放空,再放空。

  隔著木槿花,謝玄英在廊下立住了。

  照理說,他見著亭中有人,又是女子,就該避嫌離開。

  但出於某種……說不上是好奇,還是只是愣了下,他多看了一眼。

  殊不知許多故事的開端,就來源於這一眼。

  只是,和傳奇話本中不同,謝玄英見到的不是少女驚豔靈動的一面,是一張漠然而疲憊的臉孔。

  沒有昨夜的鎮定,沒有巧變戲法的聰慧,所有的靈氣都消失了。她支著頭,眼瞼低垂,容色憔悴,脆弱得像是隨時會死掉。

  謝玄英微蹙眉梢。

  他雖長在富貴錦繡地,卻跟著老師走過不少地方,也算是見過民生疾苦。她的樣子讓他想起了一些逃難的百姓。

  他們的眼睛也是這樣黯淡陰沉,光活著就好像耗光了力氣,對未來無所指望,過一天是一天。

  程姑娘青春正好,又非缺衣少食,怎會如此呢?

  她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他思量著,記起柏木之前的話。

  這個長隨十分機靈,早前就和人家的丫鬟套了話,不僅弄清了她的來歷身世,連同陳家的老僕奴大欺主的幾樁劣跡,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今兒中午去提飯,又聽見燒火的小沙彌說什麼那媽媽提了飯,卻自己吃了,叫程大夫餓肚子,丫頭這才使錢買點心吃。

  可惡的刁奴奸僕。

  他正出神,冷不丁瞧見前方來了個人,是個提籃子的小沙彌。

  「程大夫。」他氣喘籲籲地說,「可算找到你了,這是山下王大娘的兒子送來的雞子,說感謝程大夫昨兒救了他娘。」

  有人來,程丹若便打起精神,恢復成溫和可親的小姐,道:「義診不受診金,你退回去吧。」

  小沙彌苦著臉:「我說了,可他非給不可,道是不收診金,沒說不收雞子,左右不值幾個錢,鄉下人家都有的。」

  病人知恩圖報,是大夫最大的幸運。

  她看籃子裡雞蛋不少,約十來個,只是個頭都不大,怕是攢了許久,想想,挑出兩個,又拿一個給小沙彌:「同他說,如今天氣熱,放不住,這些盡夠了,剩下的若再送來,我就一個都不要了。」

  小沙彌被塞了顆雞蛋,略有羞澀,卻饞,小心收到懷裡:「我這就去。」

  程丹若看他離開,打傘往灶房去。

  謝玄英恐與她撞見,連忙轉身返回,差點和趕來的長隨撞個正著。

  「公子……」柏木後面的話,在自家主子逼人的眼神中,全都咽了回去。

  程丹若往這邊看了眼,似未察覺異常,繞著鵝卵石的小徑走遠了。

  謝玄英暗鬆口氣,轉頭問:「老師如何了?」

  「已經醒了,服了藥。」柏木試探,「不若叫程大夫再去瞧瞧?」

  「我先去看看。」他瞥了柏木一眼,冷冷道,「平民之家,尚且知恩圖報,何況我等?」

  柏木:「呃?公子的意思是……」

  「去廚房關照一聲。」謝玄英道,「還要我教你嗎?」

  柏木終於懂了:「是,小人這就去辦。」

  謝玄英大步離開。

  回到禪院,晏鴻之果然已經醒了,正由僕人餵粥喝。

  夢覺大師在一旁撥著算籌。

  「老師。」謝玄英雖是貴族公子,卻在侍奉老師上盡職盡責,上前就想接過僕人手中的粥碗。

  晏鴻之抬手阻止了他:「我這裡不需要你,去幫子思吧,他文采斐然,算數卻是半吊子。」

  夢覺大師俗名蘇儀,字子思,雖出家多年,老友還是以舊稱相呼。

  聽見朋友戲謔之語,夢覺大師也不以為忤,道:「如今開始,為時未晚。不過三郎,既然你算得比我快,就來替我解一解這難題。」

  謝玄英一看,是道修堤的題。

  原來,天心寺位於長江附近,他欲由寺廟出面,籌集善款,加固堤壩,正要計算增加的堤台面積和所費的物料。

  這確實是個復雜的問題,如今常見的算法是《河防通議》的例題,有現成的方法可用,但實際情況顯然更復雜一些。

  首先要弄清楚堤面的南北高度,堤長和堤闊多少,又要加寬多少。

  然後,倍南高加北高,合併南頭上下寬折半,相乘。

  接著倍北高加南高,合併北頭上下寬折半,相乘。

  兩個數值合併,乘與堤長,就得到了截面的六倍體積,除以六,不盡餘分。

  謝玄英撥弄算籌,提筆記錄。

  「10113.33?」他差一步的時候,旁邊有人報出了答案。

  他豁然抬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2:10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七章 盡心意

  程丹若是來查診的,沒想到撞見了古人的幾何算數。

  剛巧晏鴻之更衣,夢覺大師念經,她就踱步過去瞧了一眼,頓時看住了。

  沒想到古人算幾何題這麼好玩,把不規則的幾何擴充六倍再計算。但等到她自己心裡用方程算了一遍,發現最後得出的公式確實如此。

  厲害了。

  「程大夫也學過算術?」謝玄英顧不得男女之防,訝然出聲。

  自心學盛起,女子讀書不再是稀罕事,高門大戶的人家都會叫女兒習女四書。再開明些的人家,也教兩句詩書,以彰才學,今後若能與夫君琴瑟和諧,不失為佳話。

  然則,以程丹若的出身,略識些字便是十分難得。即便商戶之家,也是學習方田粟米的算法,少有牽扯到水利的。

  不獨是他,連晏鴻之都不禁露出好奇之色。

  程丹若一時踟躕。

  她沒在古代學過數學,對於當下的數學水平拿捏不準,不知道他們是因為女人懂數學詫異,還是水平太高而驚訝,謹慎道:「略會一些。」

  謝玄英抿唇,別開目光。

  「那才好不過。」夢覺大師不動聲色,將修堤之事說了,「姑娘可願助敝寺一臂之力?」

  且不說長江水患,遭難的是所有人,她亦在其中。即便遠在天邊,能為此盡一份心力,也不該推辭。

  程丹若點頭:「若大師不嫌棄,我願一試。」

  桌上僅有一個算籌,謝玄英遲疑片時,借著整理硯台,假裝不經意地推過去。

  但程丹若並不會用這個。

  她翻閱《河防通議》,發現古人在水利上已經積累了許多經驗,修河堤要用什麼木頭,用幾條,紮縫草幾束,線道板幾片,竹索幾條,全都寫得明明白白。

  古人真了不起。

  她驚嘆著,原以為遺忘的公式和方程逐漸浮上腦海。

  毛筆寫數字並不順手,墨跡團團暈染。

  夢覺大師道:「施主用的是身毒的寫法。」

  程丹若一怔,旋即想起阿拉伯數字源於印度,夢覺大師鑽研佛經,認識這個並不稀奇,便笑道:「是,我學的不是常見的算術。」

  「似是源自西洋。」晏鴻之道,「近年來,常有西洋之作傳於國內,據說頗有可取之處,只是文字不通,讀來辛苦。」

  程丹若神色微動。

  看得出來,這位老先生地位非同一般,既與主持相交,又有顧家表親做弟子,恐怕頗有來歷。這樣的人說一句話,抵得過普通人說一百句。

  「老先生真厲害。」她克制心緒,盡量自然交談,「我學的確是西洋算法,若您想知道,等您好了,我可以同您說一說,只要您別嫌我愚笨。」

  記得沒錯的話,宋元是古代數學的巔峰,但到了元代以後,便慢慢落後了。更不要說,這位美人公子看起來像是很懂水利,假如能解決水患,不知道能救下多少人。

  機會難得,冒風險也值。

  而晏鴻之是隨性之人,雖然虛弱得連走路都要人扶,但興頭上來,直接應下:「那再好不過,不知程姑娘能留幾日?」

  程丹若一頓,倏然心澀。

  「我盡力而為。」她避開了這個問題,正色道,「請您放心。」

  她這麼認真,晏鴻之反而有點慚愧。

  他只不過出於好奇,隨口一說,人家卻這般當回事地應下了,又想她白日要義診,難免辛苦,有意委婉解釋,卻不料傷口好一陣刺痛。

  怕痛的他頓時把話拋到九霄雲外,嘶嘶吸氣。

  「程大夫,算學且放一放。」晏鴻之靠到榻上,苦笑,「我這傷,什麼時候才能好轉?」

  程丹若的回答也非常有醫生風範:「好好吃藥,多多休養,便好得快。」

  晏鴻之啞口無言。

  然而,程丹若說是這麼說,還是盡職盡責地檢查傷口,給他把脈,末了道:「老先生寬心,傷口恢復得不錯,應當不是什麼劇毒蛇,再休息兩天就好。」

  晏鴻之搖搖頭,喪氣地靠在軟枕上。

  程丹若心中掛念著算數,但不想表露得太明顯,便道:「既然您遵守諾言,每天按時吃藥,我現在就把『讀眼術』教給您。」

  這下,屋裡的其他人也來了興趣。

  「戲法說穿了,其實很簡單。」程丹若拿起之前的兩本經書,解開奧秘,「我第一次拿到這本書的時候,就翻了一翻,記住了三十六頁的第一行第一個字。」

  晏鴻之質疑:「可是,頁數是我所控制,姑娘如何知曉是哪一頁?」

  程丹若笑道:「不管你叫停時,我翻到的是哪一頁,我都說是三十六頁。」

  「當真?」謝玄英不由問,「可當時你明明給我看了……」

  程丹若問他:「你看清了嗎?」

  他頓住。

  「人的眼睛要看清這麼小的東西,需要一點時間。」她解釋,「只要速度快,理直氣壯,誰會不信我的話?」

  「原來如此。」晏鴻之恍然大悟,又笑,「姑娘的膽子可夠大的。」

  程丹若卻道:「非也,戲法的關鍵在於聲東擊西,看客以為是在讀眼的時候做了手段,實則相反,一切安排都在不經意間做下。」

  眾人皆點頭道是,不免又誇了她幾句巧思。

  見時候還早,尚未到晚飯時間,程丹若也不急著走。

  按照明朝的時間線,利瑪竇要16世紀末才能來,離徐光啟翻譯《幾何原本》還要一段時間。

  她時間不多,也許過兩天就要回陳家,假如錯過了這次機會,不知道今後還能不能找到識貨的人,把數學傳播開去。

  故而佯裝未察覺到不妥,重新拿起筆算題。

  計算物料並不難,只是繁瑣,比較麻煩的是需要修補的堤面的面積計算。

  就是立體幾何。

  程丹若習慣性地畫出圖形,添加輔助線。

  老實說,她算的速度比謝玄英慢一點。因為《河防通議》中對於常見的計算已有定理,套上去即可。

  程丹若不太懂那個,照自己的方法算,還得想一想。

  但兩人一對答案,結果是相同的。

  她心中快慰,暗想,雖然穿越這麼多年,數學居然還沒丟,可見當年讀書的時候沒偷過懶,知識不負人。

  但一轉念,想及自身的處境,又覺悲哀。

  對面,謝玄英瞥過眼光,心起餘波。

  當下的讀書人,自然以四書五經為要,但晏鴻之除了繼承李悟的純真說,自身亦有主張,反對空談,提倡經世致用,認為學問是立身之本,實物是治國之用,兩者互為表裡,相輔相成。

  謝玄英隨他讀書,不忌雜學。

  而以他的身份地位,所受的教育就是夏朝最頂尖的一撥,即便只會「一點」,也遠勝旁人。

  可現在,一個幼失怙恃的孤女,居然也通算學,且非方田(平面幾何)、粟米(比例換算)、盈不足(盈虧問題)這些常見的管家經商之法,而是商功(工程類和體積換算)。

  這讓他想起了另一位半師,師母的堂妹,尚宮洪月霞。

  她精通星象曆法,少有學名,喪夫後入宮為女官,頗受讚譽。前幾年,她受命入欽天監,編纂每年的曆書,還畫過星象圖。

  謝玄英隨她學過曆法星象,知道那是門艱深的學科,故頗為敬佩。

  不過,無論心裡怎麼想,他臉上不會表露分毫,仍然一看也不看程丹若,低頭翻書。

  氣氛有點微妙。

  程丹若回過神,意識到今天已經太晚,便主動告辭。

  回到廂房,白芷已經提回了晚餐。四菜一湯,東坡素肉、梅干菜茄子、木耳豆腐皮、麵筋炒時蔬,還有蘆筍百合湯。

  程丹若驚訝:「怎麼這麼多?」

  白芷回答:「是老先生那邊吩咐的,說姑娘這邊的飯食與他們一樣。」

  原來又是病人家屬的謝禮。

  她略一思忖,未曾推拒。

  想來那樣的人家,平白欠了自己人情,反倒在意,不如讓他們償還一二,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於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好好飽餐一頓。

  *

  程丹若離開後,謝玄英的視線一直沒離開她演算的紙。

  他很想拿過來看一下,然則私看女子的筆墨不是君子所為,只好掃一眼,再掃一眼。

  屋裡沒有人注意他。

  夢覺大師方才已經離去,晏鴻之服了藥正在安睡。禪房裡只有小廝拿著拂塵,有一下沒一下驅趕著惱人的飛蟲。

  他慢慢伸出手,拿過了桌上的紙。

  平心而論,程丹若的字跡並不出眾,主人似乎盡力想把字寫得端正整齊,但也僅此而已,筋骨全無。

  所謂字如其人,若在此前看到這樣的字,他一定會認為那是個平庸的女子。

  可見識了程丹若的醫術和算學,這個印象自是不可能再有。謝玄英想了想,猜測她許是沒有時間,抑或是沒有足夠的紙筆練習。

  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女,還要照顧重病的舅祖母,生活想必十分艱難。

  記得那日上巳,眾女子穿金戴銀,滿身綾羅,唯有她一身布裙,素淡貧寒。

  謝玄英倏然不忍。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態。

  他出生侯府,世家公子,早已習慣自身的富貴與他人的貧賤。他從未感到有任何的不妥,就好像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世間的規則本是如此。

  但他確實對程丹若產生了一星半點的不忍心,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個瞬間。

  不過,少年的心思,來得快,去得也快。

  東西到手,他的注意力便落到了紙上的圖畫中。

  程丹若在紙上畫出了堤面圖,並標注了一些奇怪的符號,還添加了線。

  將圖案分割後再計算?

  謝玄英讀不懂字符,然則數據是相同的,他自己的計算與她對照,很快翻譯出10個字符的意思。

  然後重新以漢字書寫,復盤她的計算方式。

  這是嶄新的計算方法,他推算入神,一時未曾發現晏鴻之醒了。

  直到老師開口:「三郎,你還在算?」

  謝玄英一驚,本能地藏起了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2:20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八章 佛前願

  天色漸暗,光線昏昏。

  晏鴻之為病痛所擾,未曾發現異常,隨口道:「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老師感覺如何?可有不適?」謝玄英面無異色。

  「倒也沒那麼疼了。」晏鴻之換個姿勢,擺擺手,「趕緊回去歇息,莫要熬壞了身子。」

  「是。」

  謝玄英關照小廝幾句,這才掩門離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柏木點上燈,替他寬衣洗漱。解開外面的道袍時,折起來的紙團掉落在了床鋪上。

  謝玄英又是一驚。方才驟然遭到驚嚇,他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塞入袖中,竟忘記取出了。

  私藏女子的手稿,大大不妥。

  眼見柏木疊好道袍,轉頭就要發現,倉皇間,他只好直接將被子一扯,蓋住了掉落的紙團。

  柏木沒有發現,端水服侍他洗漱。

  好半天,謝玄英才打發走他,躺入帳中。

  照理說,他最該做的就是燒掉它,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對誰都好。但紙上的內容還未研究透徹,著實捨不得就此毀去。

  可這要是被人發現……謝玄英可沒忘記自己緣何來的江南。

  還是燒了的好。

  他捏住紙團,卻遲遲沒有辦法下定決心。

  又不是什麼淫詩豔詞,他不說,誰知道這是什麼,怕是許多人根本看不懂,還以為鬼畫符呢。

  他翻過身,伸手將紙團塞回枕下。

  既然不能留在身邊,明天還給程姑娘就是。

  他心中微定,本以為自此安眠,誰料一念才平,一念又起。

  夢覺大師說,程姑娘的父親不過是惠民藥局的大夫,觀其字跡,也不似有大儒教導過,她自何處學來的西洋算學?

  莫非是自學成才?

  若如此,定十分不易。

  他暗暗感嘆著,忽而驚醒。

  怎得無緣無故,思量起閨閣女子來?實在太輕薄了些。

  謝玄英按下心間異樣,竭力摒棄雜念,平緩呼吸。可有的事,越想不去想,大腦卻偏偏就要想。

  無數畫面紛至沓來。

  他想起另一件印象特別深刻的事:顧蘭娘摔跤,被著急的僕傭急忙抬走,沒人注意到她還在下面,正艱難地往上爬。

  那一刻,謝玄英莫名不舒服。

  再怎麼說,程丹若都算救了顧蘭娘,即便留個丫頭扶一把,也算是盡了心意。

  但偏偏留她一人。

  所以,他留下了,伸手拉了她一把。

  在此之前,他以為女子的柔荑該如書中所說,柔若無骨,彷彿一捧豆腐,用力了就會碎。

  誰想握住他的那隻手,固然纖細白皙,卻十分有力。

  隔著布料,他都能感覺到她的堅韌與力量。

  謝玄英善射御,因而十分肯定,這隻手絕不是刺繡執棋的手,她肯定要做一些力氣活,手指方有這般力氣。

  真可惜,練字最需要這樣的手,程姑娘卻寫不好字……停!

  太冒昧了,今天是怎麼了?為何屢屢犯錯?

  謝玄英翻過身,不能不在意。

  按照心學的理念,有些不好的念頭,不是不做就行了,而是要在心裡就根除不好的念頭,以此指導正確的行動,此所謂「知行合一」「致良知」。

  他自省,我為何會有此輕薄的念頭呢?

  我想褻瀆程姑娘嗎?不,幾次承她情,他心中頗為感念。那麼,是因為少年精血足,思慕少艾嗎?這……也未見對其他女子如此。

  思來想去,還是歸根於偷藏之舉。

  此非君子所為,他心有愧疚,方才多思多想。

  明日須將算紙歸還才好,再向她致歉,闡明自己絕無他意。

  默默下定決心後,他終於得到安穩,片刻便沉沉睡去。

  *

  次日清晨,雨停了,太陽早早地冒出了頭。

  程丹若昨夜默寫初中數學的知識點,起晚了。

  白芷已經將早餐提了過來,並同她道:「姑娘,郝媽媽問,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再耽擱下去不像話。」

  「她是粗茶淡飯,待得無聊了。」程丹若不動聲色,「你和她說,這事我已有主張,欲請人帶信回陳家,勞煩夫人派人來接我,她身體不適,最好不要挪動,再多住幾日為好。」

  白芷點點頭,卻也勸誡她:「姑娘,咱們出來五日了,時間久了,老太太那邊怕也交代不過去。」

  「五日怎麼夠,至少七日方能顯我誠心。」

  擱在過去,程丹若已經早早歸去,不讓陳老太太心裡疙瘩。可她既然有了要陳知孝兼祧的想法,刷好感度就不再是第一位的。

  白芷仍想再勸,可程丹若已經不想聽了。

  她收拾藥箱,如常下山義診。

  今天來求診的人比往常多了一些,許多人是聽說了她的事,專門從較遠的地方趕來,路上就走了一天。

  程丹若不得不再次感慨,古代窮人看病何其難也。

  這次的病人卻是比較棘手,腹部積攢了大量內液,五十多歲的老人,肚子高高漲起,四肢卻枯瘦無比,十分可怕。

  程丹若見他脈細、舌紅、苔少,且伴隨高熱和腹瀉,便問他家住哪裡。

  他的兒子說家住河邊,全家人都以捕魚為生。

  「是血吸蟲。」她已經猜到了原因,這是古代社會的一大疾病,因為常年在河邊生活,或是飲用了不乾淨的水,就有可能被釘螺感染。

  一直到解放後,血吸蟲病才逐漸被治好,退出日常生活的舞台。

  「蟲?」一家人面面相覷,緊張地問,「大夫,能治嗎?」

  「能。」程丹若一邊寫藥方,一邊解釋,「半邊蓮四兩,煎服,可利尿,減少腹水。具體如何服用,我都寫清楚了,到藥鋪給他們看這張紙就行。」

  他們聽不懂,但千恩萬謝,全家跪下來給她磕頭。

  程丹若叫僧人扶他們起來,關照:「以後不要隨意下水,水中有蟲,會鑽進你的皮膚,知道嗎?」

  「哎哎。」他們連連應下。

  可程丹若知道,答應歸答應,全家都靠水生活,怎麼可能離水遠一點?不過白說兩句,求個心安罷了。

  晚些,又來病人。

  一個女人流產多次,問該怎麼懷上孩子。

  程丹若對這著實無能為力,只能建議她懷孕後,盡量躺在床上不要輕動,好好養胎。

  可她說,丈夫游手好閒,從來不下地種田,全家就靠她做活。她休息了,沒有人洗衣、做飯、插秧、收割,丈夫要打她。

  話說到這份上,大夫又能做什麼呢?

  古代虐妻的丈夫太多了,打死了,沒有娘家人,死了也白死。就算有,且娘家爭氣告官,最後結果也難料。

  根據律法,丈夫殺死有罪的妻妾,如辱罵長輩、通姦,只需杖一百。而妻妾因為丈夫毆打謾罵而自殺,丈夫不受懲處。

  病人遺憾離去。

  程丹若物傷其類,情緒一落千丈。

  勉強熬到日落,打發白芷回去休息,想找個地方清淨會兒,消化一下吸收到的負能量。

  大雄寶殿門口,小和尚在掃地,見到她笑:「程施主,你來得正巧,裡頭沒人,快進去拜拜菩薩,求個好籤。」

  這話戳中了她的內心,程丹若想,我就算不信神佛,求一求也是好的。

  她進殿,誠心叩首。

  希望佛祖保佑,放她一馬,不要叫她淪落到以色侍人,或是生孩子生到子宮掉出來,抑或是攤上中山狼,被活活打死。

  不求姻緣,不求富貴,不求做人上人。

  我只想做個人。

  小和尚昨兒得了她一個雞子,投桃報李,主動遞過籤筒,老氣橫秋地說:「程施主求個籤吧,求佛祖給你一個如意郎君,今後兒孫滿堂。」

  程丹若失笑:「我不求婚姻。」

  小和尚訝然:「為何?」他困惑,「這裡的籤文最是靈驗,去年有位施主求得上上籤,今年便嫁了如意郎君,特來此地還願呢。」

  「靈不靈驗,都與我無關。」程丹若仰頭,望向佛祖,「我對婚姻沒有期待。」

  小和尚更茫然了,吶吶問:「施主……不嫁人了嗎?」

  程丹若當然不想嫁人,可即便對著小孩,也不能這麼說。

  她換成一個容易被接受的說法,道:「如我這般的家世,恐難有好歸宿。我只希望自己的運氣不會太糟糕,不用做妾,不受凌辱,不被毆罵。」

  小和尚驚呆了。

  他見過很多來求姻緣的女子,有富貴的,也有貧困的,可每個年輕女子都渴望能嫁一個如意郎君,有幸福美滿的婚事。

  只有程丹若,說出了這麼令人絕望的話。

  「施主……」

  「不是很貪心的願望吧。」程丹若閉上眼,道,「希望能夠靈驗。」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長。

  窗外,謝玄英握緊手上的紙,於廊柱後久久佇立。

  他本想半路攔住程姑娘,將昨日的筆墨歸還,卻未料到聽見了這樣一番話。

  比起懵懂的小和尚,他受到的衝擊更大。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他所看所見,但凡是未婚的男子女子,誰人不渴望與心愛之人結為鴛盟?

  程姑娘……縱然沒有心上人,也該盼望著嫁於良人吧。

  怎會一絲期冀也無。

  即便是他,也懷有不可明說的嚮往,渴盼今後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2:31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九章 前路難

  程丹若拜完佛祖,回屋吃晚飯。

  飯畢,白芷向她回事,道:「奴婢已經同郝媽媽說過了,她說一來一去甚是不便,自己再吃兩劑藥便好,問姑娘可否後日啟程?」

  後天就是第八天了,於情於理也該回去。程丹若沒什麼意見:「就這樣吧。」

  白芷鬆了口氣。

  程丹若假裝沒有看到。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今晚是個機會,希望能打探些消息,否則回到陳家,又是四四方方的鳥籠子,再難脫身。

  「時候還早,我去趟老先生那兒,你留下,穩住郝媽媽,莫叫她起疑心。」程丹若吩咐。

  白芷趕緊看天:「快入夜了……」

  「我會盡快回來。」她不容置喙。

  白芷只好噤聲,眼睜睜地看著她獨自往別處的禪房去了。

  晚風悠悠,夕陽滿山。

  程丹若扶正銀簪,踏進了禪房,裡頭已經點起燈來,美如畫的年輕公子,正服侍用完飯的晏鴻之服藥。

  「程大夫來了,可是怕老朽不按時用藥?」晏鴻之玩笑。

  程丹若笑笑,親切道:「您的身體好些沒有?」

  「好多了。」

  「我再給您把次脈。」

  晏鴻之這把年紀,著實不必避諱什麼,笑著伸出手腕。

  程丹若細心切了脈象,又看了看他的傷口,確實已經癒合,便道:「傷口已經無礙了,只是,今後得千萬小心些,夏日多蛇蟲,夜間莫要外出。」

  又同他說今日看過的病人,「等閒無事,不要靠近水邊,水中多蟲蠱,容易感染人身。上午來的老人家同您差不多年紀,腹中全是水,鼓如孕婦,不好治呢。」

  晏鴻之亦有所耳聞,只是被一個姑娘家如此囑咐,不免好笑。

  「是是,程大夫所言,我都記下了。」

  程丹若這才放過他,取出昨夜默寫的初中數學知識點:什麼叫直角,什麼是補角和餘角,三角形的內角和外角,多邊形的內角和……

  林林總總,都是一些基礎但必須的內容。

  只有學會了這些,後面才能做幾何。

  當然,她也有私心,一上來就放大招,怎麼能顯出自己的本事?

  晏鴻之接過來,細細看了。西洋算數與國內的算學大有不同,注重理論而非實際運用,表達十分抽象。

  好在這些都是淺顯的定理,與所學一一對照,便也能理解個七七八八。

  「倒也多有助益。」晏鴻之如此評價。

  程丹若一聽,便知道牌打小了,便取出另一張紙:「這是我出的題,用的便是這西洋的理論。」

  《九章算術》裡有勾股定理的題,只是非常簡單,她在原題的基礎上改了改,增加了難度。

  這回,晏鴻之的表情便嚴肅多了。

  「程大夫,你袖中還有一張。」謝玄英突然開口,「可否一看。」

  程丹若不意他眼尖,瞅見了底牌,頓了頓,才笑:「當然。」

  這是二元一次方程。

  他看了眼,馬上認出來:「天元術。」

  目前計算方程,最復雜的莫過於四元數,既是設立天元、地元、人元、物元四個未知數,也就是四元方程。

  但這太過艱深,能夠習得天元術,已經非常了不得了。

  他暗自驚嘆,卻沒想到程丹若比他還要震驚。

  她沒想到自己小覷了古人,以為能拿方程就能唬住,這下可好了,人家早就見過類似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裝X不成反被秀。

  尷尬。

  良久,晏鴻之看完三張紙,才道:「程姑娘博學,這些算法我未曾見過,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程丹若卻當他寬慰,竭力維持平靜,道:「您過獎了,我不過是閒暇算著玩,獻醜了。」

  「不不,姑娘太自謙了。」晏鴻之沉吟少時,道,「我有一好友,醉心於算學天文,若能一窺此法,必有幫助。不知可否抄謄一份,必有重謝。」

  「當然可以。」程丹若一口答應,卻也誠實道,「只是,這不過是我隨意默寫之物,並不完整……」

  「無妨。」晏鴻之連連擺手。他可不好意思騙人家的家傳絕學,抄寫已經是佔了大便宜了,因而道,「學問無價,姑娘善心,老朽卻不可倚老賣老,平白無故騙你的東西。」

  他看著程丹若,撫須道:「姑娘若有什麼為難之事,不妨說來,老朽雖年邁,倒也有一二得力的學生。」

  程丹若頓住。

  她明白,晏鴻之應該看穿了她有意無意的示好,不過出於同情,沒有拆穿罷了。

  在這樣的人精面前,裝傻反倒落於下成。

  她點點頭,開門見山:「我想請問老先生,是否知道江南一帶,有什麼地方能夠允許我這樣的人出家清修的?」

  晏鴻之愣住了。

  他以為程丹若所求的,不是打探親族的消息,便是詢問當年造成寒露之變的罪魁禍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要出家。

  「姑娘青春正好,緣何意欲出家?」他驚詫不解。

  程丹若自然不會和古代士大夫說,我不要嫁人,我命由我不由丈夫。她巧妙地找了個理由:「不過是恩孝兩難全罷了。」

  忠孝兩難全,為君主效力,就不能侍奉父母。這是古代男子普遍遇到的問題,他們也非常有經驗,知道該如何抉擇——當然是做官重要啊。

  「可否細說?」

  程丹若搖頭。

  可不能細說,子不言父過,同理,也不能言恩人的過失,剛才說一句,已經是極致,再說下去,反倒會叫他們認為她薄情寡義。

  果不其然,她閉口不談,晏鴻之卻高看一分,沉吟道:「姑娘許是不知,本朝律令,民家女子年未及四十者,不許為尼姑女冠。」

  時下,若庵堂出現青年女子,要麼是寺廟收養的棄嬰,自小在寺中長大,要麼就是淫祠野寺,借修行之名,行苟且之事。尋常人家的女子,除非犯下大錯,才會被送去家廟修行。

  這就不好和程姑娘明說了。

  程丹若亦不曾留意,只顧震驚。

  她原考慮效仿妙玉,以出家人的身份行醫。既能博取名聲,又不必困於後宅,受制於人,卻沒想到本朝居然不允許年輕女子出家。

  紅樓誤我。

  她嘆息一聲,斂衽福禮:「是我冒昧了,請老先生當做未曾聽過。」

  「無妨。」晏鴻之亦有歉意。他是真心相助,可恩孝都是家務事,外人怎能輕易置喙?

  只好籠統地安慰:「姑娘仁心仁術,必有福報。」

  程丹若苦笑。

  好心真的有好報麼?她辛辛苦苦學醫,想救死扶傷,卻被丟來古代,戰戰兢兢照顧陳老太太五年,得來的卻是分享丈夫的結果。

  然而,這些苦楚不能與外人道,只能全部咽下,面上仍要若無其事地感謝:「那我借您吉言了。」

  她看看天色,起身告辭:「時候不早,我就不打擾老先生休息了。您多保重。」

  「天色已晚,不留姑娘了。」

  「留步。」

  燈花爆裂,燭光搖動。

  謝玄英拿起她遺落的三張紙,道:「老師,這個……」

  「你記住了?」

  他點頭。

  晏鴻之想想,道:「你去還給程姑娘吧,閨閣之物,還是謹慎些好。」

  「是。」謝玄英追了上去。

  月光淡淡,竹影遍地。他一路追到竹林裡,卻瞧見她在竹影下踟躕片刻,忽得坐到了一旁的石頭上。

  她支著頭,手掌捂住面孔,久久不動。

  謝玄英為難:她在哭嗎?

  一時踟躕徘徊。

  然而,程丹若沒有哭。

  她咬住嘴唇,反復提醒自己:沒什麼好難過的,失敗很正常,你又不是小說女主角,一切都能心想事成。

  往好處想,至少今天排除了一個錯誤的選項。

  她深吸口氣,屏住,再緩緩吐出,不斷重復著深呼吸。

  慢慢的,淚意忍住了。

  程丹若鎮定下來,安慰自己事情未必就這麼糟糕。

  陳老太太不傻,不會耽擱孫子的前途,至少定親後才敢提,還有時間。

  肯定有別的辦法,不慌,不能慌。

  「姑娘。」白芷提著燈籠來接,見到她孤身一人,大驚失色,「你沒事吧。」

  程丹若已恢復如常:「我無事。」

  「姑娘的眼睛……」白芷擔憂極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沒有。」程丹若怕她追問,飛快錯開話題,「我明日寫一封信,回城的時候,你暫且不必跟我回去,先回家中一趟。」

  白芷應下,欲言又止。

  程丹若問:「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姑娘,傳言……可是真的?」陪她長大的丫鬟或許不夠聰明,卻足夠了解她的主人。

  「什麼傳言?」

  「是紫蘇同我說的,她娘是夫人屋裡的,她們都在說,老太太想讓姑娘嫁予二少爺為妾。」

  都在說?誰的手筆?黃夫人還是老太太?程丹若才動腦筋,便覺頭脹,只好模棱兩可:「或許。」

  白芷猶豫:「那姑娘的意思是……」

  唯有的一個手下,不能含糊過去,令她寒心。程丹若揉揉太陽穴,盡量合理解釋:「白芷,人貴自重,就算程家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我也不能輕賤自己,令父母蒙羞。」

  偷聽的謝玄英登時恍然。

  陳家對她有照料之恩,欲讓她為妾,她迫於恩情,不便拒絕。可若答應,又對不起父母的教誨,家族的門楣,乃是大大的不孝。

  他不免皺眉,以良為賤觸犯律法,只不過民不舉官不究,且程姑娘孤身一人,能得一歸宿,也算不錯。可她既不甘願,陳家挾恩相逼,便是落了下乘。

  再說了,以程姑娘的才情,做妾著實辱沒了。

  他思量著,不知不覺往回走。

  「公子,你怎的去了這麼久?」柏木追上來問。

  謝玄英驀地回神,這才想起又一次忘記交還筆墨。但一回生兩回熟,他立即將手稿塞入袖中,若無其事道:「有件事,我要你親自去辦。」

  柏木垂手肅立:「公子請吩咐。」

  「回城後,你打聽一下陳副使家的事。」他盯住長隨的眼睛,「不許走漏任何風聲。」

  柏木驚訝無比,可仍然答應:「是,小人一定仔細打聽。」

  *

  《高中語文》(選修七)

  第二單元‧古代戲曲

  《思美人》第二折 第二齣《三送醫書》

  [尾聲](生上)夜雨驚夢,遠聞鐘鼓,步入庭院深深:唉,小姐呀,你一片孝心感我心,慈悲救人如甘霖,醫書不過三四頁,卻抵千金百奇珍。我殷殷送書到窗下,卻聞小姐心事生。欲叩窗扉恐唐突,獨立寒宵又轉回,三送醫書三度休,莫非良緣天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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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課後賞析:昆曲《思美人》主要講述了立志成為醫女的奇女子丹娘與侯府公子謝郎之間的愛情故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2:41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章 難自立

  最後一日,程丹若只義診半天,下午日頭太毒,改而在禪房抄經。

  既然是祖母的冥壽,又來了佛寺,總得意思意思,抄點經文供上,也算是她一片心意。

  程丹若調整好心態,權作練字,慢慢打發了一個下午。

  傍晚時分,柏木趁郝媽媽外出提飯,悄悄塞給白芷三十兩銀子,說是診金。但被白芷拒收了:「我家姑娘說過,此來是義診,不收診金。」

  柏木道:「程大夫勞苦多日,若是分文不收,如何過意得去?」

  白芷雖然不夠聰慧,卻足夠聽話,堅決不肯收下。

  柏木無法,只好回去復命。

  謝玄英並未強求。

  次日一早,他們用過早飯便啟程返回。臨行前,謝玄英將算好的修堤物料整理妥當,交給夢覺大師,並捐了一百五十兩銀子。

  柏木替自家公子道明關竅:「一百兩是修堤所費,五十兩是程大夫在寺中點長明燈的花費。」

  夢覺大師:「噢?」

  「程大夫不肯收診金。」柏木解釋。

  夢覺大師撥動佛珠,微笑:「知道了。」

  而後,於告別之際,意味深長地對晏鴻之說:「你收的弟子,倒頗有『純真』之風。」

  他這裡的純真,指的當然是純真學派。

  晏鴻之不解其意,只當他讚美自己的學生,喜滋滋應下了。

  謝玄英也未曾察覺異常。從小到大,他讚譽不斷,聽得耳朵起繭子,禮節性地施禮辭別。

  馬車軲轆走遠,消失在天邊。

  天色漸亮,午間時分,陳家的馬車來了。

  當然,比起謝玄英準備的雲頭青縵馬車,作為庶民的程丹若,只能坐黑油皂縵的平頭馬車。

  趕車的也不是馬,是騾。

  好在程丹若和白芷的體重都不大,郝媽媽又病著不作妖,速度不算太慢,緊趕慢趕的,終於在天黑前回到了松江府。

  鬆快幾日,又要進鳥籠子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第一件事就是去萱草堂拜見陳老太太。

  果不其然,一走多日,陳老太太已經有些不高興,不冷不熱地問:「回來了?」

  「請老太太安。」她福身下蹲,結結實實行滿請安禮。

  陳老太太面色淡淡:「起來吧。」

  程丹若起身,十分明顯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臉色,而後鬆口氣,面上露出喜色:「看到老太太氣色頗佳,我也放心了。這幾日在外頭,沒了您的看顧,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馬屁拍得有點虛偽,可誰也不會戳穿她。

  陳老太太緩和了神色。

  程丹若趕緊奉上一串佛珠:「這是我請托寺中高僧開光誦經的菩提珠,祝佑老太太百病全消,延年益壽。」

  少有老人不迷信,更罕有老人不愛活得長的。

  陳老太太轉怒為喜,枯瘦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欣慰道:「有心了。」

  「丹娘能做的也就這些了。」程丹若垂首,不好意思道,「還盼您別嫌棄。」

  「你心裡惦記著我這個老太婆,就夠了。」陳老太太似有所指。

  程丹若霎時噤聲,心裡卻很無奈。

  其實,陳老太太生病前,婆媳兩人的關係並不算差。

  陳老太太寡婦帶大兩個兒子,性情剛毅,在後宅說一不二,黃夫人出身良好,賢惠孝順,無子時主動替丈夫納妾,打理後宅也井井有條,無可指摘。

  然而,陳老太太中風後,一切都變了。

  重病本就折磨人,當人日復一日癱倒在床上,身體不能動彈,飯要人餵,尿要人把,對於心理是極大的考驗。有許多病人本來通情達理,病後也會變得古怪牛性,常常折磨家人。

  擱在現代,子女還能請護工找保姆,但在古代,丫鬟僕婢再多,當婆婆的要磋磨兒媳,誰能反對?

  這是「孝」。

  只要陳老太太點名要兒媳婦侍疾,黃夫人就得一天到晚待在這裡,替婆婆餵藥擦身倒尿壺。

  本來尚過得去的婆媳關係,在短短半年內迅速惡化。

  那段時間,程丹若也被折磨得不輕,睡眠不足,焦慮抑鬱,頭髮大把大把掉,逼得她孤注一擲,直接中西結合莽了過去。

  運氣不錯,陳老太太居然慢慢恢復了。她也因此得到老太太的歡心,連陳老爺都誇讚過她幾次,算是在陳家立住了跟腳。

  然而,婆媳間的仇卻結下了。

  黃夫人恨老太太作踐人,老太太恨兒媳處處違逆,結越結越深,已經到拿孫子的婚事鬥法的地步了。

  程丹若一點都不想介入其中。

  一個是實權領導,一個是名義上的大領導,誰都得罪不起。

  她裝傻,使出渾身解數,將老太太哄得暫時忘了這事,然後伺候她睡下,這才前往正院向黃夫人請安。

  說實話,點已經過了,黃夫人已經用罷晚飯,卸妝洗漱呢。

  聽了丫鬟的通報,她也懶得重新梳妝,隨口打發:「同她說我知道了,叫她好生休息,明兒再來吧。」

  丫鬟原樣轉述。

  程丹若沒說什麼,在屋外行禮請安,做足禮數後,才返回自己的房間。

  紫蘇已經燒好熱水,準備服侍她洗浴。

  「我自己來就好。」程丹若婉拒丫鬟的幫忙,自己解開頭髮洗澡。

  肌膚浸入熱水,緊繃的身體終於得以放鬆片刻。

  太不容易了。

  在古代洗澡可是件麻煩事,要燒熱水,要注意不能受涼,冬天一月洗兩次已經很好,夏天才能稍微任性一些,可終究在別人家,能忍則忍。

  以前,她能車釐子自由,現在,洗澡都不自由。

  怎麼就混到這個地步了呢?

  程丹若扒在浴桶邊沿,怔怔出神。

  遙想當年剛穿越的時候,她也曾有過雄心壯志:不求皇子阿哥都愛我,憑現代的醫學知識,做個談允賢第二不過分吧?

  然後就被現實教做人了。

  最初,父親並不想教她醫術,幾本醫書是他的寶貝,動一下都要挨訓斥。只是後來遲遲沒有第二個孩子,才勉強放寬了標準,教她學些粗略的藥理。

  那會兒,程丹若已經了解到古代生活的不易,不再不切實際,只想努力學習,爭取獲得父親的認可,將來多點話語權,別一無所知就被許配了人,十五六歲就難產掛掉。

  這樣,夠本分實際了吧?

  又一次被教做人。

  戰爭來了,死人,兵禍,動亂,全家死光,寄人籬下。從前痛罵父權一百遍,真的無父無母了,才知道「自由」等於「任由欺凌」。

  她的人生目標一降再降,現在只有最卑微的要求。

  ——想活得像個人。

  結果呢?又陷入了婚姻危機。

  放跑了還是不錯的陸舉子,後面跟著的居然是共享男人,打算以出家作為最後的退路,卻想律法不允許,完全堵死了後路。

  是她太愚笨,白瞎了穿越女的名頭,還是世道太難,古代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人?

  莫非,她最正確的路,是該上巳節抓住什勞子陸子介,嫁給他,相夫教子,等到他功成名就,給她掙個封妻蔭子?

  這個念頭一起,雞皮疙瘩頓時爬滿全身。

  不,不行。

  程丹若咬緊牙關,心想,我要是真的做了這樣的選擇,就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古人。

  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我絕不能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程丹若暗下決心。

  *

  又兩日,白芷的母親上門,求見程丹若。

  她是陳家舊僕,黃夫人自無理由阻攔,任由她與故主相見。

  雖然已經放良成良民,白媽媽仍然十分客氣,按照以往的禮節向程丹若請安。這也是應有之義,時下的規矩便是一日為奴,終生為僕。

  只要是白家的孩子,哪怕功成名就,見到程丹若也永遠低一頭。如此才算不負舊日之恩,否則是要被人戳脊梁骨,說忘恩負義的。

  「問姑娘安,姑娘近日身體可好?」白媽媽關切地問。

  「都好。」程丹若以客相待,「媽媽請坐。」

  白媽媽這才斜斜坐下,說出來意:「家中種了些瓜果,近日都熟了,專門摘了些請姑娘嘗嘗,還有一簍桃子,不值幾個錢,算是老奴的一番心意。」

  「多謝媽媽惦念。」程丹若道,「你和白奎身體可好?」

  「托姑娘的福,我們都好。」白媽媽說,「只是擔心白芷這丫頭,不知她伺候得可得力?」

  「她很能幹,我身邊屬她最貼心。」

  兩人頗為生疏地客套一番,才切入正題。

  白媽媽問:「姑娘叫白芷傳信來,不知有什麼事吩咐?」

  「我請您打聽的事,可有結果了?」

  「姑娘是問女戶一事吧。」白媽媽語帶遲疑,但還是道出了打探到的事。

  按照大夏的律法,允許女子立戶,可大致分為兩種:一為畸零戶,即是家中無夫無子的情況下,女子為戶主,多為寡婦,只有極少數的女兒戶,也就是在室女為戶主的。

  作為畸零戶,女戶家可免除徭役雜差,但仍然需要繳納賦稅,總得來說,算是受到優待的一個群體。

  二是只要家中有女子進宮當侍女、樂舞姬、女轎夫的家庭,可改為女戶,即是所謂的宮廷女戶、宴樂女戶、抬轎女戶,這種家庭同樣可以免除徭役,無論是否有男丁。

  程丹若想打探的自然是前者,在室女為女戶。

  這也是她從前預備好的另一條退路。

  然而,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白媽媽為難道:「女戶並不好聽,若非迫不得已,鮮少有人家立為女戶。」

  程丹若已有心理準備,卻追問:「那我能自立為戶嗎?」

  「姑娘須得去官府核補黃冊,再附籍。」

  黃冊就是戶口本,程丹若原來的戶口本當然沒了,或者說,這東西一向都由一家之主保管,她見都沒見過。而以她逃離戰亂的情況看,屬於流民,按照規定,距原籍千里之外,可在當地入戶,她符合條件。

  但問題是……「此事若不能得陳大人應允,恐不能成。」白媽媽顯然不建議她這麼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2:49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一章 心理爭

  程丹若大感頭痛。

  以流民的身份要求附籍,操作難度極大。首先她是個女人,女人立戶本身就是非常罕見的事,拿錢賄賂都難如登天。

  要陳老爺幫忙?不可能。

  讓自家親眷,還是一個孤女自立為戶,不知道的人聽了,肯定以為陳老爺連個孤女都不願養活。

  陳家丟不起這個臉,故必不讚成她立女戶。

  退一步說,她通過種種手段,成功立為女戶,日子就能好過了嗎?非也。

  理論上,官府會給流民發田地,或者讓他們自己開墾荒地,然而土地兼併豈是玩笑?江南的田,早就給達官顯貴佔完了。

  這群人佔據大量隱田不說,還有更過分的,他們勾結官府,把自己的田地掛在農民名下,讓農民交稅。農民都沒見過所謂的田,卻被迫背上各種賦稅,被坑一次就能全家自殺。

  即便僥幸沒有,也肯定會被剝削,要交很多的稅。交不起稅,就只能借錢,還不起就賣身,所以許多流民都會成為地主的佃戶,或者乾脆賣身成豪強的奴婢。

  當然,如果她不認自己是流民,還有辦法。

  佔籍。

  經商的人會有雙重籍貫,老家一個,經商地一個,但這有前提:有錢賄賂衙門的人,以及,名下有一處房舍,無論是買的還是租的都行。

  就和現代辦居住證一樣,要租房合同。

  但程丹若沒那麼多錢。

  程父是個大夫,家中本不富裕,她逃難時帶了些,也在路途中花光了。陳家每月給她一兩銀子的零花,這錢要買布做內衣,做紗布,要給廚房加點心吃,還有其他零碎開銷。

  節流是不現實的,而開源更不可能。

  她沒有機會工作,偶爾有顧蘭娘那樣的業務,人家給的也是禮,不是錢。至於義診,為的是刷名聲、傳口碑,收錢等於自毀長城,同樣不能收費。

  「姑娘,寄人籬下雖是辛苦了些,好歹衣食無憂。」白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說,「莫要惡了陳家,您可沒有能倚仗的人了呀。」

  這話說得太對了。

  程丹若並非養在深閨的小姐,她穿越已經十餘年,非常了解古代的尿性。古代的底層人民過得不是人過的日子。

  而女人比男人更沒有人權。

  若非如此,她絕不會厚著臉皮賴在陳家,誰不想自強自立,非要看人眼色?

  「我只是問問。」她含糊以對,「不會貿然行事的。」

  白媽媽嘆氣。

  程丹若轉移話題:「我請您幫忙找人做的東西,可得了?」

  白媽媽對這個程家唯一的主子,還是上心的,聞言拿出一個包袱:「做了,我當家的找了好幾個鐵匠,才打出這套東西,只是姑娘給的二十兩銀子,基本上都用光了。」

  程丹若頷首,趕忙打開包袱。

  這就是她變成窮光蛋的原因之一,一套較為齊全的外科手術器械:金屬針筒、血管鉗、組織剪、手術鑷、持針器、不同彎度的縫針、手術刀片……

  她仔細檢查後,不由鬆了口氣。

  古代工匠的水平果然不差,這點大路貨的工具未能難倒他們。

  二十兩銀子是她幾年的積蓄,但絕對值得。

  有了趁手的工具,就能做一做簡單的外科手術了。而這門技術,才是她立足古代的根本。

  她撫摸著冰涼的器械,略微安心:「多謝媽媽。白芷,伺候媽媽喝茶。」她叫來丫鬟,「你們母女許久不見,也說點私房話。」

  「多謝姑娘。」白媽媽感激不盡。

  白芷亦是喜不自勝,扶著母親到自己屋裡說悄悄話去了。

  程丹若小心收好包袱,坐到窗下沉思。

  目前看來,女戶是下下策,極有可能與陳家鬧翻,不到迫不得已,最好不要輕易走這步。

  不能心急,陳知孝未定親,還有時間,沉住氣。她暗暗告誡自己,沒有犯錯資本的人,一次錯都不能犯,忍住,再等等。

  *

  六月處,天氣漸熱,蟬鳴聒噪,春風學院中無心讀書的學生愈發多了起來。

  梧桐蔭下,三三兩兩的學生們靠在榻上,品著冰鎮的酸梅湯,閒談最近聽說的一件大事。

  大儒晏鴻之要來書院講學了。

  雖說書院的先生們也都是飽學之士,山長亦是名聲在外,但這次的講學仍然勾起了不少人的興趣。

  大家十分熱烈地討論著一個問題。

  ——晏鴻之來了以後,會不會和副山長高崇掐起來。

  「子真先生(晏鴻之)與望山先生(高崇)分屬心、理二家,怕是有諸多分歧之處。」一個穿著直身,搖著折扇的學子開場就挑明了關鍵。

  「高師崇尚朱子,曾多次批判陸王心學,此次子真先生前來,怕是要好好辯論一番了。」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知孝。

  陳老爺官至四品,他在春風書院自然也不是小透明,頗有些臉面。

  他這麼說,立即有同窗出言附和:「我讚成高師的主張,陸王之說絕非正理,若良知即是天理,道問學何處?非問非學何以尊德性?」

  「此言差矣,陸王承自程朱,非是對立。」另有學子糾正。

  然而又有人反問:「理為天理,在身之外,吾心為理,在身之內,如何相同?」

  雙方一言不合就開始爭論,圍觀者卻見怪不怪。

  原因無他,這其實是夏朝現今最大的思想分歧,呃,說陣營也可。

  沒辦法,初期只是思想流派的不同,但眾所周知,撕X太久,不對立也不行。

  姑且一說。

  夏朝初期的主要思想還是理學,簡而言之,認為理就是世界的根本,體現在人間就是道德,所以要「存天理,滅人欲」,超出應有欲望,就應該節制。

  什麼算天理,什麼算人欲呢?

  朱子曰:「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這話乍看起來好像很變態,想吃點好的咋了?然而,他還有一個類比,「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是不是一下子又很有道理了呢?

  而且朱熹也說了,「雖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二者並非完全對立,且理和氣的思辨也頗有哲學意義,只是較為復雜,暫且按下不表。

  理學之後,發展出了「吾心即是宇宙」的心學,從客觀唯心主義變成了主觀唯心主義。

  按照後世的說法,二者是繼承和發展的關係,但在當下,不好意思,出現了較為復雜的二元對立陣營。

  理學陣營是以高崇為代表的道學家,堅持孔孟忠孝之說,貫徹三綱五常,高舉禮教大旗,認為理學是正統。

  心學陣營自然是叛經離道的李悟,和如今的晏鴻之了。

  他們認可「吾心即是宇宙」的思想,提倡「純真之心」,要以本真純粹的心態反省自己,提升自我,最終以達到聖人的標準,也就是「內聖」。

  春風書院的學生常年和高崇相處,自然更讚同他的學問。

  陳知孝立於樹蔭下,侃侃而談:「方才志才兄提到了揚州女斷臂一事,吾不敢苟同。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其人貿然相救,雖是好心,卻毀其名節,堪稱好心辦了壞事,倒是此女性情貞烈,當場斷臂,堪為表率。」

  「『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只講道德,不通人情,未免涼薄。」同窗開口駁斥。

  陳知孝果斷道:「禮不可廢,若事事通以人情,豈非叫百姓輕禮教而重私利?今日因救人而扶臂,他日豈不知肌膚之親?」

  樹下的都是年輕學子,血氣方剛,聽了這話,難免大笑。

  更有人打趣:「這不就應了話本故事:公子救命之恩,小女以身相許?」

  「婚姻父母之命,如何能這般荒唐?」陳知孝笑道,「我看,不過是姦夫淫婦無媒苟合的藉口罷了。」

  「陳兄所言極是。」另有人附和,「我聞明梧公(李悟)有作,道紅拂夜奔為天下第一嫁法,著實誤人子弟。聘者妻,奔者妾,若良家女子人人效仿,那還了得?」

  「兄台此言差矣。」

  爭執間,有一人突兀地插入話題,冷聲道:「紅拂棄楊素而奔李靖,可謂慧眼識英雄,亦是知道暴隋時日無多,楊素不得人心,故棄暗投明。如此巾幗,在你口中卻唯有『淫奔』二字嗎?」

  「胡說八道!」這位學子氣憤不已,轉頭就想反駁對方,「私奔……呃……」

  話音戛然而止。

  但同窗們都未曾笑話他,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狼狽。

  桐蔭舒朗,微風和煦。

  謝玄英身著天藍苧麻道袍,頭戴大帽,手中握著一把泥金扇,神色凜然地望向他們。

  眾學子一時無言,倒也不是羞愧,主要是突然受到顏值暴擊,腦海中浮現的都是什麼「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珠玉在側,覺我形穢」、「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那個,紅拂是誰?

  我們剛才要說什麼來著?

  這一卡頓,氣勢便衰歇下去,再也爭辯不能了。

  謝玄英登時氣悶。

  「咳。」山長見狀,出面替學生們圓場,「快來見過子真先生。」

  大家這才看到謝玄英後面的晏鴻之。

  「晚輩張智」

  「晚輩陳知孝」

  「晚輩……」

  「……」

  「——見過子真先生。」

  晏鴻之頷首,含笑道:「這是我的弟子玄英。你們年紀相仿,可多多相處,互相探討學問。」

  老師都這麼說了,謝玄英自然不能甩臉色,告之姓名:「在下謝玄英。」

  「謝兄。」

  「謝郎。」

  「謝公子。」

  眾人略有慌亂,稱呼不一。

  謝玄英重點瞟了陳知孝。先前,他已經叫人打聽清楚,陳家一共二子,小的還在總角,能夠娶妻納妾的唯有陳知孝一人。

  柏木說,陳家子也是青年才俊,入學春風書院,名聲頗佳。誰知道今日一見,卻是個道貌岸然的家伙。

  聽他方才所言,居然將救人性命的善舉,他卻說是無媒苟合的齷齪。

  他將真情當什麼了,又將人心看做了什麼?

  程姑娘若嫁給這樣的人,不止辜負了一身才學,怕還要遭他羞辱。畢竟按照他的說法,當日上巳節,他拉程姑娘上來,她就該砍掉手掌以證清白才對。

  一念及此,謝玄英心中驀地顫慄。

  他倏然意識到,倘若程姑娘迫於恩情嫁予此人,將來事情為人所知,難保不會丟了性命。

  那豈不是……他害了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0:46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二章 子癇病

  程丹若並不知道陳知孝的為人。

  她和這位表哥的接觸,不過是萱草堂下的頷首見禮,別說思想理念,連他今年多大都不是很清楚。

  虧得如此,要是她此時知道,這位表哥居然是個道學家,讚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估計管不了太多,逮著機會就要跑。

  只是,現在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

  陳家出了一件大事。

  那日,陣雨將來,氣壓低沉,程丹若早晨起來便覺悶熱。陳老太太深覺不適,還拉了肚子,只好撤掉冰盆,只叫丫鬟慢慢打扇。

  程丹若熱得受不了,卻沒資格用冰,只好喝了碗吊在井下的綠豆湯,涼涼的解一解暑氣。

  就在這時,墨姨娘的丫頭慌慌張張地過來,倉皇道:「程姑娘,姨娘不大好,煩請你去看看。」

  程丹若嚇一跳,差點嗆著:「姨娘怎麼了?」

  「奴婢也不知道。」小丫頭面色慘白,磕磕巴巴地說,「她、她就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

  連症狀都說不出來,看來確實嚇人。程丹若當即返回屋內,拿起藥箱:「我這就隨你去。」

  又吩咐紫蘇,「老太太問起來,你照實說就是。」

  紫蘇欲言又止。墨姨娘懷著身孕,算是陳家現在最金貴的人之一,程丹若貿然摻和進去,若有個萬一,必是要遭到陳老爺遷怒的。

  可家中既有大夫,也不能不去看,只好道:「姑娘小心。」

  程丹若點點頭,領了她的好意。

  墨姨娘住在錦霞院,此時小院裡已亂作一團。丫鬟們擠在小小的廂房中,手足無措。

  「程姑娘來了。」不知是誰說了句,終於叫大家有了主意,趕忙讓開路。

  程丹若快步走入臥室,只見墨姨娘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渾身抽搐不停,嘴角還有白沫。

  她倒吸口冷氣:「怎麼回事?姨娘怎麼變成這樣的?」

  服侍的大丫頭略微鎮定,回答道:「奴婢們也不清楚,今天一早,姨娘就說頭痛得很,眼睛也花,便沒有去和夫人請安,躺在床上歇息。誰知道沒多久,突然就迷糊了起來,奴婢們害怕,只好請您過來。誰知道方才又抽了起來。」

  程丹若第一次治療孕婦,定定神,把脈,脈弦細而數,舌紅苔無,皆是虛症。思忖道:「先前有沒有過類似的症狀?」

  「也有過。自打懷了這胎,頭暈眼花的次數並不少,只是不似今日這般嚴重。」

  「方便的時候,」程丹若組織語言,「穢物是否有細小的泡沫?」

  大丫頭趕忙點頭。

  考慮到墨姨娘大約1-2月有孕,6月差不多24周了,她覺得可能是子癇。

  「快去請大夫,這病不好治。」程丹若當機立斷,立馬求外援,並飛快通知能做主的家屬,「也告訴夫人一聲。」

  「是。」丫鬟們飛快跑開。

  她這才開始思考子癇要怎麼治?

  降壓、抗抽搐、有需要必須終止妊娠。

  這是她腦海中的西醫知識。

  中醫呢?

  不好意思,爹學的不是婦科,沒教過,但沒關係,可以作弊。

  她借整理髮絲的動作,悄悄觸碰了一下頸間的掛墜。那是一塊白色玉牌,上面串著顆不規則的珠子,看似是玉石,然而並不是。

  這是她穿越之際,意識的最後一刻,緊緊抓住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隨身物品隨她來到了古代,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存在。

  她能取出使用,比如之前喝的板藍根,但無法給別人用,現代的所有東西,對古人均無效——小時候,她用糖試過丫頭,丫頭拿起來含嘴裡,說是石頭,嘗不出味,也無法含化。

  除了拿出來,也能用意念查看。

  此時此刻,她需要翻看的就是平板。

  意念接觸平板,找到下載的電子書,輸入子癇。接著,古籍中所有關於子癇的記錄都出來了。

  程丹若凝神看了片刻,確認症狀都對,翻出銀針,先治療抽搐。

  取百會、風池、太沖、陽陵泉、內關、三陰交,再加陰陵泉、曲泉。

  又道:「拿紙筆來,我先開個方子。」

  丫頭們知道她懂醫術,也不敢質疑,趕緊奉上筆墨。

  子癇在中醫上分為肝風內動證和痰火擾神證,墨姨娘的症狀是前者。

  按照《胎產心法》的記載(雖然這書是清代寫的),「治孕婦口噤項強,手足攣縮,痰壅,不省人事」,當用羚羊角鉤藤湯,對鎮靜和抗驚厥作用。

  方子開完,黃夫人也到了,急匆匆奪門而入:「墨姨娘怎麼樣了?」

  「我已經為她紮了針。」子癇的抽搐期本就不長,程丹若一番施針,人已經很快平靜下來,只是依然昏迷不醒。

  黃夫人單刀直入:「什麼病?」

  「子癇。」

  「對胎兒可有妨礙?」

  程丹若頓了頓,點頭道:「有,許是要再加安胎的方子。」

  黃夫人看她一眼,吩咐丫鬟:「去請安順堂的張大夫。」

  「已經去了。」

  黃夫人面色微緩,走近瞧了片刻,才道:「丹娘,大夫來前,你在這裡候著,等大夫來了,一切由他定奪。」

  「是。」程丹若毫不猶豫地應下。

  她知道,對於這種現代醫療無法發揮作用的地方,自己不過是個門外漢,還不如坐堂的老大夫,完全沒必要出風頭。

  這也是為病人負責。

  而黃夫人雖是不信任她,但也為她規避了風險。畢竟墨姨娘懷著陳家的骨肉,她擔不起責任。

  以陳家的門第,張大夫自然來得飛快。

  他細細把脈,詢問了病人的症狀,隨後得出與程丹若一模一樣的結論。然而,在聽聞程丹若為其針灸,並開了方子後,卻直呼荒唐。

  「女子習醫能有幾分火候?貿然施針,傷了胎兒可如何是好?」他不留情面地教訓上了。

  程丹若未曾分辯,亦無法爭辯,沉默地福了福身,告退。

  張大夫這才露出滿意之色,著手開方子,囑咐丫鬟隨時留意。

  然而,人醒了才能吃藥,墨姨娘不知怎的,遲遲昏迷不醒,呼吸時有時無。丫鬟們不敢大意,回稟了黃夫人,最後硬是扶人起來,把藥灌了下去。

  半日飛快流逝,直到點燈時分,人卻仍然未曾醒來。

  陳婉娘立在生母床前,暗暗垂淚。

  「姨娘……」她茫然地呼喚著,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姨娘昨天還好好的,不厭其煩地囑咐她,不管肚子裡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要驕矜猖狂,要一如既往地讓著陳柔娘,要尊敬太太,將來是好是壞,全看太太的態度。

  老實說,陳婉娘不愛聽這些。

  二哥也就算了,正經的嫡子,可五郎是她親弟弟,姨娘得寵又懷了孕,到時候他們姐弟三人,怎麼都在陳家有幾分面子吧?

  憑什麼非要讓陳柔娘?

  但如今回想起來,陳婉娘卻害怕了。

  「姨娘,你好好的,我聽你的話……」她哭音難抑,緊緊攥住帕子,「你不要出事,嗚嗚。」

  「四姑娘快別哭了。」丫鬟蝶兒連忙勸慰,「叫夫人聽見不好。」

  陳婉娘卻忍不住,哽咽不止。

  蝶兒再勸:「姑娘仔細哭壞了眼睛。」想想,又試探,「不如叫程姑娘……」

  陳婉娘如夢初醒,立即擦淚:「對對,她程丹若不是號稱御醫傳人麼,快叫她過來給姨娘看看。」

  理論上來說,這話不合規矩,客人是客,再窮也是主子,姨娘卻是僕,以尊就卑顛倒倫常。

  可事實不可能真如此。

  墨姨娘有寵有子,程丹若無依無靠,自然要來。

  然而,她並沒有為陳婉娘帶來好消息,相反,她凝重的表情讓她害怕。

  「表姐?我姨娘怎麼樣了?」陳婉娘焦急地催促。

  程丹若道:「姨娘的情況不是很好,請張大夫來吧。」

  幾個鐘頭過去,病情仍然未曾控制住,其實就該考慮終止妊娠了。但她不敢說這樣的話,甚至一絲話音都不能露。

  因為毫無意義。

  「要盡快。」她看向陳婉娘的眼睛,只能盡此綿薄之力,「姨娘……不太好。」

  陳婉娘咬咬牙:「你在此守著,我去求夫人。」

  程丹若:「好。」

  陳婉娘強行抹乾淚,提起裙角,匆忙奔向正院。

  床榻上,墨姨娘時而抽搐,時而發出囈語,呢喃不清:「娘……我不吃……不吃餛飩……回家……」

  她猛地抬高手,像是一隻枯瘦的鬼爪,痙攣地抽搐,彷彿要抓住什麼。

  「娘!」墨姨娘徒勞地抓著空氣,雙眼無神,「不吃,回家。」

  程丹若頓時惻然。

  她幾乎能想像出這是怎樣一個故事:無非是幼齡女孩饞嘴,想吃路邊的一碗鮮肉小餛飩,然而家貧,抑或是重男輕女,父母不給她吃。直到後來某一天,母親帶她去吃了一碗心心念念的小餛飩。

  然後,將她賣給了人牙子,從此叫別人媽媽,纏腳,學藝,被送給等當父親的中年男子為妾。

  午夜夢回,她無數次後悔,倘若沒有去吃那一碗小餛飩,是不是就不用離家,能堂堂正正嫁人做娘子,逢年過節,提上雞蛋回娘家,探望父母?

  「姨娘。」程丹若握住她的手,「堅持住,就算是為了孩子。」

  墨姨娘染紅的指甲掐入手背,一個個紅色的月牙印。她用力攥住,身體再次不受控制地抽搐:「娘,娘!」

  「拿針來。」程丹若忍痛要針。

  可丫鬟畏縮道:「表小姐,張大夫吩咐過,不可叫旁人隨意施針。」

  程丹若抿住嘴唇,說:「那他有沒有說,如果再這樣該怎麼辦?」

  丫鬟紅著眼,飛快搖頭:「大夫說吃了藥就會好的。」

  「把藥端過來。」

  丫鬟趕緊奉上溫在爐子上的藥。

  褐色的藥水,聞起來有股刺鼻的中藥味。程丹若要丫鬟扶起墨姨娘,拿出荷包中的空心蘆葦桿,取一些藥水滴進她的口中。

  一滴滴苦藥汁子流入她的嘴角,又飛快淌下來,竟是一點都喝不進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1:06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三章 一封信

  等到張大夫來,墨姨娘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

  老大夫的架子端不住了,火速取針紮人。

  可這又有個問題,頭頸部的穴位還好說,叫丫鬟摁住人,大夫普通施針即可,但像陽陵泉在小腿上,三陰交在足部,曲泉在膝蓋,都屬於私密部位。

  雖說醫術高明些的大夫,能夠隔著衣物落針,可墨姨娘抽搐不止,本來就極難紮針,還要隔著衣物,更是難上加難。

  張大夫額上見汗,好幾次都下不去手。

  燭光搖曳,屋裡的光線昏沉沉的,令人心頭發顫。

  程丹若在一旁看著,終於忍不住:「大夫,不如你說,我來施針,可好?」

  黃夫人見床上已經見血,怕保不住孩子,並未出言阻止。

  但張大夫不同意,眼珠子瞪起:「胡鬧!人命豈可兒戲,若出差池,你可擔待得起?」不獨如此,他甚至別過身,有意擋住程丹若的視線,這才定定神,紮下手中金針。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墨姨娘的抽搐漸弱,好像效果甚好。

  黃夫人鬆口氣。

  她畢竟不年輕了,熬不住,見情況穩定,便吩咐丫鬟「好生照看」,自己則準備離去歇息。

  而陳老爺更簡單,壓根就沒來探望,只叫丫鬟問過兩句,便早早在前院睡下,都不一定知道墨姨娘凶險了一遭。

  唯有陳婉娘不肯走,固執地陪在生母身邊。

  黃夫人寬容,倒也允了她,卻不准五郎看望,硬是要奶娘帶他回去睡下。

  「他小小年紀,嚇著怎麼辦?」家中唯有兩個男丁,黃夫人決計不肯冒險。

  至於程丹若,她也道:「老太太那邊離不得人,丹娘也回去吧。」

  「是。」

  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程丹若乖順地離開了。

  翌日,六月初六。

  這在古代是一個小節日,叫做「重六」,或是「天貺節」,主要的活動是曬書曬衣服。

  清晨起來,萱草堂一切如常,完全沒有受墨姨娘病情的影響,丫鬟們按部就班地侍奉陳老太太起床、洗漱、用早點。

  程丹若有些心神不寧,子癇到這種程度,該考慮終止妊娠了,但……

  偏生今天,陳老太太事情特別多。

  她先問:「今兒初六,茶可獻了?」

  丫鬟說未曾,她便有點不高興:「可不興叫祖先等。」又指使程丹若,「煮清茶來。」

  程丹若只好餓著肚子去煮茶。

  她沒受過泡茶的訓練,成果著實一般,陳老太太聞聞香氣,面色略有不滿。但時候已晚,只好不多計較,將清茶供奉到小佛堂的靈位前。

  接著,用早膳,不料差點被粥點嗆到,驚天動地一陣咳嗽。

  程丹若只好放下筷子,替老太太順氣,又餵她喝了半盞溫水,方才緩過來。

  但為著這事兒,她脾氣不順,才堪堪坐定,就叫丫鬟去收拾庫房,把佛經布料都拿出來曬。

  「丹娘,你去理經。」陳老太太說,「丫頭們笨手笨腳的,難保怠慢了佛祖。」

  程丹若深吸口氣。

  曬書是古代的大活計,得把所有書攤開來,放在陽光下暴曬,然後重新收納,加入樟腦,如此才可防黴蟲。

  尤其江南多梅雨,再不洗曬,今後好幾天都是陰雨連綿。

  可老太太發話,陳老爺都得照辦,何況程丹若。

  她只好開了書箱,一本本翻開經書,放院子裡曬晾,還要檢查是否有破損,該補的補,該重抄的重抄。

  一直忙活到中午,吃了午膳,陳老太太歇晌午,方才脫空去錦霞院。

  路上,她不斷盤算該如何開口。這是個敏感的話題,姨娘就是為了生育,比起她的安危,恐怕還是肚子裡的孩子更重要。

  未入門,先聞哭聲。

  她腳步微頓,看向打簾子的小丫頭。

  「表姑娘,姨娘……」小丫頭紅著眼眶,聲音哽咽,「已經去了。」

  程丹若霎時後悔。

  原來,已經來晚了。

  裡頭隱約傳出陳老爺的聲音。

  「也是她福薄。」他感嘆,「畢竟只是個姨娘,喪事不必大辦了。」

  黃夫人卻勸說:「她畢竟伺候老爺一場,又有婉娘和恭哥兒,依我說,弄一副松木棺材,叫道士做場法事,和尚念幾卷經,叫她安心去了,別留戀孩子。」

  陳老爺頓覺有理。若是當娘的眷戀兩個孩子,婉娘大了還好些,纏上恭哥兒可是樁麻煩,安穩送走才好。

  「按你說的辦。」他說,「母親那裡,尋空提一句就是。」

  黃夫人應下。

  陳老爺撫著鬚,望眼悲聲的臥室,不由心生感慨,道:「可惜了酥油泡螺。」

  正進門的程丹若頓住了。

  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說話的人,是的,確實是陳老爺。而他面上的神色如此真摯,顯然這句感慨發自內心。

  可惜了……酥油泡螺。

  酥油泡螺。

  冰寒的冷意一寸寸爬上脊椎,直達天靈蓋。程丹若指尖發麻,彷彿突然腦溢血的病人,全然無法動彈。

  她知道古代吃人,卻怎麼也沒想到,穿越多年,最讓她不寒而慄的一句話,不是當年老僕衝進家裡,對祖母說「瓦剌來了」,而是此時此刻,這般輕描淡寫的感慨。

  「丹娘來了。」陳老爺渾然不知她的內心,和藹道,「正好,你勸勸婉娘,她年紀小,別哀慟過度,傷了身子。」

  略微僵直一兩秒,程丹若恢復知覺,福身道:「是。」

  陳老爺出去了。

  「唉。」多麼奇怪啊,他走了,黃夫人反倒露出幾分哀色,慢慢啜口熱茶,對程丹若道,「墨姨娘沒福氣,可惜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

  「雖說是姨娘,也是你半個長輩。」黃夫人說,「送送她吧。」

  「是。」

  程丹若挑開帷帳,走進裡間。

  陳婉娘撲在床榻上,痛哭不止:「姨娘,姨娘!你看看婉兒啊,你不能丟下婉兒和恭哥兒,娘!」

  擱在平時,以她的心機,卻不可能大大咧咧叫出一句「娘」。然而此時此刻,誰稀罕這些規矩呢?

  「娘,求求你……」陳婉娘握住生母的手,聲音嘶啞,「求求你,別丟下女兒。」

  蝶兒死死拉住她:「姑娘,可別,太太還在外頭呢。」

  程丹若朝外瞥了一眼,黃夫人應該聽見了,但她閉目養神,權當不曾耳聞。

  「表姑娘,快勸勸我們姑娘吧。」蝶兒懇求。

  程丹若走過去,蹲到陳婉娘身邊,道:「恭哥兒還小呢,你是姐姐。」

  「誰要你假好心。」陳婉娘推開她,「你又沒死……」

  話出口,才想起這位表姐不止沒有娘,爹、祖母、其他親眷,也一律沒了。

  她咬咬嘴唇,扭頭不理她。

  「姨娘沒了,你才要更小心些。」程丹若說,「別犯傻,太太、老爺、老太太還在呢。」

  陳婉娘不吭聲,眼淚撲簌撲簌往下落。

  「太太說,喪事辦得好些,不會虧待了姨娘。」程丹若道,「你要謝謝太太。」

  蝶兒也勸道:「表姑娘說得在理。」

  陳婉娘還是不應,但也沒有再叫娘了。

  程丹若起身,瞧著沒氣了的墨姨娘。

  她才二十餘歲,容貌秀麗典雅,文采過人,會賦詩,會彈琴,會泡茶,可如此美人,說死也就死了。

  我也會如此嗎?

  將來死了,最後得來一句「可惜了她的醫術」?

  程丹若微微顫慄,恨不得轉頭就跑出這座大宅。可理智阻止了她,離開這裡並不等於逃出牢籠,或許反而更糟。

  難道,就沒有別的出路了嗎?

  *

  同樣是六月初六,蘇州湖畔,謝玄英正在和老師一起飲酒。

  這也是天貺節的風俗之一。

  六月六為荷花生日,摘蓮蕊,入酒飲之,是為碧芳酒。

  師徒兩人泛舟於太湖之上,一面飲酒賞景,一面品嘗酥瓊葉、傍林鮮並魚羹,既輕鬆愜意,又不失風雅。

  閒談間,謝玄英提起了前些日子的書信。

  「師母的身體,可是又不好了?」他問。

  晏鴻之頷首,頗為惦念妻子:「唉,可不是麼。大夫道是生產落下的病根,吃了幾年的藥,卻始終不見好。」

  謝玄英謹慎道:「大夫匆忙一晤,總不能常常調理。不如延請一女醫,伴於師母身側,既可調養身體,又能解一二寂寞。」

  晏鴻之略微心動。

  不是沒有擅長醫治婦人病的大夫,可男女有別,大夫最多瞧瞧面色,切切脈,有些事不便明說,也難以調理。然而若是女醫,卻無此顧忌,施針也便利。

  但這也有一樁難處。

  女子識文斷字,已是殊為難得,善醫者更是鳳毛麟角。而入穩婆之流,走街串巷之輩,又能懂多少醫理?

  「良醫難尋啊。」晏鴻之無奈。

  師憂,弟子服其勞。謝玄英便道:「我姨母為顧家媳,熟知江南人情,不若我書信一封,請她代為尋訪。有自然最好,若無,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晏鴻之自無不可。

  於是,游湖返,謝玄英回到落腳的園林——這是靖海侯府的別業,命柏木磨墨鋪紙,給顧太太寫信。

  他先道明原委,說師母有恙,許多大夫看了都不見好,須常年調養,故望在江南尋訪女醫,最好識文斷字,擅長調理婦人病,且無家累。

  想了想,覺得指向性似乎太強,未免不妥,又重新寫了要求:醫術過人,品德出眾,最好識文斷字,能遠赴京城者為佳。

  好像還是不太對。

  只好添油加醋,說若有子女,可一併前往。

  這樣就不像是在物色未嫁女子了。

  謝玄英剛想擱筆,卻又怕程丹若落選,思量再三,又道:請姨母多訪幾人,以防萬一。

  吹乾墨跡,他將信折疊好,塞入信封,交給小廝:「命人盡快送往露香園。」

  「是。」

  柏木離開後,謝玄英方才取出手邊的多寶匣,將羊脂玉鎮紙放回其中。然後在角落的雲紋處輕輕一扣,底板鬆動,露出下面的暗格。

  裡面,藏著他從程丹若處得來的幾張紙。

  他一直想把這還給程姑娘,誰知機緣巧合,次次落空。也曾想燒毀了事,卻總是心懷遲疑,次次猶豫。

  待還卻人情,再物歸原主吧。

  謝玄英這麼想著,又一次放棄了燒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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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貺:音同礦,贈送、賜與;稱別人所贈的東西或恩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1:26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四章 擇良醫

  幫助程丹若,只是謝玄英生活中極小的一部分。身為靖海侯之子,當今最寵愛的少年人,大儒晏鴻之的弟子,他在蘇州的日程極其匆忙。

  要拜訪家中故交——祖父能獲封靖海侯,全因抗倭有功,而沿海一帶的抗倭英雄眾多,不少家族當年幫過謝家許多。如今老人故去,小輩們並無感情,江南大族們也迫切希望能與勳貴扯上關係。

  還有,晏鴻之在春風書院講學,又不純粹是講課。

  說白了,心、理之爭,現在看的是領頭羊的身份地位,以後看的就是接班人的發展。

  晏鴻之也希望在書院裡傳播「純真學」的思想,讓更多的文人加入心學懷抱,將本派的理念發揚光大。

  謝玄英作為弟子,既是純真學說的門面,也是被刁難的對象。

  高崇就特別喜歡讓學生們與他辯論。

  結果自然十分慘淡。

  學子們必須非常努力,才能集中精神思考辯題,而不是看美人飲茶,看美人讀書賦詩,看美人立於荷花池畔,眾芳皆慚。

  私底下,高崇大罵晏鴻之「卑鄙無恥」,晏鴻之卻說他的學生們「定力不佳」。

  雙方你來我往,噴了幾天,最後都累了,休戰踏青。

  長輩們一道手談游園,晚輩們則於太湖畔飲酒賦詩。

  「謝郎,請用茶,這是我家中的龍井。」

  「謝郎,嘗嘗這百味齋的酥肉,乃蘇州一絕。」

  「不不不,這蟹殼黃才是百年老店的招牌,我一早命人去排隊才得來的,不得不嘗。」

  「謝郎……」

  「謝公子……」

  謝玄英面無表情。

  習慣了。

  男人發痴,比女人可怕得多,至少姑娘家矜持,不會鍥而不舍地獻殷勤。

  這麼看,春風學院的學子中,陳知孝其實還過得去了。他對謝玄英的態度並沒有那麼露骨,雖然也有親近之態,但不露痴迷之色。

  然則,謝玄英不齒他的言論,總是淡淡的。今日游湖,他佯裝聽琴,不與眾人一道談笑,奈何離得近,話語斷斷續續傳入耳中。

  「山長前日問起陳兄的親事,怕是要為你說一樁好媒。」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輕佻,酒後拿同窗取笑,「陳兄,你期待不期待?」

  陳知孝道:「休要胡言亂語,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

  「恩師如父,若能得師長說親,亦為佳話。」都是年青男子,不談婚姻女人是不可能的,區別在於有的女人可以放嘴上說,有的只能暗示,「興許以後便不是『如父』了。」

  謝玄英瞥了陳知孝一眼。

  他們說的是春風書院山長之女,芳名不知,只知道排行第四,素有才名,乃是山長的掌上明珠。

  隨老師拜見時,對方在書房裡作畫,故匆匆一面,具體什麼樣忘了,依稀是個秀美婉約的女子。

  陳知孝擺擺手,道:「事關閨閣,莫要再說了。」

  「我們可什麼也沒說。」同窗大笑,促狹道,「陳兄想到誰了。」

  陳知孝馬上閉上嘴。

  又有一年長已婚的同窗,道:「春暉(陳知孝,字春暉,取自『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之意),妻賢則家安,能得一知心人,方能宜室宜家。你可曾想過要怎樣一位妻子?」

  這話說得老成,眾人皆點頭應是。

  借著醉意,陳知孝也沒平日那般拘束,道:「自是想要一賢惠的女子為妻。」

  「何為賢,何為惠?」

  「上敬父母,下撫子嗣,以夫為天,治家有道。」陳知孝給出標準。

  有人一針見血:「才學如何?」

  陳知孝猶豫了一下。他當然想做山長的乘龍快婿,呂娘子也頗得他意,但在女子才德方面,他卻不想妻子太過博學。

  「若是讀過四書,懂得些許道理,便足矣。」他回答,其所謂的四書,指的當然是女四書。

  坐在船頭,眺望遠處湖景的謝玄英,微不可見地哂笑一霎,心想:庸俗。

  他不明白,為什麼時人挑選妻子,都是同一套標準。

  賢良大度,孝順柔善,難道所有人喜愛的女子,都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列女傳》中的女子,還都各有不同呢。

  然而,謝玄英也有些迷惘。

  他確信自己期待著某一天的相遇,能夠鐘情於某一人。她或如春花嬌豔,或如秋月靜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她在何處呢?

  *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依傍太湖,園林眾多,景致自是最好的。

  但這畢竟是春風書院的地盤,也是高崇的故鄉。晏鴻之盤桓數日,還是慢悠悠地啟程回了松江。

  他在松江府有一書齋,名為「本念齋」,取自「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炎炎夏季,天氣燥熱,晏鴻之便會在本念齋避暑讀書。

  謝玄英陪同在側,每過三日,便去露香園給姨母顧太太請安。

  華麗的屋舍中,冰鑑上湃著李子和櫻桃,絲絲涼氣隨著丫頭的扇底風飄來,驅散暑氣。

  「三郎來了,快坐。」顧太太親切地招呼外甥,「取荔枝膏水來。」

  謝玄英入坐,接過丫鬟端來的一盞荔枝膏水,烏梅、桂、糖蜜和麝香的氣息混合在一處,令人口舌生津。

  他舉杯慢飲,膚色光潔如玉,竟然比上好的白瓷更溫潤一些。

  顧太太越看他越喜歡,道:「你托我找的人,已經有結果了。」她道,「淮安清河有位老安人,當年是宮中的典藥,曾服侍過太妃娘娘,不過,今年她才剛過五十的壽辰,怕是不會再願意奔波勞累。」

  謝玄英點頭。

  宮中女官放歸後,多配給低品官員,大小也是個官太太。即便今日年輕力壯,怕也不肯再伺候人。

  「還有一個是紹興府的吳娘子,祖父曾是太醫,她自小習醫,內宅中頗有名聲。三年前嫁給了臨山衛的百戶,卻不想倭寇進犯,成親不到半年就守了寡。」

  顧太太嘆了兩聲,道:「我思來想去,吳娘子是最合適的。只不過……」

  謝玄英察言觀色:「莫非有些不便?」

  「吳娘子的夫家是紹興大族,我聽聞她夫家不肯叫她再嫁,準備過繼子嗣。」顧太太為難,「縱然我去說,他們也未必肯放人。」

  女子行醫不是好聽的名聲,若家中殷實,不缺錢財,誰肯叫寡婦外出謀生?世家大族更愛惜臉面,若是放走了人,絕對怕被人說苛待寡婦。

  謝玄英微皺眉頭,卻無話可說。

  「可還有其他人選?」

  「我倒是還知道一個,只是……」顧太太十分猶豫,「她雲英未嫁,出來行醫怕是耽誤終身。」

  「姨母說笑了。」謝玄英不動聲色,「未婚女子,父母自不可能應允。」

  與外甥閒聊,顧太太較為放鬆,隨口解釋:「這倒不是,她父母雙亡,如今寄人籬下,倒也未必不成。」

  「無家累雖好,卻也要看醫術。」謝玄英一副不看好的樣子,「年輕女子,怕是經驗不足。」

  顧太太道:「她父親師從御醫,據聞也是自小習醫,只是是否擅長婦科,我確是不知了。」

  謝玄英點點頭,好像排除了她,又問:「是否還有更合適的人選?」

  「豈有這般容易。」顧太太苦笑,「江南之地,識文斷字的女子已是不鮮,可尋常人家,讀書識字便十分了不得,再懂些經濟算法,嫁到大戶人家也不虛了,哪還會行醫呢?」

  說白了,識文斷字是有錢人家的專利,但千金小姐絕不可能習醫,即便家學淵源懂得一二,也不會替人看病。

  然而,小家碧玉識字難,縱然學了家傳的醫術,只要不是家中過不下去,也以嫁人生子為第一選擇。

  顧太太思來想去,不得不承認:「照你的說法,要懂醫術,要識文斷字,最好還無家累,我思來想去,只有程姑娘了。」

  謝玄英皺眉,提出更苛刻的標準:「難道沒有三十餘歲,行醫多年,品性端方的女醫嗎?」

  顧太太嗔怪:「你不如去宮裡問問。」

  論起什麼地方女醫最多,莫過於宮中。太祖曾下令,要求地方上採選懂醫的女子,經太醫院考試後,載入名冊,以備招選。

  但謝玄英搖搖頭,輕輕道:「宮中如今已經沒有幾個女醫了。」

  立國之初,此制頗見成效,許多民間女醫受召入宮為女官。可時移世易,之後的皇帝多親近太監,女官之制尚且廢弛,何況女醫?

  顧太太無奈嘆息:「那就沒法子了。」

  謝玄英放下杯盞,道:「不如這樣,請姨母尋一生病的婦人,讓那位大夫辨證一二,有真才實學,我才好送人上京。」

  「這是應該的。」顧太太微微一笑,「正好,園中的荷花開了。」

  顧家是松江府的豪族,露香園是松江府的第一名園。

  一年四季,顧太太開宴無數,春日玳瑁筵,夏日碧芳席,秋日觀濤會,冬日賞梅宴……可謂是季季不落空。

  如今正值夏時,荷花盛開,請身份地位相當的夫人小姐來賞荷花,再不會出錯。

  謝玄英道:「那便拜托給姨母了。」

  -

  三日後,陳家接到了顧太太的帖子。

  黃夫人自然應允,親自回帖答復。但送走僕婦後,她便陷入了為難。

  顧太太的宴會在松江乃是第一檔的社交場所,擱在平日,她必定是要帶兩個庶女出席。尤其陳婉娘尚未定親,出去叫人相看一二,今後不管在不在此地說親,都不失為一樁好處。

  可偏偏墨姨娘剛去了。

  按照本朝慣例,「子為父母,庶子為其母,皆斬衰三年。嫡子、眾子為庶母,皆齊衰杖期」。

  現今陳婉娘和陳柔娘身上都帶著孝,如何能外出飲酒作樂?

  「唉。」她嘆口氣,對丫鬟道,「叫丹娘來一趟。」

  程丹若來得很快:「太太。」

  黃夫人三言兩語說明情況,道:「把顧太太送你的料子拿出來,我叫繡娘為你趕製一套衣裳,初一宴席,你與我同往。」

  「這,」她猶疑,「姊妹皆不能去,獨我一人……」

  黃夫人道:「顧太太專程送了東西來,也該叫她看一看。這事就這麼定了。」

  程丹若也不反對出去放風,聞言便點頭應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1:51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五章 顧家宴

  夏季當穿紗,顧太太送的料子裡,有一匹紫色的葛紗,產自廣東,輕薄透氣,且顏色染得極正,紫得恰到好處。

  程丹若穿越多年,第一次見這麼好看的料子,甚至有一點捨不得做。

  但黃夫人開口,不做也得做。

  繡娘加班加點趕工,趕在赴宴前為她做了一身紗衫,清新又雅致。而衫做紫色,別的顏色不好搭配,便選了不出錯的白色暗紋挑線裙,銀線若隱若現,風吹光照,隱約便露出貴氣來。

  等到赴宴的那日,黃夫人又給她一支珠釵,更添光彩。

  程丹若點了紫蘇陪同一道。

  黃夫人十分滿意,在車上便攜了她的手,關照:「你素來懂事,若是哪家姑娘小姐天真爛漫,口無遮攔,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程丹若點頭,在心中翻譯:要是哪位小姐夫人嘲笑你,都給我忍住,不許露到臉上來,不許爭執惹事。

  她都明白的。

  馬車軲轆轉動,終於到達露香園。

  丫鬟先下馬車,馬上就有體面的僕婦端來矮凳,供她們踩踏。接著,小廝引導馬夫,將馬車停往後街處,以免堵塞街門。

  隨著僕婦進入垂花門,又有青春妙麗的丫鬟上前來,輕輕一福身,迎著她們去見等候的顧太太。

  「可算來了。」顧太太一身蜜合色長紗衫,手臂攏著翠綠的翡翠鐲子,與頭面的玉簪是同一套,清雅而不失富貴。

  她先與黃夫人寒暄兩句,又執著程丹若的手,親暱地說:「丹娘也來了,我特意吩咐了蘭娘,叫她親自謝謝你。」

  「不敢當夫人誇讚。」程丹若屈膝行禮。

  黃夫人也說:「不過舉手之勞,偏你慎重其事。」

  「蘭娘可是我的心頭寶。」顧太太笑笑,慢慢帶她們往裡坐。

  今日設宴之處,不在正廳,而在荷花池畔的水閣,一路沿著回廊走去,空氣裡滿是荷花清香。待到閣中,冰山擺滿角落,絲絲涼意撲面而來。

  入座後,立即有丫頭捧來湃過的酸梅汁,還有一盤李子、甜瓜、紫菱、蜜餞的攢盒,全都切成小塊,紮著銀簽子。

  角落裡點著艾草做的香篆,清苦的香氣十分好聞。

  水閣四周早早拆了窗,一卷卷竹簾子高高束起,視野開闊。時有蜻蜓落在清澈的水波上,點出一圈圈漣漪。

  真美。

  程丹若想,這樣的風景,過去隨便一個節假日都能有,一張門票而已,但在此時此地,卻唯有富貴人家,方能見到這般靜謐美好的場景。

  不久,開筵了。

  黃夫人與眾位太太笑著閒聊,說荷花開得好,說今年雨水多,說江南最時興的衣裳料子,偶爾也聊起子女,道是長女已經出嫁數年,次女定親,等等。

  偶爾有人問及程丹若,她便簡略提一提,說是投奔來的親戚,換來夫人們的嘆息和讚賞:「你們是厚道人家。」

  待閣子那邊的小戲開唱,顧太太便叫兩個女兒:「你們怕是不耐煩聽戲的,蘭娘蓮娘,帶眾姊妹一道逛逛園子去,若想游湖,只管叫人去放船。」

  出來社交,和長輩們聽戲有什麼意思,自然是和小姐妹說笑有趣。眾小姐連忙應了,歡歡喜喜地去坐船。

  程丹若沒有動,假裝專注地聽戲。

  顧太太卻留意她,道:「丹娘性子靜,真叫我喜歡。」

  「這孩子也就這點好處。」黃夫人謙遜地說,「您謬讚了。」

  顧太太一笑,仔細端詳她片刻,確認她是真的沉穩,方才說:「你也一道去,別拘束,好好耍耍。」

  她都這麼說了,黃夫人自不能拂了好意,朝程丹若點點頭:「去吧,和我們坐一塊兒悶得慌。」

  程丹若福福身:「是。」

  她轉身跟上大部隊。

  少女們成群結隊地去往河邊,那裡已經停泊著幾艘小船。

  顧蘭娘叫妹妹領頭,自己卻留下來逐一安排,把一群身份地位、性格年歲相差的姑娘們,恰到好處地分開。

  看眾人的神色,不難知道分得合心合意,避開了齟齬。

  末了,眾人才發現她沒有上船:「蘭娘,你怎的不來?」

  「我同程姐姐暈船,就不過來了。」顧蘭娘巧笑倩兮,「一會兒我們在初芳閣等你們,咱們吃櫻桃酪。」

  「你長在江南,不會水也罷了,怎好意思說暈船。」相熟的女孩們紛紛笑開,「不行不行,快上來。」

  顧蘭娘趕忙討饒:「姊妹們饒了我吧,天熱,我暈了便想吐。」

  又有老成的姊妹勸道:「蘭娘是東道主,自不能同我們一道玩耍。」

  「欸,那蘭娘也罷了,那位……」一個驕縱些的女孩,準備找些樂子,團扇點點程丹若,掩唇笑,「快上船來,就等你一個了。」

  顧蘭娘卻道:「這可不成,你們都游湖去了,還不許程姐姐陪陪我?我正要好好謝她呢,上回爬山,我崴了腳,多虧程姐姐替我看了。」

  她這般說,那女孩哪裡還不清楚是維護,嬌俏地皺皺鼻子,放棄拿她取樂,對丫鬟道:「快劃船,我要去那邊摘荷花。」

  「劉妹妹歲數小,頑皮了些。」顧蘭娘笑笑,挽著程丹若的胳膊,「程姐姐可千萬別放心上。」

  程丹若道:「不敢當顧小姐一聲『姐姐』。」

  「要的,母親說,那日多虧了你。」顧蘭娘道,「大夫也說了,傷筋動骨最是難辦,若是錯了骨頭,以後可是跛腳。」

  她停下腳步,認認真真屈膝:「多謝程姐姐了。」

  程丹若避開了,道:「我是大夫,不必客氣。今日你找我,就是為這事嗎?」

  「原來姐姐看出來了。」顧蘭娘微微笑,「是母親囑咐我的,卻是件為難事。」

  她款款道明:「我家有一遠房親戚,病了好些時日,求到了我家。也找別的大夫看過,只是病得不巧,不好細說,便拖住了。聽聞程姐姐醫術過人,便想請你看一看,不知道可否方便。」

  若說不方便,等同於打顧家的臉。

  程丹若沒把客氣話當真,頷首:「可以。」

  「姐姐隨我來。」

  顧蘭娘帶她繞進花園,穿過月洞門,來到一處小小的偏院。裡頭已經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在等:「五小姐。」

  「這是我母親身邊的珍珠。」顧蘭娘道,「一應事情,你盡可吩咐她。」

  程丹若:「病人在哪裡?」

  「程姑娘隨我來。」

  裡間臥著一位婦人,見到程丹若來,勉強起身:「大夫,是大夫嗎?」

  「這是張旺家的。」珍珠簡單介紹了一句,又對婦人道,「媽媽,你有什麼不適之處,同這位大夫講。」

  婦人看了程丹若一眼,似是懷疑她的本事,但未曾多說什麼,羞恥道:「我這也不是大病,就是……」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口。

  程丹若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人:「我能掀開被子,看一眼嗎?」

  婦人羞得滿面通紅:「把脈不行嗎?」

  「看一看,我心裡更有底。」程丹若說,「都是女子,不必害羞,還是你告訴我是什麼地方不好了?」

  婦人猶豫下,實在說不出口,只道:「我怕嚇到姑娘。」

  「我是大夫。」程丹若看向垂手而立的珍珠,「把窗打開,亮堂些,然後你到院子裡守著,一會兒再進來。」

  珍珠不愧是顧太太調教出來的,立即將窗戶支起,自己則退到門外守著。

  程丹若這才靠近,掀起被子看了一眼。

  萬幸,不是什麼奇怪的性病,應該是子宮脫垂,已經能隱約看到部分。

  她謹慎地求證:「哪裡不舒服?」

  病人含糊:「腰酸得厲害,方便的時候不大舒服,肚子墜墜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下來。」

  程丹若頷首,詢問具體情況:「生過幾次?」

  婦人:「六次。」

  「每次生完就做重活了?」她道,「腿分開,摒氣,我看看嚴重程度。」

  婦人照做。

  子宮頸在外,宮體在內,算中度,但已經有些發炎。

  「看過大夫嗎?」她問。

  婦人羞慚道:「找穩婆吃過藥,只是不見好。這種病,實在不好叫大夫。」

  「常見病。」程丹若道,「你不算最嚴重的,但已經很厲害,都掉出來了。落袋在外,時常磨損,也易感染邪毒。」

  婦人問:「大夫,這能治好嗎?」

  「可以針灸。」程丹若道,「再開一個方子熏洗。」

  婦人道:「不用吃藥嗎?」

  「最好能吃些溫補提氣的方子。」程丹若說,「你家中可負擔得起?」

  婦人感激道:「家中略有積蓄,吃些藥倒是無妨。」

  「那自然最好。」程丹若沒有問她,為什麼家中有積蓄,卻還要生產完就做重體力勞動。

  她起身去叫珍珠進來:「紙、筆、針。」

  珍珠:「是。」

  東西馬上就到,顯然早有準備。

  程丹若一邊為婦人施針,一邊叫珍珠錄方子:「苦參、蛇床子、黃柏、烏梅,五倍子水煎,先熏後洗。補氣的方子就用補中益氣湯,黃芪四錢、炙甘草一錢、人參兩錢、當歸身兩錢、橘皮一錢、升麻半錢、柴胡半錢、白術兩錢。」

  珍珠能寫會算,不一會兒便寫完,遞給她看:「程姑娘瞧瞧。」

  「沒錯了。」程丹若刺下針,道,「最好常叫大夫施針,幾次即有改善,倘若不方便,在氣海、關元推拿一刻,常按足三里也有改善——知道足三里在哪而嗎?」

  婦人搖頭。

  「筆。」她伸手。

  珍珠連忙遞上毛筆。

  程丹若撩起她的褲管,在幾個穴道上用墨點了點,囑咐道:「不過,這些都只能調養,想要不再犯病,近些年最好不要再生育,若生了孩子,不能馬上做活,得臥床靜養才行。」

  婦人感激地點頭:「我都記下了。」

  她還想說什麼,忽而瞥見竹簾外頭,有個小丫頭探頭探腦,似有事說。

  珍珠出去,低聲問:「什麼事?」

  小丫頭附耳過去:「五小姐身邊的翡翠姐姐,要我和姐姐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2:09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六章 小騷亂

  珍珠匆匆掀起簾子,彎腰在程丹若耳邊道:「程姑娘,有一樁麻煩事,勞你去一趟初芳閣。」

  程丹若料想是哪位小姐出了意外,問:「具體什麼情況?」

  「好像說手動不了了。」珍珠道,「勞煩您看看。」

  程丹若點點頭,拔掉針:「走吧。」

  初芳閣是在荷花池另一頭的二層小樓,能眺望整片湖泊。顧家時常在那裡設宴賞景。

  顧蘭娘早早準備了茶點,打算在這裡款待其他小姐們。

  程丹若到這裡時,不大的小樓中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顧太太、黃夫人都在,還有幾位不熟的官太太。

  「程姐姐來了。」顧蘭娘在外等著,一見她,急急忙忙拉入室內,道是,「劉妹妹跌了一跤,肩膀又疼又腫。我想你會治腿折,指不定也知道怎麼辦,畢竟是女兒家,叫大夫總不便利。」

  程丹若點點頭,隨著丫鬟入內。

  之前差點刁難她的姑娘,抽抽噎噎地坐在榻上:「娘,好疼,我的手一點動不了了,是不是已經都要殘廢了?」

  她母親摟著她:「我的兒,莫哭,大夫馬上就來。」

  顧太太已經瞧見程丹若,趕緊叫她過來:「丹娘,快給珍娘瞧瞧,這到底是怎麼了?」

  又向夫人解釋,「已經去叫金大夫了,只是沒這麼快,珍娘疼得這般厲害,先看看總是好的。」

  程丹若先觀察劉珍娘,感覺她肩膀明顯不對稱,問道:「跌跤的時候是不是手肘撐地?」

  顧蘭娘忙說:「是,她手撐了下。」

  程丹若道:「我要上手看看,有點疼,忍忍。」

  劉珍娘扭頭:「我才不要!」

  「聽話。」她母親摟住她,關切地問,「要不要緊?」

  「我看看。」程丹若輕輕托住她的手臂,看到明顯的方肩,摸向鎖骨下,能感覺到肱骨,「劉姑娘,我要把你的手臂曲起來,搭在肩上,你要忍住。」

  搭肩試驗完畢,手肘貼近胸,手掌卻無法搭到肩上。

  「脫臼而已。」她語氣平淡,「要試著復位嗎?」

  劉太太十分遲疑:「你行嗎?」

  程丹若道:「也可以等金大夫來,多疼一會兒而已,沒事的。」

  劉太太看向顧太太,顧太太知曉她的顧慮,道:「金大夫五十有六,倒也無妨。」

  「不要!」反抗最強烈的卻是劉珍娘,「娘,我才不要外人碰我。」

  劉太太問:「復位可要觸碰身體?」

  程丹若實話實說:「金大夫要不要,我並不清楚,若是我,自然是要的。」

  未嫁的姑娘家,終歸要小心為好。劉太太沒多猶豫,道:「那先由你試試吧,輕些。」

  家屬同意,程丹若沒什麼好說的:「請為我準備水。」

  丫鬟們端了熱水來,服侍她洗手擦乾。

  她走到榻邊,道:「劉姑娘,你要放鬆些,太緊張很容易失敗。」

  劉珍娘腮邊帶淚,咕噥道:「疼的又不是你。」

  「放鬆。」程丹若判斷著她的肌肉情況,「這是最合適的辦法,換做外面普通人家,蹬一腳就好了。」

  劉珍娘瞪大了眼睛:「你、你敢?!」

  「放鬆。」程丹若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深吸口氣,跟著我,吸氣,好,屏住,慢慢吐出來,再來一次。」

  她一旦切換到專業領域,口氣就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劉珍娘又疼又怕,眼中含著淚,卻得不到母親的支持。

  沒奈何,只好跟著吸氣,努力放鬆。

  程丹若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叫她彎曲肘部,一手握住肘部,牽引外展,再外旋上臂,內收,讓肘貼近胸。

  而後,只聽清脆一聲響,關節即刻復位。

  「還疼嗎?」她問。

  劉珍娘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臂,倏而驚喜:「不疼了,娘,不疼了。」

  「謝天謝地。」顧太太鬆口氣,「送些櫻桃酪和金橘水給程姑娘吃。」

  程丹若前後忙碌近一個多小時,也累了,主人盛情,不好推辭,道了聲謝,接過來慢慢品嘗。

  櫻桃酪就是櫻桃刨冰,冰塊、蔗漿、乳酪和櫻桃,放在水晶似的杯盞中,甜而涼爽,絕對是古代最奢侈的享受。

  金橘水就是金橘切開煮的熟水,加了蜂蜜,也甜滋滋的。

  糖分下肚,疲憊大為緩解。她舒了口氣,卻仍然十分不解:顧太太大費周章,就是為了讓她給一婦人看病嗎?

  子宮脫垂不是罕見病,大部分勞動婦女都有這些症狀,一般水平高的穩婆,說不定都知道怎麼治。

  為什麼要找她?

  --

  安撫好劉太太,顧太太又吩咐丫頭,一會兒金大夫來了,立即請過來再復診。隨後,方才邀請黃夫人,到一旁的偏廳喝茶。

  清茶上來,兩人說過場面話,轉入正題。

  顧太太道:「陳太太,我也不瞞你,有一樁為難事,想聽聽你的想法。」

  黃夫人訝然:「顧太太但說無妨。」

  顧太太這才說了原委。

  黃夫人捧著茶,意外極了:「想請丹娘去京城,為晏太太調理身子?」

  顧太太頷首,解釋道:「既是你們家親戚,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若不是實在尋不著人,我也不敢開這個口。」

  「這且不說。」黃夫人心中盤算,「晏家……是海寧的晏家嗎?晏太傅家?」

  「正是。」顧太太介紹道,「子真先生是我外甥的老師,他老家在海寧,但父母均已過身,如今,晏太太隨長子居住在京城,子真先生卻在江南講學。」

  她懇切道,「他們夫妻二人雖分居兩地,卻鶼鰈情深,彼此掛念。聽聞老妻身體有恙,便托我尋訪女醫,希望能慢慢調理。」

  謝玄英替老師分憂,自然是好事,可程丹若是未婚女子,為名譽計,顧太太就沒提自家外甥,說成是晏鴻之的意思。

  左右以他的年紀,孫子都比程丹若小不了幾歲,無須避諱太多。

  黃夫人一時未語。

  「你們家若是覺得不妥,我便回絕了。」顧太太察言觀色,明白有戲,卻故意慚愧道,「唉,原也是我孟浪。」

  黃夫人這才道:「丹娘雖借居我家,終歸不姓陳,此事還要問過老爺和她自己的意思才是。」

  顧太太微微一笑:「這是自然。」

  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丫頭回稟金大夫來了,又趕忙過去。

  金大夫隔著簾子問了幾句,撫鬚道:「出臼而已,如今既已恢復如常,已是不要緊了。」

  劉家母女如釋重負。

  金大夫又道:「這幾日須小心,手臂莫使力,再脫一次,今後便時常如此。」他是積年老大夫,頭髮鬍子花白,說話慢條斯理,不知多有說服力。

  劉太太關切地問詢許久,才放大夫離開。

  此時,也到了散宴的時候。

  顧太太帶著兩個女兒,將客人好好送走,對劉太太母女,說是「招待不周」,對黃夫人,說的是「今兒未能盡興,改明兒天氣涼了,咱們登高去」,對其他人也是八面玲瓏「下旬某娘及笄,我定是要去的」。

  人人不同,句句貼心,何止本事。

  而等到客人都散去,事情也還沒完。

  顧太太先問了女兒幾句,又命人回稟今日雜事,摔了盤子碟子的罰錢,被抓到偷奸耍滑的發落。

  忙到點燈時分,方才得空歇息,卻使人叫了謝玄英來。

  謝玄英進門請安:「姨母安。」

  顧太太見他面色冷淡,心中好笑:「今日嚇到你了,已經沒事了。」

  謝玄英抿住唇。

  劉珍娘跌跤一事,其實另有隱情。

  且說一群小娘子游湖上岸,意猶未盡,見湖邊有一假山,山上有座亭子,便說要去坐坐,歇歇腳。

  這自無不可,顧蓮娘就帶著大家上去了。

  然而,亭子地勢高,隔一排矮矮的竹林就是二門的牆,牆外即是外院。

  謝玄英知道顧太太今日宴客,自不會進二門,但顧老爺有事相召,他離開客院到前院的書房,此路最近。

  好巧不巧,走過去的時候,小姑娘們正在登高遠眺。

  有個十歲左右的小娘子,正處於朦朦朧朧,又還被當做小孩子的年歲。乍見牆外徐徐走來一美人,脫口而出:「這人是誰?好美。」

  雖說大家小姐都知道避嫌,但人非草木,終究不可能時時拿教條當人生準則。如劉珍娘,在家如珠如寶,膽子大,性子嬌,反而探頭瞅了眼。

  小姐妹們也好奇,你擠我,我擠你,多多少少都忍不住張望一二。

  這一看,大家都看住了。

  不知道是誰心如小鹿,又是誰面色羞紅,轉頭欲避,總之,大家心慌意亂,互相推搡,一時不慎,有個女孩便歪了歪,撞到了踮腳的劉珍娘。

  「哎喲。」她跌跤,下意識地撐手。

  肩膀脫臼了。

  「好疼。」她哭叫起來,害得眾人更為驚慌。

  這點騷亂傳到牆外。謝玄英扭頭,見亭子上亂作一團,眉頭就皺了起來,立即走開。

  回頭著人打聽,知道有位小姐扭了手,更是頭疼。

  然而,這些事在顧太太眼中,都不算什麼事。

  青春正好,知慕少艾,誰都有過這樣思慕的年紀。所以,她這次並未責怪帶眾姊妹上亭子的顧蓮娘,也沒有指責什麼,反而寬慰外甥:「程姑娘在場,很快就治好了,不過虛驚一場。」

  謝玄英揚眉。

  「她給人開的方子,與之前請的大夫如出一轍。」顧太太道,「可見雖然年輕經驗淺,到底是自小耳濡目染,治些普通的病症當是不難。」

  謝玄英勉為其難:「聽姨母的。」但他好似不看好,「我看,陳副使家未必肯放人。」

  顧太太卻道:「這可未必。」

  她仔細和外甥分析:「今日我一瞧,便知道有戲。陳大人九年期滿,許是年末就要上京,屆時可不得四下打點?若能送一個親戚入晏府,也多一個去處,我記得子真先生的長子,如今在戶部當差吧?」

  謝玄英點點頭,眼中透出幾分淡淡的不屑。

  顧太太看出來了,也笑:「就算是親生女兒,還有送入宮去博富貴的,何況只是一個遠房親戚,留在家中當半個丫頭,不如結一門善緣。」

  謝玄英冷笑:「我老師家可不是給他們博前程的地方。」

  他皺眉,很擔心似的:「那位程大夫,品性如何?若也是攀龍附鳳之輩,寧缺毋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1:14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七章 各安排

  這回,顧太太卻是想了想,方才道:「我自詡看人也有幾分眼光,那位程姑娘倒是個好的,為人分寸,雖身世飄零,卻不自怨自艾,愛慕虛榮。」

  謝玄英道:「這便好。何時有了準信,姨母再同我說,我安排人手。」

  顧太太嗔怪:「同姨母生分什麼,此事必幫你辦妥。」她猶豫了下,笑問,「這幾日,你還要往本念齋讀書?」

  謝玄英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說是讀書,不過消暑。若姨母不嫌棄,就叫七郎同我一塊兒去吧。」

  顧太太喜不自勝:「子真先生不介意,我是巴不得的。若七郎敢頑皮,你盡管罰他。」

  「姨母放心,我必看顧表弟。」

  兩人閒言幾句,就此定下。

  幾乎同一時間,陳家也在說同一樁事。

  黃夫人沒有先和程丹若說,反而等到陳老爺回來,較為慎重地提起了顧太太的請求。

  就如顧太太所預料的,陳老爺也心動了。

  「晏家……」他撫須沉吟,「怎麼就找到丹娘了?」

  黃夫人道:「我估摸著,顧太太留意有些時候了,只是尋不著合適的。上巳時顧五姑娘出事,才知道丹娘懂醫,恐怕那會兒都沒放心上。過了幾個月才說,想是實在尋不著人了。」

  她分析得合情合理,陳老爺不由連連頷首:「依夫人之見,該不該答應呢?」

  黃夫人壓低聲音:「老爺當為二郎想想。」

  提起嫡長子,陳老爺愈發心動:「你是說……」

  「先前二郎來信,沒少提子真先生,春風書院雖好,誰嫌多一條路?將來咱們回京,二郎若是能得幾句點撥,比什麼都強。」黃夫人一門心思為孩子考慮,說得句句在理,「丹娘能結這門善緣,何必眼睜睜放過?」

  陳老爺讚成:「你我多年不曾上京,可將來二郎的前途,還在京中。」他沉思少時,果斷拍板,「就這麼定了。」

  黃夫人:「老太太那裡……」

  「我去說。」陳老爺十分爽快,「關係到二郎的前途,母親必不會駁。」

  黃夫人應下,道:「那我好好勸勸丹娘。」

  「她素來孝順,豈有不應之理?」陳老爺渾然不曾放心上。

  既然說定,他顧不得休息,趕緊去萱草堂請安。程丹若正服侍陳老太太吃藥,他朝她笑了一笑,誇讚道:「丹娘有心了。」

  「表叔安。」

  「我和老太太說幾句體己話,你先下去歇著吧。」陳老爺溫言道。

  「是。」

  待她走遠,陳老爺才將事情原委告知母親,又請罪:「兒子不孝,丹娘本該照顧母親,我也捨不得她,但……」

  他欲言又止。

  陳老太太閉目養神,半晌才說:「你這是已經決定好了,通知我一聲?我統共就這麼個知心人,你們也容不下嗎?」

  「母親言重了,兒子斷不敢如此。」陳老爺忙道,「只是想將丹娘送出去一年半載的,正好也能為孝哥兒尋一門好親。待那邊事了,便依母親的意思,屆時,孝順您的日子有的是呢。」

  陳老太太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你媳婦肯了?」

  「她斷沒有違逆母親的意思,只是怕未成親先納妾,不好說人家。」陳老爺居中調和,「丹娘的事,必定依母親的意思。」

  陳老太太得了準話,終於滿意:「也罷,難得丹娘有這緣法,不過……」她沉吟片時,一針見血地問,「倘若有些是非,又當如何?」

  陳老爺也不是沒想過,輕輕嘆息:「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他勸,「母親,孝哥兒已經中了秀才,明年,我就想他下場試試。」

  陳老太太能養出一個進士兒子,自然不傻,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她略微頷首:「那就這樣吧。」

  陳老爺與母親交換一個眼神,達成共識。

  而這一切,程丹若直到兩日後,才從黃夫人口中聽說。

  「晏家要請我為他們太太調理身子?」她十分吃驚,完全摸不著頭腦。

  說來,這是件好事。一個多月來,她時常思考該如何提出自立門戶,卻遲遲尋不著合適的契機。現在有機會離開陳家,另謀生路,正中下懷。

  不過不能就這麼答應,她趕緊推辭:「我懂什麼,不過學些皮毛,如何能擔起重任呢。」

  「顧太太與我說了,女醫難尋,最好識文斷字又無家累,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何必妄自菲薄。」事情已定,黃夫人怕她出幺蛾子,不吝讚美。

  程丹若依舊搖頭,道:「老太太身邊離不得人。」

  「老太太的病左不過靜養,別說還有丫頭們日夜侍奉,柔娘、婉娘也大了,該學著怎麼盡孝。」黃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若不放心,教教她們就是。」

  程丹若微微一怔。

  她以為黃夫人不過客氣,內心肯定希望她拒絕,沒想到全然相反。

  陳家希望她去晏家?為什麼?

  「這……」她貨真價實地露出為難,「我從未正經與人瞧過病,怕是不好。」

  黃夫人寬慰:「想來不是什麼急症難症,否則什麼御醫請不到?怕是女人家的小病小痛,找人調理罷了。」

  程丹若低聲說:「我怕做不好,反倒辜負顧太太的美意。」

  黃夫人說:「怕什麼,哪個大夫敢說自己什麼病都治得好?不過一試。也好叫你知道,你表叔翻年便該回京述職,屆時便接你回來。」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不容程丹若拒絕。

  真可笑,明明心心念念想離開陳家,可當他們迫不及待地想送她離開,仍然令她感覺到一絲澀意。

  「我明白表嬸的意思了。」她垂下眼瞼,「老太太那裡……」

  「老太太都知道,也同意了。」黃夫人拍拍她的手,「我會叫紫蘇和鄧媽媽陪你去。」

  程丹若推卻:「鄧媽媽是表嬸身邊得用之人,如何能捨給我,再說去別人家,沒有再帶丫頭的道理。」

  她頓頓,轉而問:「不知晏家是何許人家,晏太太病症如何?」

  黃夫人說:「是海寧晏家的一支,其祖父是成祖的老師,子真先生自己則是有名的大儒。他的夫人隨長子居住在京城。」

  程丹若怔了怔,想起天心寺的那位「晏老先生」,不由問:「他們是顧太太的親戚?」

  「子真先生有位弟子,是顧太太的外甥,出自靖海侯府。」黃夫人寬慰道,「你放心,不會叫你去不三不四的人家,對你有好處呢。」

  姓晏,又和顧太太沾親帶故,那應該是天心寺的師生二人沒錯了。

  程丹若略略安心,雖仍有疑惑,口風卻松:「我……」她艱難地說,「容我再伺候老太太幾日。」

  「你的孝心,老太太也是知道的。」黃夫人不敢逼太緊,道,「這樣,等過了立秋再啟程,如何?」

  程丹若沉默一刻,微微點頭:「我聽表嬸的。」

  *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程丹若依舊仔細服侍陳老太太,不露半點喜色。

  五、六日後,陳老太太才主動道:「到了晏家,仔細做事,莫要輕狂。」

  程丹若道:「我捨不得老太太。」

  「傻孩子。」陳老太太微微一笑,「別人可沒這福氣。」

  「能留在老太太身邊,才是福氣呢。」她也微笑。

  陳老太太更是開懷,暗示道:「來年咱們也回了京城,自會接你回來。」

  程丹若:「有您這句話,我才安心。」

  「好孩子,你放心,只要我還喘著氣兒,自會安排你的前程。」陳老太太第一次明確暗示婚事,「有我老婆子在,虧待不了你。」

  程丹若放下藥盞,依偎在老人身邊,好似雛鳥眷林。可她心裡清楚,面上笑得再真切,胸膛卻是冷冰冰的,一點暖意也無。

  展眼,六月過去,七月到了。

  按節氣算,此時已是立秋,但秋老虎仍在,江南一帶仍然炎熱得很。

  這幾日,陳柔娘和陳婉娘每日早早來萱草堂請安,接替程丹若伺候的活計,餵老太太吃藥喝茶,替她擦身抹臉。

  程丹若抱著交付病人的心態,詳細地告訴她們,中風病人要注意什麼。

  兩個女孩也學得認真,每日輪流替祖母熬藥,家中上下皆稱孝順。

  程丹若因此得了些許空閒,見縫插針處理一些私事。

  她叫來白芷的媽媽,告訴她:「我要去京城,陳家不久也將上京,怕是不會再回松江府了。」

  白媽媽大吃一驚:「姑娘要去何處?」

  程丹若三言兩語說明原委,不等老僕委屈,直接托出計劃:「我打算將白芷放出去,她也不小了,你們替她尋一門親事,今後好好過日子吧。」

  白芷更驚訝,脫口便道:「我不走,我伺候姑娘。」

  「你們從大同一路送我到陳家,又跟來松江。可以說,如果沒有你們一家,我早就死了。」程丹若輕輕一嘆,懇切道,「如今我寄人籬下,前途難測,白芷跟著我,只會耽誤終身。」

  白媽媽卻是忠僕,規規矩矩說:「姑娘玩笑了,伺候主子才是正經事,算什麼耽誤?」

  「我已經決定了。」程丹若不容置喙,「待她放良,你們好好說一門親事,江南富庶,過日子不難。」

  白芷跪下,聲音已有哽咽,懇求道:「姑娘不要趕我走,我捨不得姑娘。」

  程丹若卻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不日我就回稟夫人,放她歸家,你們過幾日來接吧。」

  白媽媽猶豫了下,也著實想念女兒,便提了一個折中的法子:「既然陳家不久要上京,屆時,我們家一同去就是,總不能留姑娘獨自在京城,連個使喚的人也沒有。」

  白芷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姑娘,你身邊不能沒有一個自己人啊。」

  她們說得在理。

  程丹若沉默片時,微微一笑:「那這樣,你們先留在江南,等我安頓下來,有了前程,再傳信於你們,你們再來尋我,如何?」

  白芷破涕為笑:「是,以後我還服侍姑娘,姑娘不要趕我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1:20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八章 離宅門

  白芷是程丹若的丫頭,她要放歸,黃夫人自無意見,派個媽媽去衙門走一趟,消去奴籍就是了。

  但白芷不肯馬上走,留下來為程丹若趕製衣裳。

  這日,她和紫蘇一道服侍程丹若睡下,便在房裡點燈納鞋底。

  紫蘇勸道:「你也歇歇,沒日沒夜做,仔細傷眼睛。」

  「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我家姑娘。」白芷借著朦朧的燭光,咬斷手中的棉線,「我總要盡盡心意。」

  紫蘇嘆了一聲,也不再勸,反而道:「程姑娘看著冷,心卻軟得很,自己還沒個著落,先為你打算妥了。」

  白芷笑笑:「你伺候我家姑娘上京,自有你的前程。」

  紫蘇道:「我倒不怕程姑娘待我不好,這兩年伺候下來,我自是清楚這位主子是好性兒的。只是將來……」

  她欲言又止:「你也聽說了吧,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留姑娘在家的。」

  白芷沉默地點頭。

  紫蘇喃喃:「真是沒想到啊,雖說陳家衣食無憂,留下也不失為一樁好處,可下次進門,不是客人,是……唉!」

  她沒什麼見識,做丫頭的能混上姨娘,自然是祖上燒高香,將來生的孩子不再是奴籍,成了正兒八經的主子。

  可程丹若進來時是客人,再窮再寒酸,那也是客人,要以禮相待。

  然而,妾……良妾也是妾,何苦來哉?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隔日,黃夫人喚程丹若過去,告訴她一個緊急消息:「方才露香園來信,道是五號再走,走海路,坐船去京城。」

  程丹若十分意外。

  原定好了七月初三出發,走京杭大運河,到天津轉通州,再赴京城。現在怎麼突然要走海路?

  「這是為何?」她問。

  黃夫人道:「倒也未說緣由,怕是有什麼變故吧。」

  程丹若無奈。連黃夫人都不知道,她就更沒資格知道了,不過也是小事,早兩日晚一日的,結果都一樣。

  七月初四晚上,陳柔娘和陳婉娘結伴而來,與她道別。

  陳柔娘因為婚事,對這個表姐心懷歉意,贈了她一支金釵做離別禮:「出門在外多有不便,這支金簪是實心的,手頭若有不便,當了也能對付一些時候。」

  程丹若推辭:「這太貴重了。」

  「姐妹一場,下次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陳柔娘心下悵然,道,「就當留個念想吧。」

  她也不想搶表姐的姻緣,可就如姨娘所說,有的事不爭就輪不到自己。婚姻事關終身,不是講姐妹情誼的時候。

  現下終身有靠,陳柔娘自然想彌補一二,不容分說:「你若是把我當表妹,就收下吧。」

  話已至此,程丹若只好收下。

  陳婉娘來得又晚些。

  「我也沒什麼好東西,你明日要走了,這兩身衣服便給你,原是我準備穿的,還未上過身。」

  墨姨娘過世後,她清減許多,衣裳也不愛紅了,皆是藍綠月白。這回送給程丹若的裙子,便是兩件桃紅嫣紅的羅裙,顏色鮮豔非常。

  程丹若收下:「多謝你。」

  「下次再見,不知何年何月。」古代就是如此,一別難再見,連小小的女孩都知道離愁,「你在外頭,自己可要小心,有事便寫信來,我在太太、老太太那裡提你一句,指不定就能接你回來。」

  「多謝你。」程丹若笑笑,又說了一遍,「多謝。」

  「雖然你不是我們家的,好歹也處了兩年,謝什麼。」陳婉娘撇撇嘴,依稀又見過去的嬌蠻。但人總是會長大的,她一字也沒提父母的安排,略略坐會兒,便告辭回去。

  程丹若繼續收拾行囊。

  其實,黃夫人、陳老爺和陳老太太,都給她準備了東西。

  黃夫人送了二十兩銀子,陳老爺給了她一張名帖,陳老太太送了本佛經,一個玉鐲子。

  她都帶上了。

  然而即便如此,所有的衣裳首飾,被褥鋪蓋,也只裝滿兩個箱子。

  初五,顧家一早便派了馬車過來。一位三十餘歲的老婦人自稱姓張,專程來給陳老太太請安。

  「奴夫家姓張,我家太太命我和我家男人,送些土儀給京中的靖海侯夫人,因此一道上京。」張媽媽解釋地很詳細,「這一路,由我服侍程姑娘,待到了京城,程姑娘安頓下來,老奴再回來,向您老人家請安。」

  顧太太如此周全,陳老太太無比滿意:「有心了。」

  而等到程丹若和紫蘇上了馬車,張媽媽又妥貼地解釋:「姑娘放心,這一路必是平安無事的。」

  程丹若不是第一次出遠門,平靜地問:「怎麼走?」

  張媽媽道:「今日趕些路程,到太倉天妃鎮,在那裡登船出海。」

  江蘇太倉的天妃鎮,其實就是瀏家港。在另一個世界,鄭和七次下西洋,均從瀏家港起航,如今也是海運的主要港口之一。

  程丹若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車夫一揮鞭,馬車飛快跑了起來。大約半個時辰後在河邊停下,松江到蘇州,當然還是坐船來得快。

  江南水網密布,運輸的船隻已經十分成熟。碼頭上人來人往,到處是幫人挑行李的民夫。

  張媽媽喚了丈夫來,叫他去尋兩人,將程丹若的箱子抬上去,自己則去旁邊的茶棚買了兩件點心:「姑娘墊墊。」

  只此一項,就讓程丹若刮目相看。

  待民夫抬好行李,張媽媽才攙扶她下馬車。

  程丹若戴上準備好的帷帽,在紫蘇和張媽媽的護衛下,直接進艙房休息。

  「姑娘歇歇,船要一會兒才開。」

  她點點頭,支起窗戶通風。

  張媽媽見只開了一道縫,外頭並不能看見裡艙,沒說什麼,自己安頓去了。

  中午,船家的老婆送來一碗黃魚麵,慚愧道:「今日匆忙,沒什麼能入口的,姑娘且將就。」

  縱然前路茫茫,但離開了陳家,程丹若心底也有幾分輕鬆,微微笑:「無妨。」

  麵條並不難吃。

  過了午間,她聽見外頭有些響動,不久後,船便開了。

  離開碼頭後,河邊倏然開闊。

  程丹若支高窗戶,望著河水出神。

  一下午無事。

  晚間,船家送來新鮮的漁獲,鯽魚湯、糖醋魚塊、蘆筍炒肉和醃鴨蛋,吃著很不錯。

  水流平靜,一夜好眠。

  次日上午,就到了太倉。

  其他人先下去,而後張媽媽才來迎她,道是行李一會兒直接搬上船,約莫要一兩個時辰,傍晚才起航。

  「既是要出海,該去天妃宮拜拜。」她這麼建議。

  程丹若自然應下。

  天妃宮就是娘娘廟,供奉的是沿海地區的神女媽祖,靠海的人為保平安,每次出行都會去廟中祭拜求符。

  才到門口,便見來來往往無數百姓。

  程丹若下了馬車,這才見到晏鴻之和謝玄英師生。

  「程大夫。」晏鴻之表現得很客氣,「你是第一次來天妃宮嗎?」

  她點點頭。

  「那就拜一拜吧,聽說第一次出海的人拜最靈。」他笑笑,抬步上去。

  程丹若等謝玄英先走,但他卻示意她和丫鬟跟上,自己則留下了張媽媽:「你為何在此處?」

  張媽媽畢恭畢敬道:「表少爺,這幾日是老奴伺候程姑娘。」

  他卻道:「馬上就要出海,船上多有不便,你不去採辦物什,跟著做什麼用?罷了,這裡不需要你伺候,將事辦妥,別出了岔子。」

  張媽媽被他發落一頓,也不敢辯解,趕忙應下:「老奴糊塗了,這就去。」

  她趕忙追上,詢問程丹若是否需要買些東西。

  程丹若道:「買些甜瓜、西瓜、柑橘之類能存放的果類,還有核桃、花生、松仁之類的堅果,如果方便的話,再買一匹廉價的皂紗。」

  張媽媽不敢大意,陪笑道:「可要再來一些糕點?」

  「糕點放不住,還會招老鼠。」她想想,道,「路過藥鋪的話,買一些薄荷和酒來。」

  又掏出銀錢給她,「不夠同我說,多了請你吃茶。」

  張媽媽應下,急匆匆去了。

  她走後,程丹若便對紫蘇道:「那邊有包子鋪,你去買些吃的。」

  紫蘇略微猶豫,但她比白芷有覺悟:「是。」

  閒雜人等離開後,程丹若方才對晏鴻之道:「老先生,大恩不言謝,我雖人卑力微,若有差遣,也請您盡管吩咐。」

  晏鴻之啞然。

  他壓根不知道謝玄英找的女醫,就是天心寺一晤的程丹若,得知此事,別提多意外了。但謝玄英道:「我亦覺不妥,然則姨母力薦,不便違逆,左右不必與之相見,打發人送她上京就是。」

  晏鴻之也沒深想,誰知突然接到家中信函,道是兒媳為他添了長孫,這才改了主意,準備立即返京,回家過中秋。

  既然都要走,自然不必分兩路,竟是要同行一陣了。

  「程大夫不必客氣。」晏鴻之與顧太太想的如出一轍,不便將此事安到謝玄英的身上,只好冒領功勞,「原也是巧合。」

  程丹若笑笑,沒有當真。

  就算真是機緣巧合,沒想是她,到底幫了她一把,還讓陳家心甘情願。

  這份恩情,自然要記,正如陳家的恩情,哪怕離開了,也要好好還。

  「是。」她口中道,「想來也是如此。」

  雙方點到為止,沒有再交流,直接進去參拜媽祖。

  天妃宮才建沒多久,神像十分鮮豔。無數虔誠的信眾三跪九叩,祈禱自己或家人出海平安,不要遇到風暴,不要遇到龍王,好好歸來。

  程丹若隨大流拜了拜,求了一個護身符。小小的一個,十文錢,黃紙上印著粗陋的媽祖像,畫風非常抽象。

  但所有人都認認真真收起,彷彿這樣,就能安撫出海的恐懼。

  真有意思。

  她想著,將其放入荷包。

  假如真有神佛,就請庇佑她開始新的生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1:2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3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二十九章 七月七

  出海用的是遮洋船,也就是沙船,底很平,方頭方尾,體型寬扁,吃水淺,很適合在近海航行,原是運糧所用,現今亦用來載人。

  和之前一樣,行李先上,等到民夫們走完,程丹若一行人才登船起航。

  趕了整天的路,眾人均十分疲憊,來不及參觀船隻,草草洗漱便歇下不提。

  次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在艙房裡眺望,就能看見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洋,遠方有海鷗飛過,留下曼妙的倩影。

  紫蘇忍不住看了許久,道:「姑娘,我是第一次出海呢,這看起來太大了,不知道何處才有盡頭。」

  「盡頭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程丹若高高支起窗戶,任由陽光灑進屋子。她收拾行李,拿出請張媽媽買的皂紗,「過來替我做些針線。」

  面朝大海,心中便豁然開朗。

  紫蘇活潑很多:「姑娘要做什麼?」

  程丹若回答:「在傘上做一圈紗幕,同帷帽彷彿。」

  紫蘇奇怪:「姑娘自有帷帽,何必又做?」

  她笑笑:「做好你就知道了。」

  這不是什麼大事,悶坐在船艙裡也無趣,紫蘇奇怪歸奇怪,仍舊替她找出皂紗裁剪,比劃著在油紙傘上縫了一圈。

  程丹若則用線量出半徑,以簪子做圓規的支腿,裁出傘面的圓環,用線小心地在內外兩面縫了。

  午時左右,張媽媽送來飯食,才出海,還能見到綠葉蔬菜,豆角、豬肉、豆腐與一道魚丸子。餐後,柏木又拿來一碟櫻桃,道是:「昨日在碼頭採買的,也算水靈,姑娘吃個新鮮吧。」

  紫蘇接了。

  待柏木離去,她才猶豫著試探:「姑娘,這謝公子也太客氣了些。」

  程丹若卻說:「怕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

  紫蘇不解。

  「假如是主子的吩咐,他哪裡會一字不提。」她道。

  紫蘇拍拍額頭:「是了,我糊塗了。」她赧然,「這兩日暈暈乎乎的,竟要姑娘提點我。」

  「又不是什麼大事。」程丹若道,「吃吧,櫻桃容易壞。」

  另一邊,柏木也將方才的事回稟給謝玄英。

  「小人自作主張,分了一碟櫻桃去。」柏木笑道,「雖不是什麼稀罕物,畢竟是客人,禮數周到了,下頭的人也盡心辦事。」

  謝玄英頷首:「合該如此,做得好。」

  柏木心中一定,臉上笑:「不敢當主子誇獎,這是小人分內之事。」

  謝玄英道:「程姑娘那邊是女眷,怕是有不便之處,也無處說,你多留心。」

  「是。」

  午飯後,日光漸盛,程丹若小睡了會兒,等到下午兩點左右醒來,又抓緊做了會兒針線活兒。

  日頭偏西時刻,終於完工。

  正巧,太陽已經沒那麼曬了。程丹若道:「走吧,我們出去散散步。」

  紫蘇愣住:「出去?」

  「不到下頭,就在這一層散散。」

  紫蘇猶豫不決。雖說她們住的這層,只有三位主子,其他如張媽媽,都是住在下人房裡,民夫、舵手之流,更是不可能靠近。

  但外頭終歸有男人。

  然而,程丹若並不在乎她的感受,自顧自推門出去。

  艙房的窗很小,哪怕整日開著也覺得悶。一走到外面的甲板,海風拂面,頓時清涼太多。

  程丹若打起自製的遮陽傘,立在船頭遠眺。

  紫蘇牢牢跟著她:「姑娘。」

  「看,夕陽很美吧。」程丹若說,「都說海上升明月,但海上的日出和日落,才是最美的。」

  天空一望無際,海洋也看不見盡頭,視線的彼端,天和海連在一起,匯成一條金色的地平線。雲層瑣碎,映出夕陽的瑰麗,遼闊又靜美。

  「姑娘說得對,這天可真美。」紫蘇抬起頭,一時忘記了先前的勸誡,久久凝望西邊,不肯轉開目光。

  忽然的,她那被封建社會束縛的,不知道埋在地下多深地方的好奇心,在這一刻突如其來地萌芽了。

  「姑娘。」平日裡算是幹練的丫鬟,突兀地問,「天的盡頭是什麼樣子?那裡的太陽不落山嗎?」

  程丹若怔了怔,倏然溫柔:「傻丫頭,如果你是問最東邊和最西邊,那麼,那裡和我們一樣,一半的時候是白天,一半的時候是晚上,最北邊和最南邊,他們有半年是極晝,半年是極夜。」

  紫蘇問:「為何?」

  「太陽始終在南北之間來回,冬至日,太陽到達南邊的某個地方,所以漠河再往北的地方,就照不到太陽了,那半年都是夜晚。夏至日,太陽在廣西雲南一帶的正中心,剛才說的那處,太陽就不會落山。」

  紫蘇完全聽糊塗了:「姑娘,冬至北面照不到太陽,我明白,可夏至,要說太陽不落山,也該是南面,為什麼是最北面不落山呢?」

  程丹若道:「因為世界是一個球。」

  「啊?」紫蘇蒙了,地不是平的麼?

  「這也是西洋的說法嗎?」背後傳來晏鴻之的聲音。

  程丹若道:「是的,他們有一位精通算學的人,用幾何學證明了這一點。後來又有人提出幾個論據,我覺得很有意思。」

  晏鴻之十分感興趣:「當真?都道『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可卻從來沒有真正證實過。」

  「數學是最簡單也是最客觀的東西。」程丹若說,「無論多麼天馬行空,如果能用數學證實,那某種意義上就是正確的。」

  「有趣。」晏鴻之問,「要怎麼證明呢?」

  程丹若道:「利用太陽的影子。」

  這是古希臘的地理學家埃拉托色尼發明的辦法,在夏至日,利用兩個不同地點的太陽影子,計算出地球的周長。

  但要理解這個,得有一定的幾何學基礎。

  晏鴻之的算學還可以,可只到能算粟米田產的地步,這會兒聽到什麼三角,什麼比例,老人家就有點頭疼:「夕陽甚美,三郎,我擬一題如……何……?」

  他的學生冷著臉,轉過頭來說:「是,請老師出題。」

  晏鴻之忍俊不禁。

  他這個學生,最討厭被人打斷思考,小時候,師兄們捉弄他,總在他看書看到一半時,猛地抽走他的書,看他一臉想怒不敢怒的樣子,哈哈大笑。

  「就以海上落日為題吧,在海上又不得出現『海』字。」晏鴻之一本正經。

  「上弦月初升。」謝玄英起了頭,「遙望織女星。」

  晏鴻之點評:「是了,今日七月七,不過起得有些平了。」

  「白帆如鵲橋,連我與上京。」

  晏鴻之道:「有點意思了。」以星月的距離,訴說自己對家的思念,乃是相當典型的寄情於景,樸實而真摯。

  他一時興起,打斷學生:「程姑娘,你來試試頸聯與尾聯,如何?」

  程丹若忙道:「我沒有學過詩文,不太會聯詩。」

  「不過取樂,押韻對仗即可。」晏鴻之鼓勵她,放寬標準,「詩文由心而發,詞律倒是次要的。」

  這也是純真派的主張之一,詩文不要一味強求辭藻格律,只要真摯動人,哪怕不工整也無妨。

  程丹若猶豫了下。

  她確實不太通詩文,但機會難得,實在不甘心自己畫地為牢,便道:「那,請兩位不要取笑。」

  晏鴻之撫鬚而笑:「姑娘請。」

  程丹若想了想,遲疑地說出第三聯:「夢乘鯤鵬去,飛渡月上峰。」

  承接的內容有些大了,難免空洞。但晏鴻之什麼也沒說,微笑著等下文。

  她繼續道:「東晝與西夜,日落亦新生。」

  老人露出一絲笑:「不錯,我頗愛此句。」

  「『日月出沒,運行於一天之上、一地之下。上下東西,周行如輪』,這兩句倒是頗有道家之意。」謝玄英亦做點評。

  程丹若卻是一怔。

  道家的典籍裡就提到過這些嗎?她還以為他們會問為什麼是東晝與西夜呢,沒想到人家並不以為稀奇。

  古代的思想家還真了不起。她不由赧然:「我胡亂說的,見笑了。」

  但忍不住糾正,「既然如球,便沒有真正的地下,只不過是彼端的另一處。相隔六個時辰。」

  「果真有這樣的地方?」晏鴻之問,「正好與大夏在球體的兩端。」

  「任何一個地方,都有與之對應相差六個時辰的地方。」程丹若說,「除了極南與極北。」

  晏鴻之感慨:「世界之大,著實奇妙。」

  然後,他就轉到更感性的地方去了:「程姑娘,今日乞巧,你若要拜月,我同三郎迴避一二。」

  這著實是一位體貼又善解人意的老人家,但程丹若搖頭:「我不過節。」

  晏鴻之驚了:「為何?」

  七月七是乞巧。講究的人家,早早就開始準備「五生盆」,也就是在缸裡種下穀麥的種子,等它發芽,更有手巧的,還要加上籬笆、桑麻、雞犬,弄一個微型布景。

  即便疏漏些,午時拜一拜剪、尺、針之類的女工之物,祈求手巧,晚上月亮出來了,怎麼也要拜月穿針。

  更不要提富貴人家,戴翡翠冠,剪翠羽為花,點九華燈,樣樣件件,玩法多到今人眼花繚亂。

  且不止是女兒家,小男孩、文人們也一樣祈求平安,祈求長壽。

  七夕是一個大節日。

  然而,程丹若道:「沒有什麼特別的緣故,只是沒有想要過節的念頭罷了。」

  晚風幽幽。

  夕陽已經完全沉入海底,天邊唯有一抹瑰紫色的餘暉。白天閒聊幾句,不算太失禮,可天色已暗,再說下去未免失禮。

  「不早了,晚輩先行告退。」程丹若朝他們微微福身,轉身離去。

  謝玄英側身讓開。

  她的身影轉入船艙,變成窗後的倩影。

  晏鴻之倏而一嘆。

  謝玄英奇怪地看著他:「老師?」

  「無事,只是有些唏噓罷了。」晏鴻之負手而立,瞧見銀河兩邊,牽牛織女的星辰已然隱約可見,便道,「三郎,七夕不作詩委實可惜,你再作一首來。」

  謝玄英一時沒有作聲,眺望遠處。

  不過展眼,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夜幕覆蓋整片天空,上弦月淡淡的月光灑落在平靜的海面上,彷彿一層琉璃。

  織女星和牽牛星閃閃爍爍,離得那麼近,彷彿依偎的愛侶。

  哪怕一年見一次,也無怨無悔的情意……他心有所動,慢慢道:「河漢迢迢映碧光,良辰仙侶又成雙。雲階若上蓬萊殿,劉阮何年覓羽裳?」

  晏鴻之霎時失笑。

  知慕少艾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1:3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3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三十章 一局棋

  古代的海上航行,悶熱且無聊。

  才過兩日,看見大海的興頭就飛快消退,被一天到晚困住艙房的苦悶取代。畢竟海洋看多少遍,也就是那模樣。

  紫蘇已經不再每隔一會兒,就往窗外眺望,改而專心納鞋底子。

  沒辦法,船雖然不小,在海上還是時常晃動,無法看書或做精細的女紅,只能閒聊。

  紫蘇的母親是黃夫人的陪房,嫁給陳家的管家,自小在內宅長大,別的不說,丫鬟的本職輕車駕熟。

  她擔憂程丹若的前途,閒來無事,做一雙鞋底子孝敬張媽媽,同她攀關係,打探些有的沒的消息。

  張媽媽呢,雖然不會掏心掏底,但枯坐無聊,說些大家都知道的事,亦算打發時間了。

  「不是我說,我們表少爺在大夏也是獨一份兒。」張媽媽打開話匣,喝著去年的鐵觀音,語氣掩不住自豪,「自小就被皇后娘娘接到宮中撫養,當今天子也時常稱讚,還拜了子真先生這樣的老師……去歲,我上京替夫人拜訪靖海侯夫人,短短三月,就見天使替聖人賜了五、六次東西,如此恩寵,孰人能比?」

  紫蘇倒吸口冷氣。

  在她看來,陳老爺已經是很大的官兒了,在松江府都排得上號。可一個四品官放到京城,也就是中不溜,剛剛夠上朝而已。

  靖海侯,皇后,天子……這是多麼遙遠的事情。

  她的口氣中不由自主地帶了尊敬與畏懼:「這可真了不得。」

  張媽媽的唇邊露出一絲得意,好像謝玄英所有的榮光,有一絲半毫輻射到了她的身上。她呷口茶,道:「你們姑娘能服侍晏太太,也是造化。」

  紫蘇討好地替她剝起花生,打探起來:「不知晏太太是什麼樣的人……」

  張媽媽從未見過晏太太,但不妨礙她張口就來:「子真先生的太太,當然也是了不得的女人。」故弄玄虛一句,又怕露怯,話鋒一轉,擺出架子指點,「倒是程姑娘,在這等人家做事,該處處小心才是。」

  薑還是老的辣。

  紫蘇被謝玄英的來頭鎮住,不由對張媽媽有些言聽計從,忙不迭道:「媽媽經的事多,又是在顧太太身邊服侍的,眼光本事沒得說,不瞞您,我心裡沒底,還要請您不吝指點。」

  張媽媽被她拍得舒服,裝模作樣地拿捏了會兒,才說:「在大戶人家做事,恪守本分是最要緊的。」

  她不動聲色地掃過紫蘇的臉,綿裡藏針:「不能仗著主人家寬和,就自視過高,指手畫腳。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紫蘇連忙點頭。

  「不過,你倒也不必多擔心。」張媽媽卻忽然道,「我看,程姑娘頗受子真先生重視,是投了脾性?」

  紫蘇眨了眨眼。

  她畢竟不傻,很快意識到,張媽媽這是在打探程丹若的事。

  而作為一個丫鬟,可以拿別人家主子的事下飯,卻不能對外人說自家主子的一絲一毫,否則就等著去做洗衣婦吧。

  「這我可說不清。」紫蘇機靈地說,「依我看,是晏老先生和氣。」

  刺探不成,張媽媽也不急,若無其事地說:「海上的景色看得久了,到覺得不如運河邊熱鬧。」

  「可不是。」紫蘇深以為然,趁機打探,「為何不走河道,非要出海呢?」

  張媽媽哪裡知道,但不妨礙她做出了如指掌的派頭:「海路平穩些。」

  說不好是答案,還是附和,反正不露怯,也不曾胡言。

  世家老僕的專業素養,由此可見一斑。

  另一邊,程丹若正在和晏鴻之下棋。

  今日多雲,日光不曬,飯後,她打了遮陽傘,想到甲板上吹吹風。路過晏鴻之艙房,看見他們開著窗,師生二人正在下棋。

  晏鴻之見她圍觀,隨口問:「程姑娘可要手談一局?」

  「我不會下棋。」程丹若習慣性婉拒,但停頓片刻,卻心生不甘。她已經一退再退,能不退的地方,憑什麼還要退?

  下棋而已!

  遂問:「現學一局,老先生介意嗎?」

  晏鴻之登時詫異,連謝玄英都不禁隱蔽地瞧來。

  要知道,十五歲的少女已然及笄,在世人眼中算是大姑娘了。擱在普通人家,即便尚未出閣,也已許配人家,絕不是什麼不懂事小丫頭。

  說出這樣的話,不知情的人聽了,難免覺得攀附的姿態太難看。

  但師生二人卻從她的口氣中,聽出了更微妙的情緒。

  略作沉吟,晏鴻之笑了:「求之不得。老同三郎下,我都膩了。」

  謝玄英收回目光,起身吩咐小廝,將棋盤搬到外頭的陰涼處。那兒既不曬,還能吹到絲絲海風。

  「請。」他客氣地讓出位置。

  「多謝。」程丹若在他原來的座位坐下,目光流連在棋盤上,「我只知道黑先白後。」

  晏鴻之卻道:「不急,咱們先下兩局五目棋。」他睃一眼學生,忍笑,「方才這局下了一個多時辰,且容我鬆快一二。」

  程丹若:「五目棋?」

  「五星連珠。」晏鴻之簡單說了一下規則,笑眯眯道,「是不是很簡單。」

  「……是。」程丹若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古人教五子棋,不由失笑,「那就試試。」

  五子棋節奏明快,勝負易分,比起長而費腦的圍棋,更易上手。

  這是晏鴻之的體貼周全,也是他的人生智慧——和臭棋簍子下棋,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出乎預料的,程丹若落子的速度很快,似乎不假思索,又帶著些許急切,全然是新手,下得卻頗有模樣。

  不過如此程度,在晏鴻之看來,和一目了然也沒有太多區別。

  他看穿了她每一子的用意,然後笑眯眯地堵上,等待她的反應。

  三次布局失敗,程丹若就明白了。

  她飛快地笑了一笑,好像枝頭的露珠,晶瑩剎那便消融。隨後收斂笑容,全神貫注地投入。

  謝玄英在旁圍觀,心想,慘不忍睹。

  晏鴻之不僅堵住了她所有的布置,還給自己留了至少三條路。只消兩步棋,便能立即獲勝。

  但他偏偏不肯結束這局,慢悠悠地鋪開場子,不懂棋的人見了,還以為是多麼膠著的戰局呢。

  老小孩、老小孩,老師有時也怪促狹的。

  謝玄英這般想著,又瞥向程丹若。

  她的黑子潰不成軍,卻十分認真地繼續對戰,看得出來,她想法設法勾連之前的落子,試圖形成反攻。然而,之前所有的連子都被晏鴻之斬斷,無論如何,都有可惡的白子擋在路中間,無法形成五子連珠的結果。

  然而即便如此,她興頭仍然很高。

  不耍賴,不氣餒,仍然謹慎地落下每一顆棋子,直到——「我輸了。」放下最後一顆黑子,程丹若久違地愉悅,「老先生真厲害。」

  晏鴻之矜持地頷首:「老夫棋力平平,當不得『厲害』。」

  「如果老師下棋還算平平,整個大夏也都不過爾爾。」謝玄英拆台。

  程丹若莞爾,道:「那我要是說『再來一局』,老先生也沒興趣和我下了吧。」

  「累了。」晏鴻之起身,示意學生過去,「三郎來吧。」

  謝玄英道:「勝之不武。」

  程丹若忍俊不禁:「不要緊,我不怕輸。」說著,她已經撿起棋子,一顆顆放回棋盒中,「只要謝公子不覺得一直贏很無趣。」

  她都這麼說了,謝玄英自然不好推辭,拈起棋子。

  程丹若的視線落到他的手上。

  很多人面孔長得好看,手伸出來卻或多或少遺憾,但這卻是一雙玉石般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得恰到好處,纖長優美,卻又力道十足。

  真美。

  她想著,落下第一顆棋子。

  謝玄英稍加猶豫,錯開幾格,輕輕放下,發出「啪」一聲脆響。

  程丹若已經想好了第二步,飛快落子。

  他也下得很快。

  程丹若下第三子。

  謝玄英隨後。

  她的動作微微頓住,已然感覺到一絲不妙。但略作思忖,仍然在方才想的地方落下棋子。

  謝玄英封住了她的局。

  她遠遠落下一子。

  謝玄英覺得這樣讓一局已經足夠,於是不去管她,回首經營自己的局勢。

  這次,程丹若思索良久,落下極其巧妙的一子——她照搬謝玄英方才的做法,阻斷他兩邊經營的路。

  她在學我。謝玄英馬上意識到了她的做法,抿抿唇,勝負心油然而起。

  他加快了落子的速度。

  程丹若瞥他一眼,手一錯,並未照搬他的第二步。

  謝玄英再落子,此時,他手上已經有四顆棋子連在了一起。

  她輸了。

  但程丹若沒有擲子投降,始終琢磨下一步怎麼走,好像這是決勝的關鍵。

  棋局尚未結束,謝玄英不好起身離開,視線在遠處轉了圈,落到她的手上。

  她拈著黑棋,棋子在指間無意識地翻轉游走,一下出現在手背,一下又藏進指間,好像有了生命。

  來回數次後,棋子落於指尖,穩穩當當地擺在了棋盤上。

  那裡,也有四顆棋子相連。

  但棋差一著,還是輸,別說五子棋的一步已經是千山萬水。

  「承讓。」謝玄英點點頭,禮節周全。

  「我輸了。」程丹若又看了幾眼棋局,沒有戀戰,收拾殘局。

  五子棋結束得快,從頭到尾也不過一炷香。謝玄英遲疑,總覺現在離開,好像怠慢了似的。但轉念一想,又覺奇怪,和女子下棋,一局已然勉強,為何會覺失禮呢?

  踟躕間,聽得晏鴻之道:「起風了。」

  方才還有幾縷陽光的天空,已經完全被厚厚的雲層遮蔽,海浪洶湧,連帶著船隻隨之起伏,搖搖晃晃。

  棋子在棋盒中嘩嘩作響,好似暴雨如注。

  程丹若道:「浪有些大,老先生還是回艙房歇息為好。」

  晏鴻之年紀大了,自然不會勉強,笑著回來:「下了雨,說不定還鬆快些。」

  程丹若卻有些擔心。

  秋初夏末的東南沿海,可別遇見颱風才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2:0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4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三十一章 憶往昔

  事實證明,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覷。

  雖然他們還不清楚颱風的原理,也無法觀測其路徑,但經驗豐富的舵手,時常出海的漁民,看見不同尋常的雲和風,心裡便有了猜想。

  傍晚時分,船停靠在了淮安府的一個小港口。

  夜晚,風大了許多,躺在艙房裡都能感受到起伏的波濤。好在已經靠岸,大家心中安定,倒也相安無事。

  程丹若早早睡下,卻不大安穩,一夜翻了好幾次身。

  半夜,隔壁的一聲尖叫,驚醒了她。

  紫蘇也醒了,驚魂不定:「姑娘?」

  程丹若仔細聽,擰眉:「好像是晏老先生的聲音。」

  船不大,三個主子住的房間相距很近,木板的隔音效果又著實一般,痛呼和哀嚎無比清晰地傳了過來。

  做大夫的,最怕突發疾病,尤其是老年人。

  程丹若當機立斷,飛快下床,披上外衫便匆匆出去,還沒到門口,就與同樣聽見動靜的謝玄英碰了正著。

  他拿著燭台,燈光昏黃,好似一層柔光渡在身上,朦朧又驚豔。

  燈下看美人最美。

  程丹若驚了驚,但馬上被專業素養拉回現實:「是晏老先生。」

  「……程姑娘?」謝玄英同樣備受驚嚇。

  程丹若只穿著睡覺的裡衣,外頭的衫子披在肩頭,烏髮散開,雖不露肌膚,卻也是絕對不能叫人看見的模樣。

  但她一提起晏鴻之,他的心神馬上就被老師的安危牽走了。

  女子梳妝繁瑣,若讓她回去,耽誤老師的病情可如何是好?事急從權,謝玄英當看不見,避開視線,疾步進入艙房。

  晏鴻之滿頭冷汗,道:「叫、叫大夫,有蛇……」

  「蛇?」謝玄英更著急了,舉高燭火四照,「在何處?」又吩咐人,「去我房裡拿劍來。」

  倒是程丹若鎮定:「海蛇很少咬人,老先生哪裡不舒服?」

  「足、足痛。」他疼得臉色青白。

  伺候的小廝說得更清楚:「老爺突然說腳疼,還有些暈眩,怕是被蛇蟲咬了,可小人方才看了,並未見到蛇蟲的影子。」

  程丹若點點頭,拿起桌上的燭台靠近。

  大概是痛得厲害,晏鴻之的腳就伸在被子外頭,能清晰地看見大腳趾處紅腫得厲害。

  這地方……她問:「是不是腳趾又熱又痛?」

  「是。」晏鴻之有氣無力。

  「突然發作,毫無徵兆?」

  「是。」這次回答的是小廝。

  程丹若:「晚上喝酒了嗎?」

  小廝:「……對,老爺飲了半壺秋白露。」

  程丹若心裡有數了:「老先生伸手,我把個脈。」

  脈象如她所料,這才有閒心玩笑,「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老先生想先聽哪個?」

  晏鴻之苦笑:「程大夫莫要拿老夫取笑。」

  倒是謝玄英見她一臉緊繃的進來,現在卻十分放鬆,猜測並不嚴重:「是什麼病症?」

  「痛風,也叫白虎風。」

  謝玄英閒來無事也翻醫書,與所見的記載對照,確實吻合,方才如釋重負。

  痛風雖然痛,但不會死人。

  程丹若道:「好消息是,痛風無大礙,縱然不治療,一段時日後也可自行緩解。」

  晏鴻之明顯鬆了口氣。

  然而,她又道:「這次發作以後,會隔一段時間,也許一個半月,也許一年半載不會再發作。但早晚會來,緊接著,發作的間隔會逐漸變短,如果不好好治療,會傷及腎臟。」

  謝玄英皺眉:「這是壞消息?」

  「是好消息。」紫蘇進來,帶著藥箱和髮簪。程丹若盤起頭髮,打開箱子,拿出銀針,「對大夫來說,能夠醫治的病,就是好消息。」

  晏鴻之勉力撐起身子,靠在軟枕上:「那壞消息呢?」

  程丹若憐憫地看著他:「痛風與其說治,不如說要養,只要不碰禁忌之物,發作的頻率就會很低,但……」

  「但?」晏鴻之忽覺不妙。

  「會是非常長的禁忌食譜。」程丹若挽起衣袖,避而不談,「總之,先紮兩針止疼吧。」

  這是迫在眉睫的事,晏鴻之顧不得追問今後的悲慘,十分抱歉也十分迫不及待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程丹若拿出針,對準腫脹的部位刺下,放血。

  沒辦法,尚未進入現代醫學的世界,治療的手段只有這麼多。船上又不曾備下得用的藥材,只能針灸。

  好在放血治療雖然對痛風本身並無效果,卻能略微緩解關節腫痛的痛楚。

  程丹若放了兩次血,量都不多,但晏鴻之明顯緩了過來。

  她再次搭脈,老人的體溫有些偏高,然而,今夜風浪大得很,船搖得厲害,方才放血都差點紮到手,別說針灸,著實不敢落針。

  「我本事有限,沒法為您紮針了。」程丹若歉然道,「您忍一忍吧。」

  「無妨,不是蛇毒,我心裡便安穩多了。」晏鴻之先前的驚懼,至少一半是天心寺嚇出的陰影,這會兒鎮定下來,猶且自嘲,「老了還要受這樣的罪。」

  「人這一生都在受罪。」程丹若想想,又問,「我再給您變個戲法?」

  晏鴻之瞧瞧她,卻笑著搖搖頭,溫言細語:「心領了,夜已深,快回去歇息吧。」

  他和謝玄英使了個眼色,後者頷首,主動引她出去。

  病人無礙,程丹若走得也無牽掛,到門外便客氣:「兩步路,不必送了。」

  「深夜驚擾,著實過意不去。」知曉老師無事,謝玄英心下安定,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疏漏,不由歉然。

  他立即補救,掃了眼周圍,冷冷道:「今夜之事,若有一字傳出,打死不論。」

  打死不論?程丹若頓足,這才想起來,面前的美少年並非月宮謫仙,相反,他正是紅塵世界的上位者,能夠輕而易舉地擺布下位者的命運。

  正如陳家也能夠輕易的安排她一樣。

  因此,哪怕知道這是封建社會的常態,他亦是在保護她,她仍然感受到了一絲細密的寒意。

  還有悲哀。

  只不過是著急病人的狀況,略微衣冠不整了些,竟然要以「打死不論」來震懾周全,何等可悲?

  但無論心緒如何起伏,程丹若都抿緊唇,一字不吐。

  果然,晏鴻之的小廝,伺候他的柏木,乃至跟隨而來的紫蘇,都不覺得謝玄英的話有何不妥。

  他們肅然應下:「是。」

  謝玄英看向程丹若,斟酌著要怎麼說「莫要客氣」。誰想抬起眼眸,看見的卻並不是一張羞慚或感激的臉孔,她面色蒼白,唇角緊緊抿住,神情比方才在屋裡還要嚴肅。

  他怔了怔,倏而懊悔:先前,她怕是未曾多想,他說破才覺後怕,早知如此,方才就該私底下敲打下人的。

  略一思忖,道:「程姑娘。」

  程丹若定神:「嗯?」

  「老師真的不要緊嗎?」他轉移話題。

  程丹若道:「不要緊,但有樁麻煩事。」

  謝玄英立即道:「請說。」

  「飲食方面,一定要十分注意。」程丹若暫且拋開煩憂,正色道,「首先,一定要多吃新鮮的蔬菜水果,多喝水,多方便,濃茶不能再喝了。其次,酒、肉湯、動物的內臟、海鮮,能不碰就不碰,否則極易再次發病。」

  謝玄英蹙眉。

  他知道為什麼她說「麻煩」了。

  晏鴻之愛飲酒,閒來無事必要小酌幾杯,且如今在海上,食譜以海中魚蝦為主,天熱,蔬果難以儲存,唯有靠岸才能買到。

  多吃蔬果,少吃魚蝦,行程方面可就難了。

  「我知曉了。」他說,「程姑娘回去安歇便是。」

  程丹若點了點頭,回屋歇息。

  直到這時,紫蘇才小心翼翼地勸說:「姑娘今兒大意了,虧得謝公子仔細。」

  「是啊,下次,我要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再去看病人死沒死。」程丹若不知在自嘲,還是嘲諷別人,「如此方算知禮。」

  紫蘇閉嘴。

  程丹若也覺無趣,沉默地躺回床上,閉上眼。

  她又回憶起穿越前的日子。

  當時,她在學校的附屬醫院實習。不過,和美劇中的精彩生活不同,實習醫生的日常就是跑腿、圍觀、挨罵。

  每次答完老師的提問,他們都會被噴——「你這樣還是不要當醫生了」「這是拿人命開玩笑」「回老家結婚算了」。

  如此過去半年,受政策影響,醫院有一個和偏遠地區一對一醫療支援的任務。說簡單點,就是醫院出幾個醫生,到偏遠的鄉鎮幫忙。

  帶教老師報了名,程丹若便決定跟去。

  大醫院沒什麼上手的機會,小醫院卻不同,難得能同時享受大醫院的師資,和小醫院的機會,傻子才不願意吃苦。

  她果斷掏錢買機票,跟著老師去了山西大同的一個縣城。

  自願千里迢迢出苦差的人,必定是理想主義者。老師沒有嫌棄小醫院設備差,要什麼沒什麼,反而勁頭十足。

  程丹若呢,也年輕心熱,聽病人說,有些偏遠地區經濟條件更差,村裡的衛生院沒人也沒藥,便起了念頭,想要幫一幫他們。

  她聯繫學校和同學,七彎八拐的,弄來一筆醫療物資,準備捐獻出去。

  那天,程丹若帶著給鄉村醫院的醫療箱,獨自坐上了大巴。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見雨珠噼裡啪啦打在玻璃窗上,落下一行行的淚。

  天微冷,大巴行駛在茫茫的山路。

  她不是不知道今天下了大雨,可在上海,雨天多麼平常。而且,即將做成一件大善事,心裡滿是歡喜,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誰懼區區風雨?

  旅途漫漫,車路顛簸。她打開平板,戴著耳機聽網課,滿腦子都是對未來的美好想像。

  然後,山洪爆發。

  她被捲入滾滾洪流,穿越到了這個陌生的時代。

  十二年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3:2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4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三十二章 波折生

  翌日起來,天空陰沉沉的,時不時飄來一些雨絲。

  程丹若看這天氣,就知道其他地方有颱風,早早開始收拾行李。

  果然,巳時左右(上午9點)張媽媽來,道是得下船避一避風雨。程丹若帶上兩三日的衣物和隨身物品,跟他們下船。

  岸邊已經有兩頭騾,拉著一輛車,也不知道打哪兒弄來的。

  謝玄英專程過來道明原委:「此地無甚藥材,老師的病情也令我憂慮,便想著到城裡住一兩日。」

  「我是無妨,你們不急著上京嗎?」程丹若問。

  謝玄英說:「老師急著回京,原是想中秋團聚,並無要事,自是身體要緊。」

  程丹若解開一個疑惑,點頭道:「你安排就是。」

  謝玄英又致歉,道是漁村貧苦,附近沒有第二輛車,騾車還是護衛去鄉裡里長家借的,要委屈她和晏鴻之坐一輛車了。

  程丹若自是道無妨。

  她上了車,紫蘇、張媽媽雖然是女眷,卻也只能徒步跟隨。

  謝玄英也沒有馬可以騎,坐在車轅上駕車。

  還有模有樣,不愧是君子六藝的技能。

  騾子走得慢,中午時分才到附近的小縣城。

  程丹若問了一嘴,才知道是江南省淮安府的鹽城縣,也就是以後的江蘇鹽城,毗鄰揚州,旁邊就是灌河。

  「我記得,灌河似乎連通運河。」她思忖,「要轉水路嗎?」

  謝玄英頓了頓,才道:「若是老師的狀況未曾轉好,我想在淮安停留兩日。」

  程丹若笑笑,沒計較:「也好。」

  一路無話,在客棧安頓下來。

  謝玄英請了大夫。

  老大夫一進門,就知道是富貴人家,小心摸脈半天,雲裡霧裡說了一通,最後也說是痛風,濕熱蘊結所致,開了桂枝芍藥知母湯。

  謝玄英拿著方子去找晏鴻之,一時踟躕。

  「三郎,你是關心則亂。」今天晏鴻之的精神好了不少,笑道,「程姑娘既然辯證無錯,自然知道該怎麼治。」

  謝玄英辯解:「我並非不信任程姑娘,只是她畢竟年輕……」

  他見過的御醫不少,最年輕的也有三十多歲。醫術講究經驗與傳承,程姑娘才十五歲,又無師長教導,難免疑慮。

  同樣的,他也不是很信方才的老大夫,否則也不必猶豫該取誰的法子。

  晏鴻之見他皺眉,思忖片時,吩咐長隨:「去請程姑娘來。」

  「是。」

  程丹若就住在隔壁,兩步就到。

  晏鴻之把話說開:「程姑娘,我這學生心憂如焚,方才又請了大夫來,也道是痛風。這是他的方子,你瞧著如何?」

  程丹若接過。

  桂枝、芍藥、甘草、生薑……確實是古代治療痛風的方子。

  「可以。」她說,「我沒有意見。」

  晏鴻之觀察著她的神色:「我倒是想聽聽程姑娘的方子。」

  「如果不是很痛,可以不必吃藥。」程丹若想想,道,「真要吃,可以試試車前子煎服,清熱利尿,多喝水,很快就會好了。」

  「那便聽你的。」能不喝藥,晏鴻之是絕對不會喝的,又問謝玄英,「這下放心了吧?」

  謝玄英抿抿唇,低聲說:「是我糊塗,抱歉。」

  程丹若:「?」片刻才恍然,「噢,我不介意。」

  她放下藥方,誠懇地說:「人命關天,有人和我診的一樣,我反倒鬆了口氣。」

  很多時候,她都會想,自己真的能負擔起一條人命的份量嗎?在這個現代醫學還十分遙遠,全是經驗醫學的年代,要怎麼去甄別有用和無用的東西?她學習的理論是先進的沒錯,實踐也一樣沒問題嗎?

  越問心,越沒底氣。

  「老先生自行選擇就是了。」程丹若說。

  晏鴻之笑:「用生不如用熟。」

  如此信重,哪怕程丹若心情沉重,此時也不由微微一笑。

  下午,晏鴻之的狀況大為好轉,幾乎不再疼,也能下地走兩步了。

  謝玄英與老師商議過後,決定還是繼續走海路,不過多靠岸幾次,採買些蔬果與活禽。

  「原是想少些紛爭,到頭來,還是得應付。」晏鴻之大搖其頭。

  他選擇走海路的原因非常簡單。

  運河邊的碼頭十分多,人來人往的,只消靠岸,總有消息靈通的人前來拜會,或是邀約,或是宴請。

  晏鴻之能推七八成,也總有不好推脫的。這回他趕著回家,懶得應酬,便想著走海路,清靜些。

  如今身體既無大礙,也不願改變行程。

  在鹽城逗留一日,次日,天氣轉陰,雨也不下了。有經驗的一看就知道,颱風沒到他們這兒,可以放心出海。

  然而,一行人重新回到停泊船隻的小漁村,護衛去了不到半個時辰,急匆匆地返回,面色凝重。

  「公子。」護衛是靖海侯府的人,「大事不好,屬下方才去歸還騾車,卻見村中人煙絕跡,便不敢貿然登船。」

  謝玄英一怔,旋即悚然:「當真?」

  護衛點頭,又低聲道:「牆角土中有血跡,咱們的船怕是危險了。」

  「倭寇嗎?」謝玄英略作思索,「你們再去探探,弄清楚發生何事。若人走了倒也罷,就怕沒走。」

  護衛卻說:「木已成舟,如今再去也遲了,公子與子真先生不如先回鹽城,再做定奪。」

  但凡少年,無不熱血。

  尤其謝玄英的祖父以驅逐倭寇而封侯,他雖自幼習文,卻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當即便道:「留兩個人,送老師與程姑娘回城,剩下的同我一道去看看。」

  「公子!」護衛們大驚失色,「萬萬不可,三思啊。」

  謝玄英沒有說話,反倒是看向晏鴻之。

  晏鴻之對這些一竅不通,問道:「船上的舵手、船工亦有十來人,他們如何?」

  護衛畢恭畢敬道:「一概不知。只是倭寇凶殘,若是真瞧上了咱們的船,怕是凶多吉少。」

  「不對。」謝玄英回過神來,擰眉道,「我們的船雖小,卻也有武備,若海戰不利,他們即刻登岸,速來報信就是。怎會無聲無息,將船拱手讓人?」

  護衛閉嘴不答。

  倒是旁邊的管家開口了:「少爺有所不知,雖說叫他們在船上待命,可出海清苦乏味,能有機會上岸,哪怕半日,也足夠尋歡作樂了。」

  說白了,船員不可能老老實實留在船上,主人家一走,估計也就留幾人看家,其他的上岸尋樂子。

  漁民貧苦,雖然靠海吃海,不至於餓肚子,卻也沒什麼餘錢。只消花些錢財,不難找到女人廝混半日。

  謝玄英被屬下擺了一道,難免有些怒氣,但忍下來,道:「派兩人去岸邊看看清楚,我們的船如何了,有沒有別的船,弄清楚有多少人再說。」

  又觀察四周的環境,一馬平川,自己一行人無比顯眼,立即道,「其餘人先退回一里前的林子。」

  他拿得定主意,眾人就不慌亂。

  兩個身材矮小的護衛脫隊,前去查探狀況,其他人守著騾車,慢慢往後撤。

  車輪軲轆轉動,很快,之前路過的林子就出現在眼前。

  「停下。」謝玄英突然勒住韁繩,跳下車,緩緩抽出了佩劍。

  他終於想明白了。

  倭寇上岸,無非是劫掠求財。

  假如他們真的看上遮洋船,就該殺光舵手,直接把船開走。別的不說,這艘船可比什麼金銀珠寶都值錢。

  荒僻的小漁村,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可奇怪之處在於,船沒開走,村子裡只見血,不見屍首。

  為什麼要把屍首掩埋起來?何必費這個功夫?

  假如護衛等人看見屍體,恐怕還不會這麼驚慌,只有血不見屍體,才會懷疑他們另有打算。

  所以,他們肯定不會貿然登船,反而會選擇穩妥的法子。

  比如,藏入林中,靜觀其變,或是抄近路,去離此地最近的衛所。

  無論哪條路,都會路過來時避開的林子。

  謝玄英在家中排行第三,是繼室所生的嫡子,靖海侯有意無意讓他從文,與從武的嫡長子區分開。

  所以,長這麼大,他沒有打過仗,沒有領過兵,甚至從未進過軍中打磨。

  但天賦這種東西,從來與經驗無關,覺醒不過一瞬間。

  「老師在車中即可,不要下來。」謝玄英慢慢說,「程姑娘也不必驚慌,一切有我。」

  晏鴻之穩穩道:「你自去,不必擔憂此處。」

  他不進林,又示意護衛防守,林子裡的人再傻也知道怎麼回事了。

  賊寇蜂擁而出,手中握著閃閃發亮的刀刃。

  「保護公子。」護衛們頭皮發麻,趕緊結隊防守。

  程丹若坐在車裡,掀開簾子,觀察著賊人,他們用的刀和護衛所用的大為不同,弧度彎得厲害,三尺八寸,特色鮮明。

  「好像是倭刀。」她輕聲說,「看來這些人真的是倭寇。」

  另一個世界的明朝中後期,倭寇之亂人盡皆知。雖然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上岸燒殺搶掠的不止東瀛人,也有落草為寇的百姓。

  雖然程丹若穿越以來,已經不止一次見過死人,但從樸素的民族感情來說,殺東瀛人,總比殺本國人好。

  不過,也有糟糕的地方。

  真的倭寇可不易對付。在明朝歷史上,有過六七十人的倭寇,殺掉四五千人,差點打到南京的破事。

  這縱然是因為當官的不爭氣,可也反映出倭寇流竄作案的能力。

  簡而言之,不好打。

  程丹若細數了一下敵方人數,二十六個。

  反觀己方隊伍。

  謝玄英有八個護衛,一個小廝,一個管事,晏鴻之有兩個小廝,一個管事,張媽媽的男人。但這些人中,只有護衛頂用,其他的幾個早就腿軟了,戰戰兢兢地靠在車廂邊上,無屁用。

  而程丹若、紫蘇、晏鴻之、張媽媽四個,屬於廢柴。

  能打得過嗎?

  她緊緊盯著戰局,不肯錯過分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3:3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5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三十三章 短兵接

  五十來人混戰,規模不過是中學的一個班。論起人頭,恐怕沒有兩幫小混混打架人多。

  可戰爭就是戰爭,生死一線。

  她看到護衛掄起腰刀,砍在衝在最前面的倭寇身上,削下他半個耳朵。也看到倭寇一個縱躍,倭刀利索地刺入腹部,再一拉,腸子「嘩」的流出來。

  血肉橫飛,一點不誇張。

  但暈血怕針,做不了外科醫生。程丹若也就第一次上解剖課時臉色發白,等到後來,已經能一邊吃泡麵一邊看視頻。

  她緊張的是能不能打得過。

  戰況似乎還好。

  靖海侯府的護衛不可能是繡花枕頭,縱然對謝玄英的忠心尚不明確,可事關所有人安危,一個個都十分神勇,無人退縮。

  讓程丹若吃驚的,反而是謝玄英。

  護衛佩刀,他佩劍,劍鞘上鑲嵌著寶石,劍柄上有雕花,怎麼看,都是君子佩劍的禮儀象徵多過實際意義。

  可動起手來,真人不露相,劍用得相當順手,一劈一刺就見血。

  但沒幾下,他就發現劍身纖薄易斷,並不適合大型群毆現場,乾脆收回劍鞘,伸手問護衛要了刀,一馬當先衝在前頭。

  護衛們好懸沒嚇死,急忙跟上護持。

  鮮血飛濺。

  刀刃破開皮肉,卡在肋骨之間。

  謝玄英皺皺眉,不太習慣這種手感,一時抽不回來。

  旁邊的賊人瞧見,心知他身份非同一般,有意挾持,以同伴的軀體為盾,抽出腰間的短刀,猛地捅去。

  「公子。」護衛驚得心跳如雷。

  謝玄英卻比他鎮定得多,刀卡住就不要了,後退兩步,待人刺個空,抬腿就是一腳。同時,反手握住刀柄,往下劃拉,破開胸腔,順利拿回腰刀。

  可惜的是,刀卡了下,已然多出個口子,不復鋒利。

  這時,他聽見一聲慘叫,扭頭一看,護在車前的護衛被兩個倭寇纏住,還有一個矮個子,偷偷摸摸溜到車廂旁,就要去扯簾子。

  紫蘇和張媽媽就在車轅邊,見此場景,早已渾身僵硬,無法動彈。張媽媽的男人更糟,滿身是土的滾在地上,狼狽至極。

  好在柏木頗有幾分忠心,死死抱住了賊人的腰,不讓他進車廂。

  「老師!」謝玄英即刻折返。

  未等他衝回車邊,簾子倏地一掀,程丹若探出半個身子,低頭看見想爬上車轅的賊人,抬手就是一刺。

  鋒利的刀刃自後頸插入腦幹,乾脆俐落地切斷了一個人的生命線。

  賊人連反抗都來不及,頃刻間便失去行動能力。

  她抽回匕首,把屍體推下車。

  纏住護衛的兩個倭寇,一見車中有女眷,兩眼放光,露出淫邪之色。其中一個二話不說,丟開五大三粗的護衛,直接上手扯她的襖子。

  程丹若聞到一股混合著汗液和魚腥的臭味。她咬緊牙關,不去管衣服,匕首刺向他的面孔。

  刀尖劃過眼皮,倭寇捂住眼睛,嘴裡罵著不清不楚的話,卻爆發出更為強大的力道,跳上去撲住她的腰。

  程丹若被力道擊中,身體不受控制地後仰。

  「姑娘。」紫蘇急得渾身發抖,卻完全控制不了身體。而車內,晏鴻之抓住程丹若,想將她拉到身後。

  但賊人死死抓住程丹若的衣角,料子撕扯之下,「呲啦」一聲,竟然被他扯掉一截布料。

  「讓開。」謝玄英推開紫蘇,跳上車轅。

  腰刀用力砍下,在敵人的後背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

  敵人這才鬆開程丹若,舉刀格擋。

  車廂狹小,四個人擠在這麼逼仄的空間,無論攻守都施展不開。相較而言,倭寇不在意別人,謝玄英卻怕誤傷,格外束手束腳。

  倒是程丹若緩過氣,見敵人正和謝玄英拼刀,馬上抓住機會,反手握刀,準確地割開了敵人的頸動脈。

  「噗」。

  壓力之下,動脈血噴射而出,將半個車廂和車頂全部染紅,好像一場紅雨。

  謝玄英拽住屍體的後領,將他重重扔出騾車。

  顧不得詢問安慰,他跳下車,勒令紫蘇和張媽媽:「上車去。」

  兩人瑟瑟發抖,進了車,又被滿室鮮血鎮住。

  「嘔。」紫蘇想吐,用力捂住嘴。

  晏鴻之看看她們,嘆了聲,拿起手邊的薄斗篷:「程姑娘披上吧。」

  「多謝您。」程丹若腰間冷颼颼的,沒有假客氣,立刻裹上斗篷。這本是謝玄英的,初秋風冷,柏木怕他著涼,專門提前備下。

  結果少年心熱,初秋的風算什麼,倒是快到海邊時,怕晏鴻之吹了海風犯病,解了斗篷,非要老師披上。

  誰想晏鴻之沒用上,倒是為程丹若提供了方便。

  外頭,戰鬥還在繼續。

  謝玄英憋著滿肚子火氣,初次上陣的生澀感也褪去了,行事自有章法。他心知護衛以自己的安危為先,便不著急衝鋒陷陣,叫他們圍攏在車邊,又吩咐小廝、管事,拾起路邊的石頭土塊丟過去,避免賊寇近身。

  最後,他退回到騾車旁,道:「藍色包袱裡有個匣子,取來給我。」

  車裡的人驚魂不定,翻找半天也不見,卻是程丹若眼尖瞧見了,解開包袱皮,把匣子遞過去。

  謝玄英打開匣子,取出一柄狹長的金屬管子,竟然是火銃。

  他打開匣子的底格,拿出油紙包好的彈丸,小心填裝,之後卻不用,藏於懷中不露,繼續持劍。

  護衛們見他在後方較為安全,也逐漸放開手腳,拼命廝殺。

  但倭寇的人數總是較己方更多,護衛們紛紛負傷,不敵後退:「公子,你同子真先生先走。」

  「走什麼走,二十來個賊子,我便落荒而逃?」謝玄英冷笑,「今天要麼你我都死在這裡,要麼他們都死在這裡。」

  他掃過眾人,道:「殺一人,我賞百兩。」

  背水一戰,重賞匹夫,無論何時都是提升士氣的好辦法。護衛們不管心裡頭怎麼想,見他不肯走,自然只有奮戰的份兒。

  又過去一炷香,所有人的體力都大幅度下降,動作也僵緩起來。

  「撤到我身後來。」他取出火銃,點燃火門,對準了同樣精疲力竭的倭寇。

  他們竟然識貨,為首的一個立即道:「小心!」

  晚了。

  鉛彈齊發,迸射的火星燎開,離得近的幾個倭寇,不是手臂炸得血肉橫飛,就是胸口出現多個血洞,無比淒慘。

  剩餘的人終於露出懼色,連滾帶爬地想逃離。

  謝玄英一馬當先,持劍追了上去。

  他人高腿長,步子本就比矮小的倭寇大,又刻意保存體力,沒幾步便追到他們背後,一劍刺穿胸膛。

  士氣一洩,真如砍瓜切菜,幾下便收割走一條人命。

  只有三個經驗豐富的,眼看不好,馬上鑽進茂密的林子。

  林中地形復雜,又不知是否有人埋伏接應,謝玄英不敢追擊,憤憤止步。

  「公子……」為首的護衛捂著手臂,冷汗涔涔,「窮寇莫追啊。」

  謝玄英深吸口氣,忍下怒氣,扭頭返回:「看看有沒有活口,給我把事情問個清楚。」

  「是。」仍然是恭敬的聲音,卻比方才多了明顯的敬重。

  謝玄英呼出口氣,疾步走到車邊:「老師,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裡。」

  「聽你的。」晏鴻之對學生十分信任。

  程丹若掀開簾子,問:「有沒有重傷的,我馬上處理一下。」

  謝玄英問:「你會治外傷?」

  「我最擅長這個。」她的視線落到幾個渾身鮮血的護衛身上,「不會耽誤很久。」

  剛經歷一場惡戰,眾人的體力都已見底,馬上趕路不實際。謝玄英點點頭:「勞駕。」

  程丹若便攏著斗篷下車,打開藥箱,對傷勢最嚴重的護衛說:「讓我看看。」

  那護衛年紀不大,也就十八、九,腹部被劃了老大一道口子,腸子流出體外,全靠手掌兜著。

  「平躺,不要動。」她取出藥箱中的竹筒,用清水清洗傷口,然後用乾淨的濕紗布敷在腹部,蓋住暴露的腸子。

  再用三角巾包住腹部,兜住傷口,以免垂落。

  簡單處理完傷情,又去看旁邊手臂被砍了一道口子的護衛。血流得厲害,她直接上手,摁住他的肱動脈止血點。

  外力壓迫下,血流速度明顯變緩。

  考慮到他的傷口較深較大,止不住血危險性較高,程丹若考慮縫合:「你來摁住這裡。」

  她吩咐旁邊的護衛,對方忙不迭照做,誰知手勁天大,掐得傷者齜牙咧嘴,偏不敢高聲叫喊。

  程丹若沒有注意他的表情,取出先前打造好的針、持針器,線一早就穿好了,拿起即可縫合。

  她已經很久沒有動過縫合包,可閒來無事,便會在水果豬皮上聯繫,打結更是輕車熟路,做得飛快。

  一共八針,不到一炷香就縫合完畢。

  上繃帶包紮,結束。

  下一個大腿被捅了對穿,所幸沒傷到動脈,但貫穿傷不好處理。她拿出純銅打造的針筒,汲取調配好的生理鹽水沖洗。

  那人痛得慘叫不止:「你咋用鹽水呢?」

  「效果好。」程丹若半跪在地上,「不要動,這個不好縫合。」

  「不用縫。」他顯然怕痛,卻故作勇敢,「小傷,不礙事。」

  程丹若問:「都捅穿了,真不要縫?」

  他飛快搖頭。

  「好吧。」程丹若不強求,轉向下一個。

  第四位傷者的傷勢不重,卻頗為倒黴,刀口在腮上,能看見嘴裡的舌頭牙齒。他不敢說話,手捂著臉,支吾著看著程丹若。

  她說:「鬆手,給你上藥。」

  他猶豫下,慢吞吞放手。

  程丹若用鑷子夾起乾淨的紗布,迅速清創,然後打開藥瓶,撒上自製的止血藥,再用三角巾包起半個腦袋。

  第五個,肩膀上被砍了刀,運氣很好,出血量不多。

  程丹若撒上藥粉,繃帶包紮。

  第六個,最烏龍的傷,倭寇一刀刺來,他躲開,卻摔了跤,被倭寇紮到了屁股。

  「我就算了。」五大三粗的漢子,捂著屁股拒絕上藥。

  程丹若把藥瓶遞給他,去看第七個。

  手臂格擋敵人的攻勢,劃了幾道口子,但均未傷到動脈,過了這麼一會兒,出血量已經很少。

  程丹若說:「你的傷不嚴重,沒有藥粉,等到縣城再做處理。」

  這人沉默寡言,點點頭,並不言語。

  第八個,也是整隊護衛的首領。他滿身狼藉,額上有擦痕,卻沒有真正受傷,朝程丹若笑笑:「我就不必了。」

  她點點頭,又去看謝玄英。

  之前大多數時間,她都在看他,知道他應該沒受傷,可仍要客氣地問:「謝公子呢?可有受傷?」

  他答:「我無事。」

  程丹若又扭頭,朝那個大腿受傷的人看去。

  他不改主意,梗著脖子不看她。

  「那就結束了。」程丹若收好藥箱,撩起斗篷的衣擺,乾脆俐落地上車。

  謝玄英抬首瞧瞧天色,果斷道:「回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3:4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6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三十四章 月色下

  回到鹽城天色已黑。

  謝玄英包下一座客棧住下,派為首的護衛去縣衙一趟,自己陪在晏鴻之身邊,與他商議:「老師,既然遇見了,不能不查。」

  晏鴻之問:「你怎麼想?」

  「怕是漁村與倭寇早有勾結,咱們恰好碰上了。」謝玄英說出自己的判斷,「今天只有二十來個人,我擔心不止這些。」

  晏鴻之撫鬚沉吟許久,含蓄地問:「你有把握嗎?」

  謝玄英沉默。

  他此次來江南,帶了十個人。柏木是他的貼身小廝,機靈懂事,但沒經過事,管事是母親的陪房,忠心毋庸置疑,人也能幹,可經手的都是經濟雜務,可以吩咐他做事,卻不能商討對策。

  剩下的八個護衛,卻是靖海侯的人。

  他們的態度已經十分明確,以他安危為先,絕不肯冒險。

  就在這時,護衛首領回來了,輕手輕腳地進來,回稟:「一到縣衙,王縣令就接見了屬下等人,聽說原委,十分憤慨,但不讚成派人查探。」

  謝玄英問:「為何?」

  「說是此地少有倭寇進犯,此次必是巧合,已為我等剿滅,不必多此一舉。」護衛首領道,「逃走的兩人不成氣候,若是大張旗鼓剿匪,反倒容易惹來麻煩。」

  「麻煩?」

  護衛首領無聲嘆口氣,正色道:「屬下打聽了一下,淮安沿海的匪盜不少,最有名的是一個叫陳獨眼的賊人,手下有數條大船。倘若官府聲稱剿匪,知道的清楚我們在找倭寇,不知道的……尤其那陳獨眼心胸狹窄,傷了臉面,必是要找回場子。」

  謝玄英差點氣笑。

  「按照你的說法,我要顧忌一個賊寇的臉面,放過公然劫持我的匪徒?」他勃然大怒,「此事傳出去,莫說是我,靖海侯府的臉都丟光了。」

  護衛閉嘴,片刻後,卻一針見血:「王縣令態度堅決,可派人護送公子與子真先生去淮安府城,但若剿匪,怕是一人也不會出。」

  謝玄英深深吸了口氣。

  可出乎預料的,他並沒有對護衛發怒,揮揮手:「我自有主張,你下去吧。」

  「是。」

  護衛乾脆俐落地告退,直接去了西邊的廂房。

  程丹若在這裡治療傷員。

  護衛才進屋,傷屁股的家伙就湊過來,壓低聲音說:「李哥,這程大夫可真了不得,她把阿誠的腸子塞回去了,人還沒死。」

  「確實有兩手。」護衛首領姓李,叫李伯武,親爹就是老侯爺的親衛。他十六歲習武小成,被謝侯爺相中帶在身邊,連婚事都是謝侯爺選的人,可以說是靖海侯的心腹。

  因辦事穩重老成,這次謝玄英來江南,謝侯爺讓他護送兒子。

  李伯武有心把差事辦漂亮,誰知命犯太歲,回程路上出了這麼一檔事兒。他只希望少爺別太莽撞,非要把那群倭寇剿滅,平平安安回京城就好。現下看來,縣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會蹚渾水,與他不謀而合。

  他心下盤算著,抬頭又看一眼燈下。

  兩張八仙桌拼起來,湊成一個長條桌。年紀最小的阿誠就躺在那裡,流出來的腸子已經塞回腹腔,傷口也縫好了。

  他想想,上前問:「程大夫,阿誠的傷……」

  「很嚴重。」程丹若眉關緊鎖。雖然切除了部分損壞的小腸,也勉強縫合了傷口,但既沒有無菌環境,也沒有藥物,感染幾乎是必然的。

  唯一能慶幸的,大概是器械盡量高溫滅菌了,傷口也沒沾污穢,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扛過來。

  她能做的實在不多:「幾日內不好大動,得靜養,也不能吃飯喝水。」

  李伯武點點頭,再看其他人,都重新上藥包紮過。桌角還有兩個藥碗,亦已喝得精光,只剩下一層淺淺的藥渣子。

  遂正色道:「還沒謝過大夫救我兄弟。」

  程丹若言簡意賅:「不必。」

  「公子來了。」門口的傷屁股護衛說。

  謝玄英已經走了進來,問眾人:「可都好?」

  李伯武拱拱手:「多虧了程大夫,都處理好了。」

  謝玄英朝程丹若點點頭,而後道:「今日之事,多虧諸位,若無各位相助,我與老師怕是凶險了。」

  他語氣如常,仍然保留著上位者的矜持,然則面容嚴肅,絕非輕慢之態。

  眾護衛趕忙道:「不敢當,都是屬下分內之事。」

  謝玄英微微笑了笑,好若燭光一閃。哪怕李伯武心裡認為這位公子行事想當然了些,也難免晃神。

  「先前我曾言明,殺一賊,賞百兩。」他環顧眾人,「請諸位放心,我不是言而無信之人,柏木。」

  小廝捧出一疊銀票:「少爺。」

  「這裡一共十七張銀票,面額正好百兩。」謝玄英拿走兩張,剩下的全部交給李伯武,讓他代為封賞。

  李伯武知道,當面點明數額,是謝玄英警告他不要貪墨,全部交給他分發,則是樹立他的權威,立即應道:「屬下遵命。」

  謝玄英頷首,卻將剩下的兩張銀票遞給了程丹若。

  她意外。

  「即是論功行賞,自不能厚此薄彼。」他說,「請程姑娘收下,還有這個。」

  他額外遞過一個荷包:「這幾日,無論藥材還是吃食,不必計較價格,一切都用最好的。我將他們托付給程大夫了。」

  程丹若想想,收下了他的賞賜和診金。

  謝玄英這才道:「接下來幾日……」

  他觀察著在場人的表情,慢慢道,「老師年事已高,我打算讓他在此地靜養些時日。」

  李伯武暗暗鬆口氣,正想說兩句表忠心的話,卻聽他又道:「勞煩程大夫多看護一二,我打算去一趟衛所。」

  程丹若微微一怔。

  「倭寇凶殘,任由其流竄,不知多少百姓將受其害。」謝玄英口氣平靜,愈發顯得堅定,「既然遇見了,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李伯武絞盡腦汁想理由,卻聽程丹若開口:「這是自然。」

  眾人齊齊朝她看去,只見她面色如常,十分肯定地說:「假如我為男兒,一定跟謝公子去。」

  擱在昨日,在座之人怕是不會把她的話當真。可今天她實實在在殺了兩個人,鮮血滿身,又毫無異色地替他們治傷,渾然不把殘肢血沫當回事,這話就有了貨真價實的分量。

  哪怕李伯武,心裡想的也是:看不出來,程姑娘一介女流,竟也有如此氣魄。

  因而不可避免地升起一絲豪氣,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還不如女子有胸懷?

  但熱血不過瞬間,他很快冷靜下來。

  如果不是跟著三少爺,他倒有心謀劃一二,但自己等人的任務,就是將謝玄英全鬚全尾送回家,能不節外生枝,就不要多管閒事。

  「公子……」

  「當然,我知道你們有傷在身,勉強啟程反倒不美。」謝玄英看也不看他,自顧自道,「再者,也得留下人護衛老師。」

  他說完,方才對李伯武道:「李護衛,我父親器重你,你做事也穩妥,若能留下來保護老師,我才安心。」

  李伯武暗吸口氣,斬釘截鐵道:「公子言重。依我看,還是我同張、王、趙三人護送公子前去,其他人留下便是。」

  張護衛、王護衛、趙護衛三個,是傷得比較輕的人,不影響騎馬行動。剩下的傷在要害處,不是影響騎馬,就是不好動手,留下來做護衛勉強使得。

  謝玄英定定瞧了瞧李伯武,見他不改口,方才慢慢點頭:「也好。明日一早,你去買幾匹馬,我們盡早出發。」

  「是。」李伯武趕忙應下,心道好險。

  他不想謝玄英涉險是一回事,留下就是另一回事。主子要你做事,不管心裡怎麼想,要是不肯做,以後也就不必做了。

  謝玄英才不管他怎麼想,又安撫傷者幾句,叫他們安心養傷,這才離去。

  程丹若亦是不好多留,囑咐道:「一會兒紫蘇煎好藥,你們記得照我說的服用。」

  「勞煩大夫。」

  「留步。」

  她勸住相送的李伯武,退出門外,預備回房間歇息。

  拐角處,卻見謝玄英佇立月下,不知出神還是在等她。

  「程姑娘。」是在等她。

  程丹若:「謝公子有事嗎?」

  謝玄英道:「多謝你。」

  「我是大夫。」她說,「分內之事罷了。」

  他卻搖搖頭,輕聲道:「方才的事,多謝。」

  程丹若笑了笑,卻坦言:「並不是幫你,我是真的這麼想的。」她注視著他的眼睛,復雜道,「倘若我是男人,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可惜……」

  可惜這個世界,給女人的機會太少了!

  她既不能去讀書考科舉,也不可能憑借殺掉的兩個賊寇,為自己掙一份前程。

  真不甘心。

  建功立業的機會可不是時時都有的,投身海上的海盜,指不定有幾個屢試不第的落魄士子。難得謝玄英願意出頭,又是侯府公子,朝中有人,只要立下功勞,就算要讓出功勳,也足夠換來一個機會。

  「我願意用這二百兩銀子,換一個前程。」她自嘲道,「可我沒有選擇,只能收下這錢。」

  謝玄英怔住了。他以為程丹若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幫他一把,沒想到她居然是這麼想的。

  這個念頭放在男人身上,半點不稀奇,可她一個姑娘家,怎有這樣的野心?

  「不過,」她竭力收斂情緒,微微笑著,一派閨秀的端莊,好似方才的話全是錯覺,「我相信有的是人會這麼做,你放心。」

  謝玄英頓了頓,低聲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程丹若:「是我失言了。」

  「不。」他遲疑道,「我很……高興。」

  謝玄英可不是靠美貌獲得聖眷的孌童佞臣,對人性幽微自有心得。

  他看得出來,李伯武背靠父親,比起殺敵立功,更想完成父親的囑托,竭力避免節外生枝。而老師讚同不該放任倭寇肆虐,卻十分擔心他的安危,左右為難,反倒不知該說什麼。

  此時此刻,他唯一能夠得到的支持,只來自面前的人。

  更難得的是,她並不是「支持謝玄英」,而是讚成「謝玄英的選擇」。

  有人和我想的一樣。

  這念頭讓他心定,也讓他振奮,還有一絲微妙的悅然。

  「程姑娘。」其實今夜桂花正好,明月高懸,日後回想起來,亦能算是花前月下之景,可惜此時,謝玄英全然未曾深想,只慎重請托,「請你留下來,照顧我的老師。」

  「你放心。」程丹若答應得十分痛快,「我一定盡力而為。」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和方才刻意露出的親近不同,這一笑發自肺腑,恰若霞映澄塘,蘭開幽谷,格外動人心弦。

  程丹若艱難地別開臉,心想,你可別再沖我笑了。

  看了,有失體統,不看,強人所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4:0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6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三十五章 百戶所

  第二日上午,謝玄英辭別老師,直奔鹽城的百戶所。

  在此,不得不提一下大夏的軍事制度。

  在地方上,行政、司法、軍事分屬於三個不同部門:行政為承宣布政使司,其官員職位就是耳熟能詳的布政使、知府、縣令;司法就是提刑按察使司,陳老爺擔任的按察副使,就屬於司法機構。

  而軍事機構,被稱為都指揮使司,下轄機構為指揮使司、千戶所、百戶所。均獨立於司法和行政,平時負責地方上的軍務。

  沒有戰事的時候,也要負責開墾田地,也就是軍屯。

  謝玄英令李伯武往縣衙一行,不僅借來幾匹好馬,還找了一位嚮導,帶他們去附近的百戶所。

  縣令樂得丟開這棘手事,答應得十分痛快。

  從縣城趕去百戶所,只需一個半時辰,晌午時分,謝玄英已經在百戶所了。

  百戶所周長二里,都不算鎮子,小小的一個,其下還有墩、堡寨若干個,是最基層的軍事單位。

  每個百戶所的百戶數目不定,這個被稱為李子屯的地方,一共有兩名百戶,下轄兩個總旗,十個小旗。

  按照規定,每個小旗有10個人,每個百戶所有兵丁112人。

  然而,謝玄英進百戶所掃一眼,就知道這裡絕對沒有這個數額。他不動聲色,任由縣令的師爺上前介紹:「這是謝指揮使,靖海侯府的公子。」

  兩個百戶才從小妾床上爬起來,滿肚子火氣,不知道縣令搞什麼鬼,乍一聽這來歷,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再看來人,大腦瞬間空白。

  謝玄英放下錦衣衛的腰牌,黃金製成,裝飾虎紋。

  正面樣式如下:

  衛衣錦

  指泰

  揮平

  使十

   二

   年

  反面則是「凡遇直宿者懸帶此牌,出皇城四門不用」。

  「要驗一驗嗎?」謝玄英問。

  他可不怕驗明真偽,腰牌是真的,他也確實掛著一個錦衣衛指揮使的官職,秩正三品。

  但必須聲明,他並不是錦衣衛真正意義上的主官。指揮使這個職位,多數時候是寄祿官,是皇帝給予勳貴之子或是外戚的賞賜。

  此所謂「恆以勳戚都督領之,恩廕寄祿無常員」,想封幾個就封幾個,皇帝開心就好。

  所以,錦衣衛指揮使聽起來威風,有正三品的俸祿,但不到任,不管事。且謝玄英封這個官時才十二歲,想幹活都不可能。

  兩個百戶被他說話聲驚醒,這才回神,面面相覷。

  他們不是沒見識之輩,雖然不知道如今錦衣衛的老大是誰,可也清楚指揮使並無權勢,當下便只是陪著笑臉,問:「不知指揮使大人所任何事?」

  錦衣衛多次改制,如今分為三司,分別是:經歷司,掌文移出入;北鎮撫司,掌本衛刑名;南鎮撫司,專理軍匠。

  三司之中,名頭最響,權勢最重的,肯定是北鎮撫司了,大名鼎鼎的詔獄就歸他們管。

  可謝玄英全然不虛,平靜地回答:「不敢,宮廷宿衛。」

  兩個百戶對視一眼,心裡皆是一個「咯噔」。

  是了,金腰牌分為五種,公侯伯駙馬的曰仁,其形為龍,勳衛指揮的曰義,其形虎,謝玄英的腰牌不是龍形,而是虎,證明他確實擔任著宿衛一職。

  所謂宿衛,平日值宿宮禁,隨侍皇帝左右,護衛天子安全,在朝日、夕月、耕耤、視牲的日子,則會穿上飛魚服,佩繡春刀,成為帝王的門面擔當。

  指揮使的虛銜不值錢,隨時侍奉皇帝左右的宿衛值錢。而既有榮譽頭銜,又有實際職位的謝玄英,值錢中的值錢。

  尤其這個官職不是靖海侯給兒子求來的,是皇帝摁到他頭上的。

  什麼叫聖眷?這就叫聖眷。

  說到這裡,兩個百戶的膝蓋已經發軟。

  哪怕空有頭銜的指揮使,他們也不能輕易應付,不要說帝王心腹,不管實際的官職大小,半點都得罪不起。

  「謝指揮使。」其中一個非常果斷,絞盡腦汁地寒暄,「不知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謝玄英提起的心,慢慢落回肚子裡。

  縣令為地方官,再尊敬他,也有底氣拒絕他的要求,他也不可能越俎代庖,命令他做什麼事,否則御史知道了,參他一本,聖人也丟臉。

  但百戶所就不一樣了。

  雖然錦衣衛不屬於五軍都督府(也就是說,最高軍事機關管不到他,頂頭上司只有皇帝一人),但眾所周知,錦衣衛有監察百官之職。

  謝玄英名義上管不到他們,可要他們丟官,不過一句話的事。

  「吩咐談不上。」他們識趣,謝玄英自然也緩和口吻,簡單道明原委。

  兩個百戶一聽,都知道攤上大事了。

  倭寇進犯,掠殺村莊,在東南沿海一帶屬於常見的人禍,只要不被發現,死的人不多,那就是小事。可現在,人家劫掠到靖海侯的公子身上,還捎帶上名聲斐然的晏鴻之,即便他們一個人都沒死,都是大事。

  上頭要是問罪下來,兩個百戶甭管是副千戶的妻弟,還是本地大族的旁支,都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他們非常識相,「咚」一下跪下,表態:「倭寇罪該萬死,屬下這就點齊人馬前去清剿。」

  其中副千戶的妻弟,吳百戶更機靈:「舟車勞頓,指揮使大人若不嫌棄,請往寒舍小憩。」

  另一個汪百戶後悔不迭,他嘴巴怎麼就這麼慢呢,只好說:「大人只管休息,屬下這就去點人。」

  兩人正互相較勁,卻聽謝玄英道:「不必,給你們一個時辰,點明人馬,備好弓箭,天黑之前,我就要到地方。」

  吳百戶大驚,汪百戶也傻眼。

  這位大爺要是跟著去,他們怎麼拿人頭湊數?不不,真要去,從哪裡變出112人的隊伍?

  整個李子屯百戶所,一共只有三十個軍戶。

  剩下的名額……當然都是查無此人。

  這就是和大戶人家的隱戶,截然相反的一種現象——吃空餉。

  謝玄英不曾入軍,從未了解過這些貓膩,但他記性出眾,算學也好,進百戶所的路上,粗略估計了一下人口,就知道人數不對。

  「我不與你們為難。」他說,「我要三十個人,熟諳弓馬,精通地形。」

  吳百戶支支吾吾:「這,恐怕……」

  三十人有是有,可拉出來就是找死,有幾個不止不會騎馬,還有連槍棍都提不動的。

  但這可不能怪他們。

  大夏施行的是軍戶制度,軍籍世襲,爹死了,兒子頂上,兄長死了,弟弟頂上,反正軍戶人家至少要有一個從軍的男丁。

  因為靠的是血緣而非能力,招募進來的軍士素質可想而知。

  啥玩意兒都有。

  謝玄英也想到了這茬,面色更冷。

  他盯著吳百戶:「我聽說,你是李副千戶的親戚。」

  「是。」吳百戶冷汗直流,暗叫糟糕,「小人的長姐是李千戶的繼室。」

  「千戶所離此地不遠。」謝玄英道,「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給我帶十五個符合的人過來。汪百戶,你在此地挑選十五人,日落前,我要看到結果。」

  汪百戶鬆口氣,在自己地盤上劃拉人,總比去別人地盤上求爺爺告奶奶好。他得意地瞪一眼吳百戶,心想,讓你一天到晚炫耀姐夫,來報應了吧,該!

  於是答應得格外響亮:「是,屬下一定辦妥。」

  吳百戶恨得牙癢癢,卻不敢反駁,強笑道:「請指揮使大人放心,屬下這就去千戶所尋人。」

  謝玄英微微頷首。

  兩人爭先恐後地告退,各自想法子去了。

  謝玄英吩咐李伯武:「你去找人打聽打聽,有誰熟悉此地環境,我有事相問。」

  「是。」李伯武也苦兮兮地出去了。

  日上中天,有個低頭哈腰的管事進來,說廚下備了飯菜,可否端上,請指揮使大人品用。

  謝玄英點頭應了,就見幾個僕婦魚貫而入,端上六葷六素兩湯四道點心,足足擺出一整桌。

  「窮鄉僻壤,沒什麼好東西。」管事卻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好像準備他一皺眉頭,立馬就跪下求饒。

  謝玄英一時無言,揮手讓他退下。

  管事如蒙大赦,擦擦汗,連滾帶爬地離開。

  謝玄英看向桌上,只見:一道爆炒豬腰,一碟白切豬肉,一碗臘雞,一隻八寶鴨,一份紅燒鯉魚,一碗清蒸帶魚,一碟紅菱角,一盤拌豆芽,一盤清炒菜心,一碟醬茄子,一碟醃黃瓜,一碗鮮蓮子,一盅銀魚湯,一盅酸筍湯,一份蔥花卷,一份梅子涼糕,一份白糖元宵,一份餛飩。

  噢,沒忘記酒,氣息濃醇,似乎是上好的金華酒。

  他好氣又好笑,這麼多東西,估計是把兩戶人家的午飯都搬到這兒來了。

  「柏木。」謝玄英叫人,「留兩道菜,剩下的都拿出去給其他人。昨日辛苦,今兒又是奔波許久,先好好歇息。」

  柏木垂手應下:「是。」

  他留下兩葷兩素一湯,其餘的吩咐外頭的僕婦,端到隔壁的小廳裡,又叫他們多加些饅頭米飯,預備讓眾人大吃一頓。

  「不要酒。」柏木細心關照,「上些茶點就是。」

  僕婦們縮頭縮腦:「是是,奴婢們知道了。」

  柏木跟著進屋,轉述了謝玄英的吩咐,等護衛們紛紛立起道謝,這才回正廳伺候謝玄英用飯。

  雖然事務繁雜,禍福難料,謝玄英卻也沒有因為胃口不佳,便不用飯。他紮實地吃了大半碗白米飯,又吃個涼糕,菜動了小半,倒是喝了一盅銀魚湯。

  飯畢,僕婦們已經備好熱水面巾。

  柏木伺候他漱口,再含一枚香茶餅淨味,全部做完,方才聽得說:「下去吧,我獨自待會兒。」

  「是。」

  柏木示意僕婦撤下餐食,端到外面的茶水間。無視殷勤倒茶的老頭,他把幾道剩菜撥在一起,放爐子上熱一熱,就著溫熱的米飯吃了個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4:3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7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三十六章 小人心

  歇過晌午,柏木就來報,說有個自稱是小旗的人在外求見。

  一個百戶所,設二總旗,各五十人,十小旗,各十人。小旗雖然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軍官,但謝玄英現在也沒什麼好挑的:「讓他進來。」

  「卑職劉海平,見過指揮使大人。」進來的小旗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五官平常,袍角有個不起眼的補丁,中等個子,皮膚粗糙,面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忐忑。

  謝玄英掃他一眼,語氣平淡:「你要見我?」

  「是,卑職聽聞大人在、在尋人對付倭寇。」劉海平的眼睛死死盯著地面,只能看到他的靴子。

  那不過是一雙普通的皂靴,連日奔波,雪白的底幫已沾滿塵土。饒是如此,靴子所用的清光緞仍然在陽光下閃爍著暗紋,是一簇簇的竹葉子。

  他想起新婚的妻子,明明之前就想好了,要在縣裡為她扯一匹紅緞做嫁衣,可一匹綢要五錢銀,思來想去,還是狠不下心,選了木材打成家具。

  妻子說:「這才是該花的錢,嫁衣只穿一天,這好木頭打的家什,能用十幾二十年呢。」

  可劉海平不甘心。

  他不想一輩子只做一個碌碌無為的小旗,不想因為五錢銀子,就讓妻子留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他要出人頭地。

  「卑職生長在淮安,對此地的倭寇也有所了解。」劉海平看著那雙皂靴,話語逐漸流暢,「咱們這一帶的賊寇,一共有兩撥,一幫以陳獨眼為首,劫掠商船,在岸上也有關係,但他們眼睛尖,知道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大人是京城來的貴人,他們不敢動你的船。」

  謝玄英挑起眉梢:「說下去。」

  劉海平懸在喉嚨口的心落回肚子,穩穩神,繼續道:「另一波就是東瀛浪人,他們熟諳武藝,生性殘暴,大多駕駛小船,能在淺水區來去自如,時常上岸劫掠漁村,所過之地,多滅門慘案。」

  他停頓片刻,大著膽子抬頭,覷眼謝玄英的表情。

  然後不出意外,被面前的臉給震傻了,好一會兒沒回過神。

  謝玄英不耐煩地敲敲桌子。

  他這才如夢初醒,趕緊低頭,絞盡腦汁回想剛才的話:「那個,不知大、指揮使,呃,遇到的是哪一種?」

  「有幾個明顯是倭人。」謝玄英道,「但似乎和漁村的人有勾結。」

  劉海平有了數,畢恭畢敬道:「大人容稟,兩個月前,海上剛出了一樁大事。陳獨眼的手下裡有一個叫黑算盤的軍師,原是秀才,卻被人掀出舞弊之舉,格去了功名,他走投無路,便投了賊。」

  舞弊又投賊,可見人品卑劣。謝玄英聽得眉頭緊鎖。

  「陳獨眼心胸狹窄,只是不識字,總要人管帳,兩人面和心不和已久。」劉海平梳理思緒,「前些日子,我聽人說,陳獨眼同黑算盤鬧翻了。黑算盤帶了一幫子人離開,與東瀛浪人勾結,預備圖謀大事。」

  謝玄英慢慢道:「你是說,我遇到的是他們的人?」

  「陳獨眼眼線眾多,總有幾個落到黑算盤手上。東瀛的船比不上大夏,那群浪人最想要的就是一艘能配備火器的大船,正好黑算盤離開陳獨眼,亦迫切需要一個落腳點。」

  劉海平中肯道,「現下,唯有這兩伙人才有這個人馬,這個本事,這個想頭。」

  這番分析得有理有據,與謝玄英探聽到的事不謀而合,他心裡已經信了幾分。但不動聲色,反問:「我與吳、汪二位百戶談過,他們知道的也沒有你多。」

  聲調陡然轉冷,「你,為何所知甚詳?」

  劉海平額頭沁出汗珠,順著臉龐往下滴。他不敢擦,也不知道該不該跪,硬著頭皮說:「卑職不敢隱瞞大人,三年前,小人的弟弟被陳獨眼的人擄走,迫不得已從了賊,這些年一直想方設法和卑職聯繫,想棄暗投明,回岸上過日子。」

  說得通。

  謝玄英不在乎一個小人物的命運,卻不能馬上應許,淡淡道:「這就要看你能做到什麼地步了。」

  劉海平要的也不過是一個機會。

  他當即道:「願效犬馬之勞。」

  --

  那邊,謝玄英在百戶所,惹來人心各異。這邊,程丹若叫張媽媽買了藥材,繼續觀察病人的狀況。

  其餘人還好說,傷口處理及時,沒有發燒感染的症狀,做護衛的身子骨不差,好吃好喝養著就是。

  倒是年紀最小叫阿誠的護衛,今早起來搭脈,不出意外地發現他燒了起來。

  放現代,就是幾顆抗生素的問題,在古代卻極有可能要人命。

  程丹若不敢貿然用藥,高燒昏迷的人也吃不進去,只好每隔兩個時辰去檢查一遍傷口,清洗消毒。

  也不知是不是年紀輕、底子好,病情沒有進一步惡化,心跳脈搏還算穩定。

  程丹若略微放心。

  她不好長時間守在男子身邊,便叫來留守的護衛,囑咐道:「每隔半個時辰,給他換一下降溫帕子,若是人燒得厲害,還胡言亂語,你就去尋紫蘇叫我。」

  對方忙不迭應下。

  可程丹若的事還沒完。

  她走進茶房,和熬藥的紫蘇說:「你去歇歇。」

  自昨天傍晚開始,茶爐房裡的藥就沒停過。上半夜是張媽媽在忙,後半夜換成了紫蘇,這會兒日頭西偏,也該撐不住了。

  只是紫蘇不好讓主子做活兒,強撐眼皮:「姑娘,還是我來。」

  「別爭了,你去睡一覺,晚上換我。」程丹若不容分說。

  紫蘇睏得厲害,見她言辭堅決,不好再辭,趕忙回去歇息,沾枕就睡。

  程丹若守著爐子,護衛們人人帶傷,一天兩頓藥少不了,幸好方子大同小異,省事不少。

  但除了他們,還有晏鴻之的藥。

  她煎好藥,端去照顧晏鴻之。

  不知道是不是憂心焦慮,本來已經緩和的痛風重新冒頭,今早起來,添了鼻塞頭暈的感冒症狀。

  「老先生感覺如何,可有發熱畏寒?」程丹若問。

  小廝接過她手中的藥碗,答道:「老爺說喉嚨有些疼,吞咽頗難。」

  「蛾風就是如此。」蛾風就是扁桃體炎,她道,「我只用了蒲公英和甘草,應當不苦。」

  醫生對病人的探究,與偵探對嫌犯如出一轍。她早就發現,晏鴻之怕疼怕苦,可見大半輩子養尊處優,沒受過罪。

  晏鴻之試著喝了一小口,確實不苦,便一飲而盡。

  程丹若道:「您好好休息,明日便會好些。」

  「我如何不知該好生歇息,可著實放心不下,也不知道三郎如何了。」晏鴻之愁眉緊鎖,不住嘆息。

  「謝公子武藝高強,不會有事的。」

  「話是如此,可刀劍無眼啊。」晏鴻之歪在靠枕上,細細思量,「昨日之事,著實蹊蹺得很。」

  程丹若也記掛此事,思忖道:「老先生覺得,倭寇和漁村有無勾結呢?」

  「十有八九。」他說,「倭寇劫掠,沒有掩埋屍首的道理,若是倖存的漁民埋的人,為何不來報官?」

  「可倭寇與大夏語言不通,東瀛又在內亂,何來餘力染指海防?」程丹若同樣十分不解。

  晏鴻之瞧瞧她,沒問她從哪裡得知東瀛之事:「倭寇背後肯定還有人。」

  這才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幾個流寇,說實話成不了大器,但海上的大海盜不僅配有戰船,甚至擁有不少火器,有的是從兵部流出去的,有的卻是從西洋商人手上弄來,絕不好惹。

  謝玄英初出茅廬,對付二三十個賊寇,問題不大,可若是惹上大海盜,事情可要麻煩許多。

  尤其他的祖父以圍剿倭寇名震東南,因此封侯。

  晏鴻之左思右想,無論如何都不能放心,叫來小廝:「墨點,準備筆墨,我要寫信。」

  小廝應下,連忙鋪紙磨墨。

  程丹若無疑探尋別人的隱私,識趣道:「老先生多休息,多飲水,我傍晚再來一次。」

  --

  申時上下(15點),吳百戶帶著一幫子人回來了。

  他先替姐夫道歉,說先前操練扭了腰,這會兒正在榻上趴著,不能過來給指揮使大人見禮了。

  謝玄英一個字都不信,冷冷盯著他。

  吳百戶奔波一天,心裡也叫苦。可姐夫不肯來,他有什麼辦法?

  今天這檔子,做好了未必有功,出了事卻必定有過,傻子才要蹚渾水。太太平平在淮安做個副千戶,給上峰送點錢,混混日子,不比送死好?

  吳百戶無比理解姐夫的做法。但指揮使這裡,也得想個藉口應付,不能讓京中的大人感覺被怠慢。

  他腰彎得更低,語氣更敬畏:「千戶大人聽說了您的事,怒不可遏,要我務必聽從您的吩咐,立即點齊人馬過來。」

  人家不肯來,謝玄英總不能衝去他家,把他從床上拖起來:「多少?」

  「足足二十五人,都是好手。」吳百戶誇張地說,「還叫我帶了十匹好馬,二十副弓箭,五十把長刀。」

  謝玄英的臉色微微緩和,朝李伯武使了個眼色。

  李伯武會意:「我替公子整頓一二。」

  謝玄英頷首,道:「先探明賊子蹤跡,弄清楚他們的目的,還有,漁村的人去了哪裡。」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李伯武不管肚子裡多麼不讚同,此時此刻,也只能盡心盡力輔佐。

  吳百戶亦暗暗鬆口氣,撐起笑臉:「中午怠慢,我已置下席面,晚上為大人接風洗塵,請大人務必賞光。」

  「戰事前如何能飲酒作樂?」謝玄英想也不想便拒絕,但停頓片時,又回緩語氣道,「事成之後,我請諸位飲酒。」

  吳百戶眼底的陰沉頓時消逝,拍拍自己的臉頰,故作懊惱:「瞧我,竟渾忘了正事,大人莫怪。只是,席面已備下,即便不喝酒,也該用些餐飯才是。」

  謝玄英深吸口氣。

  他在京城都沒這麼憋屈過。

  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好忍下火氣,平靜道:「也好。」

  吳百戶大喜:「大人請。」

  謝玄英大步走向宴廳,卻沒想到,挑戰他底線的事還在後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8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三十七章 海盜事

  謝玄英身為侯府公子,赴過的大宴、小宴不計其數:閣老的壽席,國公府的喜酒,晚輩的百日,老師友人的家宴,乃至皇帝的宴席也沒少吃……但這絕對是他吃過最荒唐的一頓飯。

  雖然在吳百戶看來,這真的太正常了。

  試想想,他和汪百戶一起宴請京中的大人,席面價值三兩銀子,是縣城酒樓最奢華的席面了,雞鴨魚肉,海參鮑魚,該有的都有。

  酒就不必說了,上好的金華酒,陪客也不用提,他和汪百戶就是最大的官,給足了面子。

  那麼,再搞個當紅的姐兒,唱唱曲,餵餵酒,不過分吧?

  他很誠心啊!

  香姐兒是縣城最紅的妓女,普通的捕頭書吏只能摸摸手,連嘴都親不上。只有他或者縣丞老爺,方才能一親芳澤。

  可謝玄英完全不這麼想。

  他才入席,筷子剛拿到手,就見一個穿紅衫子的女人走了進來。最初,他還以為是丫鬟,雖然看不上,可叫丫頭伺候男客也屬常見,忍了沒有作聲。

  然後,這個女人就貼到他身上來了。

  「大人。」香姐兒本以為要伺候的是個五大三粗的莽漢,誰知道抬起頭,看到的竟是比她還美數百倍的大美人,當即就愣住了。

  「嗯~~」愣歸愣,不耽誤她習慣性綻開笑臉,發出無意義的鼻音,這是慣常應付局面的手段,同時,腦筋快速轉動,思考著狀況:看這衣著打扮,哪怕是江南買的料子,價格也不便宜,必是富家公子,姓吳的倒是沒騙老娘,確實是貴人。

  「見過公子。」香姐兒又想,這男人美是美,歲數卻不大,指不定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倘若今夜伺候得好,撈到幾十兩銀子,老娘就能贖身嫁人去了。

  一念及此,眼睛放光,拿出十二萬分的本事,嬌怯福身:「請大人憐……」

  話沒說完,就見一個小廝側身上前,死死拉住她的胳膊。

  「姑娘自重。」香姐兒梳著姑娘家的髮髻,謝玄英以為是吳百戶的養女,姑且留幾分面子,只皺眉斥責。

  吳百戶大樂,笑說:「什麼姑娘,這是咱們這兒最紅的姐兒,香姐兒,還不向大人行禮?」

  汪百戶嘴巴慢,只好苦著臉,像跟班似的重復:「這可是京城來的貴人,小心伺候著。」

  「是,奴奴給大人請安。」香姐兒斜著身子,側臉朝他媚笑,身段玲瓏有致。

  謝玄英面色大變,頓時抽出佩劍。

  寒光閃閃的劍尖對準女人纖瘦的脖頸,往前輕輕一送,便能了結她的性命。而香姐兒意識到了這點,頓時臉色煞白,渾身顫抖。

  「大人。」她雙腿發軟,狼狽地癱軟在地,驚恐地落淚,「大人饒命。」

  這麼一哭,妓子的俗媚盡去,露出原本的音色,稚嫩青春,不超過十五歲。在正經人家,興許猶未出閣。

  謝玄英闔闔眼,忍住怒火,不與弱女子逞凶:「滾。」

  香姐兒如蒙大赦,提起裙子,逃也似的滾了,心裡不住念佛:謝天謝地,謝謝佛祖觀音菩薩,信女一定吃齋三日,天天上香磕頭。

  吳百戶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他見謝玄英如此不給臉,難免有些氣悶,強笑道:「大人……啊!」

  淒厲的慘叫,嚇得汪百戶一個哆嗦。他定睛看去,劍刃上一縷鮮血淌下,而吳百戶的手掌掉在地上,指頭還蜷曲著會動呢。

  「大、大人?」汪百戶傻了,趕緊也跪下。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謝玄英冷笑,「拿妓子辱我,我倒要看看,誰會為你出頭。」

  吳百戶天生欺軟怕硬。謝玄英對他客氣,他當是離不得自己,忍不住拿捏起架子來,可他一發怒,二話不說砍掉他一隻手,又全然強硬不起來,膝蓋骨都碎了。

  「大人饒命。」吳百戶捂住斷腕,磕頭求饒,「卑職不是有意的,卑職、卑職罪該萬死。」

  謝玄英懶得再同他們虛與委蛇,淡淡道:「你既然握不住刀劍,明天就不用跟我去了——汪百戶。」

  「卑職在。」汪百戶聲調顫抖。

  「你的手,握得住劍嗎?」他垂下眼瞼,注視著縮頭縮腦的百戶,「殺得了倭寇嗎?」

  汪百戶哪裡敢說「不」,且他早就看不慣吳百戶,現在能有機會把他踩下去,自然求之不得。

  「當然。」他說話利索起來,「卑職一定盡心竭力,為大人辦妥此事。」

  「很好。」

  嗖,佩劍回鞘。

  謝玄英大步離開了宴廳。

  --

  夜色漸濃,程丹若親自盯著晏鴻之吃了藥,又去客房檢查了傷患,確定無人病情惡化,這才換了張媽媽,回屋歇息。

  草草洗漱擦身,她躺在客棧的木板床上,卻一時失了睡意。

  沒想到,時隔數年,又一次殺人了。

  算算,昨天死在她手上的倭寇,已經是她殺掉的第四個人。

  而她第一次殺人,是八歲,第二次,十歲,這是第三次,十五歲。

  曾經的她固執地以為,醫生的刀,應該救死扶傷,怎麼可以殺人呢?但穿越到古代才明白,刀對著病人,是救人,對著敵人,是救自己。

  古代的人命不值錢,尤其在戰時,我不殺人,人要殺我。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她跟著母親坐驢車,去外公家裡探親。結果路上遇到了瓦剌。

  他們只有兩個人,不知道打哪兒來的,看見驢車上擺著給娘家的布匹和麵粉,當即便動了手。

  母親死死抱住她,試圖討價還價:「東西你們拿走,放我們一條生路。」

  但瓦剌說:「男人殺死,女人帶走。」

  北地艱苦,他們需要搶女人生孩子,只要能生,他們統統都要。小孩子也是,不管是誰生的,看見就搶走,養著養著,就是自己家的了。

  程丹若的父親是大夫,家境不錯,外公是童生,母親沒下過地,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幸好趕車的是她的小舅舅,家裡大哥讀書,二哥種地,他就去拜了師父學武,頗有勇武之力,拔刀抵抗。

  以一敵二,很快落入下風。

  程丹若當時蒙得很,腦海中閃過的都是被抓走以後的淒慘生活。毫無疑問,母親會被當做生育的機器,而她小時候放羊,和羊一起睡覺,長大以後被送掉或者被主人睡,十三四歲就生孩子,生到絕經為止。

  當然,更有可能是一場大雪,凍死了,被特殊癖好的人虐待,腸破肚爛。

  古代女人還算不錯的生活,現代人都無法接受,何況是這種在古代女人看來都豬狗不如的日子。

  她嚇壞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動的手,回過神的時候,刀片已經割破了對方的動脈。

  看,解剖課上的好,殺人都利索。

  但為此,她做了半年的噩夢,無法原諒立志救人的自己,居然殺了人。

  直到兩年後,又一次戰爭爆發。

  親眼目睹戰爭的殘酷後,她終於原諒了自己。

  程丹若翻過身,暫時摒棄對過去的追憶,又想起這次的倭寇。

  雖然對歷史不是特別精通,她也聽說過嘉靖大倭寇事件,算算時間,好像就是16世紀中期。

  現在這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

  李子屯百戶所。

  謝玄英只淺淺睡了一覺,天還沒亮,李伯武說夜不收回來了。他便立即起身,親自詢問事態。

  此番探聽消息的夜不收共有三人,劉海平知曉海盜事務,一個瘦猴般的小個子熟知地形,還有一人擅長盯梢,因而組隊前往。

  回來的只有兩人,盯梢的留在那兒。

  瘦猴膽小,見了貴人不敢回話,便讓劉海平代為開口。

  「卑職一行人已經探聽到賊人的下落。」他說,「他們就在東漁村。」

  謝玄英擰眉。

  他們的船停靠在洋河港口(今新洋港),所尋找的漁村叫做西漁村,就在洋河的西面。

  「據這位小兄弟說,」劉海平沒忘記瘦猴子,替他表功,「東、西漁村雖分隔兩岸,卻是同氣連枝的兄弟。三年前,東漁村不少人出海捕魚,卻遇大風,死傷眾多,剩下的不知為何就成了海盜,村民為保性命,也貪慕財貨,婦孺留在岸上捕魚曬網,青壯年名為出海打魚,實則參與劫掠,早已是半個海盜。

  「但陳獨眼為人殘暴,總懷疑他們留家屬在岸,不是真心歸屬,總有提防。黑算盤說動了東漁村的勢力,與陳獨眼決裂。此前兩方人馬內亂,死傷不少,雖然有東瀛浪人加入,卻也難以彌補,便把主意打到了西漁村上。」

  散落的珠子一顆顆串了起來,謝玄英聽得暗暗點頭,也不由思量:僅江浙沿海一帶,就有這麼復雜的狀況,海防一事,比他所想的更為復雜。

  劉海平繼續解說。

  「昨日夜間,兩個漁村爆發了爭鬥,東漁村挾持西漁村的婦孺為質,要求他們加入投降。西漁村不敵,只好同意,並且供出了大人船隻停泊一事,這才讓黑算盤起了心思,想劫走沙船,自立山頭。」

  謝玄英終於終於弄清了前因後果。

  血跡即是偶然為之,亦是將計就計,引他們進林子的餌。如今兩個村子的青壯加起來,數目可不小。

  他思忖片時,問:「倘若我不計較西漁村告密一事,你們可有把握說服他們棄暗投明?」

  劉海平看向瘦猴子。

  「講不準,兄弟村子,打折骨頭連著筋,要是只殺頭子,倒是能試試。」小個子男人的口音很重,虧得謝玄英有個浙江老師,懂一些江南方言,才勉強聽懂。

  「可以。」謝玄英勾起唇角,冷笑,「只要能把為首者的首級斬下給我,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瘦猴磨蹭著腳底,碾來碾去好幾次,才說:「那我去試試。」

  --

  東漁村,里長家。

  「說好了只是幫你們傳消息,現在怎麼還要去縣城?」西漁村長的兒子說,「這不成,絕對不成。」

  黑算盤是個戴方巾的中年男人。他坐在椅子上,臉色黑沉,搭配上黑皮膚,夜裡天然隱身。

  「這不是你說成不成的問題。」到底讀過幾年書,黑算盤的語氣慢條斯理,「咱們已經得罪了貴人,要是不趁機做把大的,攪亂這淮安的水,逼迫朝廷出面,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5:4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8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三十八章 縣城亂

  黑算盤當海盜,一半是形勢所迫,一半是自願的。

  他叫黑光祖,祖籍在貴州,二十年前,雲貴土司叛亂,連累全家逃到江南,落地生根。因家中小有積蓄,讓他讀了幾年的書,考童生還算順利,等到考秀才的時候,實在考不上。

  江南文氣太盛,用後世的話來說,內捲得太厲害,連街邊的小販都能背兩句詩。

  真他媽考不上。

  只好作弊,可手段不高明,被發現了,直接革去功名,斷了科舉路。

  黑算盤不甘心這輩子就這麼完蛋,心一狠,直接加入了海盜團,燒殺搶掠,日子比當窮秀才爽得多。

  唯一的缺點,就是頂頭上司陳獨眼不好伺候。

  自大多疑,猜忌防備,二人面和心不和好幾年,終於爆發了。

  陳獨眼是海盜頭子,大部分手下對他忠心耿耿,可黑算盤也不是吃素的,他中飽私囊,暗中拉攏了一些不滿的人,偷偷開闢了幾個岸上聯絡點。

  東漁村入伙就是他的計謀。

  先拉一伙人,騙他們入伙幹了,然後威逼利誘,告訴他們你們已經手染鮮血,回不到過去,不再是良民,再說跟著我,日子過得比打魚好得多。

  雙重威迫之下,大部分漁民只能選擇入伙。

  這次以拜媽祖為由,騙來西漁村的婦孺,挾持為人質,逼迫西漁村並入自己的團伙,也是一樣的手法。

  一開始,黑算盤還真以為時來運轉,剛得了人,馬上就有船來。他以為是哪個商人的貨船,畢竟漁村港口極小,等閒不會有什麼大船來。

  所以殺船夫時,也沒想留活口,剁了就剁了。

  誰知道引君入甕的局擺好,一交手,居然好幾個是練家子。他這才覺得不對,派人聯繫縣城的眼線,得知竟然是京中的貴人。

  這可捅了馬蜂窩。

  陳獨眼的勢力,只能算中小型海盜,離大海盜還遠著呢,黑算盤又哪來的資格和官軍叫板?

  但不做點什麼,就是等死的份兒。

  而他這個人,很有一些豁出去的勁頭,當初科舉不成,直接做海盜,這回剛扯起旗子,就碰上硬茬,也沒聞風而逃,反而琢磨起來。

  「我也是為大家好。」黑算盤苦口婆心,「我們跪地求饒,官老爺就會大發慈悲放我們一馬?別忘了你們是為什麼才會跟我,還不是苛稅猛於虎?辛辛苦苦出海撈魚,賭上命掙的錢,官老爺手一抬就抽走大半。」

  兩個漁村的青壯都沉默了。

  日子過得下去,沒人想落草。可捕魚本就辛苦,時常遇到天災人禍,官府卻時不時收稅,實在難熬得緊。

  黑算盤又說:「我們也不必做別的,把人請過來,好好商量,指不定能有個好結果。」

  兩個村長沉默對視。

  西漁村長:你可把我害苦了。

  東漁村長:咱們沒有別的出路啊。

  兩個老人彼此瞅瞅,嘆口氣,各自回去勸說了。

  片刻後,回來說,同意黑算盤的計劃,但綁架人質一事,兩個村子不參與,要去也是黑算盤的海盜手下去。

  黑算盤一口答應,心裡冷笑:上了賊船,還想要貞節牌坊?到時候,由不得你們不跟著。

  但面上卻說:「縣城總有武備,不可赤手空拳,我有一些兵刃,你們自拿去。」

  尋常百姓之家,一個鐵鍋、一把鐵刀,就是了不得的財產了。可海盜卻渾然不把刀劍當回事,他們最想要的是火器。

  可惜,火器營的門守得越來越緊,就算是大海盜也沒什麼門路,實在弄不到。

  要是能搞到手,別說一個縣城,打到府城都沒問題。

  --

  早晨,程丹若迷迷糊糊醒來,聽見外頭一陣喧鬧,還未回神,只見紫蘇匆匆忙忙衝進屋,表情驚恐,聲音變調:「姑娘,倭寇來了。」

  程丹若一下驚醒:「什麼?」

  「方才張管事出去打聽消息,說街上亂糟糟的,縣太爺從縣衙後門跑了,倭寇打進來了!」紫蘇說著說著,差點崩潰。

  她在陳家後宅安穩過了十幾年,頭一回出遠門,沒來得及感受旅途辛勞,先是遇見倭寇,好不容易逃過一劫,縣城被攻破了。

  倒是程丹若穩得住,立即披衣穿衫:「把錢袋子拿上,我的藥箱給我,其他東西不要了。對了,再拿點糕餅收好。」

  古代不比現代,很少有人能安穩過一輩子。

  天災人禍,會隔三差五找到頭上。

  倭寇攻佔縣城,誇張嗎?一點也不誇張。

  打到南京、北京都出現過,何況只是佔據一個小小的鹽城。

  不要問守門的官兵在哪裡,也不要問為什麼無人防守,答案實在簡單。

  跑了唄。

  程丹若收拾好東西,立即奔去晏鴻之房間。他也聽說了,面容失色:「怎得攻入縣城了?」

  「理由不重要。」她單刀直入,「就怕是沖著我們來的,先避一避,知道我們在這裡的人太多了。」

  晏鴻之反應也快,掙扎著起身:「是這個理。」他馬上道,「縣裡的豪族是哪一家,他們必是有護衛家丁。」

  一個縣衙有多少人?林林總總,可能有兩三百。

  但除卻縣令、縣丞、主簿之類的官,具體辦事的六房書吏(即是吏、戶、禮、兵、刑、工六房吏典),跑腿、值班、跟班的,廚子、更夫、巡邏的,真正能幹架的可能只有班房的差役。

  這部分人被分為三種——壯班,負責值堂、站班、捕盜;快班,管緝盜和維護治安;皂班,儀仗護衛隊。

  他們之中,媚上欺下,狐假虎威,收保護費,搜刮民脂民膏的廢物,佔了起碼一半。

  能在倭寇打上門的時候,站出來的人,恐怕不足五指之數。

  相較而言,本地豪強大族養的家丁護衛,可靠程度遠比縣衙來得高。

  程丹若沒有選擇,肯定跟著晏鴻之:「從後門走。」

  幸好,留下的護衛戰鬥經驗不多,也負了傷,卻是出自謝家,忠心與能力毋庸置疑。不管傷得多重,這會兒都穿戴整齊,預備一戰。

  聽他說要去投靠本地豪族,也無二話,立即前去準備。

  可別忘了,黑算盤在縣衙有奸細。

  今早,天尚濛濛亮,城門剛開,他就帶著手下扮作腳夫,三三兩兩混入城中。而後匯集到縣衙,由幾個凶狠的倭寇開路,長驅直入。

  值班的差役根本不敵,丟盔卸甲,屁滾尿流。

  縣令根本沒起床,聽說倭寇打了進來,從老婆床上爬起來,撈起印鑑和家中的財貨就跑。

  不到半個時辰,黑算盤就帶人佔領了縣衙,自奸細口中問出他們的落腳點,水也沒喝一口,馬上帶人過來截殺。

  正好堵住晏鴻之一行人。

  護衛道:「出不去了,只能據棧而守,能拖一時是一時吧。」

  晏鴻之作為主心骨,雖然咽喉腫痛,頭暈目眩,卻不能回去歇息,穩坐堂中主持大局:「按你們說的辦。」

  這兩日,護衛們也不是光養傷不幹活,自縣衙弄了些刀劍弓箭備著,現在便派上用場。又找來桌椅水缸,堵住大門和後門,不讓倭寇破門而入。

  「程大夫,你那裡可有見血封喉的毒藥?」李伯武走了,留下的護衛中就以一個姓趙的護衛為首。

  程丹若說:「砒霜。」

  一個好大夫,身上不止要帶刀,也要帶砒霜,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用到了。

  「勞煩取來給我。」

  砒霜化水,塗抹箭頭,殺傷力大幅增加。

  程丹若想了想,招來紫蘇和墨點,徑直進了謝玄英的房間。她說:「墨點,你拿一件謝公子的衣物給我。」

  墨點是晏鴻之的小廝,雖然不知程丹若何意,但多日相處下來,雙方自有一番信任,便依她所言,開了衣物箱子,取出一件天藍色道袍。

  程丹若接過穿上,果然袖口和衣擺長了:「紫蘇,拿針線,給我縫上。」

  「是。」紫蘇腦子亂糟糟的,吩咐她做事本能應下,自荷包中掏出針線,捏出幾道褶子,快速縫合,縮短了袖長。

  衣擺亦然,在腰間多折幾層,將曳地的袍子縮短。

  而程丹若拔掉髮簪,梳理自己的長髮,等紫蘇改完衣服,便道:「替我梳一個男子的髮髻。」

  紫蘇明白了:「姑娘想扮作男子?」

  程丹若點點頭,沒有解釋,要墨點再拿髮簪和玉佩來,照著謝玄英的打扮給自己收拾了一身。

  攬鏡自照,道袍雖然縫了幾道,可折痕明顯,很難瞞過人。

  她想想,很快有了主意,回到自己房間,取出先前的斗篷披在身上。

  此前回到客棧,她就想將斗篷歸還,但謝玄英說:「這是新做的,程姑娘若不嫌棄,先拿去用就是。」

  秋天氣溫降得快,下船時以為就住一兩天,行李都在船上,夜裡一降溫,幾件薄衫真撐不住。

  程丹若忖度著,想他也不要別人穿過的東西,就收下了,讓紫蘇趁著煎藥的功夫改了,倒是十分合身。

  這會兒,薄綢斗篷罩在外頭,裡面不合身的道袍就看不出問題。

  鞋履倒是沒換,出門在外,穿的就是靴子,只樣式樸素些,同衣物的華貴程度不符。可倭寇出身草莽,估計也分不清料子好壞,姑且這樣罷了。

  回到大堂,晏鴻之見她換了謝玄英的裝扮,一時怔然。

  「我想,應該沒人知道謝公子去了哪裡。」程丹若解釋道,「最壞的打算是我們抵擋不住,他們衝進來抓人,若兩個主子都在,便不會再去搜尋謝公子了。」

  晏鴻之深覺有理,但卻道:「程姑娘,他們要的人是我,你不若扮作丫頭,想來不會與你為難。」

  這辦法,程丹若也想過。

  她並沒有偉大到為一個相識不久的人冒險。

  可是,倭寇見了女人,會放過她們嗎?

  不會。

  他們糟蹋丫頭毫無負擔。而女人一旦失去貞潔,在古代就等於可以去死了。

  冒充謝玄英則不然。

  他是貴人,倭寇不敢殺他,待價而沽,反而能保全她的安危。

  「老先生,現在是大家同舟共濟的時候。」上述所思所想,不便直言,程丹若還有更充分的理由,「一人退,就有萬人退。」

  晏鴻之默然,不再說話。

  她看向護衛們:「從現在起,我就是謝公子。離開的人是李護衛,他去城中找大夫了,其他少了的人,全都死了,明白嗎?」

  護衛們首要保護的就是謝玄英,見她主動替身,自是喜出望外,忙不迭應下。

  程丹若又道:「這不是萬全之策。之前逃走過兩個人,你們必須在他們衝進來之前,射死兩個見過他的人,才能瞞天過海。」

  趙護衛拱拱手:「程,不,公子放心,卑職明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6:1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8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三十九章 追擊戰

  攻破縣衙後,漁村的青壯就開始露怯,不敢上門挾持貴人。

  黑算盤需要他們穩固局面,不敢此時反悔,只帶上手下的海盜和倭寇,總計二十餘人,上門攻打客棧。

  客棧選址多在交通便利之處,易攻難守。

  黑算盤命人取來弓箭,點火燒棧。護衛們不甘示弱,先發制人,用毒箭反擊,一時倒也逼退了部分。

  「貴人容稟,我等絕無惡意。」黑算盤睜著眼睛說瞎話,「先前之事純屬誤會,請貴人給我等一個解釋的機會。」

  他知道裡面的人不會信,要的就是他們當著面回絕,如此方可收攏人心。

  然而,對方並沒有按常理出牌。

  「交出昨日兩個逃走的賊子。」趙護衛就傷在其中一人手上,於公於私,都恨不得把人千刀萬剮,「吾等便既往不咎。」

  黑算盤卡殼,改變對策:「那都是我兄弟,吾雖不才,也不能出賣手足!」

  「那還談個屁。」護衛冷笑。

  黑算盤哀嘆兩聲,好似很不情願,可動作沒耽擱,嘰裡咕嚕說兩句日語。幾個不耐煩的倭寇立即精神,握刀準備衝刺。

  後方,幾個海盜趴在對面的屋頂上,嗖嗖放箭,逼得客棧裡的護衛低頭閃避。同時,兩個身材矮小的家伙,鬼鬼祟祟沿著牆根往後門走,竟然打算直接撬鎖偷溜進去。

  裡頭的人早有準備,張媽媽的男人張旺管事,與晏鴻之的管家一道,將一盆燒滾的開水澆下去,燙得他們一陣慘叫。

  這個客棧的費用不低,十日便要五錢銀子,全因這院中有一口水井,吃喝不必外出買水,十分便利。

  此時用來禦敵,也很好用。

  可沒多久,優勢便逐漸向黑算盤傾倒。

  守在客棧的護衛只有四人,皆負傷,弓箭儲備也不算多。黑算盤卻不然,帶來的都是熟練工,不知道殺過多少人,劫過多少船,一個個心狠手辣,手段頻出。

  而且,他們剛打劫了縣衙的武器庫。

  拼人數,打不過,拼武器庫存,比不過,比地形,一塌糊塗。

  不出半個時辰,箭矢便所剩無幾,大門也千瘡百孔,不管釘多少木板,堆幾個水缸,都無法再抵擋賊寇的一次次衝鋒。

  「子真先生。」趙護衛氣喘籲籲地跑進廳堂,面色凝重,「擋不住了,從後門走吧。」

  他看一眼程丹若,來了靈感:「我假扮成先生,引開追兵。」

  「不必。」晏鴻之緩緩吐出口氣,「我能到哪裡算哪裡,聽天由命。」

  墨點急得直冒汗,勸道:「老爺,還是我來,我腿腳靈便,跑遠些把人引開,你們趁機帶老爺走。」

  晏鴻之仍搖頭。他帶走了護衛,墨點和程丹若必是逃不了的。

  「客棧裡有馬和馬車。」程丹若建議,「我騎馬,老先生藏車裡,由管家假扮成你的樣子,待追兵跟上來,趙護衛帶著管家,一人跟著我,我們兵分兩路引開敵人,剩下的人佯裝拖延,也許賊人著急追趕我們,會放過馬車也說不定。」

  停頓片時,又道,「若是騙不過去,我們再折返回來就是。」

  晏鴻之深吸口氣,說道:「程姑娘,這太危險了。」

  然而,程丹若問:「老先生以為,賊寇抓住我們,是否會以我們做要挾,逼迫謝公子呢?」

  他苦笑,答案不言而喻。

  「倘若他們有意生擒我們,追趕也不會下死手,若不,束手就擒也是死,不如賭一賭。」程丹若道,「敵人數量有限,也許不敢兵分三路。」

  緊急關頭,其實容不得太多猶豫。晏鴻之想想,這個辦法確實分攤了風險,沒那麼難以接受,只好答應。

  他一同意,眾人立即行動。

  管家頗有急智,在身上揣了些碎銀子和銅錢,還囑咐程丹若:「姑娘帶些首飾頭面,看情況不好,丟出去也能拖延一二。」

  程丹若承他好意,拿上自己的錢袋子。

  一行人急慌慌到馬廄,晏鴻之換上樸素的布衣,管家穿上他的綢衣,張媽媽扶程丹若上馬。

  「程姑娘會騎馬嗎?」派給她的護衛問。

  「不會。」她看向這個護衛,他二十來歲,年輕壯實,生機勃勃,不由問,「你叫?」

  護衛抱拳:「錢明。」

  普普通通的名字,普普通通的人。程丹若笑笑,說:「父母在嗎?娶親了嗎?」

  錢護衛不明所以,還是回答:「家母尚在,小女一歲半。」他有點自豪,忍不住自誇,「已經會叫爹了。」

  「既是如此,若遇到生死時刻,不必管我。」她囑咐道,「我父母俱亡,六親不在,你們替我收屍就好。」

  錢護衛愣住。

  車內的晏鴻之也不禁一怔。

  程丹若卻不再理他,艱難地坐穩馬鞍,又叫來紫蘇:「我看你身子發軟,是不是走不動了?」

  紫蘇含淚:「姑娘,你別丟下我。」

  「傻孩子。」她笑了,「你跑也跑不遠,不如留下。後面有個柴房,你找地方躲起來,假如我們誰都沒能回來,總得有人告訴謝公子發生了什麼。」

  趙護衛想想也是:「兩個女眷留下,刀劍無眼,你們躲起來反而安全。」

  張媽媽心裡是願意的,她年紀大,體力也不好,沒有馬車坐,能跑多遠?留在客棧反倒最安全。

  紫蘇卻有些忠心:「我跟著姑娘。」

  「別犯傻,你要給忠心,也是給太太。」程丹若知道,僕若棄主,千夫所指,理由給得充分,「我若回不來,還要你去跟老太太磕頭,就說——陳家的撫養之恩,今生不能報,來世再還。」

  她推了她一把:「去,照我說的做。」

  又命令護衛:「牽馬。」

  護衛將她拱衛在中間,自後門衝上街道。

  此時,消息靈通的人家,都知道倭寇打了進來。街上靜悄悄的,家家戶戶緊閉門扉,提心吊膽,生怕賊人衝進來。

  沒有人會出來查看情況,道路一馬平川。

  --

  前院喧鬧,黑算盤帶人攻入客棧。

  「他們從後門跑了。」眼尖的人一聲尖叫,阻止了搜查。

  黑算盤:「追。」

  海盜的素質不用說,也知道肯定不咋地。老大說追,幾個倭寇卻充耳不聞,闖進客房翻找。

  謝玄英、晏鴻之的房間,還留有部分行李,他們看見就撈,喜滋滋地把昂貴的衣物抱懷裡。

  黑算盤氣得要死,卻無可奈何。東瀛浪人武藝超群,卻不買他的賬,全靠金銀財寶籠絡,現在不讓他們劫掠,他們就敢拔刀朝他砍過來。

  只能招呼自己的嫡系手下:「追,抓到人,我給二十兩銀,兩個女人。」

  海盜們蜂擁而去,追逐逃離的馬車。

  紫蘇和張媽媽躲在柴房的柴垛後,耳朵貼在牆上,心驚肉跳地聽著動靜。

  約莫過了一刻鐘,腳步聲夾雜著土話和東瀛語,逐漸遠去。

  兩人暗鬆口氣,卻不敢出來,反而緊縮身體,恨不得圈成一個團,死死藏住,呼吸放到最低,生怕驚懼之下露出響動。

  紫蘇捂著自己的嘴,心一揪一揪地跳,只覺度日如年。

  可她不知道,躲在這裡已經算運氣很好了。

  --

  且說馬車衝到街上,還沒到街口,後面就有追兵緊隨而至。

  按照計劃,趙護衛勒住韁繩,拉出馬車裡穿著晏鴻之衣服的管家,讓他跨坐在馬背上。錢護衛靠近程丹若的馬,做出一副護衛的樣子,兩隊人馬同時加速,往街口東西兩條道上飛奔。

  此時,客棧便利的地形,反過來為逃跑提供了助力。

  賊寇們蒙了一剎,不知道該搶劫落下的,還是去追逃跑的。

  「追。」黑算盤眼睛毒,見跑的兩個人衣著富貴,護衛也不見傷,留下的卻纏著繃帶頭巾,一副留下斷後的壯然模樣,判斷逃走的更為要緊,立即打馬跟去。

  他心計不差,心想先前林中埋伏的兩人,不巧都被射死了,但他們曾說過,馬車裡的人被保護得很好,有一佩劍的少年武藝超群,氣質脫俗,從未見過。

  而被他保護的人,必定更有來歷。

  再說,少年和老人,自然是老者更易捉拿。綁了他,不愁少年不束手就擒。

  「你們三個,去追那邊。」黑算盤隨口吩咐,「拖住就行,其餘人跟上。」

  他選擇去追趙護衛。

  被指派的三人則調轉方向,往西面去追程丹若和錢護衛。

  這時候,程丹若已經吃到了騎馬狂奔的苦頭。

  縣城的大路已算平整,可說到底,也只是夯實的土路,馬蹄踏過,塵土飛揚,大量灰塵撲進眼睛,看不清路。

  錢護衛搭箭拉弓,就沒辦法騰手替她牽著韁繩。

  她沒法控制騎的這匹馬,又怕他們看出端倪,竭力挺直背脊,牢牢夾住馬腹,生怕一不留神就被甩了出去,全然無瑕顧忌後背。

  --

  紫蘇和張媽媽心驚膽戰地躲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微微放下心,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

  緊跟著,雜亂的腳步聲和馬兒的嘶鳴同時響起。

  兩人不約而同往牆角縮去,幾隻老鼠被驚動,「簌嚕」爬過她們的腳背。紫蘇差點叫出來,好懸才捂住嘴,眼裡淚花閃動,心臟抽動,難以呼吸。

  「公子,房中無人。」她們聽見柏木的聲音,如聞天籟。

  張媽媽以不符合年紀的敏捷起身,手腳並用地爬出柴垛,生怕他們尋不見人轉身就走,她們反倒被落下。

  「表少爺!」她跌跌撞撞爬到門外,叫住正準備離開的謝玄英,「晏老爺他們往後門走了。」

  紫蘇也狼狽地出來,身上掛滿稻草桿子,焦急地補充:「還有我家姑娘!」

  謝玄英點點頭,隨後策馬前奔,直接衝出狹窄的後門。

  前方不遠處,就是歪在一邊的馬車。

  黑算盤慣例留下三人斷後,剩下的兩名護衛勉力支撐,竟未失手。二人見到謝玄英歸來,大喜過望:「公子!」

  謝玄英抽出箭矢,搭在弦上,瞄準倭寇。

  鬆手。

  「嗖」,箭矢精準地射入胸膛。旁邊的護衛見狀,立即補刀捅穿。

  兩個賊寇到底是賊,不是兵,看到援兵趕到,哪裡還會死戰,掉頭就跑。

  第二支箭由李伯武射出,刺穿後背。

  謝玄英射出第三箭,迅速了結最後一人:「老師呢?」

  「我在此。」晏鴻之長舒口氣,掀開簾子,費力地走出翻倒的馬車。

  謝玄英掃過老師周身,確認並未受傷,高懸的心才放下:「老師先回客棧,我留十人給你,其他人隨我去縣衙。」

  晏鴻之趕忙道:「程姑娘不在這兒。」

  他皺眉。

  「她扮作你的樣子,引走了追兵。」晏鴻之口中發苦。

  要一個弱女子以性命相救,實在令七尺丈夫汗顏。

  「知道了。」謝玄英和李伯武說,「我把老師交給你了。」

  李伯武一反常態,爽快應下:「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6:4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9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章 驚險時

  錢護衛為避開箭矢,翻身落馬後,程丹若就知道自己危險了。

  餘光掃過後方,她看見賊寇一人已被重傷,流血不止,一人與錢護衛纏鬥,剩下的一個,緊緊跟在她馬後。

  他幾次試圖射箭,但最後都放棄了——馬奔跑的路線太過奇怪,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實在難以瞄準。

  然而,這並非是程丹若騎術高超,相反,蓋因她不會騎馬,馬十分難受,不斷調整位置,想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動物不會騙人。

  程丹若伏在它背上,直觀地感受到了馬的焦躁。

  它撒腿狂奔,完全不顧前面是什麼,巨大的顛簸每次都像要把她甩飛。她不得不用力摟住馬脖子,以免墜下。

  這就讓馬更難受了。

  它耗費了更多的體力,奔馳的速度自然隨之減慢。

  背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一支箭矢飛來,擦著馬臀飛過。

  馬兒受驚,撅蹄長鳴。

  程丹若身體後墜,死死扒住馬鞍才沒下去。

  這一刻,她聽見了死亡的腳步聲。

  我要死了。

  她悲哀地想,四分之一的概率,我賭輸了嗎?

  或許,和紫蘇一起留下來,躲在客棧裡,更安全;或許,和晏鴻之在一起,讓護衛們保護到底,更安全;或許,方才走東面,更安全。

  為什麼要賭這一把呢?

  因為不甘心啊。她咬緊牙關,胸膛激出陣陣憤懣。

  富貴險中求。

  假如能度過這一劫,憑借今日對晏鴻之的幫助,她就可以弄到獨立的戶籍,更能借助晏家的口碑,在京城謀得一席之地。

  她想活得像個人,所以儘管同樣恐懼,卻願意豁出去,賭這一把。

  然而……輸了嗎?

  上天果然不曾眷顧我,憑什麼我活得這麼難?程丹若心生絕望,卻仍然強撐著最後一口氣,不肯鬆手放開馬鞍。

  就算中箭,也不一定會死,人質活著比死了有價值。

  最多受傷而已,我沒輸。

  她拼命說服自己,不知哪來的力氣,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刺下剎那,心裡閃過猶疑:這麼做真的能行嗎?電視雖然這麼演,可車禍也不會讓人凌空旋轉一百八十度落地啊。

  然而,沒有太多時間思考,依舊只能賭一把。

  刀尖刺中馬臀。

  疲累的馬兒驟然吃痛,真的加快了速度。

  它慌不擇路,看見前面出現柵欄。這是木頭做的,一般放置在街道兩邊,宵禁時會合上封閉道路,足有半人高——城中的百姓也不是傻子,聽說倭寇入侵,各回各家,也沒忘記封閉道路,防范敵人進犯。

  兼之此地算縣城中心,不知道哪個鄉勇機靈,往上頭纏了槍頭,做成拒馬。兵刃寒光凜凜,馬兒望之生畏,不敢跳,急急慌慌地衝向另一邊的道路。

  可才轉彎沒多久,路的盡頭突然塵煙滾滾。

  有人騎馬而來。

  程丹若環顧四周,突然勒緊韁繩,雙腿夾著馬腹,費力地命令馬兒轉彎。前後夾擊,絕無活路,不如回到柵欄阻斷處,憑借馬身的高度,翻到柵欄的對面,或許有一線生機。

  「走。」她拍著馬脖,激素瘋狂分泌,渾身熱得發汗,又一陣陣顫慄。

  馬蹄急促,原本綴在後頭,如今卻正面相對的海盜,挽弓搭箭,箭頭卻下斜,對準馬身。

  猜對了。

  程丹若膽氣上湧,卻發現無法抓住柵欄借力。

  馬身離柵欄太遠了,它本能地避開尖銳物,不敢靠近。

  她冷汗涔涔,卻不知道如何御馬,拽著韁繩的手指已經發僵。

  弓弦拉滿。

  「程姑娘。」後面有人叫她,「趴下!」

  程丹若一驚,倉促俯身。

  兩支箭面對面射出,均離程丹若極近,她的心跳在這一刻徹底停止。

  「嗤」,箭頭沒入血肉,發出悶悶的聲響。

  馬一聲慘鳴,身體驟然向側面傾倒。

  海盜的箭射中了它的胸腹。

  同一時間,來自背後的箭矢掠過,射進了海盜的眼窩。

  箭頭紮進大腦,都不必掙扎,瞬間斃命。

  然而,程丹若的危機卻沒有到此結束。

  她所騎的馬被射死,馬身朝一邊的柵欄翻去,之前還嫌遠的距離,此時已經變成死神的鐮刀,準備收割性命了。

  程丹若不想死。

  她拼命掙脫馬鐙,好不容易才脫出雙腳,但馬的分量比她重太多,早已帶偏了她的重心。

  想穩住,就必須有借力的地方,但能借哪裡呢?馬鐙和馬鞍都捆在馬身上,完全無法給予支點。

  她在空中胡亂抓取,想抓住什麼穩住身形,卻只能撈到滿滿的空氣。

  「噠噠噠」,急促的馬蹄如若驚雷,迅速靠近。

  謝玄英疾馳而來,縱馬貼近翻倒的傷馬,然後伸手一抓,握住了她的手臂。

  生死關頭,程丹若根本不知道是誰拉住了她,也管不得是誰,馬上抓住這剎那的拉力,竭力脫出身體。

  這樣的距離,一個人的分量,除非天生神力,否則,光憑臂力不可能將一個人凌空拽起來。

  謝玄英屏住呼吸,腰腹同時使力,將人往自己這邊拖來。

  程丹若只覺身體驟然騰空,然後飛快向後跌去。

  然後,臀腿磕到馬鞍,體重近千斤的軍馬,穩穩接住了她的重量,只是稍微不安地動了動。

  下一剎,傷馬倒地,架在柵欄上的長槍「嗤嗤」刺穿馬身,尖銳的槍頭破出雄健的胸腹部,鮮紅的血順著槍頭棱線滑落。

  鐵鏽的氣味溢散。

  好險。

  謝玄英暗暗鬆口氣,女子的重量比男子輕許多,換做男人,他還真沒把握能把人救下來。

  他收回目光,看向坐在自己前面的人。

  程丹若的面孔白得驚人,嘴唇血色全無。她緊緊盯住千瘡百孔的屍體,一眨也不眨,好似在確認自己並沒有像馬一樣死去。

  「程姑娘?」他試探開口。

  她受驚回神,視線渙散,用力眨眨眼才看清他是誰。

  「謝公子,多謝……」話未說完,就是一陣蹙眉。她低頭看去,套在外面的道袍已經染上斑斑血跡。

  雖然身體沒有被柵欄捅成刺蝟,但先前馬身壓倒了她,掙扎脫身之際,不知是木頭還是槍頭,刺傷了小腿。

  危機過去,疼痛的信息終於被傳遞給了大腦,牙齒條件反射地咬緊下唇,以免痛吟出聲。

  程丹若摸向腰間,荷包在道袍裡面,不好拿取,便擼起袖子,解下纏繞在手臂上的絲帕,猶豫一下,抬眼瞥向謝玄英。

  他也猶豫了下,餘光掃過前後。

  沒人。

  於是立刻扭身,佯裝清點箭矢,一副「我看不見」的樣子。

  程丹若也不忸怩,馬上撩起裙子,隔著褲腿紮住了傷口上方的血管——此時女子多著膝褲,也就是褲筒,兼具保暖和裝飾用。

  她只將裙擺提到膝蓋處,露出的部分仍有褲腿遮蔽,雖不雅觀,卻也決計沒到失去貞潔的程度。

  這也是謝玄英敢裝看不見的原因。

  程丹若的動作很快,前後不到半分鐘就包紮完畢,放下了裙子。

  謝玄英如釋重負。

  他剛剛意識到,自己還是應對失當了。

  應該下馬的。

  只是方才想著她似乎不會騎馬,這才略過了這茬。可是,馬鞍就這麼大,她橫坐在他身前,彎腰包紮的動作縱然不大,也免不了有肢體接觸。

  當然,這種接觸帶來的並不是欲望。

  大庭廣眾之下,兩人滿身塵土(騎馬被土路吹的),濺了一身血(有敵人的,也有馬的),還有冷汗熱汗,衣領都黏在了脖子上,和話本戲曲中的溫香軟玉抱滿懷毫無干係。

  是慌亂,是無措,是毛刺般的緊張。

  然而,謝玄英並不後悔。

  假如程丹若方才要求下馬,寧可忍著疼痛,也不願意失禮,那麼,他敬重她是個端莊守禮的女子,卻也僅此而已。

  但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這讓他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還有些微妙的愉悅:他不迂腐,她不忸怩,不管是否承認,兩人確實在那一刻達成了默契,交付了信任。

  千思萬緒,不過瞬間而已。

  她一處理完畢,謝玄英遍立即下馬。

  虧得他速度快,落地的剎那,街尾就傳來隆隆喧鬧。

  其他人跟上來了。

  「程姑娘,你放心。」他低聲允諾。

  上巳節的風波,她不曾洩露隻言片語,那麼今天的事,他也會守口如瓶,不令她名節有損。

  程丹若卻沒有反應過來,奇怪地看著他。

  但他們已經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籲。」為首的護衛勒住韁繩,停馬報信,「公子,劉總旗派人傳話,縣衙的賊寇全部束手受俘,不願與我等為敵。」

  謝玄英冷笑:「算他們識相。」

  他見死去海盜的馬尚可,挽住韁繩,翻身騎上:「留個人送程姑娘回客棧,其餘人隨我來。」

  --

  回縣城前,謝玄英已經知道,東西漁村都加入了海盜陣營。

  人數頓時大增。

  他不改策略,命瘦猴和劉海平聯絡兩個村子的人,表示只要投降,今日之前不曾從賊者,既往不咎,仍然令他們回去當良民。

  又出一個狠招,前10個棄暗投明的人,賞銀10兩到1兩不等。

  要知道,江南富庶地,一石米大約5錢銀,一匹布大概1錢到2錢銀子左右。上海最好的田地,一畝也才三十五兩銀。

  平民之家,一年嚼用亦不過二、三十兩。

  漁村貧苦,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很多人都心動了。

  十個名額,依次遞減的賞賜,更是讓大部分人來不及多想,就紛紛表態自己都是被逼的,完全不想和海盜一伙兒,青天大老爺英明啊!

  如此,劉海平帶著二十軍士,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守衛縣衙的五、六十個賊寇棄械投降。

  接下來就是圍剿黑算盤一行人了。

  他不可能被說動,謝玄英也不會在這種惡貫滿盈的人身上下功夫。

  命令很簡單:「斬賊首者,賞百兩。」

  跟他來的人中,官最大的是百戶,正六品,歲俸一百二十石,按前文5錢銀的米價來算,50多兩銀子。

  這是年薪!

  獎金是至少兩年的年薪,可以在江南買幾畝上好的田地。

  上到百戶,下到兵丁,全都激動了。

  連漁村的壯丁聽了,都躍躍欲試:「願戴罪立功。」

  謝玄英應許。

  城門已經被關閉,躲躲藏藏的差役們聽到賞金,也從邊邊角角鑽出來,同樣打算分一杯羹。

  謝玄英就在縣衙內,等著甕中捉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7:4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9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一章 續殘肢

  一個時辰後,劉海平懷揣著激動的心情,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前來復命:「大人,幸不辱命,這就是黑光祖的人頭。」

  謝玄英瞥向血肉模糊的腦袋,道:「縣衙裡還有人嗎?來個人。」

  護衛拖來縣丞。

  「這是通緝要犯黑光祖嗎?」他問。

  縣丞兩股顫慄,忍著恐懼分辨了一下,趕緊道:「是。」

  「很好。」謝玄英冰冷的語氣有所緩和,「其餘賊子可已伏法?」

  劉海平說:「只留一活口,其餘皆被斬首。」

  「你問清楚,船上如今是什麼情況,若還有賊寇,盡快解決。」他沉吟片時,看向縣丞,「你書信一封,命人送去都司,交予指揮使。」

  都司,都指揮使司,行省三司之一。

  「是是。」縣丞連連應下,替淮安的千戶所捏了把冷汗。

  一言不合就送信給省級軍區老大,正二品高官,不愧是侯府公子,根本不給人活路。

  但軍政分離,反正牽連不到他們,代寫封信又如何?

  縣丞毫無壓力地決定,如實匯報。

  「對了。」謝玄英叫住劉海平,注視著他的雙眼,「劉總旗,我既然答應漁村百姓既往不咎,屆時,人頭可不要多出幾個,明白嗎?」

  劉海平像是被當頭澆了冷水,因為立下首功而發熱的腦子,猛地清醒過來。他想立功,想出人頭地,而斬首的多寡,將直接決定他此次升職的幅度。

  他自己也不敢保證,殺紅眼後,是不是會沖著那些漁民下手。

  畢竟,他們「確實」是賊寇,不是嗎?

  但謝玄英說了這話,誰再打那些漁民的主意,就等於沒把他的話放心上。

  要知道,親手斬獲的首級,未必能落到自己頭上。

  按照一般將官的做法,留一半就算提拔了。

  「卑職明白。」劉海平發飄的聲音又穩重起來,「絕不敢誤大人的事。」

  「去吧。」謝玄英揮手放行。

  到這一步,已經不需要他親自做什麼了。眼見天色已晚,他也不多耽擱,趕緊回到客棧,問候晏鴻之。

  結果墨點說:「程大夫開了安神湯,老爺已經睡下了。」

  「讓老師受驚了。」謝玄英慚愧萬分,「你好生照顧著,其他人呢?」

  墨點黯然道:「趙護衛已經……錢護衛的手臂斷了,程大夫說,試試能不能替他縫回去。」

  謝玄英怔住:「縫回去是什麼意思?」

  「就是把斷掉的胳膊縫好。」墨點也糊塗呢,「她說運氣好,右手還能用,要是不好,只能重新拿掉,問他要不要試試,錢護衛同意了。」

  斷掉的胳膊,重新縫回去還能用?謝玄英只覺匪夷所思:「他們人呢?」

  「在客房。」墨點引他過去,「程大夫說,要在乾淨又敞亮的地方。」

  謝玄英已經看見她了。

  客房的窗戶開著,裡面點了一圈的蠟燭,程丹若脫掉了外頭的道袍,露出裡面樸素的衣裙,但頭上卻戴著方巾,頗為奇怪。

  躍動的光焰下,她拈線穿針,縫合一截斷掉的手臂。

  李伯武立在一旁,手裡高舉燭台為她照明。

  兩人臉上均蒙著面巾,不知是何作用。

  謝玄英忽而猶豫,不知是否該出聲詢問。但李伯武已經看見他:「公子。」

  他這才問:「是何情況?」

  「程大夫在縫傷口。」李伯武的表情也很微妙,復述所見所聞,「她用鐵釘連接斷骨,再以絲線縫合經絡,此時正在縫皮肉。」

  謝玄英擰眉。

  其實,針線縫合傷口古已有之,只是人們發現,與其縫合皮肉,不如捨去斷肢止血,更易生存。尤其錢護衛的手臂幾乎全斷,只要止住血就能保全性命,沒必要冒險。

  「程姑娘。」他不由問,「你有幾成把握?」

  程丹若抬頭,暫時放下手中的持針器,轉動酸軟的脖頸,嘆氣:「沒有多少,試試而已。」

  在古代做斷肢再植的手術,純屬吃飽了撐著。

  她決定開口,純粹是見例心喜。

  沒見過這麼標準的斷肢,倭刀鋒利,手臂斷面平整,且有四分之一連接,被錢明自己好好綁住,沒有受到太多的擠壓,傷口污染程度小。

  人被送回時,受傷不超過半小時,且錢明今年二十一歲,身強力壯,身體條件非常出色。

  她這才多嘴問了一問。

  沒想到錢明願意冒這個風險。

  原因他也說了。

  「我六歲拜師學藝,在師傅家砍柴挑水五年,才學了一套粗淺的槍法。後來小師弟惹事,我為他擋了一刀,左手不靈便,師父方將他的獨門刀法教給我。若沒了右手,我便再也做不得護衛。程大夫,家母年事已高,小女年幼,兄長前年得病故去,留下嫂子與侄兒……即便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也甘願。」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古代生活處處不易。

  程丹若感念他先前的奮不顧身,決意和他一起冒一次險。

  而斷肢再植手術,雖然屬於風險高,過程復雜,難度又大的手術類型,卻有一個好處——對器械的要求不高。

  不需要電子設備,簡單的手術器械已經打造出來,縫合線也能尋到代替品。

  江南一帶,紡織業發達,能買到各種不同的線,而女紅好的繡娘,能徒手分出比頭髮絲還細的線。

  縫合同樣。

  縫合細小的血管需要顯微鏡,古代肯定沒有,但此時的許多繡品,栩栩如生,纖毫畢現,不比縫合血管來得容易。繡娘的眼睛就是這麼鍛煉出來的,也是這麼瞎的。

  程丹若自幼年起,便與針線打交道,又知道保養,眼神還過得去。

  至於麻藥,古代其實不缺,外敷與內服皆有。

  最重要的是,外科手術的基礎——解剖學知識,完完整整在程丹若的腦中。

  這裡有一個奇妙的巧合。

  現在是泰平十七年,也是公元1558年,十五年前,即1543年,意大利帕多瓦大學的解剖學教授,安德烈亞斯‧維薩留斯出版了《人體結構》,奠定了解剖學的基礎。

  程丹若這輩子,就出生在1543年,同一年,哥白尼逝世。

  換言之,1557年動一場手術,並沒有那麼超前和不可思議。

  程丹若覺得可以賭一賭。反正截肢的風險同樣不小,也可能因失血過多或感染而死。

  短暫地放鬆了眼睛和脖子,她又投入到縫合中。

  一針一線,燭光搖曳,照亮方寸之地。

  偶爾的,她抬頭看一眼錢明。

  他不止傷口處敷了麻藥,為保持不動,還另外含了洋金花鎮靜止痛,故意識有些不清醒。可中藥麻醉的效果比不上真正的麻醉劑,時不時總會抽痛,導致手臂牽動,影響縫合。

  「按住他。」她吩咐。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摁住了錢明的胳膊。

  程丹若詫異地抬頭。

  謝玄英解釋:「我讓李護衛帶人巡邏去了。」

  他用劉海平等人,卻不等於信他們。客棧裡有老師在,事態未明,謝玄英可不放心就此入睡,讓護衛分班巡邏,以禦宵小。

  沒人能確定,海盜團伙已無漏網之魚。

  小心駛得萬年船。

  然而,奔波一天,謝玄英也睏倦難當,恐自己睡去,乾脆找些事做。

  程丹若放下針線,道:「謝公子,外頭風塵大,常裹挾風邪,貿然靠近病人,易引發風毒。」

  風毒,就是破傷風的中醫說法。

  在古代動手術,破傷風是繞不過去的麻煩,只能盡量保持衛生,多用高溫消毒器具。

  「請換一身乾淨的衣裳再來。」她說,「勞駕。」

  謝玄英略微尷尬,趕緊收回手:「稍等。」他匆匆出去換衣,程丹若則夾起準備好的紗布,迅速擦拭傷口,並用調配好的生理鹽水清洗。

  一刻鐘後,他換上青色直裰回來。

  「按住他。」程丹若抬頭,看見是綠色,趕緊多看兩眼,「快好了。」

  「嗯。」謝玄英摁住錢明的肩頭,餘光瞥過周身,微微納悶:沒見血污啊,她在看什麼?

  程丹若收回視線,怕他在意方才之事,有意道:「謝公子待兵卒如手足,應當很受底下之人愛戴吧。」

  謝玄英抿抿唇,回答說:「我隸屬錦衣衛,不曾帶過兵。」

  程丹若訝然,但縫合打結都是肌肉動作,手下功夫一點沒慢:「真看不出來。」

  「我隨老師學詩文經義,武藝不過強身健體。」謝玄英回答完畢,方覺奇怪。

  過去他同女子說話,難免再三顧慮,唯恐失禮冒犯,可與她說話卻十分自然,好像與男子閒談,放鬆自如。

  程丹若卻不覺有異,瞥他眼,心想:敢情第一次打仗,就搞定了一窩海盜,還毫髮未損?

  要不要這麼逆天?!

  而謝玄英答完,著實忍不住,詢問道:「我知刀傷深者,可以針線縫補,然未聽過斷肢再續之法。程姑娘,此法可行嗎?」

  他不是不信任程丹若,只是人有經絡萬千,不是縫合皮肉即可。

  「可行。」程丹若頓了頓,忽而道,「八歲時,我就試過了。」

  他愕然。

  她道:「寒露之亂廣為人知,但在大同一帶,常有瓦剌進犯,若情況不嚴重,京城怕難以知曉。」

  「我八歲那年,隨母親歸寧去鄉下,正好遇到了。村中青壯皆外出禦敵,包括我的小舅舅,但一夜過後,他被人拖回來,身上已經七零八落。」

  曾教她騎驢的小舅舅,家中唯一學過武藝的小舅舅,第一次殺人後,表揚她的小舅舅,和她熟悉不到半月,便成了血人出現在她面前。

  他自知性命難保,懇求同族之人找回自己的腿和胳膊,留全屍下葬。

  一個堂兄翻找屍堆,找到了他的腿和胳膊。

  當時,程丹若已經用才學的針灸為他止血,看到斷肢尚算完好,偷溜到小舅舅的房中,說,我為你縫合斷肢好不好?

  「好。」小舅舅說,「讓我完完整整地走。」

  也是她運氣好,村子裡死的人太多了,大家只能選擇救輕傷的,像這樣的重傷不過等死而已。

  無人阻攔,她就動了手。

  「我把他的斷手和斷腿都逢好了。」神經縫合完畢,程丹若開始處理皮膚,這最簡單,她做得飛快。

  「手上的經絡恢復通暢,他甚至可以彎起手指,但腿上的傷口太大,我力氣不夠,骨骼固定得不好,第二天,傷口腫脹,血液無法回流,我只好重新切開,大概就是那時候,風毒入裡,夜裡就死了。」

  空氣一時靜默。

  她鬆鬆打結,完成了最後的步驟,起身一笑:「話雖如此,卻無人怪我,外祖誇我孝心,讓舅舅體面地離開。」

  說起來,她父親略微迂腐,母親卻是典型的大同女子,忌諱沒那麼多。

  「所以後來,我又縫好了一個表叔、一個表嬸,還有一個表哥的屍身。」女子碰屍體,自然有違禮教,可為親人收斂屍身,又絕對情有可原。

  再說北方邊境多戰事,沒江南山東講究,鄉里鄉親的,又不礙著誰,最多心裡嘀咕兩聲,覺得這姑娘性情古怪,也就完了。

  孝道在前,哪怕陳知孝都沒法說什麼,別說謝玄英絕非迂腐之人。

  他默然片刻,澀聲道:「抱歉。」

  「都是過去的事了。」程丹若看向昏睡的錢明,微微一嘆,「聽說錢護衛高堂仍在,家中還有妻小,希望這次能成功吧。」

  「他因我而傷,若有萬一,謝家自會照拂。」偌大個侯府,不愁找不到安置人的地方,謝玄英不當回事,反倒是注意到了她的臉頰。

  方才她半邊面孔隱於陰影處,竟未發現她的右頰上有道血痂。

  白日的回憶湧來,謝玄英心中一個「咯噔」。

  莫非……是他射出之箭所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09:2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0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二章 得人心

  細細想來,似乎真是如此。

  那時,謝玄英挽弓搭箭,對準賊寇,可賊寇的位置與程丹若只差半個馬頭,箭確實擦過了她的臉頰。

  不過隨後便是墜馬,事態緊急,他並未多留意。兼之馬被柵欄刺穿,大蓬血花飛濺,兩人均沾上不少血污,理所當然地認為是馬血。

  這可如何是好?謝玄英難免憂慮。

  不是他冷心冷肺,覺得斷手沒事,傷臉反而要緊。男子漢大丈夫,哪怕斷一隻手也能建功立業——軍伍之人,誰不帶點傷?何況錢護衛已經娶妻生子,又有侯府照拂,無後顧之憂。

  女子卻不然。

  雖說時人娶妻,重家世,重教養,重品性,可男人了解男人,誰不喜歡美貌的女子?臉上落下疤痕,蹉跎一世也不奇怪。

  他忍不住瞥了好幾眼。

  程丹若正收拾器械,忽而見他頻頻看來,不由奇怪,順著他的視線一摸,方才恍然笑道:「我都是皮肉傷,不要緊。」

  謝玄英:「會留疤痕嗎?」

  「看恢復情況吧。」她不以為意,走到窗邊喊,「紫蘇,藥好了嗎?」

  「好了。」紫蘇急匆匆地端著藥進來,「這就讓錢護衛喝嗎?」

  「嗯。」程丹若呼喚,「錢護衛,醒醒,把藥喝了?」

  錢明迷迷糊糊的,嘴唇喃喃,不知道在說什麼。

  程丹若道:「叫墨點來幫個忙,把藥灌下去。」

  「哎。」

  墨點人如其名,是個皮膚黝黑的圓臉大塊頭。他今晚要給晏鴻之守夜,一直沒睡踏實,一叫就來。

  「這是玉真散。」程丹若解釋,「散風解痙,鎮痛止血,早些服用為好。」

  這是中醫裡治療破傷風的常用方,記錄於《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主藥為天南星、防風、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磨成粉末儲藏,有抗炎、抗氧化損傷和抗缺氧作用,對破傷風有一定療效。

  當然,不要奢望能夠代替破傷風抗毒素。

  古人記載的用童便調服,就免了吧,除非錢護衛願意用自己的……噢,不對,他肯用也不行。

  墨點點點頭,抓起錢護衛,接過藥碗,把調好的藥汁子給他灌了下去。

  程丹若舒口氣,總算能略微放鬆:「我去睡一會兒,紫蘇也去休息,明兒一早看過情況,我再開新的方子。」

  謝玄英道:「程姑娘辛苦。」

  程丹若原該客氣兩句,無奈真的累得不像話,無力開口,朝他笑笑,便忙不迭回屋歇息。

  頭沾上枕頭,頃刻入睡。

  這一覺,真是睡得又黑又沉,什麼生死攸關的驚魂,都沒有勞累來得逼人。

  她狠狠睡了覺,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中天。

  紫蘇不在,她便趁機栓上門,輕拂玉石,從隨身行囊中拿出醫用敷料,更換腿部傷口的包紮。

  她在運送醫療物資的途中穿越,手頭上隨身物品,最多的就是醫療物資。

  昨天回來,她立即給傷口消毒包紮,並服藥。

  可惜的是,現代的物資無法使用在古人身上,只能確保在給錢明動手術前,自己的消毒基本到位,多少降低了感染的可能。

  迅速更換好敷料,程丹若才拿出隨身鏡,照了照臉孔。

  傷在臉上,怎麼可能不在意?可與當時的險境相比,眼下已經是老天保佑。

  再說,不好談親事,未必是壞事。

  門外傳來腳步聲,紫蘇叩門:「姑娘?」

  程丹若開門,丫鬟提著熱水進來:「我估摸著姑娘也該醒了。」一邊利索地為她捲袖子,捧出牙刷和牙粉,一邊問,「灶上熱著吃食,姑娘要用什麼?」

  「不忙。」她道,「其他人狀況怎麼樣?」

  紫蘇:「老先生已經醒了,錢護衛也醒過一次。」

  程丹若點點頭,梳洗完畢,草草吃兩口饅頭墊肚子,便去晏鴻之那裡。

  謝玄英似乎也才起來,頭髮帶著微微潮氣,大概率剛洗浴過,身上換了件蒼青色提花羅直身。

  那青色不知用了什麼染料,染得很美,像是雨後的萬頃波濤,更難得的是,美人憔悴,也沒被映襯得黯然失色。

  程丹若費力地轉開視線:「老先生感覺如何?」

  「咳。」晏鴻之本來就扁桃體發炎,昨日又被折騰半天,進一步病倒,喉嚨沙啞無聲,「有些乏力。」

  程丹若為他切脈,心跳正常,略有些低燒。

  「還是老樣子,多喝水,多休息,不要勞累勞心。」她仍用原來的方子。

  晏鴻之嘆道:「不能不服老啊。」

  謝玄英連忙說:「老師寬心,一切有我。」

  「你能平安回來,我自然不必再掛心。」晏鴻之說是這麼說,卻還要叮囑,「我知你心中不忿,可地方軍政自有三司治理,切莫倚仗家世,予人難堪。」

  「是。」謝玄英道,「學生有分寸。」

  晏鴻之失笑。少年熱血,哪有什麼分寸可言?他道:「此次雖是情有可原,終歸傷人臉面,我已命人送信去金陵,請日新代為斡旋。」

  林新,字日新,晏鴻之的弟子之一,三十二歲,為南京府提學官。

  所謂提學,其實就是提督學校官,單位隸屬於按察司,但不管司法刑名,專門負責地方的行政教育工作,什麼選拔生員,舉行鄉試,考核老師,等等,一般由進士擔任。

  而江南省的都指揮使司,便設在金陵。

  這麼做,足以顯出晏鴻之對學生的了解,以及雖然未曾做過官,卻對官場人情世故頗為熟稔。

  「多謝老師。」謝玄英說著,見晏鴻之喉嚨沙啞,趕忙為他倒了杯水,服侍他喝下,這才告退。

  晏鴻之潤潤嗓子,很快注意到程丹若的腿傷:「程姑娘的傷可要緊?」

  「皮肉傷,不打緊。」程丹若寫好藥方,交給墨點,「一日兩頓,飯後服用。」

  晏鴻之難免愧疚:「帶累姑娘了。」

  「天災人禍,老先生不必介懷。」穿越多年,程丹若已經深刻意識到,古代不是現代社會,百姓難有長久的安穩生活,怎麼活都很辛苦。

  她還要去看其他病人,略微寬慰兩句,也跟著告辭了。

  謝玄英又沒走遠。

  不等程丹若開口詢問,他主動道:「程姑娘,我諸事纏身,不能侍奉老師,這客棧上下的瑣事,可否托付於你?」

  如此懇求,也是沒有辦法。

  晏鴻之病著,須得有人留下支應,可除他外,護衛、管事、親隨都是下人,沒資格做主。反倒是程丹若,出身雖低微,卻是客人,事急從權,代為主持事務不算過分。

  然而,她本人並沒有意識到,某種程度上,這就是古言必備的「管家」,只道是照看病人,當然責無旁貸。

  「只要謝公子不嫌棄,我可以試試。」

  她應下。

  謝玄英如釋重負,專門關照管家:「一應事宜,由程姑娘做主。」

  然後他就走了。

  程丹若也沒急著做什麼,先檢查眾傷員的情況。

  傷亡慘重。

  那個傷到屁股,不肯讓她治傷的趙護衛,因為吸引黑算盤的主力,身中數箭,抬回來前就斷了氣。

  錢明斷了一隻手,其他的護衛中,有被箭矢射傷肩膀的,也有被砍到腿的,所幸程丹若急救本事過關,均為他們處理妥了。

  她為每個人開了不同的方子,交由紫蘇煎藥,又讓輕傷的照顧重傷的,有什麼頭疼腦熱,及時來報。

  安置完傷員,謝家管事便過來請示趙護衛的屍身如何處置。

  「是否可以火葬?」她問。

  謝家管事說:「軍伍之人,倒也不忌諱這個。」

  夏朝不提倡火葬,倡導的是「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而葬」,但也禁不住火葬,貧民買不起棺槨,多是火葬,客死異鄉的屍首在異地火化後帶回骨灰,也是常見之事。

  程丹若道:「秋老虎未過,天氣炎熱,未免疾病,還是火葬了吧。」

  管事點點頭,嘆道:「那小人便去尋一火家,多備些柴火,也叫趙護衛少受焚身之苦。」

  「勞煩你了。」程丹若也客氣。

  他才走,張媽媽的男人又過來問:「今日的飯食,可還是從外頭採買?」

  客棧本來是配廚娘的,但之前倭寇堵門,廚娘哪敢上門,直接失蹤,昨日的飯菜都是從酒樓買來。

  「是,我開一張單子給你,有不少禁忌物。」作為醫生,能夠管到病人的吃飯問題,無疑非常令她滿意。

  最煩禁食卻吃飯,不能抽煙喝酒還偏偏要喝的人。

  張管事「欸」了聲,自去忙活。

  過午,晏家管事又過來回話,道:「鹽城李家、孫家、汪家均派人送了帖子,道是想給老爺請安。」

  程丹若聽他口氣,似是鹽城的豪族大家,然則人情世故雖然重要,卻沒有命來得要緊:「老先生病著,不能勞累,煩請回絕了吧。」

  晏管事請示:「他們帶的禮可要收下?」

  程丹若問:「平時收不收?」

  「有的收,有的不收。」晏管事為難得緊。

  晏家祖籍海寧,和江南的豪族世家關係緊密,不可能時常拒人門外,但晏鴻之名聲在外,想拜師請教的人不可勝數,人人都能送禮進門,未免掉價。

  而這等人際往來,程丹若無法替晏鴻之決斷,便說:「那便同他們直言,現在無人能做主,過些時日再說。」

  「小人知道了。」其實,晏管事認為收下也無妨,但仍然應下照辦。

  如此順利,也有緣故。

  世家老僕以刁鑽難纏著稱,若想為難人,有的是法子折騰主子,叫人忙活半天卻什麼事兒也辦不成。

  然則之前眾人同生共死,程丹若又主動扮作謝玄英,引開賊寇,為晏鴻之與其他人爭取了活路,無論護衛還是管事小廝,心中都敬她兩分,不因她出身貧寒而鄙薄刁難,諸事才做得這般順暢。

  這是一筆無形卻極有價值的財富。

  謂之:人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0:0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1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三章 人情賬

  比起程丹若處理的人際關係,謝玄英面臨的是更為復雜的局面。

  劉海平帶領一眾兵卒,攻入沙船,把留守的幾個海盜殺了,並救出船夫、舵手若干人。

  只不過,船上的一些行李都遭到翻撿,帶回京城的土儀被搶劫一空,肉食美酒更是全進了海盜的肚子。

  好在海盜不識貨,最珍貴的古籍書畫被丟在旁邊,得以倖存。

  程丹若的一些厚衣裳,下船時沒帶,早已被海盜拿去籠絡漁村的婦女,如今也找不回來。

  簡而言之,損失慘重。

  但謝玄英並不怎麼關心財務問題,他最重要的事是為人請功。

  劉海平等人隨他殺敵,紮紮實實地立下功勞,圖的可不僅僅是幾十兩銀子,而是前程,是升官。

  問題就在這裡——謝玄英沒資格給他們升職加薪。

  錦衣衛和衛所同是軍事單位沒錯,但衛所隸屬於五軍都督府,淮安衛屬於中軍都督府的管轄範圍,錦衣衛卻不屬於都督府,直屬皇帝。

  細究起來,大家壓根不是一個部門的。

  所以,要為劉海平等人請功,就得讓名正言順的領導部門開口。

  可遠在金陵的都指揮使司不是這麼想的。

  且梳理一下軍事系統的級別:五軍都督府(中央軍事部門)——都指揮使司(地方軍事部門,三司之一)——(淮安)衛——(鹽城)千戶所——(李子屯)百戶所。

  所以,整件事情的始末如下:海盜佔據了一個漁村,理論上歸鹽城千戶所(縣級單位)管,千戶所幹不好,上報到淮安衛(市級單位)也差不多了。

  但謝玄英一怒之下,直接找到了都指揮使司。

  再簡單點,兩個村的火拼,捅到了省裡的軍事部門。

  都指揮使接到消息,直接氣笑了:一件小破事鬧這麼大,瘋了吧?幾個小賊,你以為你抓了我會感激你?他媽知不知道,這破事就該死死捂住,鬧出來是想影響老子的政績嗎?

  請功?請你X的功!

  好小子,咱倆結仇了!

  他正生氣,忽然聽人來報,說林大人到了。

  指揮使有些意外,但還是道:「快請。」

  說起來,林新是從四品官,指揮使卻是正二品,兩人差了不少品級,且文武官員結交屬於大忌,平時都該避嫌才對。

  可晏鴻之挑選他作為中間人,自有緣故。

  兩人是同鄉。

  古代的鄉黨是天然的盟友,互相提攜,互相關照,正巧二人都在江南為官,彼此正常走動,不算過分。

  「天志兄。」林新三十餘歲,留著一縷美鬚,風度翩翩,「貿然上門,擾你清淨了。莫怪,莫怪啊。」

  指揮使姓徐,名將,字天志,四十有八,能在這歲數坐到正二品的位置,算很有本事了。

  「志新坐,上茶。」徐將說,「怎麼這時候來了?」

  現在是下午三點多鐘,臨近傍晚,按理說不是走親訪友的時間,他料想林新必有要事,也不婆媽,開門見山。

  林新苦笑:「委實有些緣故。」

  他不賣關子,言簡意賅地說明了來龍去脈,點明被劫持的商船上,有自己的恩師和師弟。

  徐將恍然大悟,立即回憶一遍。

  信是鹽城縣丞所寫,用詞委婉,只說是侯府公子,京城貴人,他當時的注意力都在戰報的人頭上,沒留意。

  當下立即道:「原來是子真先生,他可安好?」

  「受了些驚嚇,並無不妥,只是我那師弟年少莽撞,怕是已經給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煩。」

  徐將一聽就知道,他還不清楚後續,便取來信箋交給他:「你且看。」

  林新接過,一目十行看過,臉色煞白:「賊寇可惡,竟敢攻佔縣衙,視朝廷威嚴於無物!」

  徐將不是蠢材,他轉念一想,就明白林新的來意。可同鄉歸同鄉,實際利益受了損害,也就顧不得交情了。

  晏鴻之又怎麼樣?一介文人,還沒官兒,和他這種武官八竿子打不著,嘴上客氣兩句已經很給林新面子了。

  他不說話,林新也就摸準了意思,清清嗓子:「咳,幸好我那師弟,倒是有其祖之風,殺起倭寇來半點不懼。」

  徐將愣了下,心中微動:「說起來,謝家公子……莫非是靖海侯之子?」

  京城裡的勳貴不少,什麼皇后之父,太后之兄,一般都有個侯爵,算是外戚封賞的慣例了,除了名頭和食祿,毫無實權。

  富貴閒人是也。

  除了實打實以軍功封侯的武官,也有文官因為功高勞苦,被封為伯爵或侯爵,一般都不世襲,不過尊榮。

  宗室更不必說,有個好爹,就有俸祿吃。

  所以一開始,他都沒細想是哪位侯,只當是個把自己當盤菜的愣頭青。

  但靖海侯府又有不同。

  靖海侯謝雲,因剿滅倭寇封侯,今上為郡王時,曾向他學習武藝,後來更是立下從龍之功。

  現任靖海侯,妹妹是先皇后,領右軍都督府,執掌軍事的高層之一,自然也是帝王心腹。

  徐將掂量一二,又問:「是侯府的哪位公子?」

  林新比了一個「三」的手勢。

  徐將恍然,旋即無語。

  朝廷對爵位的世襲卡得嚴格,一般要求嫡長子繼承,假如沒有嫡子,庶子怎麼立很容易扯皮。但靖海侯的二子即為嫡長,可以說如無意外,就是鐵板釘釘的侯府世子,其他兒子就不好說了,分家後指不定就混個小官。

  然而,封建社會的本質決定了,有一樣東西,比爵位、官職、血緣更重要。

  聖眷。

  徐將是地方軍官,多年來就是不斷在各處調任,除了述職,很少回京。但他能在江南省這麼一個富饒的地方做官,消息絕對靈通,背景絕對夠硬。

  他當然聽說過謝三郎。

  第一印象是特別美,美到他老婆帶閨女去上香,回來念叨了好幾天,對他橫眉豎眼,哪裡都看不慣。

  唉,不說了,糟糠妻是他童養媳,同甘共苦到今天,忍!

  除了美,就是聖眷。

  他進宮面見聖人那天,談起西南兵事(徐將在西南打了勝仗,解決一起土司叛亂事件,方才調職到江南省),一時興起便說久了。

  大伴提醒說該用午膳,聖人便賜飯於他。

  菜上來,徐將自然是食不知味,卻見聖人開口,道:「這道鹿肉冬筍三鮮鍋,拿去給三郎用,他年紀輕,受得住。」

  然後又點了什錦雞絲和炒玉蘭片給貴妃,一道鮮蝦餅並棗泥糕點給榮安公主。

  皇帝喜歡什麼人,很好猜,看他賞菜就知道了。

  謝玄英雖只有一道菜,卻是聖人頭一個惦記上的。

  但徐將從沒有見過謝玄英,不過,又美又是隨著晏鴻之讀書,怎麼聽都是個文弱書生,所謂軍功,怕是底下的人送上門的,為的就是給這位侯府公子鍍金。

  這沒什麼,徐將習慣了。

  他掂量的是,要不要成人之美。

  雖說有匪患,但很快清剿,無大傷亡,既能和皇帝跟前的紅人賣個好,又能結交靖海侯,何樂而不為?畢竟他這官在地方上,已經做到頭了。

  徐將可不是迂腐的文人,他連太監那裡都沒忘記過送禮。於是馬上裝出一副感慨的樣子:「果真年少有為!」

  好像真心讚賞少年英雄似的,拍大腿誇讚,「志新,你這師弟可真了不得。」

  林新聞弦歌而知雅意,當下便笑:「給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煩,你別怪罪才好。」

  「少年意氣。」徐將還是透出些許不滿,「你我誰人不曾年少?」

  林新忖度片刻,道:「我欲將老師接來金陵,屆時上門拜訪,天志兄可莫要拒人於外。」

  翻譯:回頭我帶我師弟親自來賠罪。

  徐將找回臉面,終於滿意,含笑道:「少年英雄,就算不看志新的面子,我也是要見的。」

  翻譯:行了,看你的面子,我認了這事。

  雙方達成一致,和和氣氣地分別。

  --

  金陵到淮安走水路無須太久,隔日,謝玄英便收到都司的回函。

  正式的公文同時下發,李子屯百戶所的吳百戶玩忽職守,被革職滾蛋,劉海平因立大功,擢升百戶。

  汪百戶雖然沒殺敵,但屁股坐對,升任鹽城千戶所的副千戶。

  而吳百戶的親戚李千戶,雖然沒有親自出馬,可病假難以查證,加上他給了謝玄英軍馬與武器,也是一項功勞,去掉了副千戶的「副」,成為鹽城千戶所的一把手。

  ——當然,往深裡說,他能升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夠機智。

  千戶所的武備庫賬目是這麼寫的:多少軍馬、車輛、長刀、弓箭、甲胄,但實際上有多少……大家都知道,反正肯定沒那麼多。

  這位千戶大人及時送出武器,沒讓謝玄英深究武器庫的問題,就是一件大大的功勞。而他本人升官,當然也就無所謂親戚丟官,還專門送禮到客棧,意圖與謝玄英打好關係。

  送禮的不止他一人。

  都司的公文下達,鹽城的世家豪族愈發殷勤了。

  江南富庶地,能在縣城成為一方豪族,至少證明兩件事:有地,有人。

  地,當然是上好的良田,底下佃農無數;人,當然是讀書人,至少也是舉人,有進士在外地做官,也很正常。

  此等鄉賢,在縣令面前也很有面子,對縣城的很多事都插得上話。假如皇帝南巡江南,停泊某地,也會召見鄉賢,詢問當地風俗人情,並給予賞賜。

  他們既是維護鄉下秩序的領頭羊,也是縣官掌控地方的攔路石,既是鄉賢祠中修路賑災的大好人,又是魚肉百姓的大地主。

  一言以蔽之,得把他們當回事。

  所以,程丹若再次收到幾個大戶人家的拜帖和禮物,難免困擾。

  尤其這回來的是他們家中有頭有臉的僕婦,說要給她請安。

  「為什麼要見我?」程丹若問張媽媽,「我應該見他們嗎?」

  這可算是問對人了。張媽媽是顧太太的陪嫁之一,見識過的場面比程丹若不知多多少。

  她感念程丹若的恩情,倒也沒有隱瞞,直言不諱:「姑娘能不見,還是別見她們得好。」

  程丹若略微意外:「我本也不想見她們,可媽媽的意思是……」

  「大戶人家,未出嫁的女兒沒有長輩帶領,哪有隨便見人的道理?」張媽媽語重心長地說,「懂規矩的人家,萬沒有這般上門的。」

  程丹若眉梢微蹙,不由多看了她兩眼。

  張媽媽這話,究竟是在說對方沒有家教,還是暗示什麼?

  她試探:「怕也太巧了。」

  張媽媽暗鬆口氣,說:「不巧。」

  程丹若的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

  一戶人家攀附心切,行差踏錯也是有的,可沒有幾戶人家都犯錯的道理,她們既然上門,必是覺得能見到她。

  聯繫到張媽媽方才的話——「未出嫁的女兒」,不難猜想她們誤會了什麼。

  程丹若猜出原委,大感無語。

  「那就請媽媽委婉辭了吧。」她說。

  張媽媽應下,三言兩語便打發了外頭門房等候的僕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0:3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1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四章 做人難

  傍晚,夕陽還徜徉在西方的天空,謝玄英卻早早回來了。今日塵埃落定,他已經去看過沙船,財物丟失不少,好在船未受損,不幸中的大辛。

  才進門,他的管家便小步上前,回稟今日事宜。

  先說晏鴻之今日好多了,人也精神,還特地看望了傷重的護衛。護衛們的傷勢也有所好轉,發熱的也清醒許多。

  最後,方才隱晦地點名幾個豪族派僕婦來請安。

  張媽媽都知道的道理,謝玄英不會不知,詫異道:「要見程姑娘?」

  管家點頭,表情微妙。

  數息後,謝玄英猛地會意,卻不敢問是他還是老師,總之都不是好事。但這也切實透露出了一個問題。

  程丹若是未嫁之女,跟在師生二人身邊,名節易受非議。

  「我知曉了。」他說,「待我先拜見老師。」

  此時尚早,謝玄英進屋時,晏鴻之才吃過晚飯,屋裡剛點上燈。

  「三郎今日倒是早。」晏鴻之道,「看來事情辦得差不多了。」

  謝玄英點點頭,簡明扼要地回稟了結果。

  晏鴻之道:「我已知曉。」他拿起桌上的信,「這是志新的信,你看看。」

  謝玄英接過,一目十行掃完,頷首道:「林師兄所言甚是,以老師的狀況,還是在金陵休養幾日為好。」

  晏鴻之急著回京是想早點看長孫,如今身體抱恙,自然不能為晚輩趕路,因而並無異議。且謝玄英剛滅了黑算盤一伙,消息傳到海上,指不定有哪個大海盜起了心思,準備劫持一把,茫茫海洋,可就真的求助無門了。

  因此,不管是為了身體,還是為了安全,去金陵改換水路最為穩妥。

  二人商定此事,晏鴻之方問:「怎麼瞧你的臉色,似有心事?」

  謝玄英猶豫片時,將此前之事告知他,並道:「依老師之見,該如何是好?」

  晏鴻之聽罷,不由搖頭嘆息:「程姑娘就吃虧在無有長輩。」

  所謂的男女授受不親,也要分情況。出門在外多有不便,路遇孤兒寡母,無論是商隊還是士子,多是願意照料看顧一二。

  這是「禮」,也是「仁」。

  但凡程丹若有個長輩,都不至於如此。

  可她偏偏沒有。

  在古代,已婚婦人已經是低男人一頭的人,未婚少女壓根不是一個獨立的人。

  世人定義她,說的從來不是程丹若,她過去是「程大夫的女兒」「陳副使家的親戚」,現在又是最常見不過的臆測。

  幸運又悲哀的是,她在最艱難的時刻,用自己的性命,掙來了兩個有話語權的男人的尊重。

  晏鴻之欣賞她的果決勇毅,也感念她數次相救,沉吟片刻,笑了。

  「瓜田李下,你我均無輕慢之心,卻難保小人詆毀。」他說,「解決此事倒也不難。」

  謝玄英鬆口氣:「老師答應了?」

  「程姑娘敏而好學,貧卻無諂,若是男子,我必收他為弟子。十年後,興許又是一新科進士。」晏鴻之嘆息,「可你知道我的心事,此事絕無可能。」

  李悟收過女弟子,純真派的學生曾經也不忌諱收女弟子。然而,恩師被人陷害誹謗,導致不得不在獄中自戕以證清白,是所有學生最大的痛楚。

  自此後,純真學派再也沒有收過女學生。

  成也李悟,敗也李悟。

  晏鴻之無法克服自己的心魔,只能退而求其次:「若程姑娘願意,我便收她為義女吧。」

  自元朝末年起,收養義子之風便盛行於世。

  武官愛收義子,下放到軍隊中,便是自己的嫡系,太監也愛收義子,為自己延續香火,披麻哭靈,連皇帝都收過義子。

  義女雖然少,亦不罕見。元末烽煙並起,若同僚戰死,上官收養其女,為其擇一門親事,也算恩義。

  再者,義女和養女也有些微區別。民間多養女,皆是從小接到家中養大,除了少數真心疼愛,視若己出的,多是為給兒子當童養媳,抑或送給達官顯貴攀附。

  揚州瘦馬說起來,也都是養女。

  義女則不然,若是寫入家譜的義子義女,今後可以獲得部分繼承權,太監的義子就是這麼接收財產的。

  不過,義女也好,養女也罷,無論哪一種都有好的,都有不好的。清朝皇帝養女一樣封公主,太監義女也多有磋磨之人。

  乾兒子、乾女兒的待遇,取決於收養者的品性,以及是否被宗族承認。

  晏鴻之欲收程丹若為義女,自然不是寫入族譜的那種,不過是給一個禮法上的身份,維護她的名譽罷了。

  謝玄英一想,這也未嘗不可:「如此便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再想想,今日之事,怕是上下都知道了,與其叫底下的人當談資,不如盡快落實身份,以免夜長夢多,便親自邀程丹若過來。

  晏鴻之和氣道:「程姑娘,昔年天心寺,多虧你援手,此次又安頓上下,辛勞頗多。」

  程丹若忙說:「老先生言重了,這不算什麼,換做旁人亦會如此。」

  她不居功自傲,無疑更討人喜歡。晏鴻之真心實意地說:「你我也算有緣,可巧老朽膝下只有二子,不曾有個女孩兒,倒叫我與夫人時常惋惜。」

  程丹若聽出話音,疑惑頓生。

  「我夫人病痛纏身,此生怕再無弄瓦之喜。」晏鴻之此話倒也非托詞,確實深感惋惜,「你若不介意老朽年邁,便認我做個義父如何?」

  預測成真,程丹若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盡心盡力,一半是醫生救死扶傷的使命感,一半確有功利的目的,希望能夠交好他們,為將來鋪路。

  可她想像中的感激,是給錢,是提拔,是幫她落戶。

  不是當她爸爸。

  不過,聯想到今日的烏龍,程丹若多少有些明悟,說道:「老先生厚愛,本不該辭,只是我出身微寒,才疏學淺,怕是有負老先生的期望。」

  這是慣例的謙辭,無人當真。她頓了頓,又道:「再者,清者自清,我自問從未做過違心之事,何必理會他人捕風捉影的臆想?」

  晏鴻之不由訝然,仔細打量著她的神色。

  程丹若臉上沒有誠惶誠恐的驚喜,也非矜持的謙辭,而是貨真價實的困惑。她的拒絕發自肺腑,毫無矯飾。

  這……他撫鬚沉吟,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總不能逼人家當自己女兒吧?

  「咳。」謝玄英突然開口,「天色已晚,老師久病未癒,應當早些歇息。」

  台階一給,程丹若和晏鴻之非常配合地演下去。

  「謝公子說的是,老先生早些安寢為好。」

  「三郎,送一送程姑娘。」

  兩個年輕人挪步到外面說話。

  晏鴻之一邊脫鞋泡腳,一邊豎起耳朵聽。

  謝玄英先說明了接下來的路線,說要去金陵再北上。

  程丹若應:「知道了,多謝告知。」

  謝玄英這才說,接下來一段時日她都要與他們師生一道,時間太長,恐為人說閒話,於她名聲有礙。

  所以,現下有三個法子:將她暫時托付於師兄林新,他攜夫人上任,方便照顧女眷,等到時機合適,再送她進京;抑或是送她返回松江,等到陳家回京述職,再去陳府接她。

  第三個辦法,他沒說,顯然就是義女的名分。

  程丹若的心情真是一言難盡。

  她做了什麼,居然就名聲有礙了?既沒有和男人私會,也沒有落水被救,更沒有和誰交換定情信物。

  只不過被外人編排兩句,就要想方設法避嫌?

  古人的腦子都在想些什麼?

  「我不明白。」她情真意切地求教,「謝公子,我做錯了什麼嗎?」

  其實,謝玄英也認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要行的端坐的正,便無所謂外界非議。若是他,必然不屑於對人解釋,也讚賞程丹若的骨氣。

  但世人多愚昧,眾口鑠金,三人成虎,需要性命去證明清白的人,還少嗎?

  他沉默片時,道:「程姑娘可知曉李祖師?」

  程丹若搖搖頭。

  他便說了李悟之死。

  程丹若恍然大悟,嘆道:「老先生一片苦心,卻叫我自以為是地辜負了。」

  這話半真半假。

  拒絕晏鴻之,理由多方面:首先,不過是話沒說清楚,叫人家誤會了,在她看來沒必要認爹避嫌;其次,以她的身份認晏鴻之作「義父」,難免被說高攀。

  而最重要的則是,認爹一事弊端不少,明面上身份有所提升,可享受了好處,就得有所犧牲。

  世上沒有白得的好處,既然能夠憑醫術吃飯,當晏家的客人,又何必給自己找個爹?

  但現在情況又有所不同。

  有了父女名分,對所有人都有好處。如果她不接受,就不是有自知之明,是不識抬舉。程丹若不是個矯情的人,拒絕弊大於利,那就接受。

  遂直言:「若老先生不嫌棄我愚笨,我願意孝順他老人家。」

  「如此甚好。」謝玄英心頭驀地鬆快。

  不知為何,每次與程姑娘相處,他都很放鬆,能夠自然說話,與尋常和男子交談無二。不像是顧蘭娘或榮安公主之類的表姐妹,總要時時刻刻提著心弦,目不斜視。

  倘若她像她們,他雖然也會同做安排,卻不會費心至此。

  太累了。

  幸好程姑娘不拘小節。

  謝玄英如是想著,猶且未意識到,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

  泰平十七年,倭寇犯淮安鹽城,侵縣衙。玄英領兵三十,殲敵五十餘,斬賊首,俘百餘人。

  ——《夏史‧列傳九十一》

  泰平十七年,丹若至淮安,殺賊二人,醫數人,名儒晏鴻之喜其果毅,認為女。

  ——《夏史‧列傳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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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美人》第二齣第四折 《堂前拜父》

  旦:民女本是車前草,迎風自在還入藥。若成富貴金牡丹,不像花來不像草。

  淨:茅齋多有野花開,子孫敗家多悲哀。願得佳女無驚才,一片仁心慰老懷。

  旦:既是如此,父親在上,受女兒一拜。

  淨:好女兒,且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0:5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3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五章 大運河

  只要不是開宗祠,正兒八經添進族譜的乾親,流程走起來很簡單。

  隔日,程丹若穿了身新衣裳(縣令夫人的讚助),在眾人的見證下,向晏鴻之磕了三個頭,敬茶,改口「義父」。

  晏鴻之喝茶,給她一個玉佩作為見面禮,便算收下了這個女兒。他的小廝墨點和管家,上前見禮,稱她為「三小姐」。

  謝玄英再和她正式見過。

  一個稱「世妹」,一個稱「世兄」,從此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也是這一天,他們才正式知道對方的姓名。

  此事畢,程丹若的身份便算提了一提,下人護衛們的態度也多了幾分恭敬。

  不過,誰把虛名當真,誰就是最大的傻瓜。

  程丹若不傻,除非她親爹不是死去的程大夫,另有其人,否則,這輩子就是民女出身,當不了千金小姐。

  她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依然早晚兩次巡視病房。

  錢明年輕力壯,傷口癒合得很好,手指能勉強抓握了。

  其他人看得嘖嘖稱奇,互相感慨:「還未見過這樣的事呢,斷手接回去,照樣能用,嘿,真稀奇了!」

  連晏鴻之都來瞧過,真心實意地評價:「這也算一門絕活了。丹娘,此乃你家傳之術?」

  「不算是。」程丹若道,「前人經驗匯聚的結果,我不過是做成功了一次。」

  醫學的發展之路充滿血腥,不管是中國還是西方,曾有無數人涉獵過外科,只不過他們缺乏對人體構造知識,都失敗了。

  但正是這些人的摸索,點亮了現代醫學的光。

  「其實,現在說成功還為時尚早,等骨頭長好,或許要將釘子取出來。」她仔細關照,「你自己要多小心,慢慢養。」

  「程大夫謙虛了。」錢明受此大恩,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道,「說是神仙之術也不為過。」

  李伯虎也道:「可不是,說出去怕都沒有人信。」

  程丹若笑了笑,敏銳地意識到,他們的態度變得更恭敬了。

  這份恭敬便不再是來源於晏鴻之,抑或是她「客人」的身份,而是源於對「程丹若」本人的尊敬。

  她想,對,這才是我要的。

  古代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的價值本該被男人左右。

  但掌握現代醫學的人,是她。

  程大夫的女兒,陳副使的親戚,晏鴻之的義女……這些都是附帶的身份。

  程丹若的價值,應該由程丹若自己決定。

  --

  眾人的傷病均有好轉,便啟程坐船至金陵。

  這段水路十分通暢,一天就到。

  林新已經在碼頭等待,親自接老師回府。

  這回,程丹若的身份已有變化,她與林家夫婦見過,還得了一支金釵、兩匹綢緞尺頭的見面禮。

  紫蘇道:「阿彌陀佛,這可真是及時雨。」

  她們的行李都被海盜翻撿過,哪怕還在也不能用了。虧得在鹽城,縣令夫人不知從何得知有女眷,命人送了衣裳來,可也不多,兩三件哪裡夠換洗?

  秋風漸起,雖然江南一帶還比較暖和,但不日北上,肯定需要禦寒衣物。

  林夫人送來的衣料,正好趕做幾件秋衣。

  林家做事周全,見程丹若身邊不過一個丫頭,又派了兩個丫鬟來支應。紫蘇帶著她們,抓緊時間裁衣做鞋,忙到頭暈眼花。

  而程丹若既然下定決心,要靠醫術吃飯,暫時顧不得吃穿,請張媽媽跑腿,買來秦艽、黃柏、延胡索、赤芍、川牛膝、澤瀉、車前子、土茯苓,預備製作「痛風定」。

  土茯苓研磨成粉末,其餘的藥材加水浸泡6個時辰,煎煮過濾,與土茯苓和少許淀粉混合,小心烘乾,再研磨成粉末,過篩。

  原本痛風定是膠囊裝,現在沒有,程丹若想了個法子,用米紙代替。

  把裹糖糕的米紙裁剪成小尺寸,用勺子盡量分均勻,大概0.4克左右,包裹成合適的大小,裝入藥瓶密封。

  「若犯病,一次4粒,一日3次,不可與茶同飲。」程丹若交給墨點,要他小心保存,「今後,義父能不飲酒,絕不能飲酒,胡椒、花椒、生薑,盡量少用,不可食肉湯。海鮮、牛羊肉亦要少用些,多吃蔬果。」

  晏鴻之長籲短嘆,欲言又止。

  然而,謝玄英是個孝順學生,林新也是好弟子。

  他聽聞忌口,立即交代夫人單獨為老師做菜。

  程丹若當孝女已有經驗,見晏鴻之食難下咽,主動道:「每頓飯食,我都會與義父同用。」

  她陪陳老太太吃了幾年的爛燉菜,現在只是清淡飲食,全然無懼。

  調養小半月,晏鴻之的氣色果然轉好。

  與此同時,謝玄英隨林新上門,拜訪徐將,登門致歉。

  徐將本來還要拿捏,照面一炷香不到,就大改態度,殷勤留飯,只恨前頭的女兒已經結婚,剩下的還在襁褓。

  辦完這事,算是解決了後顧之憂。

  謝玄英開始忙別的,重新在金陵置辦土儀,補全損失的衣物器具,又設法找來一艘上京的船。

  林新有意留老師和師弟多住幾日,過中秋再走。只是如今已經是七月下旬,倘若過了八月十五再啟程,碰見河流霜凍,難免麻煩。

  因此商定,七月二十八就走。

  程丹若一次門也沒出,來不及欣賞金陵的繁華錦繡,便不得不再次上船,離開了千年古都。

  --

  「長江、大河,一氣流通。漕舟南來,遠自嶺北,輻輳於都下。君子佔人國家之盛,於此可見其大者。」

  縱然不同時空,《漕船志》的這句話,依然道盡京杭大運河的風光。

  此次,晏鴻之一行人改坐官船,比之前的海船略小,卻布置得更精致。

  程丹若住的艙房分為內外兩間,內間置有馬桶和浴桶,只要溫度允許,隨時可以上岸買水沐浴——河水是不能喝也不能用的,船來船往,不知多少船工就在船尾甲板上解決生理問題。

  用水全是從岸上買來的井水,甘甜可口。

  樓船的平台處,設有一間南北通透的廳堂,兩面的窗戶打開,微風徐徐,見岸上人來人往,船流如梭,別有趣味。

  無論是晏鴻之還是謝玄英,都不耐煩悶在艙房,平日便在廳裡下棋閒聊。

  程丹若身份變化,不必悶坐艙房,時常隨侍在側,為義父添茶倒水。

  這活兒做來,一點不虧。

  晏鴻之可比陳老太太好伺候得多。且他為人風趣,頭一次養女兒也頗為新鮮,偶然記起海船下棋一事,便說要教她圍棋。

  程丹若立時應下。

  大佬教萌新,開頭都興致勃勃。

  晏鴻之分階段教學,堵到她窮途末路,再告訴她哪裡開始入了圈套,讓她重新再來一遍。

  程丹若深知機會來之不易,恨不得起早貪黑,下滿一整天。

  可晏鴻之卻說:「山不能一次游遍,花不能看全四季,趣味如此方可長久。」

  他每天只下三盤。

  剩下的時間,有旁的事打發。

  這日,船剛出江蘇,天還暖和,秋高氣爽,三人在廳堂裡喝茶。兩邊的窗戶盡數敞開著,只掛窗紗遮蔽。

  紗很薄很透,外頭看不見裡面的人影,裡頭卻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場景,堪稱奢侈版的毛玻璃。

  程丹若刻意坐在靠窗的圈椅上,透過簾子往外瞧。

  但見大運河上,無數船隻往來如梭,岸邊的小販賣著吃食熱茶,腳夫挑起沉甸甸的擔子。

  碼頭上,停泊的小船裡走出來幾個年輕女子,荊釵布衣,皮膚粗糙,與人商談著什麼,不久,便有兩人出來,鑽進小船。

  船一晃一晃,蕩開綠波。

  洗衣婦在浣衣,小童解開褲帶撒尿,被老婦人抄起洗衣棒,狠狠揍屁股。

  還有幾艘貨船,明明走在他們前面,卻被兵丁扣住。有一綢衣者出來,討好地拱手問好,又塞了幾個荷包。

  兵丁掂掂重量,裝模作樣地伸長脖子瞧了瞧,很快下船。但船並不能走,得讓出道兒來,讓後面的船隻先行。

  輪到他們的時候,兵丁卻只問了船工幾句話,然後腰馬上彎了,二話不說立即放行。

  程丹若知道,這是因為他們的船上,掛著晏鴻之長子官職的旗幟,表明自家是戶部郎中的家眷。

  戶部郎中是多大的官?

  首先,戶部最大的官,尚書,正一品,左右侍郎,二把手三把手,正二品,三人統管整個戶部。而下面被分為了十三司(也就是十三個部門),分別主管浙江、江西、湖廣、陝西、廣東、山東、福建、河南、山西、四川、廣西、貴州、雲南十三個省份的財政。

  每個司的老大是郎中(正五品),老二是員外郎(從五品)。

  其下又分為民部(人口農桑婚姻等)、度支部(官員俸祿,各種經費)、金部(茶鹽,商貿,歲貢,罰款)、倉部(收稅和糧倉)。

  ↑當然,這個細分不是很重要。

  簡而言之,戶部郎中看著不是個大官,但其實主管一個省的財政。

  地方問中央爸爸討經費,就是問十三司討錢。

  沒有誰閒著沒事,會攔住晏鴻之的船,問他要過路費。

  但後頭的大船趕上來時,他們也要讓路。

  「運河之船以漕船為先,貢船次之,再次官船,民船最末。」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晏鴻之無疑是個好老師,見新收的乾女兒常往外瞧,立即為她講解。

  他問:「知道什麼是漕船嗎?」

  程丹若道:「略有聽聞,松江是承擔漕糧六省中最多的地方之一。」

  大夏和明朝一樣,定都北京,北地的糧食不能完全供應軍國之用,因此必須每年從南方運糧食到北地。

  其中,蘇州和松江承擔份額最多,蘇州大概七十萬石,松江二十多萬石,佔到全國總漕糧的五分之一。

  謝玄英道:「改制後已然減輕許多,不似往常,二十萬石漕糧,能有十五萬已經算他們良心。」

  程丹若投以征詢之色。

  謝玄英解釋:「過去漕糧貪腐,徵調民夫荒廢農時,亦多剝削,百姓深以為苦。如今改為軍運,損耗折米銀,便利許多。」

  軍運的模式很簡單,就是交給當地衛所,軍方派兵運糧。

  而地方則給衛所一定補貼,作為他們運送的各種經費。比起過去,看起來支出多了一部分,但少了沿途的層層剝削,事情反而便利許多。

  「原來如此。」她又長見識了。

  不得不說,短短一月,程丹若增長的見聞,比過去幾年還要多。陳老爺可不會對女眷講這些事,黃夫人也不會教她管家、看賬本。

  抄佛經,背佛經,孝順老人,做女紅,就是她在陳家後宅全部的生活。

  日復一日,世界好像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讓人喘不過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1:0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4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六章 小四書

  「那貢船呢?」機會難得,程丹若不放過每個學習的機會。

  「貢船之急,在於河鮮。」晏鴻之道,「鰣魚四月捕撈,五月必過淮河,否則運到京中,怕是早不新鮮了。」

  謝玄英補充:「去歲黃河伏汛早,五月下旬未過的貢鮮船,因築壩耽擱月餘,且未用冰,送到京城,鰣魚都爛盡了。」

  「區區口腹之欲,怎能比得上水情要緊。」晏鴻之道,「我聽說,尚膳監還告了漕運司一狀,道是耽誤進貢。」

  尚膳監是十二監之一,主管宮廷膳食,漕運司則是專門設立主管漕運的部門。

  謝玄英道:「是有此事,但陛下聖明,未曾怪罪漕運使。」

  程丹若默默記下部門與官職,目光在寬闊的河道上來回掃視。

  片刻後,遲疑問:「那是貢船嗎?為何上頭有人?」

  她指的是一艘馬快船,長三十七丈,寬十五丈,懸掛著「御用」「欽差」兩面黃旗。但離得近,能清晰地看到上面有穿綾羅的女人。

  「貢船私用,也是常見之事。」謝玄英平靜道,「官船民船須等開閘放水,方可同行,貢船卻無此例,常有太監假公濟私,攜帶客商財貨。」

  程丹若品品他的態度,猜測這不算什麼大事。

  果不其然,晏鴻之隨口一提,轉頭就拋之腦後,反而提起另一件事:「丹娘,你曾提過,自己只讀過《千字文》《三字經》,其餘皆是醫書佛經?」

  程丹若點頭。

  古代文盲率很高,能認得幾個字,已經算平民中不錯的了。程家學醫,程父才識得幾個字,兼之女兒幼年早慧,他方教她識字,背誦《神農本草經》。

  經史子集,她均未涉獵,也無人教授。

  晏鴻之說道:「昨日我叫墨點上岸買了小四書,你便從這學起吧。」

  所謂小四書,是宋代的蒙學作品,分別是:《性理字訓》《名物蒙求》《歷代蒙求》《史學提要》。

  程丹若全未聽過,接過墨點遞上的課本,好奇翻閱。

  她第一本看的是《性理字訓》,集合《大學》《中庸》《論語》等儒家經典,可以說是思想品德課。

  放下。

  再看《名物蒙求》,轉瞬即笑。

  「高平為原,窈深為谷。山脊曰岡,山足曰麓……諸姑姊妹,皆父黨親。曰姨曰舅,母黨之姻。」

  毫無疑問,這是相當實用的一本科普書,不僅包涵自然地理,還有人文倫理。

  「內寢曰室,外寢曰堂。門側為塾,兩廡為廂。」

  所以,臥室就是睡覺的地方,私塾指的是大門側面的小房間,《西廂記》的西廂是西側面的房間,多為女兒家居住。

  但略略一翻,她也很快放下了。

  雖然沒有系統學過,但在古代生活這麼多年,潛移默化之中,程丹若已經掌握了這些名詞,不過查漏補缺,別把「稼(播種)穡(收獲)」的意思搞反足矣。

  第三本是《歷代蒙求》,這本也很短,薄薄一冊,是歷史課本,講了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的朝代變遷,到宋朝為止。

  簡而言之,就是個朝代表。

  對蒙童而言,這能幫他們迅速梳理清楚歷史的脈絡,可於通識教育的現代大學生來說,無大用。

  至於最後一本《史學提要》,內容更為詳盡,批注密密麻麻,算是簡略版的《中國通史》。

  晏鴻之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舉動,許久方問:「如何?」

  程丹若想想,很多事其實瞞不住,不如大大方方露出來:「不知為何,雖是第一次讀,卻似曾相識。」

  「噢?」晏鴻之似乎早有所感,問,「怎麼回事?」

  她半真半假道:「不清楚,幼年時常如此。」

  這下連謝玄英也不由投來目光:「宿慧之人?」

  「記不得了。」程丹若道,「聽家中老僕說,我三歲隨父親出門,正逢雨季,河水暴漲,我不知怎麼的便墜了河,順流飄下十里之遠,幸為人所救,當時……」

  她遲疑少時,輕描淡寫:「水汽蒸騰,惹來不少趣聞。」

  晏鴻之卻非常感興趣:「怎麼,莫非有人瞧見蛟龍升天?」

  洪水勢若雷霆,席捲而下時浩浩蕩蕩,愚昧的故人畏懼自然之力,編出過不少有鼻子有眼的傳聞,什麼蛟龍渡劫之類的怪談。

  「那倒沒有。」程丹若笑了,「村民說,那時水勢大,無人敢下水救我,誰知一隻白色巨龜馱我到岸邊,方才被他們拉上岸。」

  這話她說得毫不心虛,蓋因全是實話。

  只不過,馱著她的白龜應該不是真的龜,是她隨身攜帶的醫療箱。

  「自此便開了竅?」晏鴻之十分具有探索精神,居然連連追問,「可還記得前世之事?」

  程丹若搖搖頭:「這都是家中僕人所說,我早不記得了。」

  晏鴻之深以為憾。

  倒是謝玄英,仍記得天心寺的幻術,問:「你的幻術與算學是同誰學的?」

  「也不記得了。」她鎮定自若地撒謊。

  師生倆雙雙惋惜,卻也解開了心中的疑惑。畢竟,轉世頓悟的例子,過去比比皆是,號稱記得前世的人,歷史上也有過許多次。

  心學也好,理學也罷,都是唯心主義,並不反對神鬼之說。

  晏鴻之拿起《史學提要》,笑言:「且讓老夫考考你。」

  他開始抽問歷史。

  一開始,只是朝代的輪替,後來就變成明君賢臣的人生軌跡。程丹若高中時的歷史還不錯,高考時選的科目也有歷史,但畢竟只是粗讀,慢慢就答不上來了。

  不過,晏鴻之已經很滿意:「女兒家能有這點見識,已是不俗。」

  程丹若忙道:「我想再多學一些。」

  他笑問:「學來何用?」

  「我想知道時代是如何變化的,有什麼東西在改變,有什麼東西從未改變。」她慢慢道,「也想知道,我在人間該何去何從,能為世間留下什麼。」

  晏鴻之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亦掠過一抹惋惜。

  這等志氣,這等心胸,倘若是男子就好了。

  純真派不吝於教授女子學問,甚至認為男女智力相當,然而,他們也很清楚,認可是一回事,實際又是另一回事。

  男人學得好,可興旺一國,女子學得好,卻不過一家一族。

  但很快,晏鴻之便掩飾住自己的失落,心想,璞玉難得,將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準?但求無悔罷了。

  他振奮精神,對程丹若有了更多的期待:「如此,明日我便教你讀史。」

  --

  如果說,陳家是給了程丹若一個遮風避雨的屋簷,那麼,晏鴻之則是給了她走向更高階層的通行證。

  讀書,在古代就是一種奢侈。

  而全國知名的大儒做老師,更是奢侈中的奢侈。看謝玄英,就知道她的教育資源多麼珍貴難得。

  程丹若以比高考更刻苦的姿態,來迎接他的教導。

  她首先把《史學提要》背了下來。

  第一卷是上古、五帝、春秋戰國時期。

  講的是盤古開天闢地前,天地一片混沌,如同雞子,都是老生常談,姑且略過不提。五帝就要講到伏羲太昊神農氏,其實就是人類早期的部落,奴隸制形成。

  很多知識點她都知道,鞏固記憶的同時熟悉古人的遣詞造句。

  平時大家說大白話,自不要緊,可落於文字,還是要注意辭藻用語,盡快熟悉文言文的寫法,於她今後必有益處。

  這夜,程丹若背到武王伐紂才結束。

  次日上午,用過早膳,晏鴻之單獨叫來程丹若,與她講史:「堯有子丹朱,卻讓位於舜,此乃大德……」

  程丹若聽得專注。

  古人講歷史,和現代人說歷史截然不同。現代的歷史課,記得是人物、事件、時間地點,以及某件事的意義。比如,秦始皇統一六國,結束了七國紛爭的局面,對後世有這樣那樣的影響。

  但古人注重的是帝王將相,皇帝是不是賢明,懂得親賢臣遠小人,臣子是不是有私心,有沒有好好輔佐皇帝。

  如《過秦論》所言:「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他們認為,只要君賢臣忠,國家就不會滅亡了。

  一言以蔽之,古人也會總結朝代興替的原因,但重點是帝王將相,好像歷史是由少數人的賢明和昏聵決定的。

  十分明顯的歷史局限性。

  意識到這點後,程丹若內心對晏鴻之的敬畏情緒,消散了。

  不可否認,乍然遇到這麼一位知識淵博的古代儒家大師,她心有怯意,好像半懂不懂的歲數,對專家、前輩、老師的仰望,打心眼裡敬畏他說的每個字,想方設法渴望得到他們的認可。

  但現在,這種光環消失了。

  她仍然尊重晏鴻之淵博的知識,感激他開明的態度,卻不再把他當做權威,能更客觀地學習他教授的東西。

  而心態一放對,處事自然更從容。

  程丹若不再急切地想在每一盤棋上都有進步了,後面的半局棋,她幾乎是隨心所欲亂下一通,想看看晏鴻之如何應對。

  「丹娘今日總算得了棋局真味。」晏鴻之揶揄她,「前兩日步步殺機,盡是寒秋之勢啊。」

  秋日主肅殺之氣,這個比喻應景得很。

  程丹若訝異:「這麼明顯嗎?」

  「棋品如人品,棋風如人風。有的事臉上看不出來,在棋局上昭然若揭。」晏鴻之笑道,「先前你落子,機關算盡,可算計最耗心血,棋上勝負何至於此?」

  「叫義父看笑話了。」程丹若自嘲一笑,平靜道,「我只是怕光陰太少,連學個囫圇都來不及,便再也沒了機會。」

  晏鴻之一怔,旋即無聲嘆息。

  原來,所有的急切,都不過朝不保夕。

  --

  泰平五年,大同暴雨三月不歇,水漫村莊。有村民見白龜行於激流,馱落水者上岸,故立白壽祠,奉為水神。

  ——《大同縣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6 11:3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5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七章 中秋節

  一陣秋雨一層涼,船隻北上半月,離開了秦嶺淮河的分界線,蕭瑟的寒意與日俱增。

  不知不覺,就到了八月十五。

  中秋在現代都是大節日,不要說古代,具有更濃鬱的象徵意義。

  晏鴻之既是文人,又酷愛登山,前日在船上,眺望遠處山頂一片金黃,秋風送來濃濃桂香,當即便決定靠岸,登高賞桂。

  程丹若可算見識到他的隨心所欲,一面好笑,一面也有些期待。

  當日,天公作美,秋高氣爽,桂香滿艙。

  程丹若上穿白綾對襟長襖,袖口鑲著圈水藍色的掏袖(即接了圈袖口),下著同色的藍緞裙,因為天氣漸冷,兼要外出,外頭還加了件長比甲。

  紫蘇愁眉緊皺:「這也太素了。」

  程丹若無奈。時人以華貴為美,紅衣綠裙,最好還要是遍地金的,反正顏色越鮮豔,花紋越繁復,越是好看。

  但好看的料子染色難,織就的花紋更難,全部貴得要死。

  林新夫人所贈的幾件秋衣,倒是有顏色豔麗的,可她想著到了京城,指不定有要穿著打扮的時候,路上就隨意些好了。

  「就這樣吧。」她安慰紫蘇,「謝公子在,無人看我。」

  紫蘇「噗嗤」一笑:「姑娘真促狹。」

  程丹若說:「是實話。」

  她簡單綰髮,戴上遮至脖頸處的帷帽,與晏鴻之師徒匯合。

  師徒倆的穿著完美符合當下潮流。

  晏鴻之身著牙色道服,石青鑲邊,頭戴浩然巾,緊束頭部以免著涼,腰繫同色大帶,最下面是雙大紅雲頭履。

  謝玄英則是青遍地金雲緞行衣,兩側開叉便於騎馬,腰間佩青色大帶,以一枚水頭極好的玉蓮花為紐扣,最下面是雙常見的粉底皂靴。

  程丹若仗著戴有帷帽,仔細瞅了瞅這衣料,果然是真金織就,陽光一照,黃金便氤氳出溫柔富貴的寶氣。

  真美。

  晏鴻之打量她幾眼,搖頭嘆氣:「打扮得也太素了。」

  程丹若道:「珠玉在側,甘願陪襯。」

  晏鴻之忍俊不禁。

  他頗為欣賞程丹若拿謝玄英取笑的態度。看得出來,她並不因他是侯府公子而惶恐,也不因他美貌而失措。

  自然大方,不卑不亢,相處起來才舒服自在。

  「那便罷了。」他斂袖邁步,「動身吧,秋日天黑得早,早去早回。」

  三人下船,自有小轎在碼頭備著。晏鴻之和程丹若上了轎子,謝玄英騎馬,一行人沿著蜿蜒的小徑,上山登高。

  臨時請來的嚮導,同他們說起這片山頭的來歷。

  「此山名為天桂山,據說當年吳剛伐桂,其中有一枝落入凡間,便在此地生根發芽,數百年後,長成這片桂花林……」

  雖然故事老套,但沿路有人嘰嘰喳喳講解風俗人情,也是不錯的娛樂。

  等到了山下,墨點便賞了那人二錢銀子,喜得他急急磕頭,恨不得將他們一路送上山頂。

  可這裡的桂花如此出名,不是什麼野山荒山,早有富戶出資修了石階,拾級而上就是。

  晏鴻之熱愛登山,不要竹轎,程丹若自忖體力不算太差,也婉拒坐轎的好意,自行爬山。

  「中秋賞桂,不能不作詩。」晏鴻之布置任務,「待到山頂,你二人須得有詩一首,唔,照顧丹娘,不必拘於平仄,合韻即可。」

  程丹若:「……是。」

  山不高,日上中天就過山腰。晏鴻之有些乏累,命人尋一平坦處,稍作歇息並吃午飯。

  於是,護衛們清理野草,小廝升起炭爐,取溪流水煮沸,先泡一壺熱茶,再取出幾樣月餅,讓主子們墊墊空腹。

  喝茶下肚,爬山積累下來的疲倦減輕許多。

  再拿起籤子,取一塊切好的月餅,果仁的香氣立時充斥口腔。

  此次上山,也帶了船上的廚娘和伙夫。他們就著炭爐,開始處理提前預備好的菜品,不一會兒,便呈上來四個冷碟,四樣果乾,四種糕點,四碗熱菜,又趕緊涮鍋,現炒兩個新鮮的時令蔬菜,均是在碼頭問人買來的,剛出田地,水靈得很。

  主食是現下的麵條,拌麵和湯麵都能做。

  程丹若要了一碗雞絲湯麵。

  晏鴻之吃著舒服,又道:「熱一壺黃酒來。」

  程丹若舉箸的動作立時頓住,看向他。

  謝玄英注意到了,清清嗓子:「老師,你的痛風症……」

  「今日中秋,豈可無酒?」晏鴻之用力擺手,「今日不許攔我。」

  謝玄英看向程丹若。她會意,道:「喝一次,未必發病,但積少成多,一次、兩次、總有一次。」

  晏鴻之振振有詞,堅持道:「那都是以後的事,中秋不能團聚,已是大憾,若不能以酒消愁,情何以堪?」

  話說到這份上,自不好再攔,任由熱好的黃酒端上來。

  謝玄英只能陪飲。

  程丹若略微抬起眼瞼,隱蔽地看向對面的人。

  因是野餐,晏鴻之又說「統共三人,還要分席,豈非分離之意?」,今日便不曾男女分開列坐。由晏鴻之坐上首,她和謝玄英分別坐在左右下手處。

  他就在她正對面。

  謝玄英才放下酒杯,便對上了她的視線

  眼光輕微一觸,她立即使出眼色。

  謝玄英怔怔,順著看去,卻是小小的酒甕,霎時恍然。

  上山輕車簡從,酒也不過一小壇,喝完可無處買。要讓晏鴻之少喝些,他多喝幾杯就是了。

  遂執壺斟酒,老師那裡七分滿,他卻九分。

  晏鴻之眼皮一跳,心情頓時古怪。

  他能放任少男少女相處一室,絕非缺乏思量,相反,其實慎重考察過。

  若說對誰更關注,自然還是姑娘家。畢竟謝玄英的樣貌出身擺在那裡,即便程丹若起了心思,他亦不會怪罪——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只是理解歸理解,該做的事還會做。

  所以,最初得知謝玄英找來的女醫是她,晏鴻之立即過問,擔心自己被蛇咬傷的日子,發生過什麼「意外」。

  可謝玄英道,他確實是見到程姑娘,方才起了延請女醫的念頭,只是人都是顧太太挑的,其餘均不合適,且請人考核過,確認她能治婦人病,這才同意。

  晏鴻之半信半疑,此後亦多觀察。

  然而,出乎他的預料,程丹若承認謝玄英的美,不止一次為他的美而震撼,卻從未流露出愛慕之色,亦不曾有嫁入謝家,自此平步青雲的盤算。

  晏鴻之深覺不可思議。

  人能不慕權貴,少女怎可不思良人?

  直到數日前說起讀史,他方才恍然明白,她的確沒有非分之想,卻又有最大的非分之想。

  我生在世間,能為百姓做什麼,能給後人留下什麼?

  ——這是男兒志氣,不是女兒本分。

  晏鴻之覺得很有意思,又想,女孩無綺思,做長輩的若還處處提防,豈非小人之心?這才鬆了分寸,允他們適度交談。

  不過……「老爺,紙筆來了。」墨點捧來照袋,取出筆墨紙硯。

  「嗯,好。」酒意上湧,又被打了岔,晏鴻之一時忘記思緒,遙望遠處。

  碧波江上,桂落衣襟,登高遠眺,天地盡收。

  文人的浪漫佔據上風。

  「酒也飲過,可以作詩了。」他笑說。

  程丹若輕輕扶住額角。

  墨點用水盂舀來溪水,注入金蟾樣式的硯滴,滴水磨墨。別看他五大三粗的,伺候起筆墨來,頗為仔細熟稔。

  「老爺可要點香?」

  「點。」晏鴻之酒酣耳熱,起身踱步,順帶消食,「一炷香為限。」

  墨點又打開竹木香筒,燃香計時。

  謝玄英執筆落墨,運筆如飛。

  程丹若卻為難,擰緊眉梢,努力遣詞造句。

  少頃,謝玄英停筆,望了一眼她的紙。

  「秋風吹成桂花酒,碎金點點沾衣袖。」

  好平。他暗暗搖頭,繼續往下看。

  「家家兒女團圓夜……」

  最後一句遲遲未能落筆。

  謝玄英瞥眼香,快要燒盡了,又覷過一眼。她咬住嘴唇,苦思冥想,髮間落著點點桂花,倒是為她過於素淨的打扮添了幾分嬌柔。

  可他最在意的還是她臉頰的傷。數日過去,傷口已然癒合,血痂也脫落了,但疤痕仍然明顯,尤其未曾傅粉,愈發明顯的一道深色。

  謝玄英愈發不忍,又想,要她寫中秋詩,未免太為難了些。

  家家團圓之日,她能與誰團圓呢?怕是觸景生情。

  他抿抿唇,低聲提示:「今朝明月同相守。」

  程丹若怔了怔,驚訝地看著他。

  他卻不看她,垂落視線,始終徘徊於硯台上。

  程丹若承他好意,朝他笑笑,趕緊把最後一句填上,如釋重負。

  「寫完了?」晏鴻之不曾走遠,見香熄滅便來驗收成果。他首先拿起程丹若的詩詞,半晌,勉強點評:「確實和韻。」

  除了押韻,一無是處。

  程丹若頓時慚愧。

  她還沒有習慣用詩體表露感情,總是生般硬湊,這四句自己都看不下去,只好苦笑道:「我晚些再做一首。」

  晏鴻之滿意地點頭:「正該如此,多寫寫,自然就有了。」

  又去看謝玄英的。

  「團圓何必在中秋?岩客與君共放舟。邀飲姮娥天上客,一杯秋意敬鄉愁。」

  晏鴻之十分喜愛,道:「不錯,比起七夕纖巧之句,我更愛此豁達。」他又遞給程丹若,考問,「依你之見,此句最好在何處?」

  程丹若寫詩水平不行,賞鑑卻不算太差,畢竟做過無數閱讀理解:「敬。」

  「為何?」

  「坦然直爽,如果是『掩』就小家子氣了。」她說。

  「正是。」晏鴻之撫掌而笑,倏而道,「有詩,有酒,有桂花,光陰不虛,可興盡而返了。」

  居然不繼續登山,決定回去了。

  這再好不過。

  眾人收拾行囊,慢悠悠地下山去,等到碼頭,恰逢落日,晚霞印在水邊,半江瑟瑟半江紅,端得瑰麗遼闊。

  程丹若撩起帷帽,眺望遠處的天際。

  假如古代有什麼動人心魄的事,莫過於這片還未烙有太多人類痕跡的土地。風也好,水也罷,一切都保持著質樸舒展的模樣。

  她緊繃的心弦終於鬆了一剎。

  佳節美景,良師益友,人生能有此時,也不算虛度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09:06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5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八章 光明月

  今年的中秋,是程丹若穿越來最充實的一次。

  上午出發登山,傍晚歸來,晏鴻之的精神卻還很好,休息一個時辰,就說要賞月吃螃蟹。

  這回,不等程丹若要求,他主動說:「螃蟹性涼,我略吃些腿肉即可。」

  她方不再多言。

  新鮮的螃蟹撈上來,蒸熟即可,佐以加入薑末的甜醋,算是十分美妙的享受。

  而古人吃蟹,要用蟹八件,錘、鐓、鉗、鏟、匙、叉、刮、針,普通的用黃銅打造,奢侈些的用金銀,極致小巧。

  程丹若作為外科醫生,才不滿足於只用來吃。

  她吃掉螃蟹後,取來針線,耐心地把所有器官縫了回去。

  謝玄英原自斟自飲,可地方就那麼大,看看江水看看月,最後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手上的動作。

  賞心悅目。

  他如是想,又覺費解。不過是吃剩的殘渣,要說美,也該是錦繡閨閣之中,女子對著窗下的繡架,刺一隻嬌憨的貓兒,染一朵芬芳的花卉,甚至遼闊的千里江山也未嘗不可。

  怎麼能是一隻吃剩的螃蟹殼呢?

  但他又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一種美麗。

  她的動作縝密、精細、利索。

  她的神態專注、耐心、從容。

  為什麼呢?

  謝玄英不好直視她的臉孔,目光便長久地停在她的手上。

  這不是一雙柔弱無骨的纖纖玉手,食指勾動線的動作靈巧極了,他幾乎捕捉不到她的動作,眨眼間,一切就已經完成。

  說起來,宮中內眷平日裡也有吃蟹鬥巧的,「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為最佳,可再巧的手,與她的技藝相比,又著實不算什麼了。

  巧奪天工。

  他想著,心臟猛地緊縮。

  對啊,如此巧技,他最該想到的不該是「巧奪天工」麼,為何頭一個冒出來的辭藻,竟是「賞心悅目」?

  晏鴻之坐在上首,才盥手罷,轉頭就看到謝玄英望著程丹若出神。

  哪怕不是看人,是看她案上的動作,這麼久也已經有些失禮。他清清嗓子,喚回他的思緒:「三郎,為我斟茶。」

  謝玄英如夢初醒,即刻起身倒茶。

  晏鴻之潤潤喉,隱蔽地打量他。

  下午忘記的事兒,這會兒又給想起來了。

  說實話,小心丹娘起不該有的心思,不算小題大做,前事擺在那裡,京城為情所困的女兒,何止一個榮安公主?但提醒三郎不要對丹娘生情愫,好像杞人憂天。

  別說謝家的親戚,姑表姐姑表妹,姨表姐姨表妹,能婚嫁又見過的,少說也有十來人。再加上老師、師兄弟們的家眷,上香、宴席、偶遇的場合,整個大夏最頂尖的貴女,他多少都有一面之緣。

  饒是如此,說親許家女,猶且不情不願。

  要知道,許家女兒出自名門,他的夫人去赴宴,回來也是滿口稱讚,道是容貌姣好,端莊清雅,一舉一動無不妥貼得體,不知多少人家搶著說回家做媳婦。

  相較之下,丹娘還是相形見絀了。

  哪怕不說出身,氣度、樣貌、談吐,都差了一截。

  當不至於。

  晏鴻之又喝了口熱茶,懸起的心卻未曾放下——唉,他也曾年少,也曾心動,很清楚一件心照不宣的事。

  婚配是婚配,要講門當戶對,動心是動心,一剎怦然就夠了。

  昔年上元燈下,他對猜燈謎的妻子一見鐘情,何嘗知道她是誰家女兒?

  「咳。」他清清嗓子,倘若無意地問,「三郎,瞧什麼呢?」

  巧了,方才謝玄英被他點名,正心虛著,思緒下意識地躲開原有的念頭,遠遠跑去風馬牛不相及之處。因此,脫口而出的念頭分外怪異:「若是活蟹,這般拆解後縫起來,可能活著?」

  晏鴻之:「……」

  果然想多了。

  也是,丹娘的醫術卻是神異,他也好奇。

  對程丹若來說,能談醫術的機會不多,其實頗為寂寥。既有人問,便也認真回答他:「螃蟹斷足,就如同人斷手腳,一樣可以活,且能再生,但軀幹被解……」

  她想想,不太確定,抱歉道:「我亦不知,若不然,縫一個試試?」

  「不過隨口一說。」謝玄英垂下眼眸,不自然地道,「世妹不必當真。」

  程丹若其實不介意縫隻螃蟹玩,但怕瞧著殷勤,叫人誤會,便笑笑,算是帶過此事。

  船窗外,明月高懸,水波粼粼。

  晏鴻之有了醉意,踉蹌起身:「夜深,散了吧。」

  謝玄英伸手去扶他,他卻擺擺手:「你也飲了不少酒,去歇吧,丹娘扶我。」

  程丹若趕忙上前攙住他,送他回艙房歇息。

  墨點眼明手快,已經打來熱水。

  程丹若擰乾帕子,卻不需要親自伺候,遞給墨點就是孝心了。

  「倒杯水來。」晏鴻之吩咐墨點。

  墨點又去倒茶。

  趁此機會,晏鴻之瞧向程丹若。她已是及笄的年歲,身量中等,裝扮素淡,樣貌秀麗,雖無大家閨秀的嫻雅嬌美,卻有不卑不亢的心氣。

  心氣是最難得的。

  晏鴻之微不可見地嘆口氣,卻總覺一股微妙的迷緒盤桓心頭。

  「丹娘。」他終於忍不住,借著醉意問,「三郎好不好?」

  什麼好不好?程丹若納悶地抬頭,卻見晏鴻之神色奇異,似猶豫,似試探,似好奇,還有一點點……說不出來的納悶。

  她明白了,想想,反問:「明月好不好?」

  晏鴻之故意道:「明月何皎皎,當然好。」

  「是,明月當然好。」程丹若道,「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

  晏鴻之一怔,旋即大笑。

  他忽然明白了心中揮之不去的迷思:今朝所有的在意試探,歸根究底,未嘗不是一句「可惜」。

  --

  同一時間,謝玄英獨臥帳中,難以安枕。

  諸多思緒劃過腦海:為什麼是「賞心悅目」,不是「巧奪天工」?耿耿於懷半天才說服自己,兩件事未嘗不能並存,他不過是先此後彼罷了,並無他意。

  可轉念一想,在意這件事,本身就不太對。

  若是榮安,他最熟悉的表妹,先說她「天真」,再說「嬌憨」,反過來又有什麼區別呢?他半點不會多想。

  如果真的毫無區別,壓根不必在意。

  「在意」本身,就讓人在意。

  他更煩躁了。

  偏生這時,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船艙的隔音本就不好,謝玄英耳力過人,聽得更清楚。

  他分辨得出,輕微的「吱呀」是門輕輕掩上的聲音,有人從晏鴻之的屋裡走了出來,接著是腳步聲,落地很輕很乾脆,是程姑娘的步法。

  平心而論,她走路的姿態並不好看。

  謝玄英知道好看的步法是怎樣的,端莊者如青竹挺拔,沉靜如淵,嫻雅者如靜花臨水,典雅從容,至於嬌怯扶柳之姿,固然好看,卻流於媚俗,他一向不屑。

  程姑娘……說不上來。

  這也正是謝玄英困惑的地方。

  ——為什麼如此普通的走路聲,他居然能夠分辨得出來。

  他試著回憶家中姊妹的腳步,卻是一片空白。

  腳步聲消失了。

  她進了屋子,外頭只餘細細的風浪。

  謝玄英吐出口氣,閉上眼睛,努力摒棄雜念入睡。然而,人就有這樣的毛病,越是避免想什麼,越是會想什麼。

  今兒中秋,這樣的節日,她卻穿得那麼素。

  不該那麼打扮的。他默默點評,樣貌豔麗,便該著素衫,如紅梅素瓶,方才好看得體,而樣貌清秀的,就該試試錦繡輝煌的彩衣,好比白色山茶,再用白瓷或青瓷就顯得太冷清了,最好配上粉彩,方才濃淡得宜。

  程姑娘已經傷了臉頰,越素淡的顏色,越顯得黯淡可憐,紅襖白裙,或是紫襖玉裙都好看,且要是妝花料子最好。

  這番想了一輪,忽覺失禮,懊惱又遺憾,只好不愉地轉開念頭,改數家中花瓶。

  終於漸漸入夢。

  --

  過了八月十五,船繼續北上,氣溫就大幅度往下掉。

  才幾日,甲板上站一會兒就得披上薄斗篷了。

  晏鴻之有些犯咳嗽,程丹若便要來一個小爐子,給他燉秋梨膏吃。效果如何且不好說,反正她熬得濃濃的,得兌水,一天幾杯下去,飲水足夠,自有好處。

  又自岸上採買了新鮮的蘋果橘子,親手削皮剝瓤,督促老人多吃水果。

  兒女的孝心不好辜負,晏鴻之吃著吃著,秋咳就好了大半。

  子既孝,父亦要慈。

  晏鴻之決定新增一門課,給程丹若講四書。

  當下,四書五經還是男人的學問。他願意教,程丹若喜出望外,恨不得一天學上二十四時辰。

  但晏鴻之講得很慢,講幾段,說說古,抑或是下幾局棋,偶爾興致上來了,還要出題,叫她作詩,只是從不點評。

  程丹若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只好多寫多嘗試,沒多久,關於秋雨客旅的詩就積了厚厚一疊。

  除卻功課,亦不得閒,每天總得抽點時間,做幾針女紅。

  孝敬晏鴻之的鞋,待到了京城,還要給義母做點東西。她不大擅長刺繡,討巧打絡子,正好不怎麼費眼睛。

  日子過得充實,就沒怎麼留意謝玄英。

  她只覺得,他最近出現的時間少了許多,也不大與她說話。聯想到晏鴻之中秋夜的疑問,以為他有心避嫌,自然配合,平時偶然碰見,朝他點點頭就走。

  然後,濟寧到了。

  常言道,天下漢碑半濟寧,晏鴻之提前幾日就惦記著,說要進城逛逛,看看有沒有最新的碑帖。誰想進了城,連續走了多家金石店,收獲寥寥。

  他不甘心:「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遂突發奇想:「明日,我要親自去尋訪殘碑。」

  程丹若和謝玄英對視一眼,相顧無言。

  謝玄英規勸道:「老師,如今已是九月,天氣漸涼,不若早些返京。」

  「秋高氣爽,正是出游的好時節。」晏鴻之興致上來,等閒藉口根本沒用,「放心,最多五日即返。」

  謝玄英沒奈何,朝程丹若使眼色。

  程丹若佯作不見,和他不一樣,她並不怎麼想阻止晏鴻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09:28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5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九章 訪殘碑

  多數古代女人的世界,要麼是院裡的四方天空,要麼是田裡做不完的活計。即便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女,也僅有寥寥數人能有幸出遠門,更不必說尋訪野外殘碑。

  程丹若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流向何方,卻知道,或許錯過這次,她這輩子也不會有機會參與。

  所以,謝玄英阻攔,她卻不,佯裝無奈:「義父若非要去,須答應幾個條件。」

  晏鴻之擺手:「絕不飲酒。」

  「不夠。」她正色道,「不能吹太久的風,不能吃冷食,不能晚睡。」

  在精神追求面前,其他都是次要的,晏鴻之一口答應。

  謝玄英再想拒絕也不能,只好著人安排。

  這下又犯了難。

  野外尋碑並不輕鬆,若是尋常情況,必是不會帶女眷,安頓在濟寧城就是。但謝玄英很清楚晏鴻之的性子,興頭上來顧不得身體,不帶程丹若,他放不下心。

  問了晏鴻之,晏鴻之道看程丹若的意思。

  程丹若當然一口答應。

  謝玄英卻又存顧忌,猶豫道:「山間趕路辛苦,餐風露宿,怕是不易。」

  「這倒是沒什麼。」程丹若才不管他樂不樂意,口氣堅決,還道,「不過出門在外,總是沒法太講究,義父說,我扮作男子好不好,省得惹人非議。」

  晏鴻之瞄了眼謝玄英,暗暗琢磨片刻,拈鬚一笑:「也好。」

  程丹若便問:「謝公子,你有無新衣能借我?」

  有是有,但這也……正經的念頭還在心頭盤桓,另一股思緒已如龍卷風來襲,牢牢佔據了腦海。

  「可以。」他說,「有一件直身。」

  於是,當天夜裡,程丹若拿到了一件堪稱藝術品的粉紅直身。

  乍看起來,與上巳節所見的極像,但卻是金陵特產的雲錦,上好的綾羅觸感像流水,陽光照耀下,暗八仙紋光暈流轉,底色均勻又鮮亮,好若春天桃林雲蒸霞蔚的煙氣,精美絕倫。

  紫蘇不敢下手,怕做壞了。

  連程丹若也覺得,穿這衣裳到野外去,就是暴殄天物。

  可謝玄英就送來這一件,不穿這個,新裁也來不及,只好挑燈夜戰,抓緊時間改尺寸。

  翌日,柏木又送來新的方巾,紫蘇給她梳了男子的髮髻,再戴上方巾,渾然就是富家公子的模樣。

  晏鴻之下船見著,誇讚道:「丹娘穿這身倒是精神。」

  「羅衣襯人。」程丹若小心整理袖子,玩笑道,「就是叫我束手束腳的,怕弄壞了,那多可惜。」

  晏鴻之不讚同:「不過是件衣裳,有什麼可惜不可惜的,壞就壞了,衣服就是用來穿的。莫小家子氣。」

  「話雖如此,到底是養蠶人辛辛苦苦抽絲,織娘千辛萬苦做出來的。」程丹若提著裙擺,笑道,「貧女年年壓金線,總得惜她辛勞。」

  這身暗花綾羅,少說也要半年的功夫,而織就羅衣的人,今年冬天也未必有件棉衣穿。古代生產力低下,好東西的背後不知多少血淚,要愛惜才好。

  晏鴻之道:「你這麼想,倒是難得了。」

  驟然見著好東西,眼皮子淺的恨不得藏床底下,一輩子捨不得用,貪心的猶嫌不足,想方設法要多扒拉一點,氣量狹窄的更了不得,嫉妒人有我無,恨不得別人掉泥地裡,比自己更慘。

  感念物力維艱,懂得惜福,自是叫人喜愛的品性。

  說話間,謝玄英也到了。他先和晏鴻之問好,又和程丹若日常見禮,這才隱蔽地打量她一眼。

  心裡驟然舒坦。

  果然是豔色的衣裳更襯她,淺紅映著臉頰,氣色都好上不少。可惜在金陵置辦的新衣不多,若是在京城就好了。

  他莫名其妙遺憾著,沒注意到程丹若的表情。

  她今天又嚇一跳。

  謝玄英穿了身橘綠色的貼裡。

  須知道,橘綠色是十分刁鑽的顏色,暗沉就顯得老土,嬌豔則過於輕佻,一定要綠得恰到好處,既如翠濤碧波,生機勃勃,又要如枝頭青柑,鮮亮光彩,如此才沉穩清雅,奪人眼球。

  他身上的這件,便綠得恰到好處,彷彿春風一夜而來,吹綠了江南楊柳。

  貼裡又是極其考驗的款式,與諸多寬大的男裝不同,貼裡有褶子,許多飛魚服就做成貼裡的款式,褶子一道道打出來,撐不起來的人會很災難。

  但穿在謝玄英身上,無疑恰到好處。

  少年青蔥挺拔,貼裡的裁剪掐出腰線,顯得……腰特別細。

  程丹若以解剖的眼力押注,賭他頗有「內涵」。

  唉,自從穿越到古代,很久沒有過眼福了。

  她思及大學多姿多彩的「閱歷」,難免神傷。

  「咳。」晏鴻之清清嗓子,「出發吧。」

  一日的功夫,手下人已經準備好兩輛馬車,裝載好行李,由護衛開道護送,往嘉祥紫雲山駛去。

  原來,前些日子去濟寧城中搜集碑帖時,晏鴻之偶然聽人說起,道是嘉祥縣有一座漢墓,石壁有刻文,多半是古物。

  晏鴻之大感興趣,問明原委。那人是嘉祥縣的一名刀筆吏,過去曾隨通判四處巡查河防,偶然看過一眼,今日同人吹牛說碑文,才又想起這事。

  這說得有鼻子有眼,可信度極高,晏鴻之便決意去嘉祥縣瞧瞧。

  離開濟寧城,道路頓時冷清,天際盡頭隱約能看見山的輪廓,好在官道平坦,馬車走起來不算吃力。

  不過,沒有減震系統,馬車注定要比船顛簸很多。

  程丹若單獨坐在小一點的車上,靠著藥箱,意識沉入。

  腦海被一片柔光籠罩,她看到自己的手,好像是在VR游戲的視野,能夠觸碰玉石裡的東西。

  她選擇平板,點開網課,慢慢看起來。

  人真賤啊,以前在家裡,空調吹著,人體工學椅坐著,奶茶喝著,看點什麼都不知道。現在在土路上顛沛,居然能集中精神聽完整節課,完全不走神。

  一晃眼,就到晌午了。

  好在嘉祥縣城已在眼前,在城中的酒樓吃了飯。

  山東菜的口味與江南有所不同,謝玄英點菜前專門問了程丹若有無忌口。

  她說:「不吃昆蟲,其餘還好。」但強調,「義父不得吃海鮮。」

  謝玄英應下,點了糖醋鯉魚、八寶鴨子、魯驢肉、奶湯蒲菜、清蒸燕菜、拔絲山藥。

  晏鴻之舟車勞頓,胃口不佳,只吃幾筷便放下了。

  程丹若倒是不顧忌什麼,肉類、蛋白質和蔬菜有序攝入。

  吃完,他們喝茶消食,叫方才布菜的紫蘇和柏木下去吃飯,換墨點伺候。

  歇過小半個時辰,啟程趕往紫雲山。

  路程很長,天黑了也只走一半,只能借宿村莊。

  條件可想而知。

  雖然是村子裡最有錢的里長家,有瓦片屋頂,木頭橫樑,牆壁卻是泥糊的,夾雜著稻草,好在這戶人家講究,盤了炕,廚房柴火一燒,屋裡暖和不少。

  只是炕上髒得很,清理半天還是有股怪味,只好點了艾草熏過,這才勉強能躺下休息。

  程丹若總擔心有蝨子,一晚上提心吊膽,朦朧半天才睡著。

  次日一早,吃過清粥饅頭,就著縣城採買的驢肉鹹菜,眾人再度出發。

  紫雲山終於到了。

  請來的嚮導四方打聽,很快領他們到了所謂的漢太子墓,果然有一方古碑埋於山腳下,隱約有些篆刻的壁畫。

  晏鴻之大喜,如獲至寶,立即叫人去尋村民,將這塊石碑清理出來。

  秋日雖是農忙季節,可有外快不掙是傻子,三四個村民很快扛著鋤頭過來,聽護衛指揮,將穿孔的石碑拉出地下。

  紫蘇和管家一道討了水來,洗杯子煮茶。

  晏鴻之繞著石碑轉圈,等拖出大半,更是急不可耐,直接上手抹去浮土,辨認上面的字跡——「敦煌長史武君之碑」,是隸書。

  「武君……」他念叨著,「三郎,《金石錄》是否記載有『武氏有數墓,皆在今濟州任城縣』之句?」

  謝玄英記性過人,立即道:「是。此地古為任城。」

  「果然!」晏鴻之知曉碑文的來歷,愈發來勁,「或為武梁祠?!」

  日頭過了頭頂,村民與護衛才將石碑弄出來。

  墨點將石碑清理乾淨,晏鴻之再親自上手,用白芨水塗抹石碑,隨後鋪紙。

  這直接關系到後面拓印的好壞,他輕輕拈著棉連紙,小心翼翼地鋪貼,這是產自江西鉛山的好紙,最適合拓印碑文。

  晏鴻之做得仔細,半天才鋪成,鋪平後再沾水,耐心將邊緣包妥,以免鬆脫。

  待紙張略微乾透,再用墨汁拓印。謝玄英不肯再讓他親自做,代為刷墨,墨汁要不乾不濕,正正好,因此要時時留心,頗費力氣。

  收工已是夕陽滿天。

  眾人又回到昨夜的村子,晏鴻之叫管家去尋人,打聽石碑的來歷。有老者說,那邊的山名為「武宅」,又曰「武翟」,進一步證實武梁祠的可能性。

  里長的老妻與女兒送上飯食,不過一二蔬菜,一隻燉雞,還有幾個雞蛋。

  晏鴻之心掛石碑,下午又喝茶吃點心,倒不是太餓,喝碗雞湯,略用些蔬菜,便點上蠟燭,欣賞新拓的碑文。

  「果真是漢魏隸書。」他欣賞許久,心奪神搖,「去歲有人送我一張《曹全碑》的拓印,原想今年去趟合陽,不想此地竟有如此遺珠。」

  謝玄英稱是。

  晏鴻之又道:「明日開始,再叫人四下看看,可有殘碑遺漏。」

  他應下,又勸:「老師今日吹了一天的風,早些休息才是。」

  秋風蕭瑟,在風裡忙活一下午,確實吃不消。晏鴻之也不是不愛惜身體,笑著應下,喚墨點進來替他洗腳。

  泡過腳,人也倦了,到底上了年紀,沒有年輕時的精力,才沾枕便沉沉睡去。

  另一邊,程丹若略微洗漱,也早早歇下。但今日她沒什麼事,不過圍觀晏鴻之拓碑,是以不累,準備再看一集網課。

  夜色漸深,不知何時,外頭下起星星點點的秋雨,「滴滴答答」打在瓦片上,平添幾分涼意。

  山林裡響起此起彼伏的怪聲,不知道是什麼動物在嚎叫,瘆得慌。

  她看完一節課,正想休息,忽而聽見外頭傳來輕輕的響動,好像有人在嘔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10:36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6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五十章 是心動

  半夜三更發病最嚇人,程丹若一驚,趕忙披衣起身。

  這戶人家的屋子只有三間,正中間是灶房兼客廳,有兩個灶頭,各通向東西兩邊的房間。她住西廂,東邊是晏鴻之和謝玄英。

  此時,正廳的門開著,有人扶著門扉,不知在做什麼。

  程丹若費力辨認:「謝公子?」

  「咳。」謝玄英深吸口氣,扭頭道,「形容不雅,程姑娘止步。」

  「你怎麼了?」她一面問著,一面已經上前,低頭瞅了眼。

  果然吐了。

  謝玄英面色漲紅,有心敷衍過去,又知不該諱疾忌醫,一時僵住。

  「坐,我去點蠟燭,為你切個脈。」牽扯到病情,程丹若向來不容置喙,轉身回屋,輕手輕腳地拿來蠟燭,放在灶台上照明。

  一燈如豆。

  謝玄英坐在靠北的炕上,面色有些蒼白。

  程丹若一面為他切脈,一面回憶今天的飲食。老實說,兩人吃的都一樣,不過她的身體和古人不同,比如說,明明古代沒有接種過疫苗,到了年歲,她的手臂上卻出現了和現代一模一樣的疤。

  但晏鴻之也沒什麼問題啊。

  她想著,又到門外分辨了一下嘔吐物,誰知在下雨,難以辨清,只好問他:「腹痛嗎?」

  謝玄英艱難地點頭。

  「哪裡痛?」她耐心問,「是碰著疼,還是壓著疼?」

  他遲疑半天,還是說:「腹痛。」

  程丹若:「……」她探頭四顧,紫蘇今兒前前後後忙著燒水做飯,晏鴻之忙著拓印,兩人都累極,睡得死沉死沉的。

  正屋睡不下,柏木和墨點都歇在柴房,護衛們除卻兩人守夜,其他都安置在附近的鄰居家。

  沒人留意。

  她捲袖子:「平躺,我按一下。」

  謝玄英懵了。

  程丹若:「放心,隔著衣服按,行嗎?」

  謝玄英頭皮發麻,全身緊繃,幾乎寫滿了拒絕。但怪又怪在,他也沒有反抗的念頭,猶豫片時,慢吞吞躺下來。

  「放鬆。」程丹若移近燭火,「告訴我哪裡痛。」

  她先從左下腹開始:「我這樣按疼嗎?」

  謝玄英本來還有點奇怪的緊張,沒想到她勁不小,略微吃驚,卻是搖頭。

  「那應該不是痢疾。」程丹若鬆口氣,要是痢疾,治起來就麻煩了。

  謝玄英也鬆口氣。

  她換到闌尾,輕輕觸碰:「這裡呢?」

  「不是。」

  「也不是腸癰。」她排除掉闌尾炎,換到中上腹,輕輕碰,「疼嗎?」

  他遲疑一下:「還好。」

  不是胰腺炎。程丹若稍加使勁,壓下手指:「這樣呢?」

  他點頭。

  她擰眉,雖然中上腹壓痛,但觸手的肌肉十分緊繃,惹人疑竇:「你緊張嗎?放鬆些,繃太緊了。」

  謝玄英:「……」

  她在他身上按來按去,還怪他太緊張?

  程丹若收回手,眉間閃過鬱色,體格檢查而已,在古代就這麼麻煩。但她努力遏制住煩躁,不想影響病人的情緒,深吸口氣,微微含笑:「想看幻術嗎?」

  謝玄英怔住。

  他不作答,程丹若也不介意,隨手在灶台上取來一根筷子,一枚花生:「我會把這枚花生憑空變沒。」

  謝玄英看向她的手,好像腹疼也沒那麼厲害了。

  她用筷子敲擊圓滾滾的花生殼,聲音雖輕,寂靜的夜中也清晰可聞。

  借著跳動的橘色燭火,謝玄英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手,可就是某次敲擊,聲音不見了,她掌中的花生也隨之消失。

  「在袖中。」他立即篤定。

  她微微一笑,抖抖衣袖,卻並沒有東西掉出來。

  然後伸出手掌,平攤叫他看明空無一物。再反手握拳,又拿筷子敲了敲,接著五指徐徐鬆開,花生又出現了。

  謝玄英正欲仔細瞧個明白,腹部驟然受力。

  他吃驚之下,疼痛頓時被拋之腦後,身體本能做出防禦,手比大腦快,先一步截住偷襲。隨後,方才低頭看去。

  掌中握著她的手腕。

  謝玄英像是被火炭燙著,飛快鬆開五指。

  「抱歉。」程丹若也沒想到習武之人的反應這般快,驚訝一瞬,很快丟開,「起來吧,已經好了。」

  方才果然是緊張,就是中上腹壓痛,急性腸胃炎。

  考慮到晏鴻之無礙,雞湯應該沒什麼問題,畢竟高溫燉煮過,蔬菜也是常見的種類,她吃了好些,剩下的就是雞蛋。

  記得沒錯的話,紫蘇提過,說主家攢著雞蛋不捨得吃,他們給的銀錢多,一口氣拿了一籃子。

  估計是雞蛋裡有沙門氏桿菌。

  她思忖道:「是腸胃有些不適,一會兒怕是還要吐,腹瀉也正常。這樣容易失水過多,生機紊亂,我給你燒些熱水。」

  秋日並不太冷,只是睡前燒熱炕,驅散寒氣,灶下早已熄火,只埋了火星。

  程丹若取來乾草,重新點火,從主家準備好的水缸裡舀幾勺水進鐵鍋。

  「我去叫柏木來可好?」她問。

  謝玄英靠在牆邊,垂下眼眸:「不必,莫要驚擾老師,我歇歇就好。」

  程丹若是大夫,又數次承他情,不好拋下病人不管,只好問:「要不要我給你紮幾針?」

  謝玄英抬起眼瞼,品度她的神色。

  燭火明媚,渡染她的半張面頰,夜間不曾梳妝,烏髮用絲帶潦草地束著,垂落在肩頭。外衫好好穿著,卻是他的衣裳,去掉了熟悉的玉帶荷包,反而有種家常舊衣的暖意。

  而她注視著他的臉,眉間不見羞澀嬌美,反倒藏了些微的苦惱,唇角微抿,似乎在思索評判病情。

  一時間,好似跌進了火盆,身體燥得厲害,胸腔的肺腑卻化成了水,潺潺的春意流淌過四肢百骸。

  他別開眼睛,看向頭頂的橫樑:「那就勞駕了。」

  程丹若鬆口氣。

  謝天謝地,病人要是不讓她治,她也沒辦法,最多把房間的恭桶讓出來。

  她輕手輕腳地進屋,取來銀針包,旋即卻為難起來。

  止瀉的穴位是足三里、上巨虛、氣海、天樞。

  不是在小腿,就是在腹部。

  「我還不會隔著衣物認穴。」程丹若十分抱歉,她這方面業務不太過關,「你若是介意,請義父……」

  這次謝玄英答得很快:「不要讓他老人家為我擔心。」

  病人不在意,醫生就更沒什麼好在意的了。

  程丹若取出銀針,請他正坐,撩褲腿。

  她取膝蓋下四指的位置,略向上刺入足三里,針感順著足陽明胃經到達腹部。

  片刻後,換腹部穴道。

  一般足三里可搭配氣海、天樞等穴,但氣海在臍下,這個位置,已經能看到一些馬賽克的影子。

  出於對雙方的保護,程丹若問:「取天樞如何?」

  謝玄英毫無意見。

  天樞穴的位置與肚臍橫平,所以衣服還是要撩的。

  約三指外,程丹若拈針刺入。

  穴道獨有的觸感傳來,她知道這一針也紮對了。

  針灸要略停一會兒,等待的間隙,醫生的職業素養暫且休息,普通人的審美回歸正位。

  謝玄英面色蒼白,眉頭微蹙,似乎正在竭力忍受疼痛,看起來著實可憐。

  程丹若不由心生同情,古人生活不易,哪怕是金尊玉貴的侯府公子,生病一樣沒有特效藥吃。

  感慨兩聲,餘光滑落到腹部。

  這……也太可以了吧?

  她有點蒙。

  雖然來的路上,就憑他拉他上馬的力量,和衣服的腰身,調侃似的揣測過,但人體的骨骼、肌肉和長相沒有必然關係,只不過胡亂猜度罷了。

  誰想還是猜保守了。

  美人殺人何用刀?

  他犯規啊。

  眼睛倏而發燙,喉嚨也癢癢的,一時間,腹部肌群的名稱都忘得七七八八。

  叫什麼來著?

  她竭力定神,卻無奈地發現,強烈的視覺刺激下,真的短暫失憶了。

  只好甩鍋:肯定是古代社會的錯,太壓抑了,消磨了她的意志。

  灶上傳來水汽蒸騰的聲音。

  程丹若終於回神,默算下時間,迅速拔掉針,把他的衣擺撩回去,起身去灶邊兌水,憑手感加鹽糖調好,遞給他:「喝了。」

  「多謝。」他起身,捧過茶碗慢慢喝。

  不知道是吐過一場,胃裡的食物都倒光了,還是針灸效果驚人,抑或是溫熱的鹽糖水撫慰了脾胃,謝玄英感覺腹部的絞痛正在緩緩消退。

  他輕微地舒氣,抬首看向她。

  程丹若卻在忙碌,找出車上方便的恭桶,自塘下扒出草木灰鋪著,放到牆角,又加柴,將火星維持在似燃非燃的狀態,保溫熱水。

  謝玄英低首垂眸,餘光卻悄然追隨著她的動作。

  她幹活的樣子略有生澀,顯然不常做粗活,但有條不紊,儼然曾做過。

  他不禁想,倘若沒有寒露之亂,她的人生或許就是這樣,嫁到一戶殷實人家,燒水擇菜,相夫教子……不,不對。

  她調整柴火的樣子有些不耐煩,眉頭緊蹙,唇角抿住,彷彿在說:這都是什麼鬼東西,難用死了。但又不得不忍住脾氣,耐心侍弄,免得一不留神熄了火。

  舀鹽糖時,姿態徐徐舒展開,輕快靈巧地取用,神情也舒緩。

  很動人。

  謝玄英就這麼望著她,霎時間,疼痛好像不翼而飛,心口的滾滾熱流湧向四肢百骸,胸膛悶悶的,叫他想起幼年隨皇帝圍獵,有一頭小鹿被圈養得久了,完全不怕人,輕盈地越過侍衛,撲到他身邊,用短短茸茸的鹿角撞了他一下。

  秋天是石榴成熟的季節。

  他的心,是不是也被砸到了?

  「要喝的時候,沖八分滿的水。」程丹若滿意地調配好比例,將碗放在旁邊的矮櫃上,已經收拾好心情,看不出異色,「不用擔心,好好休息,明兒早上我再給你診一回。」

  謝玄英慢慢點頭,倏而抬首一笑。

  霎時間,茅屋陋室也生光,灼灼逼人。

  「程姑娘,多謝你。」他說。

  程丹若看向他。

  夜宿農家,大家都只脫外袍,和衣而臥。他穿著襯裡的衫子,衣帶繫得鬆,露出領口的一圈膚色。

  她:「……不客氣。」

  看來,今後沒事兒千萬不能和他夜裡獨處。

  吃不消。

  --

  翌日清晨,她被「噼裡啪啦」的雨聲吵醒了,還未起身,便覺涼意,趕緊披上衣衫下床。

  紫蘇提熱水來,快言快語道:「姑娘,早晨下了好大的雨,老先生說不去山裡頭了,待雨小些就回濟寧。」

  程丹若有些吃驚,怕是謝玄英有什麼不好,趕緊梳洗出去。

  誰想外頭,謝玄英正若無其事和晏鴻之商量:「秋雨連綿,恐怕水位要漲,還是早些啟程為好。」

  晏鴻之無奈道:「也只能這樣了。唉,黃河秋汛,年年都要緊張一回。」

  程丹若仔細聽半天,方才明白原委。

  現代人可能感覺不到,但對於古人而言,防治黃河是重中之重,每年秋汛,萬一降水過多,就有可能突破河防,引發洪水。所以,地方官在冬季要勘察河道,春季主持疏通河道,修繕堤壩等工作。

  伏秋大汛之時,更是關鍵時刻,必要主持河防。

  今歲雨水多,濟寧地勢復雜,一邊是黃河,一邊是運河,知府大感頭痛,提前徵兆民夫,預備加築堤壩,以防洪水。

  至於為什麼不是春季修,是有事耽擱,還是沒修好,就不好說了。

  反正村莊接到消息,要徵調民夫。這屬於徭役,不僅沒有工錢,百姓還要自帶乾糧,除了苦,還是苦。

  且秋季本就是農忙時節,走了一部分勞動力,剩下的人肯定要忙農活,即便有心掙外快,晏鴻之也不可能耽誤農事與防汛。

  既無人手,也怕耽擱,只能返程。

  「待明年開春,再派人來也不遲。」謝玄英寬慰老師。

  晏鴻之嘆氣:「也罷,給村民些銀錢,叫閒了修個棚子遮風擋雨,免得風吹日曬久了,漫漶過甚,平添遺憾。」

  謝玄英立時應下。

  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唯恐耽擱日程,就此上路。

  當夜,眾人返回濟寧,再一日,出發返京。

  因雨水不停,接下來的路程頗為匆忙,不過半月,已至通州。

  京城已經近在眼前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11:07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6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五十一章 後人說

  《程丹若傳》

  溯史出版社 (2022年修訂版)

  (節選)

  在上一章節中,我們考證了程丹若的幼年時代,她出身普通,家族並未留下足夠多的史料,只知道她是山西大同人,因避戰亂到了陳家。

  然後就是泰平十七年,她忽然跟隨名儒晏鴻之上京,期間發生了什麼,確實值得好生探究,但必須強調,做妾一說毫無根據,也不符合現實。

  陳家不可能把親戚的女兒送給謝玄英,以良為賤觸犯律法,且以謝玄英留下的文集看,雙方絕非是在不對等的情況下萌生的愛情。

  至於女扮男裝一說,最早出自戲劇《思美人》,乃是杜撰的情節,出處可能是謝玄英的《四一集》——「三月裁新衣,丹娘卻著淺紅袍,是吾舊衣……夫婦如此,平生無憾」。

  但原文只說是著男士道袍,而非扮男裝,想來與「謝郎青衣」一樣,屬於夫妻間的情趣,而非有女扮男裝之事。

  ……

  總之,無論前情如何,可以確定的是,泰平十七年的秋天,程丹若第一次踏足京城。

  此時的她,身份已經有所變化,「義女」雖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她的地位,但卻為她提供了一個留在京城的可能。

  當時,京城是什麼境況?

  這一年,世宗皇帝三十七歲,膝下無子,看似平靜的朝堂暗流洶湧。著名的夏史研究者呂教授有一說法,非常有趣——「每個人的生活都與政治密切相關,謝玄英的婚事尤其如此」。

  確實,根據《至情論》,我們可以確定,他曾經定過一門親事,為什麼婚事沒有成功,後來為什麼會娶程丹若,明明雙方的出身差別巨大,其中的政治意味十分值得考量。

  ……

  但有一點,或許很多研究者都忽視了。

  泰平十七年,程丹若只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女,試想想,一個十五歲的孤女,生活與政治毫無關係,難道她在這個歲數,就已經有了後面的雄心壯志?這未免也太離奇。

  可如果說,是愛情促使她這麼做,又全無史料支持。

  和謝玄英不一樣,他在這年寫下了《秋思》,中有一句「瑤池何日結靈果,分來天漿冬夜嘗」,被認為是相思之作。

  天漿即是石榴之意,丹若又是石榴的別稱,冬夜無疑代指他自己,否則秋日的石榴想到冬天晚上,實在有些不通。

  所以,此時的謝玄英,極有可能心存愛慕之意,但程丹若呢?

  她愛慕這個史書留名的美人嗎?情理上似乎理所應當,可編者考據後,認為或許還存在另一種可能。

  只有梳理通這一點,才能理解程丹若今後的選擇。

  ……

  -

  注釋:

  1、《四一集》,謝玄英的文集之一,主要記述了他與程丹若的夫婦生活,總結為四個「一」——「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因此得名。

  2、《至情論》,謝玄英的散文,論述了他對愛情的看法,提出「婚姻無情不始,情非婚姻不至」的主張。

  3、謝郎青衣:成語,出自《思美人》標目,原句為「情之至如明月兮,思美人而常青衣」,後特指男子思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11:3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7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二章 侯府事

  京城,靖海侯府。

  辰時整,莫大奶奶和榮二奶奶準時到安平堂請安。此時,靖海侯夫人柳氏已經起身了。她十六歲嫁入謝家,兩年後生下長子謝玄英,今年也不過三十五歲。

  因不必出門,未曾盛裝,不過一身蜜合色織金緞子對襟襖,紫色妝花羊皮金邊寬襴裙。

  聽聞她們妯娌二人前來,略略點頭:「讓她們進來吧。」

  巧手的丫頭替她戴上赤金燈籠耳墜,甜笑逢迎:「大奶奶和二奶奶真是孝順,無論寒暑從未遲過。」

  柳氏唇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可不是,我的兩個兒媳,一向孝順。」

  最後兩個字重重咬下,頗有些嘲意。

  她是繼室,自古繼室難做,生了兒子的繼室更是難上加難。偏生這個靖海侯府花團錦簇,卻是各自為營,熱鬧得緊。

  但柳氏已經習慣了。

  她端詳片刻,見鏡中人妝容得當,方才開始每日的晨昏定省。

  「給母親請安。」兩位兒媳款款起身,福身問安,姿態恭敬端莊,挑不出任何錯來。

  柳氏淡淡道:「坐。」

  妯娌二人落座,卻是由榮二奶奶率先開口:「三弟的屋子已經灑掃過了,一應陳設皆已換下,秋衣昨兒也送去了,母親可還有什麼吩咐?」

  柳氏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二兒媳。

  謝家共有四子三女,人丁興旺,皆從草字頭取名。老大名為謝維莫,庶出,老二謝承榮,卻是前頭元配留下的嫡子。

  榮二奶奶進門後,靖海侯發話,叫二兒媳幫著柳氏管家。

  一家之主發話,柳氏自然不好對著幹,也叫她管些零散的家事,美其名曰熟悉家務。榮二奶奶也無不滿,無論多小的差事,都勤勤懇懇辦完,恭恭敬敬回稟,贏得謝府上下一致好評。

  眾人都認為,雖然二爺沒有封世子,但也是早晚的事。

  前些日子,謝玄英來信,道是不日即將返京。柳氏便將此事交給榮二奶奶,她果然辦得漂亮。

  柳氏挑不出錯,也沒想挑錯,喝口茶,含笑誇讚:「你辦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榮二奶奶欠欠身,謙虛又不失矜持道:「分內之事,母親謬讚。」

  莫大奶奶作壁上觀,一語不發。

  柳氏無意同她們多說話,閒聊兩句,便讓她們退下了。

  大丫鬟換茶上來,回稟道:「太太,院子都安排妥了,裡外灑掃得乾乾淨淨,一點灰塵不見,帳子用的新紗,透亮細密,我瞧了,糊得一絲縫沒有,寢帳皆換成慣用的,灶上也關照過,今日做三少爺愛的幾道菜,熱水晨起就備著。」

  畢竟是親兒子,柳氏哪裡會當甩手掌櫃,早早安排大丫鬟盯住。饒是如此,猶且要再關照:「秋日天氣燥,再送幾瓶花露去。」

  「是。」

  「可命人去城門外候了?」

  「早些便打發人去了。」

  細細問過,均準備妥當,柳氏才舒口氣:「不知走到哪裡了,眼見一陣秋雨一陣涼,凍著可不好。」

  丫鬟們只是笑:「太太莫急,三少爺身邊不差人,哪能凍著主子。」

  柳氏這才略微安心。

  --

  另一頭,榮二奶奶回到東跨院,與丈夫一道用早膳。

  「三弟快回來了。」謝二說,唇角挑起冷笑,「家裡又有熱鬧看了。」

  榮二奶奶替丈夫布菜,聞言笑道:「耽擱半年,母親心裡必是急得很。」

  「她一心想為三弟尋門好親事,可錯過了許家女,再想找個四角俱全的,哪有那麼容易。」謝二慢悠悠道,「家世低些的,她瞧不上,家世高的,娶不了。」

  榮二奶奶忍俊不禁,顯然也在看笑話。

  謝二吃兩口菜,又問:「今兒沒為難你吧?」

  「母親素來慈和。」榮二奶奶道,「何曾為難過我?」

  「哼。」謝二輕嗤,「是不為難,就想著拿雞毛蒜皮的小事打發你,好壓到三郎媳婦進門管家呢。」

  榮二奶奶道:「我也樂得清閒。」

  「放心。」謝二看了眼妻子。這是他母親離世前,費盡心機為他安排的妻子,不僅出自名門,教養甚好,心性脾氣都沒得挑,他著實滿意,握住她的手:「你月事遲了?」

  榮二奶奶微微點頭,與他交換眼色。

  夫妻默契地笑了起來。

  管家權早晚會落到他們手上,待生下第三代,世子一事就更有把握了。

  --

  歇過午,柳氏便心焦起來,連連催問:「說好今日到的,怎的還不到?」

  見狀,大丫鬟趕緊派人去前頭打聽。一刻鐘後,話傳了回來,道是:「三少爺已經進城了,說先送子真先生返家,再去宮裡,叫太太不必等他。」

  得知人已到京城,柳氏才安心,謝玄英年紀漸大,早已不能在宮裡留宿,今天必能到家。

  思忖片刻,對大丫鬟道:「把丹桂叫來。」

  「欸。」

  很快,大丫鬟便帶著一個十五歲的少女進來。她身量窈窕,面容嬌美,白銀條紋衫,海棠紅挑線裙,白皙的脖頸仿若天鵝的頸,纖細又脆弱。

  柳氏瞧見她,不由輕輕嘆口氣。

  說真的,家風嚴謹的人家,不興通房丫鬟那套。都是十五、六歲成親,早早備下丫頭做什麼?假如虧了身體,或是弄出庶子,就是一堆麻煩。

  靖海侯有庶長子,也是迫不得已。當初隨老侯爺出征,老太太怕有個萬一,才專門留個後。

  柳氏有心為謝玄英說門一等一的好親事,自有她的盤算——兒子樣樣都好,若是原配嫡子,什麼煩惱都沒了,如今卻差個世子爵位,眼光奇高的人家,怕是要遲疑。

  但她有自信,只要兒子身邊不放人,又是這樣的品貌,打著燈籠也難找。真心疼愛女兒的人家,必定願意把掌上明珠嫁過來。

  然而……婚事吹了。

  雖然陛下已經派人為榮安公主物色駙馬,但公主出降,豈是數月能成的?再趕也要明年,若再留一留,怕要後年。

  後年,謝玄英十九了。

  十九歲未成親,哪怕在京城也算晚的,總不能一直沒有房裡人。家中備著,好過孩子在外頭被人帶壞,留戀不三不四的地方,那才要糟。

  可無論道理多麼明白,親手破壞自己的計劃,柳氏仍然一陣氣悶。

  她不說話,丹桂也不該抬頭,戰戰兢兢跪在堂下。

  柳氏思緒百轉,又落到這丫頭身上。

  這是她身邊的二等丫鬟,平日只做些針線,樣貌不差,性情溫和,不愛爭搶,既不妖妖調調,也不千伶百俐,不大容易勾壞爺們。

  她留意半年,且叫得力的媽媽調教過,勉強能放心。

  唉——也是沒辦法。

  柳氏揉揉眉心,淡淡道:「今兒你就去霜露院伺候吧。」

  「是。」丹桂面頰緋紅,卻不敢抬頭,規規矩矩地磕頭應下。

  柳氏敲打她:「好生伺候。」

  丹桂打了個哆嗦:「奴婢一定盡心竭力。」

  「去吧。」柳氏端茶,眼不見為淨。

  --

  直到華燈初上,謝玄英才進侯府的門。

  「給母親請安。」遠行歸來,他風塵僕僕,直接跪下行大禮,「叫母親惦記,是孩兒的過錯。」

  「快起來。」柳氏趕忙扶起兒子,上下打量,怎麼看都覺得憔悴了,瘦了,累著了,「路上趕得急不急,可吃過晚膳了?」

  謝玄英道:「陛下留了飯,已經吃過了。」

  「在宮裡……」哪裡吃得好。柳氏咽回後半句話,改而道:「再用些,灶上熱著雞湯,早晨就熬上了。」

  謝玄英應下。

  柳氏這才滿意,還想說什麼,前頭卻有人來叫:「侯爺叫三少爺去書房。」

  「都這麼晚了……」柳氏蹙眉,語氣不悅。

  但謝玄英道:「父親必是要問宮裡的事。」

  「快去吧。」柳氏鬆開兒子,「一會兒不必來了,早些歇下。」

  「是。」

  謝玄英又返回前院,在書房與靖海侯說話。

  靖海侯問:「去過宮裡了?」

  「是。」

  「可曾向陛下請罪?」靖海侯肅然問。

  謝玄英道:「是,我自陳僭越,求陛下責罰。陛下寬厚,不曾責備。」

  他今日送晏鴻之回家,家都沒回便立即進宮,為的正是鹽城借用兵馬一事。雖說問題不大,也情有可原,但兵權是最敏感的話題,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事實證明他做得對。

  進了光明殿,他即刻跪下請罪。

  皇帝笑話他小題大做,卻道:「此事朕早已知曉,事出突然,你若不去衛所搬救兵,還能怎麼辦?」

  短短數語,足以證明事情的前因後果,盡在掌握。

  他正色道:「即便事出有因,臣逾越在先,自該領罰。」

  「多大點事。」皇帝要的不過是態度,誰在乎這點公器私用了。君不見太監利用貢船謀私,他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何真會計較,用力擺手,道:「跪也跪了,了了,起吧。」

  謝玄英叩謝君恩,方才起身。

  「是過當罰,有功也該賞。」皇帝笑道,「論首功,朕也該給你升一升了。」

  他道:「臣微末之功,多虧衛所上下奮力作戰……」

  「朕聽到的消息可不是這樣的。」皇帝嘴角含笑,「不過三十餘人,竟能破數百人的賊寇,你更是手刃七八人——這讓朕想起了謝侯啊。」

  皇帝口中的謝侯,自然不是謝玄英的父親,而是他的祖父謝雲。

  「數百人中,近二百為臨海漁民,被迫從賊,事後迷途知返,未曾交手。」謝玄英不敢居功,如實匯報。

  「無論威逼還是利誘,都是你的本事,不必過謙。」皇帝勉勵,又關切道,「可曾受傷?」

  他搖頭。

  皇帝眼中更添一層訝意,且多了更濃的思量。但他什麼也沒說,道:「今日時辰不早,回家去吧,歇兩日,朕再找你說話。」

  謝玄英簡單說明經過,靖海侯的臉色才微微緩和。

  他瞧著這個兒子,和皇帝一樣,眼中藏了似有若無的心思,卻也不說,只問:「已經和你母親問過安了?」

  「是。」

  「那便早些歇息吧。」靖海侯忽而記起一事,笑著寬慰,「你的婚事,我自有主張,不必擔心。」

  謝玄英一怔,陡然沉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11:46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7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三章 第一夜

  回到霜露院,燈已經完全點了起來。

  前頭引路的小廝提著羊角宮燈,正屋的簷下掛著福建的珠燈,細細密密的珠子串出歲寒三友的花紋,散發朦朧淺淡的暈光,迎接著主人的歸來。

  屋裡正廳的長几上,擺著一盞四角玻璃燈。玻璃的顏色微微泛藍,但被暖光一照便中和了,亮堂堂的照亮西間。

  兩個穿紅比甲的丫頭上前,替他解開外衫的扣子,換下沾滿灰塵的披風,再脫下靴子,換上家常的雲履。

  又一丫頭上前,捧著兌好的熱水。其中一個高挑些的丫鬟要擰帕子,被他揮手打發開,自己擰乾淨面。

  「三少爺,太太那邊叫送夜宵來。」另一個貼身長隨,名為松木的小廝進來,提著一個食盒,麻利地擺開。

  一碗餛飩雞,一份銀絲麵,幾樣小菜。

  謝玄英其實吃不下,但不忍辜負母親的好意,在榻上坐了,隨意吃了幾口。

  這時,他才發現替他布菜的丫鬟有些臉生,挑起眉梢。

  「三少爺,這是太太送來的。」高挑的丫鬟忙道,「說是以後伺候少爺。」

  丹桂趕忙上前見過:「奴婢丹桂,見過三少爺。」

  謝玄英隨口問:「誰走了?」

  別看他去江南,身邊只帶一小廝一管事,那是出門在外沒法子,帶的人多就走不快,別說還有八個護衛。

  事實上,在侯府中,他身邊伺候的人有十來個。兩個貼身伺候的長隨,四個出門跟班,兩個捧坐褥和衣裳,一個上門遞拜帖,剩下的一個牽馬跑腿。

  內宅亦有人伺候,做灑掃的小丫頭,洗衣婦,這些人等閒不到跟前,瞧不見,最熟悉的還是兩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

  兩個一等丫鬟就是穿紅比甲的,叫梅韻和梅蕊,伺候他已五六年。二等丫鬟管衣裳和茶水,叫竹枝和竹香,已經盡夠使了。

  平白多出一個人,他以為是頂替誰的缺,故有此問。

  丹桂漲紅臉,吶吶不語。

  梅韻道:「沒人走,這是太太打發來專門伺候您的。」

  謝玄英登時擰眉。

  像他這樣的人,對通房丫鬟並不陌生,家裡總是有那麼幾個,不是兄弟的,就是父親的,也沒什麼身份地位,統稱為房裡人。

  她們通常沒什麼存在感,只是打扮得比一般丫頭俏麗些,長輩們也通融。

  他打量著面前的人,頭低得很,瞧不見樣貌,卻能看到烏油油的髮間,插著一支桂花赤金簪。

  扎眼。

  「你剛說,叫什麼?」他問。

  「奴婢丹桂。」少女的身體伏得更低,背脊隆出,愈發顯得可憐,「是太太改的名字。」

  謝玄英不想為難一個丫頭,說:「以後就叫竹……竹籬,給她個差事,別來我眼前晃悠。」

  丹桂愣住,失措地抬起頭,驚恐地看著他,美目充盈淚珠。

  謝玄英卻毫無動容。

  即便是家中司空見慣的人,即便是母親允許的侍奉,那又如何?他期待已久的故事裡,從來不曾有她們的位置。

  梅韻和梅蕊對視一眼,均不敢勸。說到底,進了霜露院,就是三少爺的人,是死是活,由不得自己。

  能被太太送過來,是運,沒被少爺看上,也是命。

  「是。」梅蕊扶走丹桂,怕她鬧起來,出門便低聲勸,「今日少爺累了,改明兒想起你來,自有你的造化。」

  有了這句話,丹桂——哦,是竹籬了,方才定定神,勉強道:「多謝姐姐。」

  梅蕊見她聽話,亦鬆口氣,這是太太送來的人,又被少爺打發,若處置不當,兩頭吃掛落。

  屋裡,人走了,謝玄英卻也胃口全無,丟下勺子:「收了,備水。」

  外頭,竹枝和竹香趕忙提了兩桶熱水進來,倒入浴桶。梅韻替他解開髮巾,拿象牙梳通頭髮。

  謝玄英支著頭,神思卻飄到別處。

  程姑娘在老師那裡,不知怎麼樣了……她孤身上京,從此又要寄人籬下……雖說老師寬和,師母賢良,可畢竟……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怕是只有嫁人,才能有真正的歸宿。

  是啊,她已經及笄。

  想來不久,老師便會與她說門親事。

  那,我呢?

  *

  比起謝玄英一回京,馬上要面臨無數問題,程丹若倒是一派安然。

  晏家先前便已收到晏鴻之的信,知道他收了個乾女兒,待她十分周到。才下車進門,大奶奶便拉住她的手:「這就是妹妹吧,我是你大嫂。」

  程丹若頓了頓,才福身見禮。

  大奶奶笑著還禮,同時分寸得宜地打量她。這個新冒出來的小姑子打扮素淡,藍色對襟長襖,白羅裙子,只戴一支銀鑲玉的簪子,手腕無鐲,頸間無瓔珞,腰間繫一個半新不舊的蓮花荷包。

  說實話,這打扮著實寒酸了些,好在她皮膚白皙,站姿挺拔,與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截然不同,看得出是個小姐。

  她笑容更親切,攜著程丹若的手進屋。

  晏鴻之的妻子洪氏正等著她。

  洪夫人面如滿月,略微有些年紀,鬢髮藏不住銀絲,但笑起來時,頰邊兩個深深的梨渦,甜美如少女。

  「丹娘來了。」她笑道,「惦記好些時日,總算給我盼到了。」

  說話間,就有丫鬟鋪好蒲團,預備見禮。

  這是跑不掉的人倫大禮。程丹若默嘆口氣,跪下磕頭:「見過義母。」

  「快起來。」洪夫人受了她的禮,算是再度承認這個「義女」的身份,笑盈盈地招手,「好孩子,過來我看看。」

  大奶奶趕緊扶起程丹若,送她到洪夫人身邊。

  洪夫人攬住她的肩,笑道:「這麼多年,可算有女兒了。」她細細打量程丹若片時,關切道:「一路舟車勞頓,累不累?」

  程丹若謹慎地回答:「托您的福,都還好。」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以後就當自己家,安心住下。」初次見面,洪夫人給予了最大的善意。

  程丹若溫順地應下,卻不敢當真。

  義女也好,侄女也罷,名頭再好聽,活兒一樣幹。

  這是她的驕傲,能不白吃飯,絕不吃白飯。

  洪夫人又問了兩句旅途的情況,見天色不早,不多留,叫大奶奶帶她去安置。

  晏家人口簡單,除卻晏鴻之和洪夫人,只有老大夫妻在家,地方不大。大奶奶將她安排在後罩房僻出來的一處隔院,正房一間半,東廂一間,卻勝在清淨。

  程丹若行李不多,很快便收拾妥當。

  她將正房的明間當臥室,暗間當衛生間,東廂作為書房和客廳,正好夠了。至於紫蘇,還有一間耳房,住個丫頭不成問題。

  安置畢,幾近入夜。

  大奶奶又帶來一個丫頭,道是洪夫人指的,今後就伺候她。

  程丹若道:「勞義母費心了。」

  「這是應該的。」大奶奶叫丫頭過來磕頭。

  那丫頭容貌清秀,手腳麻利,脆生生道:「奴婢喜鵲,見過三姑娘。」

  程丹若點點頭,不曾多話。

  紫蘇卻笑容滿面地上前,塞過一個荷包:「今後多仰仗姐姐。」

  喜鵲坦然收下,同樣和氣地說:「還要請妹妹多指點。」

  主人客氣,客人識趣,自然事事順利。

  傍晚,程丹若被告知洪夫人免了她的請安,便由喜鵲提來晚膳,在新的住處吃了第一頓飯。

  待點上燈,喜鵲又指揮兩個粗使婆子提熱水來,讓她好好沐浴洗塵。

  程丹若終於能好好洗澡了。

  下船後,她坐了一段路程不短的馬車,哪怕有簾子,土路飛濺的灰塵也足以把人弄得髒兮兮的。

  洗頭、洗澡、烘頭髮。

  慢慢做完,夜已深濃,沒有多餘的精力思考,程丹若躺在陌生的床上,平靜地睡著了。

  *

  霜露院。

  謝玄英已經沐浴完畢,獨自靠在炕桌上,盯著面前的匣子。暗格被打開,裡面是他一直想還,但「忘記」還的算術演算紙。

  他從沒想過把這個留到今天,但此時此刻,亦不覺意外。

  也許,很早的時候……這就是「情不知所起」嗎?直到此時,他都不曾想明白是何時開始,又是從何而起。

  是嘉祥病中的照料嗎?不,他每次生病,丫鬟比她照料得更為精心,整夜不合眼乃常事。

  是鹽城馬上的共騎嗎?不,那時兵荒馬亂,縱有親近也一閃而逝,且他心神俱在別處,毫無綺思。

  那麼,是漁村外的禦敵,還是天心寺的相見,抑或是更早的上巳節?

  好像都不是。

  好像都是。

  現在回想起來,他居然清楚地記得,上巳節她從山下爬上來,握住了他的手,也記得天心寺的禪房,她說會法術,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個「緣」字。

  至於海上的下棋,鹽城庭院的月下對話,更是清清楚楚,恍如昨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又一次想到這句話,心悅誠服。

  可不是如此麼,若問他心慕程姑娘什麼,怎麼答得上來?她容貌不出挑,家世不傲人,才學教養不如名門貴女多矣。

  但此時,夜深人靜,身體雖然疲累,心頭惦念的卻是她。

  上京路上,兩人幾乎朝夕相對,相隔不過一間屋子,近在咫尺。而今卻不得不分隔兩地,想再見一面,難如登天。

  謝玄英有些懊悔,也有些明悟:怪不得古人說,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唯有分離,方知心意。

  唉,他默嘆一聲,思量萬千:母親心心念念想為他聘一佳婦,最好出自名門,才學能詠絮,賢德比班女,持家更要面面俱到,樣樣周全。

  程姑娘怕是一樣也不沾。

  但要謝玄英認清現實,就此放棄,他卻實在不甘心。

  婚姻當以情為繫,如果娶一個完美卻不愛的女人,有何意義?他既不想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嫁與旁人,也不想同不愛的人相顧無言。

  為什麼偏偏是這樣呢?

  謝玄英五指收攏,牢牢攥住手中的宣紙,心下茫然。

  他原以為,無論心慕者是誰,只要不是公主,哪怕是郡主縣主,以謝家的門第總能一試,若仍有不足,他努力掙得前程,總會柳暗花明。

  誰想全然料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12:1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29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四章 再讀書

  程丹若並未忘記,自己來到京城是為了給洪夫人看病。

  翌日,她早早起來梳洗,去正院給「義母」請安。

  洪夫人有些驚訝,笑著讓人喊她進來並上茶點,和梳頭的晏鴻之說:「這孩子也太客氣了。」

  「自小寄人籬下,難免處處小心。」晏鴻之對鏡整理美鬚,「咱們接受,孩子心裡才安穩呢。」

  「這用你說?」洪夫人昨夜與丈夫說了半宿的話,弄明原委,心中對程丹若頗有好感,感嘆道,「怕是起了大早,可憐見的。」

  她搖搖頭,也不磨蹭,收拾妥當便去前頭。

  程丹若正在用茶點,見她來,深深福下:「義母安。」

  「快別多禮了。」洪夫人笑笑,和氣地說,「你的孝心我知道,明兒可不用這麼早,多睡會兒也無妨。」

  程丹若輕聲應下,這才說出來意:「不知義母可有空閒,我想為您診脈。」

  長子娶妻多年,洪夫人早就將家務交給兒媳打理,自己享福,聞言道:「我是個空閒人,你想何時?」

  「若您不介意,此時如何?」

  《素問脈要精微論》說:診法常以平旦,陰氣未動,陽氣未散,飲食未進,經脈未盛,絡脈調勻,氣血未亂,故乃可診有過之脈。

  也就是說,最好早晨起來沒吃早飯就診斷,和去醫院抽血做檢查差不多。

  程丹若對自己的診脈本事不大自信,想盡量慎重些,號得準一點。

  洪夫人見她慎重,反倒好笑,頷首道:「可以。」

  程丹若便取出脈枕,為她把脈。

  脈象浮而細軟,輕能得,重不見。再看舌苔,黃而膩,是典型的濕熱症狀。

  沉吟少時,她道:「義母,你我均為女子,我便直接問了。」

  洪夫人年歲已長,自不似少女矜持:「問什麼?」

  「您的月事準嗎?可有提前,量多還是量少?」

  洪夫人輕咳一聲,倒也坦然:「時候總是提前幾日,亦多量。」

  程丹若說:「色鮮紅?且時常腹痛?」

  洪夫人頷首。

  「是濕熱之症。」她說。

  洪夫人看過大夫:「白大夫亦做此語,為我開了溫經湯。」

  程丹若問:「見效嗎?」

  「總是好些。」洪夫人這病也有點年頭了,每來月事便周身不暢,腹痛乏力,吃過藥,或多或少好些,卻從未治癒過。

  時間長了,也就不當回事,任由它去。

  程丹若思忖片時,問:「是生產後有的症狀嗎?最開始是不是更厲害些?」

  洪夫人嘆道:「可不是,已經好多年了,當時有個孩子,沒保住……」她說著說著,才覺不妥,趕緊住口,「同你說這些做什麼。」

  程丹若卻是面無異色,心想,有流產史,腹痛,濕熱蘊結……應該是急性盆腔炎沒有治好,發展而成的慢性盆腔炎。

  既然按照濕熱蘊結開過方子,再吃調理氣血的意義不大。

  試試消炎抗菌的吧。

  「我想為義母開『桃核承氣湯』,主藥是桃核、桂枝、大黃、甘草、芒消。」程丹若說,「再每日針灸,或許能有所改善。」

  洪夫人點點頭,若能治好,誰也不想受苦。

  程丹若放下一樁心事,眉間鬆快不少,笑道:「那每日歇過午,我就來為義母施針,您也便利些。」

  「難為你了。」洪夫人拍拍她的手,見她釵環素淨,叫丫鬟拿來妝奩,替她挑了隻玉鐲,「昨日匆忙,忘予你了,我們家的孩子都有玉,你可不能缺了。」

  玉鐲是和田玉籽料,成色不好不壞,約百兩銀。程丹若雖不愛這個,但長者賜不可辭,洪夫人存心抬舉,她不能不識好歹,趕忙雙手接過,立即戴上。

  倒是洪夫人,見狀暗叫失策。

  白玉鐲不是不好,程丹若膚色白皙,壓得住成色,偏生周身都素淡,白玉固然清貴溫潤,卻難襯氣色。

  她尷尬地端起茶盞,啜口潤潤嗓,少頃,問:「天氣一日良過一日,秋衣可曾備下?」

  程丹若道:「您費心了,都有。」

  「若有缺的,盡管開口。」洪夫人溫言道,「我同你義父只有兩個兒子,從小到大不省心,如今能有一女承歡,多虧上天眷顧。」

  哪怕知道這是客氣話,程丹若依舊十分尷尬,半晌才應:「是我的福氣才對。」

  洪夫人樂了,笑眯眯瞧她片時,道:「今兒來這麼早,還未用膳吧?餓不餓?」

  程丹若歉然道:「耽誤義母用飯了。」

  「這有什麼,正好與我一道用些。」洪夫人叫人擺飯。

  晏家吃得簡樸,主食是清粥、麵條、餑餑和饅頭,搭配四碟拼盤的醃菜,一二糟菜,鹿和野雞做的醬,一碟豬肉,一碟熏魚,幾個白煮蛋。

  還有一碗熱牛乳。

  「你在南邊生活幾年,不知可吃得慣?」洪夫人道,「牛乳略腥,不好入口,不愛也莫勉強。」

  程丹若道:「幼年常喝的,不打緊。」她的身體越長越像現代,乳糖不耐受自然不存在,一碗飲下,毫無異色。

  用過飯,不等洪夫人開口,她就自己告辭了。

  「還要為義母寫方子。」

  洪夫人不留,命丫頭送她。

  回到小院,程丹若馬上寫好藥方,交給喜鵲:「這是太太的藥方,你交給太太的人,一應用法我都寫明了。」

  喜鵲乾脆俐落地應下:「是,奴婢這就去辦。」

  正事做完,程丹若終於能歇口氣,坐下來給針線收尾。洪夫人給了她一隻玉鐲,她的孝敬就不能再拖,得抓緊打完絡子。

  紫蘇悄無聲息地挨過來,小聲問:「姑娘,喜鵲姐姐說,大奶奶生的小郎君已經滿月,我們可要做些東西送去?」

  程丹若無奈:「我不會。」

  討好大奶奶是對的,要在晏家立足,就得和兩代女主人搞好關係。但她的女紅僅限於為自己做內衣內褲,縫個月事帶,而小孩的東西最難做,與其糊弄,不如別做。

  說到底,義女就是個稱呼,還是把自己當做家庭醫生為好。

  既然是家庭醫生,不在本職的工作,沒必要做,省得過於諂媚,反倒叫人看輕了去。

  她乾脆留在屋裡看書。

  先前用於啟蒙的小四書,她已經看得七七八八,左右不必科舉,第一次背誦只是方便掌握,忘了一些細節也不打緊。

  趁著還在晏家,最好把四書通讀一遍才好。

  按照朱熹的說法:「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目前,程丹若還在讀《大學》的階段。

  她過去沒有通讀過這些儒家經典,現在不得不讀,倒是有了不少收獲。

  比如開篇,講的就是為人處世的道理。

  「知止而後有定」,知道自己想要到達的境界,才能夠志向堅定。

  程丹若同意,她希望自己能在古代活得像一個人,因此才決意離開陳家,憑借醫術立足。

  「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志向堅定才能鎮定不躁,鎮定才能心中安穩。

  這也有道理,只有看不見前路,人才會心急,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便不會被婚事所困擾,不去管錯失的姻緣。

  「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心中安穩才能思慮周全,考慮周全了才能處事得當。

  程丹若方才的取捨,正是源於此道。

  可見,儒家的思想雖然有一定的局限性,但貫穿了中華文明的脈絡,哪怕是現代人,亦能從中獲得啟發。

  當然了,後面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及君臣子女的義務,就需要後世的眼光辯證看待。

  程丹若最感興趣的是「格物致知」一說,這是穿越者常用的知識武器,「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窮其理也」,能夠解釋成科學鑽研的必要性。

  而「君子慎獨」一篇,亦需好好理解,這是心學所提倡的思想。

  她正看得入神,喜鵲回來了,並帶來晏鴻之的召喚:「老爺讓三姑娘到前院書房去一趟。」

  程丹若不知何事,立即道:「你帶路。」

  喜鵲帶她從旁邊的夾道轉出去,沿著抄手游廊走出垂花門,交給等候的墨點。

  墨點道:「勞煩妹子走一趟。」

  「我伺候姑娘,這是本分。」喜鵲規規矩矩立在門口,「姑娘,奴婢就在此處候著。」

  墨點道:「老爺叫程姑娘讀書去,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程丹若不意如此,便笑:「喜鵲先回去吧,我已經記得路了。」

  「哪有這樣的道理。」墨點忙說,「屆時我尋人送姑娘。」

  喜鵲這才回去了。

  程丹若隨墨點來到書房,還未福身請安,晏鴻之就說:「船上不便習字,既然已經回來,可拖不得了。」

  他遞過字帖,道:「你一個女兒家,要端莊又不能小家子氣,還是顏體最佳。」

  程丹若毫無意見:「是。」

  晏鴻之又問:「地方收拾好沒有?」

  另一個眼生的奴僕,歲數略大,朝程丹若笑了笑,親切道:「今早吩咐下來,午間便收拾好了。」

  晏鴻之滿意地點點頭:「丹娘,隨我來。」

  他走出正間,徑直走入西邊的小廂房,裡面地方不大,只擺了一張書案,一列書架,較裡的地方設了屏風,後面有馬桶和盥手盆。

  書案上陳列著筆架,懸掛著不同的毛筆,一個瓷山的擱筆,白石雲紋的硯台,一塊新墨。

  「自今日起,你便在此處讀書習字。每日須寫足一個時辰的大字,我再教你半個時辰的書,隔日要考。若有三回不能背誦,今後就不必跟著我學了。」

  晏鴻之盯著她的眼睛,問:「明白嗎?」

  程丹若登時肅然:「是。」

  「很好。」晏鴻之拈鬚一笑,又和藹起來,「我已多年不曾教書,家中也無專為姑娘家準備的書案,這是當年……」

  他撫摸著書案,好似不甚確定:「我記得,彷彿是三郎隨我讀書時用的?」

  旁邊年長的僕人說:「是,老爺好記性。」

  「一晃這麼多年。」晏鴻之唏噓兩聲,對她道,「我這裡讀書的規矩,不准有丫頭小廝伺候,皆要自己打理。」

  程丹若沒什麼意見:「女兒明白。」

  晏鴻之瞧瞧她,大有深意地笑了:「如此甚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12:5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30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五章 安閒日

  程丹若的生活變得規律起來。

  她每日早起,去正院給洪夫人請安。這屬於打卡上班,只要大奶奶去,她就不能偷懶。

  請安完畢,直接上前院練字溫書,看晏鴻之什麼時候有空,聽他講一會兒課,課後做每天的作業,包括但不限於背書、默寫、抄書。

  夢回高中。

  程丹若不由慶幸,幸虧她大學選的醫學,讀書只有比高中更拼命,畢竟高中學不好,只葬送自己的前程,大學學不好,賠掉的是別人的命。

  她本勤勉,又深知在古代,女子能讀書不是天經地義之事,愈發珍惜。對於布置下來的任務毫無怨言,事事認真。

  中午,回院子吃午飯,復習一下外掛的網課,用自廚房討來的豬皮,做一些簡單的外科練習,維持手感。

  她其實很想搞些小兔子小老鼠做實驗,但血淋淋的,怕嚇到人,暫時不敢對人提及。

  估摸著洪夫人已經午睡醒,帶上針灸包,開始家庭醫生的本職工作。

  完事後,回到院子,繼續背書。

  此時已是深秋,天黑得早,四五點鐘光線就很差了。

  為視力著想,程丹若通常就不再看書寫字,改靠在熏籠旁,手握玉石,一邊取暖一邊熟悉平板電腦裡的醫書。

  這些不強求非得背下來,但至少得讀通讀懂,否則人家聽說她的大夫,隨口考問,答不上來就完了。

  喜鵲看在眼裡,暗暗記下,尋了空,去正院找她娘說話。

  喜鵲娘問:「三姑娘那裡如何?」

  「整日不是讀書就是習字,不大同我們玩笑,也不打聽府裡的事。」喜鵲既然是洪夫人指來的,自然肩負著考察的任務,細細說明,「脾氣倒是挺好,吃穿都不挑剔,昨兒廚房的飯送晚了,打開早就沒了熱氣,她叫我們拿小爐子熱熱,不曾抱怨什麼。」

  喜鵲娘點點頭,她是洪夫人的陪嫁,毫無疑問的心腹之人:「聽起來是個安分老實的。那她的丫頭呢,問出什麼來沒有?」

  喜鵲說:「她是陳家的丫頭,被主母打發過來的,道是明年,陳家便要上京,屆時或許還會接三姑娘回去。」

  「接回去?」喜鵲娘琢磨了會兒,有數了,叮囑女兒,「你只管好生服侍著,若有拿不準主意的事,立即來同我說。」

  喜鵲應下,她娘則急匆匆地回去稟告。

  洪夫人正在插瓶,深秋的桂花香氣馥鬱,屋裡屋外都是隱約的甜味,金黃的顏色映襯白瓷瓶的素雅,疏密錯落,好若一幅畫。

  喜鵲娘上前,一面遞剪子,一面說了喜鵲的回報。

  「還要接回去?」洪夫人也留意關鍵,失笑道,「既然捨不得,何必送過來?」

  喜鵲娘道:「指不定嘴上說說,丫頭當真了。」

  洪夫人問:「丹娘如何?」

  「只閉門讀書,連大奶奶院子也未去過。」喜鵲娘說,「倒像是個哥兒。」

  洪夫人若有所思。

  夜間,晏鴻之會友歸來,她說起此事,略有不解:「我當是在我們家住下了,怎麼,日後還要接回去?」

  晏鴻之道:「當時說的問診,若不來接,豈不被人笑話?如今我認她為女,另當別論。」

  多年夫妻,洪夫人頗為了解丈夫,饒有興趣地問:「先是認女兒,又是教讀書習字,你這般上心,同我說心血來潮,我可不信。」

  「知我者,阿菁也。」晏鴻之攬住妻子的肩頭,「丹娘身世坎坷,輾轉飄零,難得心氣猶在,我著實不忍明珠蒙塵。」

  「你老糊塗了。」洪夫人白他一眼,毫不客氣地教訓,「她七、八歲,你慢慢教詩書,將來或有前程,可及笄的年歲,這麼做是本末倒置。」

  這話乃肺腑之言。程丹若身世飄零,無依無靠,其實不打緊,作為女人,她擁有一次重新投胎的機會——嫁個好人家,與丈夫一道奮鬥,生兒育女,縱然今日貧苦,他年誥命在身亦未可知。

  晏鴻之道:「好,你說她該嫁個什麼人家?」

  洪夫人自身婚姻幸福,亦願做好事,當即便道:「最好是身家清白的舉子,自己知道上進,家境過得去即可,我也不小氣,屆時為她準備一份嫁妝,兩人好生過日子,也不枉費與我們的緣分。」

  晏鴻之又問:「身家清白的舉子,有的是人願意嫁女,妝奩必比她豐厚,多半也知書達理——他肯娶丹娘,所求為何?」

  洪夫人嗔怪:「當然是沖著你,怎麼,女兒都認了,偏不肯為她做臉?」

  「阿菁,我已經五十有餘。」晏鴻之反問,「縱然我肯替她撐腰,能撐幾年?半路認來的女兒,難道還指望孩子們繼續扶持嗎?」

  洪夫人登時無言。

  晏鴻之說得沒錯,親生女兒不怕,父親在,有父親撐腰,父親去了,還有兄弟,兄弟生子,還有侄子外甥,打折骨頭連著筋。

  但程丹若有的,不過是晏鴻之給的臉面。

  他一旦故去,所有虛名煙消雲散,到時候,一個沒有娘家支持,沒有兄弟幫襯的女人,會被丈夫怎麼對待,可就難說了。

  「你說得對。」她苦笑道,「這孩子怕是難了。」

  晏鴻之的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難自然是難的,可路是人走出來的。阿菁,我扶她一把,看看這個困局,她有什麼法子破解。」

  丹娘下棋步步為營,輸了一著就想下一招,從不是看到輸局,就投子放棄。

  人生如棋,誰能確定她不能殺出血路呢?

  *

  十月初一,冬日之始。

  晏家按照習俗,修繕墳塋,買來紙做的衣履,燒給亡者,謂之「送寒衣」。

  程丹若雖然不信這些,但古代既有這樣的風俗,不想孝女的人設崩塌,就必須入鄉隨俗。於是交給喜鵲二錢銀子,叫她買來一些紙衣紙鞋,寫明父母的姓名,在後院空地上燒了。

  紫蘇還建議:「姑娘不若再抄兩篇佛經?」

  程丹若不是地道的古人,常怕疏漏,十分樂意聽取她們的想法:「你說得是,再燒兩篇經文好了。」

  過去為討好陳老太太,她時常抄寫經文,輕車駕熟,也不過是練字的功夫,便把兩篇《心經》默寫完畢,與寒衣一道燒了。

  同日,帝王頒賜群臣新曆。

  也就是發日曆了,每年官員家中的日曆,都是在這一日發放。而十月初一後,大街小巷亦開始售賣新一年的曆書。

  以及,冬天的到來,意味著家家戶戶需要積攢柴火,修補火爐,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做準備。

  當然了,買炭買柴的事,無須當家太太以外的人操心。

  影響程丹若的是,立冬這天,晏鴻之把她叫去,說:「今日不上課,鬥香。」

  程丹若:「……香?」

  「立冬松下試香乃是慣例。」晏鴻之笑眯眯地說,「京中仕女猶愛此道,每年今日必有人下帖,你大嫂一大早便出去,便是去參加許家的鬥香會了。」

  程丹若:「那挺好的。」

  百姓積攢錢財買炭,生怕冬日凍死,貴族鬥香風雅,互相攀比,真是讓人無話可說的世道。

  「且來看。」晏鴻之指著案上的香器,徐徐道出名字,「香爐、香盛、香盤、香箸、香壺、香粟、香夾、香插、香筒……」

  程丹若本來興致寥寥,見那些器具生得精致,卻來了興趣。

  多好的實驗器具。

  「香爐,銀、鐵、銅、錫,材質不拘,形狀也無定例,但頂部須以蒼穹為佳,孔不能太多,否則煙氣便不完滿。」晏鴻之說,「但是你要記住,如官窯、定窯、哥窯、龍泉宣窯所出的香爐,以鑑賞為佳,不多日用。」

  程丹若立即默記知識點。

  晏鴻之將諸多器具一一講解,而後讓她辨認香材。

  等記住幾種不同的香料,再開始上手焚香,命她品評優劣。

  這倒是不難。程丹若幼年時常與中藥材相伴,香料也算是藥材的一種,只是這回不止要看外表和氣味,更要從煙氣來分個高下。

  「香氣太厚則辣,太淡則煙,唯有不多不少,方才滋潤幽甜。」晏鴻之說,「因此焚香最要緊的還是火候。」

  程丹若既起了用香器做實驗的心思,愈發耐心認真,小心嘗試。

  正仔細看著火星,外頭卻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晏鴻之扭頭,突然心中一動,起身轉過,抖抖衣袍:「這是打哪兒來?怎麼這麼生氣?」

  「許家。」謝玄英向老師施禮,沒瞧見松樹下的人,「送二妹去試香會,在前頭碰見許家二郎,拉著我說了一會兒話。」

  他冷笑:「許尚書還真是八面玲瓏。」

  晏鴻之拈鬚:「噢,是了,先前說的是許家大房長女,怎的,想換人?」

  「我聽著是這個意思。」謝玄英煩得很,「什麼二娘貞靜,惠元寺的大師批過命,不易早嫁,家裡想多留幾年——要是二娘不行,是不是還有三娘、四娘?我非他們許家不可?」

  許尚書太圓滑,不退親,怕皇帝心裡有芥蒂,退了親,又怕惡了謝家,既然長女說不成,次女正好年紀小,兩邊若有默契,等榮安公主出嫁再定親,不過晚兩年而已。

  老僕送上茶點,謝玄英抱怨得口渴,端起茶盞,正想潤潤喉,忽見案几上有兩個茶碗。

  他愣住,抬頭一看。

  程丹若低頭,努力藏下笑意。

  我剛說了什麼?他下意識地想喝口茶掩飾,誰想今兒天冷,下人備得熱茶,猛地喝進嘴裡,舌尖就是一痛:「咳。」

  晏鴻之緩緩挑起眉頭。

  「哎喲,今天上的什麼茶,居然這般香?」他慢吞吞地問老僕,「還是你煮茶的手藝又精進了?」

  老僕欠身道:「想來是今年的雨水好,香氣幽渺。」

  晏鴻之點點頭,又瞧瞧謝玄英,居然接受了這說法,別有深意地關切:「那燙著沒有?」

  謝玄英當然不想承認,但話到嘴邊頓了頓,卻說:「有點。」

  他這麼說,程丹若自然要開口:「含兩口冷水就好了。」

  老僕趕緊去取涼水,謝玄英乾脆避到屋裡,簡單漱口淨面才出來。

  程丹若正在收拾器具,見他好了,加快動作整理。

  晏鴻之瞥過,眼光閃爍,微微一笑,示意學生坐下。

  風吹松樹,餘香裊裊。

  他喝口熱茶,半是認真半是有意:「你的婚事——到底怎麼想?」

  謝玄英沒有任何遲疑地回答:「現在不是時候。」頓了頓,也認真起來,「豐郡王和嘉寧郡主,進京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01:2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30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六章 京城局

  這段時間,程丹若閉門讀書,過得安然,謝玄英卻是一團糟。

  柳氏送來的通房不過是一個開始,他回到京城,停歇半年的風波再度湧來,好像所有人都在催促他——你老大不小,該成親了,成家才能立業啊。

  一年前,謝玄英雖然心中對許家女無意,但他說不中意,柳氏馬上問:「你是哪裡不中意?是嫌人家不夠美,還是嫌她家門第不足?」

  問得謝玄英啞口無言。

  像許氏女這樣的世家閨秀,亂挑毛病等同於得罪人。再說,她祖父身居高位,母親出身名門,自己是長房嫡女,確實沒什麼可挑剔的。

  無計可施。

  退婚的消息傳來,他鬆了好大一口氣,趕緊跑去江南找老師避風頭。

  之前猶且如此,何況現在心裡有人,更是對婚事避之不及。

  最近,一年前的催婚再次上演,他正絞盡腦汁編造藉口,忽而發現,事情好像比他想的還要復雜。

  「太后壽辰在即,諸王懇求進京朝賀。」謝玄英慢慢道,「陛下准了。」

  程丹若動作一頓,微微擰眉。

  以她微薄的常識,也知道夏朝和明朝類似,藩王分封在各地,無事不得出封地半步。

  進京朝賀,怎麼看都有點奇怪,尤其皇帝還能應允。

  謝玄英瞥見她的疑慮,瞄了晏鴻之一眼,見他正在喝茶,便主動解釋:「陛下生母非是太后,原是齊王之子。」

  個中原委,其實不復雜。先帝五十餘而無子,膝下空虛,不得不考慮繼任者。他是長子封為太子,照兄終弟及的做法,該是二弟齊王,可齊王死得早,三弟獻王又和他不對付,且本身也不太行。

  遂決意過繼。

  一番挑選後,挑中了不會有太上皇(死了爹)的當今。

  過繼後,先帝的皇后是禮法上的母親,照例尊為太后。皇帝和這位母親沒什麼情分,孝順而疏離,太后也心知肚明,不大生事。

  今年是太后六十整壽,諸王奏報請求賀壽,與其說獻殷勤,不如說蠢蠢欲動,想試探什麼。

  「陛下……無子。」注意到程丹若陷入思索,謝玄英暗鬆口氣,繼續道,「雖然尚無大臣正式請奏,但怕是早有人吹過風了。」

  提及此事,晏鴻之亦有無奈:「只是無子,又不是無所出,這般心急!」

  謝玄英點點頭,眉梢微蹙:「陛下正值壯年,興許過些日子就有好消息了。豐郡王說是賀壽,未免太心急,還不如齊王,嘉寧郡主進京,終歸好看些。」

  「齊王?」程丹若奇怪。

  他解釋:「齊王爵由陛下的兄弟領了,故不降等。嘉寧郡主是齊王之女。」

  立國初,太祖皇帝擔憂宗室的爵位世代傳承,容易令宗室弟子好逸惡勞,便定下例,世襲爵位每代降等。

  即:皇帝的兄弟為親王,親王之子為郡王,郡王之子為鎮國將軍。

  但規定是規定,實際有較大的操作空間,齊郡王過繼做了皇帝,就把弟弟的爵位提成了親王。

  程丹若明白了:「豐郡王是?」

  謝玄英:「豐王長孫。豐王是先帝的五弟,當初,咳,第一個上書叩請聖安。」

  第一任豐王排行老五,出身低微,反正輪不到他競爭皇位,所以當今過繼,順利登基後,他馬上跳出來表忠心。

  皇帝感念他為宗室做代表,允許他兒子襲親王爵,現在的豐郡王是其長孫。

  這是頭一次,程丹若窺見了政局的一角。

  她難免好奇:「所以,陛下應允,是想故技重施,還是看看誰有這個想頭?」

  「咳!」謝玄英大力咳嗽。

  晏鴻之白她眼,教訓:「不可枉測聖意。」

  「抱歉。」程丹若頓覺失言,皇家八卦聽得起勁,一時忘記這是封建社會,趕忙認錯,「是我大意了。」

  晏鴻之沒揪著不放,街頭小民都會八卦皇帝晚上睡哪個娘娘的炕,好像誰能攔得住似的。只提醒一句,見她反應過來,便不再多說。

  他親自示範揣測的正確方式。

  「你母親進宮了?」

  「尚未。」謝玄英慢吞吞道,「不過也是遲早的事。」

  程丹若一面聽,一面試著分析。謝玄英的母親是侯夫人,謝皇后已故,非節非典不會進宮,除非宮中有人特意相請。

  皇帝的妃嬪不清楚,是他們說的太后嗎?

  有什麼事呢?方才聊的是婚事,做媒?

  嘉寧郡主是皇帝弟弟的女兒,親生的侄女,應該不算差了。但謝玄英將她的到來和郡王同列,可見親事或許不止是親事。

  結親,其實就是結盟。

  齊王想拉攏謝家,莫非……

  「丹娘在想什麼呢?」晏鴻之問。

  程丹若略作猶豫,試探著問:「郡主有兄弟嗎?」

  晏鴻之投來讚許的一瞥:「有個同胞弟弟。」他繼續示範,「郡主孤身進京,太妃又在封地,不知如何安頓?」

  謝玄英瞧了眼程丹若,道:「陛下發話,讓她同榮安一道,住在擷芳宮。」

  晏鴻之眸光閃爍:「是嗎?這倒是有趣了。」

  程丹若不知榮安公主的舊事,難免不解。她瞥向謝玄英,他正好也看過來,兩人四目交匯,各有各的疑問。

  「反正,」謝玄英飛快轉開視線,道,「我不同意。」

  其實,方才程丹若做的猜測,就是局勢的關鍵所在——皇帝本人是怎麼想的?他允許諸王派人入京,是準備效仿先帝,提前考察過繼之人嗎?還是說,他不滿各兄弟的算盤,準備挖坑敲打?

  前者很有可能,後者,亦有可能。

  所以,恩寵嘉寧郡主,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讀:單純地愛護侄女?暗示她與公主同等,將來過繼齊王之子?捧殺,也說得通。

  君心難測,正在此處。

  謝玄英無論出於政治嗅覺,還是私人感情,都不想沾這一場賭局。

  但……「這門親事不說人好不好,時間就不對。」晏鴻之摩挲杯沿,沉吟,「卻不知道你父親如何做想的。」

  謝玄英默然。

  他的祖父壓對了齊郡王,從龍之功,他的父親會不會想效仿祖父呢?畢竟,贏了就是百年富貴,輸了,不過一個兒子。

  靖海侯不止一個兒子。

  「唉,婚姻乃父母之命,我能幫你的不多。」晏鴻之嘆道,「朝廷紛爭,我辭官也有數十年,怕也沒什麼能教你的。三郎,簡在帝心,你萬事慎重。」

  謝玄英頓了頓,頷首應下:「是,您放心,我……我會解決的。」

  *

  謝玄英來去匆匆,在老師家喝了一個時辰的茶,就匆忙走了。

  程丹若也結束一天的課程,回院子繼續讀書。約莫下午兩點多鐘,她去給洪夫人針灸,完事才想回去,大奶奶來了。

  她見到程丹若,和善地笑了笑:「妹妹辛苦了。」

  「分內之事。」程丹若想走,但大奶奶卻沒有避諱的意思,直接道:「母親,今日許家好大的熱鬧。」

  洪夫人挺感興趣:「什麼新鮮事,說與我們聽聽。」

  她說了「我們」,程丹若便不走了。

  大奶奶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笑道:「今日許家鬥香,許意娘所焚之香,煙氣在空中結出一個『心』字,當真巧奪天工,別出心裁。」

  「許意娘一向是閨閣魁首,不稀奇。」洪夫人道。

  「母親說得是,稀奇的是王家三娘填了首詞,『心篆空結,轉頭皆休,一波煙氣化為夢』。」大奶奶失笑,「可憐許意娘,怕從未吃過這樣的虧。」

  她看許家的熱鬧,當然也是因為晏家的立場。

  謝玄英是晏鴻之的弟子,被許家這樣退婚,洪夫人怕是也有不滿,她才敢說這樣的笑話,哄婆母開心。

  洪夫人露出一絲笑,卻也道:「許意娘是個好的,這孩子是被耽誤了。」又說王三娘,「不愧是王氏才女,文采斐然。」

  「許、王兩家鬥得愈發厲害了。」大奶奶感慨道,「先前王家的山茶宴開得好,今天我去許家,瞧見不少菊花名品,沒幾百兩銀子拿不下來。」

  洪夫人道:「李首輔年事已高,過兩年總要退下來。許尚書和王尚書爭的可不是面子而已,不過,這與我們無關,你也要同大郎分說明白,別叫他陷進去。」

  大奶奶忙說:「母親放心,大爺心中有數,素來是只管分內之事,不與大司徒多親近。」

  洪夫人點到為止,不再多說外面的事,反而問起柴薪米價。

  大奶奶道:「比去年略漲了些,還是按照往年多備些黑炭?」

  「備著吧,若遇寒年,捨出去就是救命。」洪夫人吩咐,「若帳上銀錢周轉不過來,你同我說,我還有些體己。」

  大奶奶立即道:「哪裡用得著母親,我們家一向簡樸,盡夠的。」

  程丹若默默聽記著,若有所思。

  等從洪夫人那裡告辭回去,她叫來喜鵲,和她打聽:「王尚書是哪部的尚書?」

  喜鵲長在京城,耳濡目染也聽過不少常識八卦,聞言道:「應該是禮部尚書,他家的大郎君頗為尊敬老爺,早年來家中請教過學問呢。」

  程丹若點了點頭:「多謝你,忙去吧。」

  喜鵲福身退下,走到門口扭頭,卻見她倚靠在炕桌旁,擺弄一顆顆棋子。她忍不住嘆氣,程姑娘是個好伺候的主子,卻是個看不見前途的主子。

  心裡暗暗搖頭,她放下簾子,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徒留程丹若獨自在屋裡,一顆顆放棋子。

  這顆是皇帝,他沒有兒子,有不少人想他過繼。這顆是謝家,帝王心腹,婚事牽扯到不同勢力的爭鬥。

  再往下,許尚書,王尚書,李首輔……這些人,她都很陌生,理論上也與她不會有任何干係。

  她將來想做一名女醫,打交道的是洪夫人、大奶奶這樣的內宅女眷,但,多了解一點,有什麼不好的呢?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需要派上用場。

  程丹若拈起一顆棋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棋盤,心中思量不止:陳家明年就會上京,屆時,陳老太太極有可能重提親事。

  她必須在此之前,為自己謀劃出前程。

  前程……她的前程,會落在哪裡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06:0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32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七章 朔望朝

  十月十五,望日,大朝,謝玄英一大早就起來洗漱,換公服上朝。

  立冬後,人們就不再穿羅,改穿紵衣。因此今日的公服便是紵絲大紅圓領衫,沒有補子,看起來不似常服來得華麗,卻更顯容色。

  當然,官員公服穿起來繁瑣,早晨既要洗漱,又要梳頭,梅韻、梅蕊兩個丫鬟根本忙不過來,便叫了竹籬前來打下手。

  比起之前不合身份的赤金簪子,竹籬今日樸素得多,白襖子,藍比甲,髮間用銀簪,樸素規矩。

  朝會起得早,謝玄英起身時才寅時初,睏倦得很,懶得和她計較,當沒看見。

  丫鬟們忙碌小半個時辰,方替他穿戴完畢。竹香奉來茶點:「少爺墊墊飢。」

  他吃了羊肉包子和半碗牛乳,匆忙出門。

  此時,天還沒亮。

  在門口略微等待片刻,靖海侯和謝二一道出來了。父子、兄弟間草草示意,全都騎馬出發。

  路上,越來越多的官員匯入上班大軍,皆按照品級避讓。謝玄英跟隨父親,不必禮讓他人,很快來到宮門口。

  打卡上班,呃不,上朝。

  夏朝的朝會經過百年演變,已經很人性化了。除了每年的冬至、元旦以及帝王生辰的大朝會,每個月只有朔望兩天上大朝。

  也就是初一、十五兩天,在京的官員從超品國公到七品小官,全部要進宮參加早朝。

  基本三點起,五點到,等太陽升起來,朝會開始,大家紛紛按照位置站好,陪皇帝開會。

  這就和公司開大例會差不多,說的都是屁話。朝臣們上奏的內容,其實早就抄好答案,皇帝念兩句台詞,且請奏的也不會是機密要緊的事。

  等到流程走完,大家就可以散會回去幹活了。

  十月份,京城的天已經很冷。

  太陽才冒頭,宮殿前只有東邊一小片地方有光,比較暖和,其他都是陰涼地,照不見光還有風,品階低的官員少不得多穿兩件衣服,免得被凍壞。

  謝玄英運氣好,今天站到了陽光下。

  因為,他升官了。

  親軍二十二衛,專門負責宮禁的宿衛下轄左、右、前、後、中五個衛,每衛五百人,滿編,從統領隊伍的職位上來說,相當於從五品的副千戶。

  但帝王親衛素來位低權高,宿衛負責的不是別的,是皇宮的安危,屬於心腹中的心腹,哪怕是內閣首輔,進出也需要過宿衛的安檢。

  這次回來後,今上就以謝玄英剿匪有功,給他升了一級,為宿衛副鎮撫,直接升到從四品,勳階也跟著漲了,變成騎都尉——副鎮撫是職官,即實際差事,勳階等於軍銜等級。

  站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就是謝二郎。

  靖海侯早早給他求了差事,目前是指揮僉事,正四品。

  兄弟倆差了五歲。

  不過,如果往後看,能看到歲數足以做他們爹、爺爺的老前輩,現在還是七品小官,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風吹白鬚。

  謝玄英站定,冬日的陽光落在他身上,照得紅色紵絲袍愈發鮮亮。

  他被日光照得暖和,不由抬起頭,微微向上一望。

  融融暖暈,珠輝玉映。

  可憐他身邊的人,平白黑了三四度,矮了七八寸,憔悴了無數倍。不過,他們沒工夫傷懷這些,甚至壓根沒有意識到。

  謝玄英抬首的剎那,周圍眾人的呼吸聲,便突兀地頓住了。

  方才正嘀咕今天天冷,早飯還沒吃,太陽不知道幾點出來的官員們,齊齊噤聲屏氣,目不轉睛地看向他站之處。

  良久,有人說出大實話:「每月朝會,幾乎無人缺席,都是謝郎之故。」

  翹班是很正常的,皇帝不怎麼上這種大朝會,底下的官員摸魚很合理啊。為什麼風雨無阻,不就是為了看大美人嘛。

  「咳!」旁邊的人重重咳嗽,「就你話多。」

  動靜傳到最前頭。

  王尚書瞥過一眼,握著笏板,撣撣袍袖,恭維道:「謝侯爺,三郎半年不見,風姿愈發動人了。」

  靖海侯但笑不語。

  「好兒郎常有,謝郎卻百年難見。」王尚書慢悠悠道,「許兄,若我是你,怕是悔得腸子都要青了。」

  許尚書苦笑,搖搖頭,但不發一語。

  王尚書又真心實意地和靖海侯說:「侯爺,我是真的愛極了三郎,正巧我家孫女多,只要他肯做我孫女婿,一切好說。」

  他呵呵笑,朝靖海侯眨眨眼。

  靖海侯無可奈何:「大宗伯厚愛了。」

  王尚書年輕時就是有名的才子,二十出頭就考中進士,入翰林,做編修,是大夏有名的詩人及……顏控。

  他寫過一首七絕,一句「簾外桃杏爭春芳,滿城獨看謝三郎」,直接造成春天桃杏花開之日,宮門口交通擁堵,差點驚動聖上。

  還有一句更彪悍的詞作——「寂寞空庭,愁腸寸斷恨謝郎」,開始被誤以為是他孫女的作品。

  導致他的孫女,京城著名才女王三娘不得不出來闢謠,說是王尚書自己寫的,下半闕有一句「百花季節,盼得來年作東床」。

  被人問起,王尚書也不忌諱承認,他老早就想和謝家結親,但就是孫女們長得都像他,才華橫溢,樣貌平平,不好意思上門。

  和許家定親的消息傳出後,他罵過無數次:「許八面算個屁,就有個好孫女,啊呸!」

  靖海侯對於這麼一個人,實在沒轍。

  「咳。」李首輔清清嗓子,示意眾人。

  方才還喧鬧的大殿頓時安靜下來。

  司禮監的太監過來,道是陛下偶感不適,不來了。

  李首輔為首,向空的龍椅行禮。

  禮畢,散會。

  大小官員們均露出放鬆之色,準備吃早飯的吃早飯,上班的上班,回家補覺也不是不行。

  謝玄英才想走,一個穿綠色圓領袍的內使過來,道:「謝郎,陛下傳召。」

  他頓住腳步,同準備離開的謝二點點頭,轉頭跟著內使往宮裡走。

  這座皇城是這樣的:平日朝會在外門的皇級殿,廣場比較大,站得下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卻是在後面的光明殿。

  光明殿的斜後方是乾陽宮,也是整個外廷的最裡面,為皇帝起居之地,再往後就是後宮了,外男基本不能進出半步。

  內使直接將他領到了乾陽宮的偏殿,欠欠身:「謝郎稍坐片刻。」

  「不用了。」謝玄英頓住腳步,就站在回廊下,「我在這裡等就好。」

  內使也不說什麼,只道:「今日風大,我為謝郎斟壺熱茶來。」

  他恭敬地退下。

  謝玄英扭頭看向屋裡:「出來吧。」

  「表哥。」榮安公主怯生生地自大紅柱子後探出頭,「我還以為,你不會再見我了。」

  謝玄英道:「你確實太胡來了。」

  榮安公主垂著頭,默默無言。

  謝玄英也沉默。

  太陽已經完全跳出地平線,寒風也收斂。榮安公主咬住嘴唇:「表哥,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別怪我,成嗎?」

  「我已經知道錯了。」她眼圈紅紅的,「如果、如果表哥……表哥真的想娶許家姑娘,我、我去給她賠罪,讓她原諒我,可好?」

  謝玄英倒是有些驚異,不知道她怎麼忽然想通了。

  「我與許姑娘八字不合,此事已到此為止。」他道,「榮安,我不怪你,只是以後不可再拿身子玩笑。」

  榮安公主點點頭,破涕為笑。

  「表哥。」她閃動眸光,「你去江南好不好玩,同我說說吧。」

  「就那樣吧。」他們都大了,謝玄英怎麼可能與她長篇大論,只抓緊關照,「你不小了,要聽陛下的話,莫要再任性妄為。」

  榮安公主連連點頭。

  她這樣乖順,倒是叫謝玄英無話可說:「天冷風大,快回去吧。」

  榮安公主的眼淚就下來了。

  但她忍著哽咽,任由淚珠淌落頰邊,許久才悄悄拭去:「嗯。」她強笑,「耽擱表哥做事了。」

  謝玄英看向她的眼中,透露出幾分哀色。

  不止是為她,也是為自己。皇帝疼愛榮安,遠勝過父親愛惜他,可連她都不能心想事成,他又能做到什麼地步呢?

  「表哥保重。」榮安公主微微屈膝,再也待不住,扭身快步走開,一下消失在了乾陽宮的後面。

  乾陽殿,窗後身著藍色便服的皇帝輕輕頷首:「洪尚宮,看來這些日子,你確實花了不少心思。」

  侍立在側的婦女約四十來歲,面容端莊,姿態典雅,恭敬道:「公主純良,不過一時失言,早有悔過之心,臣不過將道理與她分說清楚,不敢居功。」

  「說你有功,你就有。」皇帝擺擺手,「先前你所奏之事,朕反復思量過了,確實,近年宮規散漫,人心浮躁,是該肅正一二。」

  洪尚宮道:「陛下,臣還是那句話,六局一司架子猶在,可如今女官多為宮人擢升而成,縱然讀書認字,焉能以師相待?」

  夏朝建立初期,女官均是來自書香之家的女子,知書達理,通曉大義,由她們負責教導秀女,底氣十足。

  但隨著後來宦官勢力的壯大,女官的權責被分薄,逐漸淪為僕役,如今女官多由宮女提拔而成,對妃嬪毫無底氣,教導品性等同於空話。

  「要肅正宮規,清蕩內闈,六局一司須選拔新秀,採選知書達理之輩,如此方能內治。」

  洪尚宮誠懇進言。

  皇帝其實已然有些心動。他迄今膝下無子,為此多納妃嬪,可人一多,紛爭便隨之而來,人人都想拔得頭籌,爭風吃醋之事屢見不鮮。

  他有心整頓,可一來,中宮之位空懸,貴妃終究差了一籌,二來,重用宦官後患無窮,且易惹來朝臣抵制。

  也許,是時候重新啟用六局一司了。

  皇帝頷首:「你寫個折子,細細說明人選,但有一點,去年方採選過秀女,這次便不要勞師動眾,就在京畿擇選吧。」

  洪尚宮深深拜下:「謹遵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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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紵:音同住。紵衣:薴麻所織之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06:0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35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八章 水燈會

  謝玄英和榮安公主打了個照面,又等了一刻鐘,被皇帝叫進去。

  皇帝正在用早膳,頭也不抬地問:「榮安沒哭吧?」

  謝玄英一語不發地撩起袍角,輕輕跪下。

  身如青松,衣如紅楓,照得整個宮殿都明亮了起來。

  「唉,跪什麼?」皇帝無奈地放下調羹,「起來起來,半年前就跪過了,今天沒讓你跪。」

  他不容置喙道:「坐下,吃過沒有?給他上茶,沒眼力見的東西,這麼冷的天,別凍壞了。」

  謝玄英起身行禮,規矩地坐在杌子上,接過宦官遞來的茶盞:「用過了。」

  「趕著上朝,肯定沒吃好。」皇帝也是人,平時和一般的長輩並無區別,「陪朕一道用些。」

  宦官們麻利地備好新的碗筷,一個和氣的太監手持公筷,替他布菜。

  謝玄英陪皇帝吃飯的次數太多,已經熟得不能再熟,知道該怎麼吃、吃多少,才顯得不生疏也不逾越。

  反正,看上去用得很認真,很好看。

  皇帝心神舒暢,又吃了幾口。

  大伴湊趣:「每次謝郎陪膳,陛下總會多用些。」

  這是從小陪伴皇帝的太監,情分非同一般。皇帝呵呵笑,點點他:「次次都打趣三郎。」

  換做其他人,必要誠惶誠恐說什麼「不敢」。但謝玄英這麼做,就太生疏了。皇帝並不希望他太客氣。

  因而只是點頭:「大伴最愛拿我玩笑。」

  「冤死老奴了,誰讓三郎不止能開胃,更能開懷呢。」大伴振振有詞,「陛下,這可不是老奴的錯。」

  「欸,差不多得了。」皇帝說,「三郎要臉紅了。」

  謝玄英:「……」

  他默默放下筷子。

  宮女換上新茶,漱口擦嘴。

  做完,皇帝才準備去前面的光明殿處理正事。而他召謝玄英來,也不止是為了處理小兒女的感情問題。

  入光明殿,賜座。

  皇帝說:「三郎,將你在鹽城之事,仔細說與我聽。朕想知道,如今我大夏的衛所,究竟成了什麼樣子。」

  謝玄英頓了頓,收斂容色:「是。」

  *

  十月十五是人節,也就是古代版的老人節,要進行一系列尊老愛幼的活動,什麼準備壽桃,給尊長拜壽,等等。

  這個節過不過,看各家的情況,晏家因為晏鴻之算是老人,應景為他和洪夫人準備了壽桃作為點心,但也僅此而已了。

  因為,今天還是另一個節日。

  下元節,水官解厄之日。

  設齋建醮,做法事,請人誦經,焚表疏,祭祀祖先,吃豆沙包子。

  最重要的是——夜裡要去放河燈,祈求平安。

  說人話:出門的日子。

  但很不巧,洪夫人來了月事,行走不便。大奶奶說留下來侍奉婆母,被她駁了回來:「難得的好日子,做什麼不去?」

  她安排:「孩子放我這裡,讓老大帶你和隱娘一道去,多放幾盞,為大郎消災解厄,祈求他和隱娘平平安安長大。」

  事關孩子,大奶奶心動得很,不再推辭。

  而程丹若更沒有開口。今日她已為洪夫人施過針,知道並無大礙,主要是古代沒有衛生巾,走路容易各種漏,才不好出門的,沒必要故作殷勤留下。

  何況,她很期待。

  出門很早,分了兩輛車,晏大爺和大奶奶及他們的女兒隱娘一輛,晏鴻之與程丹若一輛。

  程丹若已經在晏家住了一段時間,見過隱娘幾次。她是晏鴻之的第一個孫輩,只是大奶奶生她的時候歲數小,母體能給予的營養有限,孩子生下來只有三斤多,體弱多病,常在院子休養,不大出來。

  難得今天打扮了,嬌柔如春柳,十分招人疼惜。

  「程姑姑。」晏隱娘行禮,聲音有些弱,「您怎麼穿了男裝呀?」

  「我隨義父一道,穿男裝便利些。」程丹若笑著回答。

  晏隱娘應了聲,沒說什麼,乖巧地待在母親身邊。

  大奶奶心疼女兒,知道她沒什麼機會出門,故不忍拘在家中,卻又怕天冷,叫女兒感染風寒,不斷著人問:「斗篷帶上沒有?手爐呢?」

  忙得團團轉。

  晏大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尋常也不大見,此時卻抱起女兒,安撫妻子:「都備下了,走吧,別叫爹等。」

  大奶奶這才作罷。

  水燈會設在清虛觀附近,無論士庶,都能進觀供奉花果香燭,祈福祝禱。

  從觀裡出來,後頭就是京城的河流,附近全是河燈攤子,人們可挑選喜歡的款式,在河邊放入水中,讓水神化解所有災厄。

  下了馬車,人來人往,彩燈輝煌。

  程丹若竟有些不習慣這麼明亮的夜晚,一時怔住,莫名想笑。

  晏鴻之扭頭,看見兒子一家三口親熱地說話,霎時失笑。

  他這輩子仕途中道而阻,講學尚可,唯治家最有心得:婚姻當以情為繫,無論是自己,還是長子,都情投意合,和和美美。

  「隱娘難得出來一回,有丹娘在我身邊就好,你們自去,不必睬我們。」他大手一揮,乾脆打發了他們三個。

  晏大爺原本不放心,但晏鴻之已經大步進去,小女兒正好奇地東張西望,心中憐愛頓生,乾脆把孩子抱起來:「既然父親有三妹照顧,咱們就慢慢來。」

  大奶奶面上浮現笑容,口中猶謙遜:「這合適嗎?」

  「父親說合適,就合適。」晏大爺清清嗓子,垂落袖子,拉住妻子的手,「此地人多,你跟緊些。」

  大奶奶面若飛霞,笑盈盈地投來眼波。

  一家人慢慢往裡走,恩愛無限。

  前頭,晏鴻之與程丹若已經跨進清虛觀的門。

  裡頭可熱鬧極了,像大年三十晚上在寺廟搶頭香的場景,人山人海。

  晏鴻之年紀大,受不了爭搶,示意程丹若去供花燭。

  墨點早就買來一籃花果,都是道觀出品,她只要負責提到神像面前,上供磕頭即可。

  這裡人擠人,多是平民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講究些的人家,女子戴著帷帽遮蔽,貧寒人家,拋頭露面也不忌諱什麼。

  不過,走完流程,士庶的待遇就有明顯的區分。

  晏鴻之能帶程丹若往後走,進觀裡喝茶,普通人家只能離開,渴了在路邊的茶棚休息,餓了在街頭買兩個豆沙包子。

  跨過二門,空氣頓時清淨。

  小道童引著他們走入東廂,那裡已經準備好熱茶點心,供達官貴人們歇腳。

  「子真,許久不見。」一個乾瘦的老頭笑笑,「今日好興致。」

  晏鴻之道:「可是巧了,丹娘,快來拜見大宗伯。」

  程丹若抬眼,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半月前八卦的主角之一,面上卻不動聲色,上前行禮:「拜見大宗伯。」

  「喲,女弟子?」王尚書精神抖擻,也不忘招呼,「三娘,別泡茶了,來見子真先生。」

  立在王尚書背後的小娘子出來,大大方方地蹲身萬福:「見過子真先生。」她一面行禮,一面覷了眼程丹若,朝她眨眨眼。

  程丹若沒想到還有人和自己一樣,不混內宅,跑到外頭來的,不由對她升起幾分好感,也朝她微微一笑。

  「義女。」晏鴻之坐下,隨口解釋了句,「這就是你家三娘?果然不錯,前些日子的詞我也聽見了,好文采。」

  王三娘道:「閨閣之作,不敢當子真先生誇獎。」

  王尚書卻頗為得意:「我這些孫女裡,獨三娘最得我意。」他打量程丹若,「既然是你的女兒,可會作詩?不如以今日水官會為題,賦詞一首如何?」

  程丹若:「……」

  「丹娘才開蒙兩月,和你孫女比,你好意思?」晏鴻之懟回去。

  王尚書露出矜持的笑容:「那讓謝郎來也可以。」

  王三娘深吸口氣,忍!

  晏鴻之懶得搭理他,反而道:「我們倆糟老頭子敘敘舊,你們出去逛逛,別離觀就行。」

  程丹若現今的行事方針,就是晏鴻之不說,她能多聽就多聽,他開口,立即識情識趣,絕不討價還價:「是。」

  兩個女孩一道退下。

  屋裡傳來說話聲:「李方平又病了?」

  涼風吹過屋簷下掛著的燈籠。

  王三娘主動道:「我們去後面放河燈吧。」

  程丹若點了點頭:「好。」

  「你叫丹娘?以前沒見過你。」雖然被譽為京城第一才女,王三娘卻並不清高冷淡,快言快語,十分爽利。

  程丹若道:「是,才認的義父。」

  「噢。」王三娘若有所思地瞧瞧她,沒有追問,「那你沒放過河燈吧。清虛觀的蓮花燈做得最是巧妙,據說道長們念過經文,水神更容易聽見。」

  程丹若的社交本事較為一般,通常靠糊弄學接梗:「對,沒放過。」

  王三娘沒在意,娓娓道來:「昔年太祖定都北平,改號北京,有一游方道士路過此地,見水波婉轉,金光熠熠,道是天下太平之象,遂在此地建觀,供奉三清神像……」

  程丹若聽得入神,不知不覺就繞到了後院。

  太太小姐們都在此地,成婚的喝茶聊天,未婚的抓住機會透氣,全聚集在道觀後面的水灣處。

  路口處,早就僕婦家丁看守,圈出一片清淨地,供貴女們玩耍。

  明月高懸,不寬的小河上飄滿了美麗的荷花燈。

  燈僅手掌大小,花瓣分明,栩栩如生,燭光染上淡紅的色彩,順流而下,水波微起波瀾。亭子上,穿金戴銀的華服女孩們歡笑著,頭上釵環叮咚,富貴安閒。

  這是不同於工業時代的美,詩意,婉轉,雋永。

  程丹若很愛現代便利的設備,但總有一些時刻,不得不為古代的美而傾倒。

  「絮娘,你來了。」相熟的姊妹笑著招呼,冷不丁見到她身邊站了個身著道袍的人,又嚇一跳,「你作死呀!」

  王三娘樂不可支:「瞧你嚇的,仔細瞧瞧。」

  「別捉弄她。」又一娉婷少女走下亭子,微微笑,「這是誰家姑娘,過去好似未曾見過。」

  王三娘道:「許意娘,這話好沒意思,你難道見過京城所有人家的女兒?」

  原來這就是許家女。

  程丹若好奇地投去一瞥。

  容貌美麗,身材合度,外表沒有短板,難得端莊靜雅,儀態從容,氣質上把群芳壓得死死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06:4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37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九章 落水了

  面對王三娘的咄咄逼人,許意娘不卑不亢:「不過些許好奇罷了。」

  「偏不告訴你。」王三娘拉過程丹若,取來荷花燈與紙筆,準備書寫心願。

  程丹若左右混不進她們的圈子,不必討好許意娘,跟著王三娘到一旁,問:「寫什麼呀?」

  王三娘見她冷落許意娘,難免露出真切一些的笑意:「什麼都行。」

  程丹若提筆,思忖片刻,忍痛放棄「不婚不育保平安」的心願,不功不過寫「平安順遂」四個字。

  王三娘卻是當即寫詩一首,放入河燈,順流而下。

  有人瞧見,不免道:「三娘行事也太冒失,哪怕不好說親,也是尚書門第,若是給哪家輕浮子弟撿去,又要惹來風波。」

  「吳家妹妹言之有理。」許意娘溫言道,「閨閣筆墨,不好流落外人之手,絮娘三思。」

  又看向程丹若,神態平和,「這位妹妹認為呢?」

  程丹若品度她行事,覺得有點意思,道:「無父無母之人,不敢當尚書千金一聲姊妹。」

  「甭理她,就她周全識禮,咱們都是不要臉的野丫頭。」王三娘冷哼一聲,自放了河燈。

  許意娘嘆口氣,微露無奈之色。

  程丹若提起袍角,蹲到河邊放河燈。小燈脫手,便慢悠悠地蕩開,混入無數花燈之中。

  水官解厄……倘若真的有水神,就把她送回現代吧。讓她沒入無盡河流,穿越時間浩海,回到那個平等的、發達的、充滿希望的時代。

  程丹若怔怔立了片刻,倏而失笑。

  做什麼不切實際的夢呢。

  十幾年了,居然還沒有死心。每次看見河流,都想躍入其中,試試能不能回去,卻沒有一次有勇氣嘗試。

  畢竟,溺死不是一個舒服的死法。

  胡思亂想間,餘光瞥見異常。

  幾步遠處,王三娘本來打算放第二盞祈福的河燈,蹲下來的動作卻有些怪異。

  「王……」程丹若才張口,就見她渾身抽搐,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倒,「噗通」摔進了河中。

  其他女孩被動靜吸引,紛紛扭頭。

  「絮娘落水了。」有人尖叫。

  許意娘反應快,連連吩咐:「快去叫人,有誰識水性,快下河救人!」

  程丹若環顧四周,卻發現丫頭僕婦們都不知所措。這是北方,會水的人不多,通常只有游湖前,大戶人家才會備下熟識水性的僕婦。

  今天只放河燈,一時要找,竟不知道從何找起。

  急救拖不得,程丹若沒空等她們找來會水的僕婦,立時脫鞋下河。

  河水冰涼刺骨,虧得不算深,程丹若的身體與現代十分接近,保留了游泳的肌肉記憶,沒多久便游到王三娘身邊。

  溺水之人十分可怕,她沒有貿然相救,觀察了一下,見她四肢抽動,沒有抓人撲騰的舉動,這才繞到背後,試探著托起腋下。

  王三娘雙目緊閉,意識全無。

  程丹若抱住她,準備折返。誰想這時,背後有人喊:「是我三妹!三妹!!」

  她扭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輕男子脫了斗篷,直接下河過來了。

  「三妹,放開我妹妹!」他看見自家三妹被一個男人抱在懷裡,又驚又怒,狗刨著游過來,一把奪走王三娘,又往原路撲騰。

  程丹若攔不住他,又怕王詠絮不能及時得到救治,只好跟過去。

  對面是女眷放燈的斜對面,年青男子的匯聚之地。

  「斗篷!」王郎濕漉漉地抱著妹妹上岸,胡亂捲起斗篷裹在她身上,「人呢?都死光了?叫大夫!」

  程丹若忍無可忍:「我就是大夫!放下她,讓開!」

  王郎愣了一下,這才發現穿道袍的不是個郎君,是位娘子,又見她渾身濕透,登時發蒙。

  「讓開。」程丹若跪倒王三娘身邊,側過她的腦袋,清除她口鼻的污穢,然後解開她的衣領,讓她俯臥,雙手抱腰提高腹部,拍打後背,倒出胃裡的積水。

  試試鼻息,呼吸還在,再撥開眼皮看看,瞳孔並未擴散。

  她按住她頸側的脈搏,數著心跳。

  萬幸!

  心跳居然還算有力。

  「我三妹怎麼樣?」王家郎君焦急地問,「她是不是犯病了?」

  程丹若沒理她,觀察著王三娘的反應。

  她好像慢慢恢復了意識,迷濛地睜著眼,身體發抖。

  程丹若拽過斗篷,替她保護住核心部位的體溫:「王姑娘,能聽見我說話嗎?」

  「好、冷。」她說,「頭……好暈。」

  「馬上送她去暖和的地方,叫大夫來把脈。」程丹若說,「背她,不要抱,讓她把水吐出來。」

  王郎照辦,又擔心還有別的問題:「吐不出來怎麼辦?既然姑娘是大夫,不如與我同去。」

  程丹若一時遲疑。

  她把脈的功夫比不上老大夫,急救過後恐怕幫不上什麼忙,而且自己也落水,最好迅速換下濕衣。

  猶豫間,已經有人替她回答了。

  「京城是沒有大夫了嗎?」謝玄英疾步走開,揮手示意小廝趕走遠處的人,壓低聲音,「欺負女眷,你好意思?」

  他方才離得遠,瞧得不真切,這會兒看清了,火冒三丈。

  兩個女眷的衣服都濕透了,好在冬天穿得厚實,不露膚色,只是緊貼身軀,多少露出女子的身線。王郎倒是好,自己妹妹裹得嚴實,卻叫程姑娘這般過去,豈有此理?

  謝玄英咄咄逼人,王郎嚇一跳,難免心虛。

  他說得也有道理,好像是不太妥……只是人有親疏遠近,焦急的時候,外人哪有妹子重要?

  「你要往哪兒去?」謝玄英解開斗篷,迅速罩在程丹若身上,恨不得揍這家伙一頓,「前頭多少人你沒瞧見?」

  「原想找馬車回家來著……」王郎爭辯一句,終歸訕訕,往對岸瞧了瞧,已有僕婦抬來暖轎,便道,「那往後頭去。」他背上王三娘,大步走上石橋,徑直走去對面。

  那邊,許意娘瞧見,不慌不忙調度人手接應,自己上前阻攔外男。

  可待看清是王家郎君,她便主動退開,並招呼其他人避讓,叫他快速送王三娘回觀裡。

  謝玄英轉頭,看向擰頭髮的程丹若,深吸口氣:「我送你回去,師母可在?」

  「義母不曾來,我自己回去就行。」程丹若擰乾濕髮,「我認得路。」

  洪夫人不在,謝玄英哪裡敢放她一個人回去,已經落了水,再吹會兒冷風,非得生病不可。

  「跟著我。」他也走上了石橋。

  對面的許意娘停下腳步,秀美的面上浮現一絲驚訝。

  謝玄英才看清她是誰,亦是一頓。

  空氣立時安靜,似有若無的目光掃來掃去。

  程丹若掃了掃他們,略有疑惑,原想等等看,可風吹著實在冷,只好抱歉地打攪他們:「許姑娘。」

  許意娘怔了怔,方才問:「何事?」

  「你看見我的鞋了嗎?」程丹若說,「麻煩找來給我,謝謝。」

  謝玄英震驚地瞥來一眼:你沒穿鞋?

  程丹若冷淡地看回去:正常人下水誰穿鞋?又不是沒穿襪子。

  他:「……」

  許意娘也有些意外,趕緊吩咐丫鬟把她鞋送過來,猶豫地開口:「謝郎……」

  謝玄英何須她說,早就背過身。

  程丹若立時踩進雲履:「多謝。」

  她瞥了許意娘一眼,知道讓謝玄英送她回去,必定要多出很多沒必要的麻煩,果斷道:「謝公子,留步。」

  謝玄英正想說話。

  「我認得路。」她打斷他,「勞駕讓讓。」

  謝玄英不好當著旁人的面與她爭執,點點頭,轉身走開。

  「你身上都濕透了。」許意娘掃過她濕透的衣領,關切道,「若不介意,我取一套衣裳來予你。」

  程丹若搖搖頭:「我都捂暖了,再換衣裳反而容易著涼,還是先回去了。你也不必送,我認得路。」

  說完,朝她點點頭,穿過其他小姐們好奇的目光,快步走回觀中。

  七彎八拐到前院,卻見謝玄英又在那裡,不由詫異。

  「我走的前門。」他解釋,「快進屋,我叫人去拿手爐了。」

  體溫正在流逝,牙關顫慄不止,程丹若說不出話,勉強點頭,疾步進屋。

  晏鴻之和王尚書聊得起勁,見她冒冒失失進來,擰眉:「什麼事這麼急?」

  「老師,大宗伯。」謝玄英施禮,代為回答,「王娘子落水了。」

  王尚書燦爛的笑容凍結:「落水?」

  謝玄英道:「程世妹和王五郎救了她,已經送回後頭去了,人也清醒。」

  王尚書鬆口氣,讚許道:「子真兄收的好女兒。」他見程丹若頭髮潮濕,知道不適合留下,便說,「時候不早,先走一步。」

  晏鴻之起身送他,待人走了,方才問:「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落水了?」

  程丹若靠在炭盆邊上,手腳略微恢復溫度,解釋道:「王姑娘似是有疾在身,一時犯病,不慎落水。」

  晏鴻之籲氣,他還當是學生惹出的事呢。再瞧瞧程丹若,不由皺眉:「你這樣可不行,吹了風怕是要著涼,得尋個地方為你換衣裳。」

  「等炭盆點起來,衣服也乾了。」程丹若裹緊斗篷,嘆氣,「穿穿脫脫,更容易著涼,我這麼捂著倒還好。」

  「罷了,那便早些回去。」晏鴻之走兩步,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你平日最不耐煩這些地方,今日來可有事?自去,不必管我們。」

  謝玄英道:「原想和大司馬家的大郎說會兒話,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先送老師回去吧。」

  「用不著,興師動眾的。」晏鴻之擺擺手,又吩咐墨點,「尋個人候著,老大一家回來,同他們說一聲我們回去了。」

  謝玄英沒法子,只好匆忙接過柏木拿回來的手爐,塞到程丹若手中,送他們上馬車才離開。

  不久,柳氏喚人出來,說是要回去。

  等馬車備好,她卻招手讓他上車:「有話問你。」

  謝玄英只好進去。

  柳氏問:「怎麼回事兒,你和許意娘照面了?」

  謝玄英道:「王娘子落水,王五莽莽撞撞地要把人帶到前頭去,被我攔住了。」

  柳氏目露狐疑:「事關王家娘子,你居然會沾手?三郎,我可同你說好,王家其他小娘子,娘可以考慮,三娘……唉。」

  她搖搖頭:「我也愛她文采,可你也知道,她的病是好不了的。」

  謝玄英語氣微沉:「母親,還是暫緩婚事為好。」

  柳氏挑眉:「噢?」

  謝玄英:「最近太亂了。」

  柳氏打量著兒子,飽含深意道:「等個一年半載,也不是不成。可你若是有了心上人,難保人家不定親。」

  母親的試探,在謝玄英看來洞若觀火,平淡道:「母親言之有理,那多等三年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06:5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39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章 上門客

  冬夜下水,非同小可。

  程丹若回到晏家,急忙泡澡洗頭髮。洪夫人命人送來炭盆和薑茶,饒是如此,烘頭髮時還是打了兩個噴嚏。

  她倒是不急,感冒雖逃不掉,可她帶了不少現代藥物,就算倒黴發燒,也有退燒藥可用。

  丫鬟們卻是忙得團團轉,一會兒燒炕,一會兒捧茶,還問要不要請大夫。

  程丹若:「我自己就是大夫。」

  「那姑娘快開個方子。」紫蘇道,「奴婢馬上去煎藥。」

  她無奈,只好報出一個治風寒感冒的參蘇飲,由紫蘇煎了藥,硬著頭皮喝下。

  烘乾頭髮,她早早睡下,半夜卻感覺到一陣強烈的腹痛。

  要糟!

  大姨媽來了。

  程丹若暗叫麻煩,只能叫醒守夜的丫鬟,拿來月事帶繫好,又喝了熱茶,躺回被窩休息。

  之後接連三天,都在床上度過。

  痛不欲生。

  她的月事一向艱難,當年和陳老太太在水裡泡了那麼久,此後就沒有準過。有心調理,用藥卻要經過黃夫人的手,只能算了,來時針灸幾次,也能對付。

  好在例假不準,兩三個月才來一次。

  沒想到這次下水一趟,惹出舊病,吃止痛藥都止不住,差點摳斷指甲。

  洪夫人對她不差,專程請了大夫來,道是寒濕凝滯,「寒濕客於沖任、胞宮,與經血相搏結,使經血運行不暢」。

  也開了藥。

  程丹若不得不每天喝苦藥汁子。

  好不容易挨過月經期,免疫力有所回升,現代的身體呈現出強悍的一面,很快解決掉感冒。

  但古人對待生病十分慎重,晏鴻之停了她的課,要她痊愈才能出門。

  無奈之下,程丹若只好派喜鵲去前頭,問他借書。

  「老爺,三姑娘說,想借王尚書和許尚書的文集看看。」

  晏鴻之眉頭高高挑起,好半天,又笑又嘆:「好,給她!」命人包了好幾本文集送去。

  白日裡,程丹若就窩在炕上,借著外頭的光線看書。

  她對王尚書比較感興趣,先看他的。這一看,果然瞧出許多有趣的事。

  王尚書,嶺南人,名辭,號厚文,人稱厚文先生。他也確實能寫,出版了詩集、雜文和經義批注。

  目前,經義批注賣得最好,因為這算是他的科考心得,屬於考試輔導書,假如當年的科舉是由他主持,這本能賣斷貨。

  程丹若沒看他這本,首先看他的雜文集。

  雜文麼,什麼題材都有,其中就有對於「天理」的論述。具體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他對於「理」的看法,「隨處體認天理」,他也是心學的。

  回頭問了晏鴻之,果真如此。

  心學其實不止一家,陽明心學外,還有白沙學派。王尚書是嶺南人,學的是若水派的理論,和承自李悟的晏鴻之不是一家,卻殊途同歸。

  且這兩個人,曾是同年。

  二人同一年中的進士,晏鴻之為二甲傳臚,入翰林,王尚書二甲三十一,起點還不如他。

  但晏鴻之因為李悟的死,憤而辭官,從此沒有涉足官場,王尚書卻心在社稷,決意留下,繼續奮鬥,經過數十年的宦海沉浮,終於成為六部尚書之一。

  另外,同年的探花是蘇子思。

  他和晏鴻之的友誼就是在翰林院結下的,只不過後來也辭官歸鄉,甚至出家,一心思考哲學去了。

  看完雜文集,程丹若就理解為什麼王尚書的詩那麼豪放,直接「恨謝郎」。因為他看到了謝玄英的美,承認他的美,所以宣揚他的美。

  這就是「隨處體認天理」。

  至於許尚書,沒錯,他八面玲瓏,維持朝廷平衡,正是證明了他的政治主張:維穩!

  而心學提倡的個性解放,完全與此背道而馳。許尚書是理學派的,並且認為應該抑制心學,重新穩固理學的正統地位,達到君臣和諧治世的美好世界。

  病癒後,照例的讀書日,程丹若聽晏鴻之講完課,問了他一個問題。

  「許、王之爭,和兩派的理念分歧有關嗎?」

  晏鴻之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感覺。」程丹若說不出所以然,只有一種模糊的預感,這種直覺來源於歷史的大局觀,也源自她身處其中感受到的波瀾。

  「你身在內宅,對朝廷一無所知,未免空穴來風啊。」晏鴻之不曾作答,反而拋出疑問,「況且,是真是假,與你有何干係?」

  程丹若說:「只是有些擔憂罷了。」

  晏鴻之:「噢?」

  「很多事都在變,變得太快了。」她閉上眼,膚表有細微的針刺感,令她不安。

  公元16世紀,哥白尼提出日心說,麥哲倫環球旅行。西方正在迎來變化,東方卻陷入北虜南倭的危機。

  還有,小冰河時期,難以避免的天災,殖民擴張的開啟……歷史正在一個關鍵的分叉點。

  程丹若說:「我覺得很害怕。」

  晏鴻之喝茶的動作頓住,訝異地看著她:「為父雖非顯貴,護住你卻不成問題,你怕什麼?孤老家中?」

  程丹若搖搖頭,無法告訴他,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畏懼什麼,彷徨什麼。

  「沒什麼。」她深吸口氣,若無其事道,「病中空閒,胡思亂想罷了。」

  晏鴻之道:「這不是你現在需要操心的事。」他拿過書案上的一張拜帖,「這是王家的帖子,定了兩日後來拜訪。」

  程丹若不由嘆氣。

  他饒有興趣:「送禮上門還不高興?」

  「我救王娘子,就只是為了救人,一旦謝來謝去,就不再是那麼回事了。」程丹若回答,「王家想必也十分為難吧。」

  同樣的救人,上位者救下位者,恩重如山,下位者必須感激涕零,肝腦塗地;拯救者和被救者地位相當,便是見義勇為,值得結交;下位者救上位者,就是忠心可嘉,賞識恩賜。

  「我倒是希望簡單一點。」她感嘆。

  晏鴻之問:「你想做個大夫?」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老話說,大恩如仇,恩義是難償還的人情債。她希望自己救人純粹是救人,給些診金便了結醫患關係。

  但在古代,大夫的地位太低了。教他父親的李御醫,曾提起過在太醫院供職的情形,給大臣治病就罷了,最怕給皇帝看診。

  跪診是小事,就怕出點差池,全家性命不保。

  她可以治病救人,但不能做純粹的女醫。

  晏鴻之笑而不語。

  兩日後,王家上門拜訪。

  護送的是王五郎,主力是王家四太太,跟一個王三娘。

  大奶奶已經同程丹若提過王家:王尚書有四個兒子,大房到四房,總共生了七個兒子,六個女兒,可謂是人丁興旺。

  其中,王三娘和王五郎均是四房所出,四太太的親生兒女。

  這陣容倒是應有之義。

  王四太太進門,先笑著與迎客的大奶奶寒暄,進正堂後,再向洪夫人請安。

  「原是早就想來的,偏生這幾日落雪,實在冷得緊,這才拖了兩天,還望您不要介懷。」四太太誠懇地道歉。

  洪夫人笑道:「這麼冷的天,凍壞孩子可不美,你我都是一樣的心思,談何怪罪呢。」

  四太太笑盈盈地福身:「多謝您體諒。」又看向程丹若,連連誇讚,「不是我奉承您,還是您和子真先生有福氣,這麼好的女兒,合該落在你們家,換做我,打著燈籠都找不見。」

  程丹若側過臉,心想,這還不叫奉承?

  「你家三娘也不差,我怪愛的。」洪夫人禮尚往來,催促丫頭給王三娘上茶上點心。

  王三娘面色略有蒼白,笑著道了謝,慢慢吃糕點。

  大家客客氣氣地互相吹捧一會兒,進入正題。

  四太太道:「今日我來,不為別的,得叫我家三娘好好謝謝救命恩人,若不是丹娘及時下水,我這孩子可就險了。」

  話音才落,王三娘立即起身,端端正正地朝程丹若福下,肅然道:「多謝姐姐救命之恩,絮娘沒齒難忘。」

  程丹若早已避開她的禮:「王姑娘太客氣了。你是有福之人,縱然沒有我,也不會有事的。」

  「你是頭一個下去的,光這事,我便要謝你。」四太太握住程丹若的手,脫下腕上沉甸甸的鐲子,「今後,你就同我親生女兒一樣。」

  程丹若收回手,誰想四太太攥得緊,又不好用力掙脫,無奈地看向洪夫人。

  洪夫人笑道:「我們老爺同大宗伯也是舊相識,這見面禮,我們收下,可張張嘴就騙走我們家孩子,可是不能的。」

  她拔下髮髻上的簪子,插到王三娘頭上:「絮娘,我們丹娘才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你們姊妹既然有緣,今後就當姐妹來往。」

  王三娘大大方方道:「倘若姐姐不嫌棄,我自然願意。」

  若再推拒,反倒墜了晏鴻之的臉面,程丹若便道:「或許我是妹妹呢。」

  王三娘說:「我是泰平四年的春天生的。」

  「那我可只能厚顏當姐姐了。」程丹若道,「我是泰平三年生的。」

  王三娘笑道:「姐姐是秋天的生日吧?」

  「是,母親生我那天,舅家送來一筐石榴,故以此為名。」

  「這可巧了,我生的那天,好大的柳絮,祖父才為我取名詠絮。」王詠絮道。

  程丹若不禁說:「人如其名。」

  洪夫人見她二人果真投緣,笑說:「你們陪我們說話也無趣,丹娘,帶三娘去你屋裡坐坐。」

  程丹若應下。兩個女孩規矩地告退。

  離開正屋,王詠絮就活潑多了:「早就想來謝謝你,娘非要我在家悶半個月。你呢,為了救我下水,有沒有生病?」

  「趕上月事,歇了幾日,其他倒是不要緊。」程丹若帶她走進自己的隔院,「地方小了點,不要介意。」

  王詠絮說:「我們家人多,我也與姐妹們用一個院子,你這兒還清淨呢。」

  兩人在窗邊的炕上坐下,喜鵲端來熱茶與點心,隨後退到門外,給她們留單獨說話的地兒。

  王詠絮喝口茶,重重嘆了口氣。

  程丹若征詢地看過去。

  王詠絮組織語言:「我五哥讓我同你道『對不住』,那天事出突然,他粗枝大葉慣了,若有冒犯之處,請姐姐原諒則個。我替五哥向姐姐賠禮了。」

  說著,站起來向她深深一揖。

  「沒什麼。」程丹若不得不再次起身避開,「我並不在意。」

  王郎能毫不猶豫下水救妹妹,可見人品不壞。而人在面對親人的時候,自私一些也正常,她見得多了,並不放在心上。

  王詠絮抿住唇角:「你這般大方,我卻不知如何是好了。明明那日才認得,大冷的天,你卻願意下去救我,反倒是其他人……」

  「她們不懂水性,想救你也無能為力。而且,溺水之人不是伸手就能救,不知道的人下去,容易弄巧成拙。」程丹若寬慰。

  王詠絮說:「那也要謝你。」

  「已經謝過了。」他們越感激,程丹若越無奈,「換做別人我也會救,請不要放在心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08:5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41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一章 試做藥

  王詠絮見程丹若著實不想再被謝,識趣地換了話題。她挑了不會錯的開頭:「你在看我祖父的詩集?」

  程丹若看向案几上的雜集,點點頭:「大宗伯的詩寫得很生動。」

  王詠絮道:「我祖父說,『真詩在民間』,風雅頌流傳千古,皆是自然之音,所以格調與真情,真情為重,只要發自真心,雅俗共賞。」

  程丹若笑了,又道:「附錄還有你的兩首小詩,我也很喜歡。」

  王尚書的雜文集有論詩一篇,附上了王詠絮幼年之作,一詠貓,一詠金魚,都有天真質樸的可愛。

  王詠絮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待我再集些詩詞,便也出一本詩集。」

  程丹若:「拭目以待。」

  王詠絮看了她一眼,倏而苦笑:「姐姐真是性情中人,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何年才能達成心願。祖父的詩集錄我之作,大家不過一笑置之,我若印刻詩集,必是要連累王家的聲譽。」

  時下,女子出文集本就不多,有些許作品流落在外,也是與夫君合錄,這算是夫唱婦隨的佳話,文人們普遍寬容。但女子單獨出一本詩集,難免會被人說道,尤其未婚女子,總讓人覺得不大檢點。

  刻薄一些的,還會與風塵女子相提並論。

  王詠絮自持文采,亦有才女之名,卻局限於後宅閨閣,離真正傳出詩文還有很遙遠的距離。

  程丹若對古代始終隔了層,不敢貿然提議,只安靜地傾聽。

  大約是怕交淺言深,王詠絮點到為止,沒有多說,又換了個話題:「姐姐是哪裡人?」

  程丹若無意隱瞞來歷,把身世簡略地說了。

  王詠絮十分訝異。她原以為程丹若是晏鴻之的遠房親戚,家道中落,方才被收為義女,沒想到她全族死絕,真正的孤家寡人。

  「是我冒失,讓姐姐想起傷心事。」她不由道,「還道我已經命途多舛,未曾想你的經歷,比我艱難百倍。」

  程丹若捧著茶盞,等她往下說。

  果不其然,猶豫片刻後,王詠絮舊話重提:「姐姐不問我為何落水嗎?」

  「你想說的話,我願意聽。」程丹若沒有探究人隱私的習慣,「不想說,我也不需要知道。」

  王詠絮卻道:「其實在京城早就是人盡皆知的事,我已經……」她頓了頓,方才道,「那時候我犯病了,才不小心落水的。」

  聊起病情,程丹若就精神了,放下茶杯:「癇症嗎?」

  王詠絮嘆氣:「姐姐果然已經知道了。」

  「我是大夫,猜的。」她說,「請大夫針灸過沒有?」

  「請啦,祖父專門請了田院使為我診治,說是淤血蒙閉心竅所致,也有吃藥,只是不見好。有時飲食不調,或氣急了,吹了風,便會發作一二。」

  王詠絮自嘲道,「十歲時,昌平侯夫人過壽,我被台上的鑼鼓嚇到,當時就犯了病,京城的人都知道我……」

  程丹若問:「是生下來就有,還是生過病才有的?你家裡人有沒有過?」

  王詠絮愣了一下,人家聽說這事,多半是寬慰或同情,怎的她還問上了。

  「抱歉。」程丹若道,「大夫的習慣。」

  「無妨。」王詠絮升起微弱的希望,「這病,能治嗎?」

  程丹若說:「癇症可以調養,盡量減少發病,也不影響生育。」

  王詠絮張張口,沒想到她會把生育放嘴邊。

  「可以讓我把脈嗎?」程丹若第一次遇到癲癇病人,頗為好奇。

  王詠絮猶豫下,乖乖伸出手腕。

  程丹若認真替她把了脈,又看了舌苔。

  舌紫暗,脈弦澀。她忖度道:「是瘀阻腦絡症,外傷引起的吧?」

  「正是。」王詠絮已有幾分信服,細細說來,「幼時乳母大意,將我摔到地上,聽說當時沒什麼,後來被母親發現我頭上有腫包,方才知道跌了跤。」

  程丹若點點頭:「事已至此,神傷無益,按時針灸,遠離水源,早起早睡,少思少慮,生活並無大礙。」

  王詠絮澀然一笑:「也是,多謝姐姐了。」

  兩人默契地跳過此事,又說了些京城的吃食。

  過半個時辰,天色不早,王詠絮方才提出告辭。程丹若送她回正院,和王四太太寒暄兩句,這才結束一天的社交。

  --

  王詠絮與母親、兄長回到家,免不了說起今日的事。

  王四太太聽聞始末,不禁嘆息:「沒想到竟是孤女,身世也委實坎坷了些。」

  「我觀她舉止雖有粗疏,卻是個磊落的人。」王詠絮點評,「不以習醫為恥,不諱言過往,亦不見諂媚逢迎。」

  王四太太問:「聽你的意思,是個可以結交的?」

  以王家的處事,絕不可能有恩不報,但怎麼報,就要仔細斟酌了。倘若她是小戶人家的姑娘,那麼,王家備一份厚禮,四太太收她作義女,再為其父兄謀一份前程,就算是十分妥當的報答了。

  可這在程丹若身上行不通。

  她是晏家的義女,洪夫人也委婉拒絕了王家的意思,又無父兄在世,實在是無處下手。

  總不能送錢吧?這也太侮辱人了。

  「母親,程姐姐不難相處。」王詠絮說,「她就算是個小家子氣的,看在這次救命之恩的份上,我也尊她一聲『姐姐』,何況人不壞,自該真心結交。」

  王四太太嘆口氣,人情債可不好背,但一時想不處別的法子,只好道:「既然子真先生能收她為義女,人品必然不差。無論她出身如何,我們拿她當正經小姐來往就是。」

  「下月家中賞梅,我下帖子請她來。」王詠絮說。

  王四太太流露出憐愛之色:「好,都依你。」

  她生有二子,唯獨一女,偏生還是因為自己疏忽,挑了個冒失的乳母,害得女兒這般文采,卻說不好親事,屢屢遭人嘲笑。

  *

  屋中,程丹若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王詠絮的病例,並回憶癲癇相關的知識,抄錄在下方。

  來到晏家不缺筆墨後,她就開始整理病例了。這麼做,也沒有具體目的,只是將腦海中的知識匯集記憶,方便查閱復習。

  「姑娘。」喜鵲為她換上熱茶,試探著說,「王家姑娘可有邀你參加宴會?」

  程丹若問:「什麼宴會?」

  喜鵲道:「王家有個梅園,栽種紅梅上千,每年冬天都要請人作詩賞梅,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赴宴,若姑娘也能去,便能多結交些朋友。」

  「沒有。」程丹若擱筆,「你很想我去嗎?」

  「姑娘既然身在京城,自然免不了交際。」喜鵲和紫蘇一樣,雖然不見得對她有多忠心,但前程在她身上,自然盼她更好,「有人領著,事半功倍。」

  程丹若說:「人家請就去,不請也實屬正常,大恩似仇,有恩情在,反倒不好交朋友。」

  喜鵲露出失望之色。

  「先別說這個了。」程丹若道,「我有個單子,你能不能尋人替我買來?」

  喜鵲是家生子,母親是洪夫人的陪嫁,這點小事難不倒她,應下道:「姑娘想做什麼?」

  程丹若:「藥。」

  她安身立命的是醫術,可行醫經驗不足,如今也無處刷病例。正好先前得了一些香器,已經用得頗為順手。

  可以試著做一些簡單的藥物了。

  「東西不多,瓦楞子、冰片、山羊油脂。」她說,「再給我弄些小罐子。」

  喜鵲不明所以,但都記下。

  她做事麻利,過了三天就弄到了手。

  程丹若嘗試製作凍瘡膏,也簡單。

  「將瓦楞子鍛透,為末,水飛乳細,加冰片,共乳成細末,以山羊油熬化,調和成膏」。

  小白鼠就是院子裡的小丫頭。

  天氣漸冷,她們手上都生了凍瘡,且開始潰爛。

  她每人發一小盒,令她們每日塗抹,且中午喚來,挨個查看是否有效,在實驗日志上記錄。

  效果還不錯,但對於沒有潰爛的凍瘡,似乎不太對症。

  於是又做凍瘡藥水,主要成分是紅花、酒精、樟腦。

  程丹若決定嘗試提純酒精。

  她翻閱《香譜》,發現有一記載名為「大食水」,即薔薇花露,每日沾一點塗抹在耳廓處,用法與香水一模一樣。

  拿去問晏鴻之,他道確有此物,過去是舶來品,但自宋代後國內也有仿作,但均非最原始的薔薇(即大馬士革玫瑰),多用本地花卉。

  程丹若說:「熏蒸花露,應該有一專門的器物,那個東西長什麼樣?」

  晏鴻之大致描述了一下,又說是酒器,酒坊裡常用來做燒酒。

  程丹若服了。敢情現在放大鏡有了,蒸餾器也有了,莫非中國太過風雅,才在現代醫學上慢那麼多?

  「我想要一套這種器具。」她說,「還想要一與水晶眼鏡相仿之物,想請義父幫我尋人製作。」

  遲疑片時,又道,「我願意出一百兩。」

  晏鴻之挑眉:「你才多少積蓄?這東西哪裡值一百兩?」

  程丹若鬆口氣:「那就好。」

  晏鴻之說:「水晶之物,我有家相熟的鋪子,你拿圖紙來,叫人訂做就是。至於花露蒸具倒是難,酒坊的器具大而笨重,你們女兒家用的倒不多見。」

  她立即道:「我可以畫一個,若能訂做最好。」

  一邊說,一邊已經鋪紙,迫不及待地添水磨墨,預備畫圖。

  蒸餾器的製作並不難,熱源不需要酒精燈,溫度計做不出來,暫且忽略,關鍵是燒瓶和冷凝管。

  燒瓶為了不爆炸,一定要是蒸餾燒瓶的形狀,使受熱均勻,而冷凝管因為沒有水泵,採取的是地面蒸酒系統的冷凝款式,外層使用冰桶。

  正好,冬天冰雪隨處可見,不愁沒有原料。

  蒸餾的原理,古人不算陌生,晏鴻之瞧見,只稱讚:「看著小巧多了。」又看看工藝,覺得不難,隨手問,「回頭替你弄來,這是打算改個花露方子?」

  程丹若搖頭:「做藥。」

  晏鴻之一臉大煞風景的無語。

  「不成。」他擺手,「不能白得獎賞,年前,你得合一味香出來,什麼時候做成了,要的東西什麼時候給你。」

  程丹若原就不好意思白得蒸餾器,聞言立即應允:「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42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二章 賞梅宴

  程丹若才入門香道,不選太難的,挑了一個巧的,為:趙清獻公香。用的原料非常少,白檀、玄參、乳香三味而已。

  最重要的是,趙清獻公是北宋時有名的鐵面御史,與包拯齊名,「平時以一琴一鶴自隨」,蘇軾稱讚他「玉比其潔,冰擬其瑩」。

  因此,這味合香的香氣且不說,意思十分美好,比一聽就狎暱的江南李主帳中香安全得多。

  香還未做完,王家的帖子已經到了。

  程丹若還視若尋常,喜鵲卻先喜形於色,提前為她盤算起當日要穿的衣物,每天與紫蘇一道做鞋做荷包,十分上心。

  然而,赴宴已經是十一月末的事了。

  京城飄起細雪,乾碎的雪沫子洋洋散散,坐在燒熱的屋裡看,確實很美。

  但程丹若捧著手爐,坐進馬車去王家郊外的梅園時,看見了路邊趕路的百姓。他們穿著打滿補丁的夾襖,凍得拱肩縮背,露出的手上全是潰爛的腫塊。

  京城的貧苦百姓其實不算慘,大戶人家好臉面,總有人施粥施藥,善心些的,還會送舊衣。

  可這樣的場景,落在生長於新社會的程丹若眼中,仍然令她恐懼。

  她畏懼這個時代的殘酷,憐憫他們的不易,也害怕自己會淪落到那樣的地步。

  「快把簾子放下。」大奶奶關切地說,「瞧把你冷的。」

  程丹若順從地放下棉簾,擋住灌入的冷風。

  「別怕。」大奶奶寬慰道,「雖說今兒去的人多,你只消跟在我身邊就是,你大哥官職不高,咱們也不摻和是非。」

  程丹若輕輕「嗯」了聲。

  大奶奶瞥去一眼思量。說實話,程丹若不是她喜愛的女孩兒,她沒有令人如沐春風的社交本事,談吐舉止不招人疼,優點是安分守己,平日裡相安無事是好,這會兒卻顯得有些悶。

  「大嫂。」她開口,終於像個初次入社交場的小姑娘,打聽道,「王家請的都是誰家的人?」

  大奶奶細細說明。

  程丹若認真聽,努力記。

  到了梅園,才驚覺今日來的人真是不少。馬車一輛接一輛,目不暇接,且出現十分有趣滑稽的避讓場景。

  首先,按照《夏典》規定,官員之間有嚴格的避讓規則。比如說,三品官員見到公侯駙馬,引馬回避,遇到一品,引馬側立,遇二品,驅右讓道。

  等、級、分、明。

  那麼如何分辨車輿的等級呢?一品到三品,間金,銀螭;四、五品,素獅頭;六品至九品,素雲頭,看裝飾就知道是幾品官家的車或轎子。

  但規定是規定,實際是實際,要是人人遵守規定,就沒有所謂的禮崩樂壞,僭越成風了。

  這個「壞頭」是從內閣開的,最開始,內閣位卑而權重,可以不讓尚書,後來因為各種各樣的情況,反正膽子大的都敢不避讓。久而久之,高位可能避讓低位,比如誰都不敢要錦衣衛的實際負責人避自己的車馬,反過來要避開對方,低位避不避高位,要看高位是實權還是虛銜。

  死記硬背品級是無用的,只有掌握京中政治風雲,才能在避讓上得心應手。

  程丹若嘴上:受教了。

  心裡:有毛病。

  不過吐槽歸吐槽,她仍然十分認真地圍觀了一陣,方才隨大奶奶進去。

  晏大爺目前的官職不高,正五品的戶部郎中,在京城裡不算什麼,能拿到王家的帖子,主要還是看晏鴻之的面子。

  姑嫂二人進屋略微寒暄後,就被帶到偏廳喝茶。

  偏廳裡的太太小姐們,都是爹或丈夫官職不高但清貴的一列。比如翰林學士,正五品,負責給皇帝講課,從五品的侍讀和侍講,《五經》博士,負責鄉試、會試的考試,殿試收卷。

  大奶奶與誥命相仿的夫人們聊天,順帶介紹程丹若。

  聽聞是義女,夫人們的面色都淡淡的。不過晏鴻之是名士,士林名聲極佳,她們不會傻到作踐,笑著點點頭,只不多理睬罷了。

  這讓程丹若鬆了口氣。

  她開始觀察今天的來客。

  根據大奶奶的介紹,和身邊太太小姐的低語,客人們能分為三撥:一撥以偏廳之人為代表,都是文壇清流,職位偏低;一撥是同僚,尚書家的,侍郎家的,全是一等一的的高官;一撥是親眷,和王家結親的各戶人家。

  有意思,聯想到所謂的內閣名額之爭,就更有意思了。

  程丹若在晏鴻之那裡補習過常識,本朝內閣大學士,非尚書、侍郎不可任。也就是說,最高權力機關的人,必定兼任尚書或侍郎。

  六部尚書加侍郎,總共十八人。當然,因為有兼任的情況,或許不足此數。

  內閣名額一般有幾個呢?四到六個不等。

  如今,李首輔已經快七十歲的人了,今年又屢次告病,就算堅持,又能再守多少年?屆時,內閣空出的名額,就會落到其他十幾個一二品高官身上。

  她正回憶著要點,突見正廳的王大太太起身,與其他妯娌一道去門口迎接。

  如此慎重,必有貴客。

  「安國夫人和嘉寧郡主到了。」

  「安國夫人是誰?」程丹若問。

  大奶奶嘴唇翕動:「貴妃之母。」

  程丹若恍然。慣例,外戚封為承恩侯或承恩公,貴妃不是皇后,父親便沒有獲得爵位,只有母親封了一個國夫人的虛銜。

  「兩家有親?」

  大奶奶道:「王尚書的長孫女嫁到了貴妃娘家。」

  程丹若有點意外:「是麼?」

  清流文官的孫女嫁外戚,真不拘一格。

  「柴妃賢德,頗有善名。」大奶奶倒是對這家人評價不錯,「柴家子中舉後方來求娶,不算辱沒了。」

  程丹若馬上給柴貴妃提了一個等級。

  好家伙,女為貴妃,家裡人還知道上進,如下一輩再考中進士,妥妥能延續三代的後起之秀。

  王尚書這門親事,結得不虧。

  此時,安國夫人與嘉寧郡主已經進了二門。

  安國夫人略富態,衣著華貴,不過也就是普通貴婦人的打扮,舉止普通,畢竟原先只是尋常人家的主婦,好在女兒入宮多年,家裡富裕有些年頭,未曾露怯。

  「親家好。」安國夫人十分客氣,不擺貴妃之母的架子,和氣地招呼,「今兒我來晚了。」

  又命身邊的姑娘問好,聽話音是她女兒,貴妃最小的妹妹。

  王老太太自然說不晚,又要向嘉寧郡主請安。

  「可折煞我了。」嘉寧郡主笑盈盈道,「不請自來,做了惡客,嘉寧向老太太請罪了。」

  「哪裡的話。」王家的四個媳婦連忙湊趣玩笑,「郡主能來,才是為我們增添光彩呢。」

  這話看似有些諂媚,但在座之人均不作此想。

  因為,嘉寧郡主是個美人,豔若桃李,靡顏膩理,赤金紅寶石的頭面和大紅織金的緙絲裙襖,完美地襯托出了她的華美。更不要說身後還有四個宮人,一個捧手爐,一個捧披風,一個捧拂塵,最後一個懷裡居然抱了隻松獅犬。

  程丹若低頭啜茶,心想,國色天香,是牡丹之美。只有皇家才能養出這樣傲氣且貴氣的女孩子,因為她們真的高人一等。

  相較而言,許意娘為人臣子,就少了那一份盛氣凌人,如蘭花,更清雅端莊,美在教養與內秀。

  「早聽聞王尚書家的梅園是京城一絕,可憾我身在封地,未曾一見。聽聞安國夫人今日赴宴,我便厚顏求了太后,過來開開眼界。」

  嘉寧郡主妙語如珠,將前因後果解釋明白,毫無驕矜之氣。

  眾貴婦不由對她升起幾分好感。

  程丹若隔著擋風的隔紗,若有所思。

  客人已經到齊,賞梅會正式開始:已婚太太開始聽戲,未婚小姐們被放去梅園游玩。

  當然,王家愛文,少不了文人墨客最愛的寫詩活動。

  王尚書給的彩頭就是:賓客不許採摘梅園之花,魁首除外。

  梅花不值錢,值錢的是這份特殊待遇。

  戲開場後不久,王三娘的丫頭就悄悄過來,帶程丹若去和王詠絮會合。程丹若雖然很想聽一聽一流的戲什麼樣,但想想還是過去了。

  作為東道主,王詠絮同姐妹們一道接待客人。年紀大些的,就和她、四娘一道寫詩投壺,歲數的小的就和幾個妹妹到園子裡游玩。

  「程姐姐來了。」王詠絮攜了她落座,同相熟的姊妹們介紹,「這就是那天救我的程家姐姐,子真先生認的義女。」

  程丹若少不了要與初見的女孩們互相認過。

  許意娘朝她點點頭,笑道:「今日才算正式認識了。」

  程丹若瞧瞧她,倏而笑:「你好,許姑娘。」

  許意娘道:「既在京城,今後時常來往。」

  程丹若笑笑,尋偏僻的角落坐下,聽她們說話。

  一群中學生聊天,可比已婚太太們有趣。大家先是點評今日的茶,再是糕點,然後在所有人默契的推動中,飛快進展到最熱話題。

  「嘉寧郡主……出乎預料的美呢。」一面說,一面睃向許意娘。

  許意娘不動聲色:「金枝玉葉,自非同一般。」

  「也不知道會不會久留京城。」不知道誰家的小娘子,估計偷聽了父兄聊天,居然迫不及待地分享八卦,「聽說是想在京城說門親事呢。」

  王詠絮白她一眼:「好不知羞,開口閉口親事的——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小娘子敢口無遮攔,家中當然受寵:「就是聽說啊,郡主那樣的容貌,也不知道配了誰家郎君。」

  「咳。」許意娘清清嗓子,「這不是我們能置喙的事兒。絮娘,往常你都是第一個作詩,怎的今日既無筆墨,也無丹青?」

  王詠絮拿帕子掩口咳了兩聲,懶洋洋道:「前些日子著了涼,這會兒還提不起精神,今就不作了——你呢?」

  許意娘道:「年年作梅花詩,也怪無趣的。」

  兩個姑娘交換個眼色,又飛快錯開。

  程丹若拈起一顆櫻桃,徐徐失笑。

  王詠絮和許意娘好似是對頭,都是尚書孫女,一個文采斐然,一個教養出眾,免不了被互相比較。但此時,她們又非常默契地心意相通了。

  今天做什麼詩都沒有意義。

  彩頭必然是嘉寧郡主的。

  她們既不想故意寫一首差的陪襯,又不能奪魁打臉,乾脆不寫。

  傲氣又聰明,比柔娘和婉娘厲害得多。

  尤其許意娘說的「年年」和「無趣」,格外意味深長。

  不愧是京城貴女。

  糖漬櫻桃很甜,蜂蜜在舌尖化開,甜得人發顫。程丹若不由端起茶盞,慢飲一小口,化去口腔裡的甜膩。

  又想,女孩子們都在後面坐,嘉寧郡主卻沒有來,到現在還在前頭,看來她先前的猜測沒錯。

  王尚書是禮部尚書,假如真提起過繼,他的發言權極大。

  嘉寧郡主今天就是來刷好感度的。

  被父親單獨派到京城,為兄弟的前途探路的女孩——必然了不得。她會怎麼做呢?

  「程姐姐。」王詠絮不知何時走過來,拉著她的手,「我知道你不愛作詩,咱們一塊兒出去透透氣。」

  程丹若欣然同意:「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10:1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44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三章 雪中景

  梅園的梅花真的很美。

  隔絕了底層的艱難與淒慘,紅色梅花綻放在枝頭,映襯著不曾掃去的白雪,暗香陣陣,幽氣浮動,恍如仙境。

  程丹若披著一件石青銀鼠斗篷,這不是老鼠皮做的,應該是鼬科類動物,具體不明,裡面是動物皮毛,外面是緞子,好看又保暖,就是不大實用,沾了雪就必定會濕。

  但富貴人家要的就是不實用,要避風雪的是窮苦人家。富家小姐賞雪,自有丫頭打傘,自己捧著手爐,一點都不凍手。

  程丹若不想叫喜鵲吹冷風替自己打傘,便提議:「絮娘,我們在廊下避風的地方站一站就好。」

  王詠絮無所謂:「也好。」

  兩人在小樓的背風處坐下,丫頭們提前鋪好棉褥子,確保不會凍到小姐們嬌嫩的臀部,這才退到幾米外候著。

  王詠絮問:「程姐姐覺得,我家這園子如何?」

  「很美。」程丹若實事求是,也很好奇,「種了這麼多梅花,不開的時候,園子做什麼用?」

  王詠絮道:「借出去呀,有的是人想在我王家的園子開詩會酒會,得來的錢財正好維持周轉。」

  「梅花這麼多,釀不釀酒?」

  「我家的梅花酒名為『暗香飲』。」王詠絮略顯得意,「我今年也釀了兩壇,若是成了,送姐姐一壇如何?」

  程丹若道:「多謝你美意,但我不許義父飲酒,被他知道我得了酒,必定是要埋怨我的。」

  王詠絮抿嘴一笑,對她與晏鴻之的關係有了更深的了解。

  又問起她近日都在忙什麼。

  「做藥。」程丹若說,「試驗了兩個治凍瘡的方子,效果尚可,對了。」

  她佯裝才想起來,自懷中取出一張紙:「我翻了些書,這是治療癇症的幾個針灸方子,下次你遇見大夫,或許可以問問是否有用。」

  論醫術,她肯定不及古代中醫,但她有最完善的醫學資料,很多是眼下尚未有人總結論證的。

  王詠絮謝過她好意,接過來看了。

  程丹若莫名慚愧:「字寫得不好,見笑了。」

  「看得出來。」王詠絮到底小,沒養出空口說瞎話的本事。她跳過這茬,「多謝姐姐惦記。」

  程丹若搖搖頭:「舉手之勞,希望能幫到你。」

  要她給王詠絮治病,她自問沒信心,但提供幾個好方子,交給御醫論證,那是真算不得什麼。

  「兩位妹妹好生清閒。」兩人正在說話,許意娘不知從何處漫步過來,「也容我躲一躲。」

  王詠絮輕嗤:「看來郡主過來了,眾星捧月的人不是你,可是覺得寂寞了?」

  許意娘嘆了口氣,忽然反擊:「絮娘,定親也好,退婚也罷,均非我能決定,你縱愛慕三郎,又何必對我咄咄逼人?」

  王詠絮差點跳起來:「你別胡說八道!我就是看不慣你的清高樣,同謝郎有什麼關係?」

  「說的好。」許意娘點點頭,「如今偌大個京城,誰都可能嫁三郎,唯獨你同我不能,最不該生分。」

  王詠絮冷笑:「你以為我嫉妒你?呸!我王詠絮不是見不得別人好的,你大大方方歡喜,我自然祝福你,偏你一副都是父母之命的樣子。丟了婚事,我真心想安慰你,可你倒好,無悲無喜,弄得我像跳樑小丑,好,那我就幸災樂禍,你就是活該!但凡你爭取一二,都不至於弄丟良人。」

  許意娘苦澀道:「你要我如何爭取?婚姻大事,豈容我一晚輩置喙?」

  「親事未定,我怎敢歡喜?若我那時輕狂,今日便真無立足之地了。」她誠懇地說,「我知你心善,可多少人名為安慰,實則看我笑話,我不能丟許家臉面。」

  王詠絮抿住唇角,神色略微緩和。

  許意娘又道:「若我像你受祖父偏寵,我……」話到嘴邊,倏地沉默,少頃,嘆息道,「罷了。」

  她起身,好像什麼都沒說過,恢復以往的端莊從容:「郡主既然來了,你我總得露面。」

  王詠絮正想回敬兩句,忽見一丫鬟提著裙角,疾步走來回稟:「姑娘……」

  「怎了?」這是王詠絮留在廳裡留心情況的丫頭,若有什麼動靜,能最快過來回稟,以便應對。

  丫頭蹲身:「郡主聽聞園子裡有冰湖,說想去瞧瞧,四姑娘已經帶著去了。」

  王詠絮無話可說,作為主人,當然要遵循貴客的心意:「既然大家都去了,那我們也去吧。」

  她叫丫鬟送來雪帽,三人戴上一道進園。

  進入梅園深處,才知道什麼叫「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樓閣消失了,天地之間只能瞧見白雪和紅梅,美得令人心顫。

  沿著曲折的小徑,她們進入梅園深處。

  王詠絮和程丹若講解:「園子後頭有一小湖,如今湖水凍結,正好坐冰槎。外頭的不安全,你既然來了,不妨一試。」

  程丹若確實好奇,等到了地方一看,敢情是冰橇。

  冰床是大紅木頭做的,四面有低低的闌干,大小有一人獨坐的,幾人共坐的,由健壯的僕婦在前面拉著,倏忽而過,十分刺激。

  王詠絮拋開之前的種種,興致勃勃道:「這會兒天不陰了,正好滑幾回,程姐姐敢不敢坐?」

  程丹若立時答應:「好啊。」

  難得有的玩,不玩是傻子。

  然而,堪堪命人去拖冰床來,便見一行僕婦過來,拿著木頭柵欄,準備隔湖。

  王詠絮喝止:「沒瞧見我們在玩麼,這是做什麼?」

  僕婦忙道:「三姑娘,老爺說要帶人在湖心亭賞雪,叫我們隔開一些,免得衝撞女眷。」

  王尚書的需求名列家裡第一,王詠絮再遺憾,也只能到湖邊的水閣歇息。

  好在嘉寧郡主通情達理,且宮中亦有冰床可玩耍,道:「正好累了,歇一歇,也該作詩了。」

  於是,大部隊挪到湖邊水閣,上茶上點心,備紙備筆墨。

  王詠絮本不想參與,卻被嘉寧郡主拉住:「早聽聞王家三娘文采斐然,為京城第一才女,你若不敢寫,我寫了又有什麼趣味?」

  許意娘也沒逃過。

  王詠絮的臉色微微一變,旋即道:「詠梅詩,我是真做不出來了。不過郡主的小狗著實可愛,可准我賦詩一首?」

  嘉寧郡主和氣道:「那可再好不過了。彩環,將黃耳抱來。」

  「是。」宮人抱來鬆獅犬,給眾位小姐們玩耍,「它今兒有些怕生,姑娘們莫要靠太近了。」

  話雖如此,不是誰家都准養貓狗的,尤其歲數小的,乍然見到毛茸茸的鬆獅,怎麼看怎麼可愛,喜愛非常。

  王詠絮瞧幾眼,心裡就有了,略作思忖,不過一炷香,便提筆寫下一首《喜鬆獅黃耳有感》。

  文辭活潑,清新雋永。

  她頗為自得,剛想請朋友們一觀,忽然就聽見眾人簌簌起身,竊竊私語。

  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頭。

  抬頭,果不其然,遠處湖心亭上來了幾個人,乾瘦的老者是她祖父,坐在他下手的年輕公子,身穿黑色緙絲雲紋的大氅,翻出來的一層白色皮毛光潔油滑,一絲雜色也無,乃最好的上品狐皮。

  王詠絮心裡驀地竄出火氣。

  又是你!

  她攥緊手指,氣得發抖。

  「絮娘?」程丹若無意間瞧見她的異常,不由關切,「你還好嗎?」

  王詠絮委屈死了:「為何每次都這樣?!」

  不是犯病就好。程丹若略微放心,又不解:「什麼每次?」

  王詠絮死死抿住嘴角。

  只要審美不扭曲,沒人不愛謝郎,但喜愛也有前提——沒犯著自己。而她已經不止一次,因為謝玄英受委屈了。

  十歲那年,她為詩會準備了一首極好的詩,打算一鳴驚人,然後大美人來了,大家都在看美人,哪怕奪得魁首,大家也不討論她的詩,就討論美人。

  燒毀的大量詩稿,夜不能寐的推敲……嘔心瀝血的作品,比不過謝郎美貌。

  王詠絮學不到髒話,不然真的有很多髒話要講。

  此後數年,類似的事情總是不斷上演。大家畢竟同屬大夏的權貴社交圈,總有幾次碰見。

  但凡謝玄英出現,女眷的話題就會是他。

  永遠是他!

  就憑一張臉!

  「我真不明白,為何祖父今天又請他?」王詠絮憋不住,低聲抱怨,「明明今天是我們王家的賞梅會,不是他靖海侯府的。」

  程丹若頓時莞爾。

  「我倒是覺得,大宗伯是個妙人呢。」她說。

  王詠絮:「何意?」

  「世間的良辰美景,其實不易得。」程丹若望向湖心亭,道,「謝郎之美,就好像雪中紅梅,舟上晚霞,月下芙蓉,都是偶然邂逅才能看見的東西。」

  王詠絮微怔。

  「花會凋謝,美人會老,彩雲易散,琉璃總碎。」她道,「謝玄英最好的年紀就是當下。他還沒有娶妻生子,沒有變成庸碌世俗的普通男人,是空中紛揚落下的雪,還沒有沾到泥濘——這樣的時刻是很短暫的,看一眼少一眼。」

  不知為何,這話說得王詠絮有點臉紅。

  她清清嗓子,冷靜下來:「姐姐的論調倒是新鮮。」

  程丹若:「他確實很美啊。」

  王詠絮沒法反駁,與她一道眺望遠處。

  湖心亭的積雪沒有被掃去,厚厚地堆在八角簷上,像一頂厚帽子。周圍是疏密錯落的梅林,嫣紅的梅花傲然開放,不畏霜雪,晶瑩的冰珠掛在枝頭,被日光暈染出七彩的散光。

  琉璃水晶世界,本就已經很美很美了。

  奈何謝玄英更美。

  他坐在亭中,拈著一隻小巧的建盞,徐徐飲下杯中之酒。於是,白皙如玉的面頰上,微微渡染醺意,墨研般的雙眉自然濃密,襯出眼中蘊藏的光彩。

  程丹若在心裡做了總結:眼睛很亮,鼻樑很挺,嘴唇很美,身形很直。

  以及,穿著大氅都能看出腰,腰真的可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10:3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45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四章 狗瘋了

  謝玄英不愛參加宴會。小時候,被長輩們摟進懷裡揉搓,長大了,被男人稱讚,被女人圍觀。

  煩都煩死了。

  但社交這種事,是每個權貴的必修課。

  謝家和王家並非姻親,文武官員也最好不好私下來往,王家的賞梅會,一向同他沒什麼關係。

  然而,王尚書是個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的人。

  他親自下帖去請。

  雖然是名帖,但與親自相請無甚區別。謝玄英既是晚輩,又是官場後輩,哪裡當得起他如此盛情,只好來了。

  王尚書既為文壇頂流,自不是一般庸俗之輩。

  他對謝玄英的喜愛溢於言表,卻不招人厭,來都來了,邀他去湖心亭賞雪,沒有拒絕的道理。

  雪景確實很美,熱好的酒也十分香醇。

  最重要的是,謝玄英才落座,就覷見對面的水閣有個熟悉的人。

  不可思議。

  哪怕因為練習射箭,眼力較一般人好些,他也沒想到居然真的只一眼,就將她從群芳中辨認出來。

  今日賞雪賞梅,眾女的衣著都差不多,正紅的,胭脂紅的,海棠紅的,清一色的紅。

  論華貴嬌豔,非嘉寧郡主莫屬,論別出心裁,還是王詠絮的鵝黃對襟襖,論儀態自不必提,還是許意娘婀娜多姿。

  程丹若的打扮其實不走心。

  她隨大流,穿的玉紅色對襟長襖,白色寬襴裙,金簪子金手鐲,總之體面是不差什麼,卻也泯然眾人——今天的姑娘,十個裡八個這麼穿。

  為何能認得出來呢?

  心裡有一個人,竟有這般不同嗎?

  謝玄英困惑又新鮮,不由又往水閣投去一瞥。

  「謝郎,我家的梅花如何?」王尚書問。

  謝玄英道:「好。」

  「好在何處?」

  他說:「賞心悅目。」

  王尚書啞然。這還真是很心學的回答。

  「我同你老師乃是故交。」他很快換了話題,「今後可多多來往。」

  謝玄英道:「大宗伯厚愛,晚輩愧受。」

  王尚書笑說:「你放心,我的帖子就算遞到陛下那裡,陛下也是要讚同的。」

  謝玄英輕嘆口氣,唇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

  王尚書的帖子是真的傳到陛下面前了,寫得特別好,花團錦簇,大意是:

  今年冬天,我家的梅花開得特別好,我真的好喜歡梅花不畏風雪的傲骨,所以想邀請大家一起去我家賞梅。但只有梅花,就好像餐桌上只有佳肴,沒有好酒,再美味都不足以盡興。

  我思來想去,夜不能寐,終於想明白缺少了什麼,是你啊,謝郎。試想想,那日白雪紅梅,如果能有你的容光,那麼我的梅園就會像仙境一樣美好。

  所以,謝郎來吧,我備好美酒,備好佳肴,備好最美的梅花,等你來同我一道欣賞。

  就,很肉麻。

  但皇帝深以為然,道:「王卿相邀,何妨一賞?」

  謝玄英只能來,並且還要好好欣賞,明天上班再轉述給皇帝。

  「我敬您。」他執壺倒酒。

  正好再看一眼水閣。

  可這回瞧,驚覺異常。女眷們驚慌地散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王尚書也發現了,眯眼看去。

  這是怎麼了呢?

  狗出了問題。

  --

  一刻鐘前。

  鬆獅犬黃耳受到了女孩子們的熱烈喜愛。程丹若亦然,她也喜歡小貓小狗,但考慮到沒有疫苗,不敢貿然抱,遠遠觀察了一會兒,想知道它親不親人。

  誰想竟發現些許異常。

  小狗一落地,就避開了想撫摸的女孩,躲到桌椅下。

  「能把它抱出來嗎?」有人問。

  彩環答應,蹲下來哄狗。

  小狗凶狠呲牙,口角留下大量涎水。

  程丹若不由問:「它平時也這麼怕人嗎?」

  「不是的。」彩環尷尬道,「黃耳平時乖得很,也親人,這幾天大約是見了太多的生人,這才嚇著了。」

  她想方設法,試圖把狗抱出來,免得被郡主責罵:「黃耳,來,來呀。」

  「平時也這麼多口水嗎?」程丹若眉關緊鎖。

  彩環:「不是,這兩天才……啊!」她方才把手伸到桌下,這會兒一時走神,沒留意就被狗咬了口。

  狗的牙齒何等尖利,真的用力撕咬,直接啃出血洞,撕下皮肉。

  彩環疼得要命,手掌鮮血直流。

  「離那隻狗遠點。」程丹若不確定狗是不是得了狂犬病,但沒有疫苗,一旦感染上病毒,真的半點法子也沒有。

  她扭頭尋人:「有沒有網兜?把這隻狗弄出去。」

  丫頭們面面相覷,遲疑不動。程丹若是生面孔,既非主家,又無威信,且這是郡主的狗,誰敢隨便動手?

  這一慢,就晚了。

  黃耳連平日照顧自己的丫頭都咬,已經沒有多少神智可言,狂吠兩聲,從桌子底下竄出來,見人就咬。

  離得最近的是一個小姑娘,才十二歲,被嚇得跌坐在地。眼看就要被撲臉,旁邊的丫鬟倒有幾分忠心:「姑娘小心!」

  竟然直接擋在她面前。

  黃耳撲她個正著,牙齒啃住臉孔,撕咬下半張臉皮!

  「啊!」丫鬟慘叫一聲,頓時頭湧鮮血,恍如惡鬼。

  「快躲開!」程丹若趕緊叫她們散開,水閣地方不大,鬆獅體型小,光咬人腿就夠麻煩的了。

  當時,許多人正在窗前作詩,提筆凝思,注意到這邊的響動,還有些不滿。

  「安靜些,作詩……啊!」

  驚叫此起彼伏。

  還是許意娘鎮定,本與嘉寧郡主說話,見狀馬上叫人:「捉住那隻狗!」

  嘉寧郡主更是又驚又怒:「來人!打死那隻畜生!」

  不知道是不是黃耳頗具靈性,感受到了殺意,還是純粹被聲音吸引,竟然轉頭朝裡面奔了進來。

  一隻瘋狗迎面跑來,哪怕鬆獅犬的體型不算很大,也不是十幾歲的女孩子能夠對付的。

  可丫頭們聽見命令又如何?

  被啃掉半張臉的丫頭就在眼前,人都是怕死的,再忠心的人,本能也會阻止她們自尋死路,更不要說多數人的忠心,壓根沒到豁出命的份上。

  倒是有幾個頗具膽色的姑娘,雖不敢上前捉狗,卻將手上的茶盞、硯台丟過去。

  黃耳放過了她們,盯住了一個閉眼喊叫的女孩:「滾開!走開!!啊啊!!!」

  它調轉方向,正要撲上前,突然當頭潑來一盆水。

  對水的畏懼令它止步,卻也令它愈發狂躁,扭頭盯住襲擊自己的人。

  程丹若端著銅盆,慢慢後退。

  麻煩大了。

  怕水,狂躁,流口水,這隻狗十有八九得了狂犬病。

  但凡被咬傷,處理再及時也沒用。

  「噓。」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眾人,「到外面亮的地方去,不要叫。」

  危急時刻,人們缺少的未必是膽氣,而是專業知識。不認識的幾個姑娘,朝她微微點頭,捂著嘴巴,你拖我,我推你,慌不擇路地往外跑。

  她們當然是聰明機靈的那一撥。

  可還有反應慢的,膽子小的,別說跑了,連站都站不起來,癱倒在椅子裡,瑟瑟發抖:「別,別過來。」

  原本,黃耳對這樣不動的人沒什麼反應,但她們太緊張,眼睛緊緊盯著,反倒被狗認為是挑釁。

  它伏低身,露出尖利的牙齒,尋找撲咬的機會。

  然後,背後響起動靜,它扭頭躲開,居然又是水,茶水。

  程丹若找到一盞沒怎麼喝的茶,把殘茶潑了過去。

  黃耳徹底被惹怒了。

  它放棄其他人,牢牢鎖定程丹若。

  程丹若緩慢地吸了口氣,壓下心底的恐懼。

  她不是不怕瘋狗,可水閣裡的女孩子,最大十六歲,開春就要成親,最小的才十二歲,第一次被母親帶來這樣大的社交場合。

  這不是千軍萬馬的戰場,人被碾碎也不過頃刻。

  一條狗而已,扭頭就跑,過不去自己的良心。

  假如我被咬了……程丹若吐出肺裡的氣,心想,那也是命。

  穿到古代有什麼意義呢?活了十幾年就這麼辛苦,死掉也乾淨。左右無父無母之輩,沒人會為她傷心。

  她拿起火盆邊的火鉗,緊緊握在手中。

  黃耳想撲上來,但被她揮舞著鐵鉗給嚇退了。

  「吼。」它四肢僵硬,口水滴滴答答,喉嚨裡不斷發出奇怪的聲音,好像喘不上來氣一樣。

  「程姑娘。」許意娘已經被丫鬟拉到門口,「快出來。」

  程丹若扭頭一看,原來不知何時,她已經命僕婦們自外面關上窗戶,只留門,顯然預備將狗關裡面。

  她點點頭,不敢將後背暴露給瘋狗,慢慢往後挪。

  黃耳穿過桌椅下方,始終與她保持一到兩米的距離,不肯放棄。眼看她離光亮處越來越近,它也就越來越焦躁,躍躍欲試。

  「把窗打開。」程丹若懷疑自己走不出門,趕緊開口。

  許意娘略有遲疑,窗都不高,若是狗急跳窗,外面這麼多人可不好辦。

  「開窗!」王詠絮卻吩咐,「給我把窗打開!」

  這裡畢竟是王家,她的話比許意娘管用,僕婦們開了窗,怕狗從窗戶跳出來,遠遠躲開。

  水閣頓時亮堂不少,黃耳畏光,動作又慢了起來。

  外頭傳來嘉寧郡主的聲音:「抓住那個畜生。」

  四個健壯的僕婦,手持木棍出現在門口。

  這刺激到了本就狂躁的黃耳。它不顧一切,朝著程丹若狠狠撲了過去。

  她立即抬起火鉗格擋。

  犬齒咬住了鐵,咯吱有聲。

  口水淌下,程丹若飛快鬆手。

  狂犬病毒都在唾液裡,她可不敢保證自己身上沒有小傷口。

  但火鉗一丟,武器也就沒了。

  程丹若背靠在牆上,四處摸尋可以防禦的東西:最佳選擇是杌子,可惜離她有點遠了,椅子也是,被帶的東倒西歪,彎腰扶起來不現實。

  銅盆倒扣在地,拿不到,岸上的筆墨紙硯也無用場。

  倒是香爐……她背貼著牆,挪到旁邊,想去拿牆角的銅鴨爐。

  明亮的光自窗扉照入。

  隱約間,她看見有什麼東西朝自己飛來。

  幾乎是同一瞬間,黃耳避開僕婦揮下的木棍,朝她的小腿撲了過來。

  程丹若猛地砸下手中的爐子。

  「哐當!」尖銳刺耳的落地聲。

  沒砸中?她低頭一看,黃耳就縮在她的腳邊。

  心差點跳出胸膛。

  好在她馬上發現並沒有疼痛。定睛再看,黃耳被一支箭穿透,鮮血洇開,但還沒斷氣,撲騰著四肢想要掙扎。

  程丹若唯恐被抓傷,趕緊躲開,誰想一邁步,不僅沒能如願躲開,反倒被拉了個趔趄,「噗通」摔在了地上。

  額頭磕在香爐的一角,痛得差點落淚。

  什麼情況?她捂著額角扭頭,這才發現,紮透黃耳的箭不僅穿過了狗身,還很巧地穿過她的裙角,把她牢牢釘在牆邊。

  程丹若無語。

  誰的箭法這麼好,描邊呢?

  遠處,湖心亭。

  謝玄英的動作僵住了。

  王尚書讚嘆:「謝郎的箭法名不虛傳,準頭奇佳啊。」

  謝玄英痛苦地閉上眼:「大宗伯。」

  王尚書:「何事?」

  他:「能不能……不要說是我射的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11:2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46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五章 意難言

  雖然謝玄英試圖用美色誘惑王尚書,但王尚書堅持正義,大義凜然地拒絕了他做好事不留名的行為。

  程丹若被送到休息的花廳,換了條裙子,出來就知道誰是罪魁禍首了。

  她:「……」隔湖射過來的箭,不能要求太多。

  反正這不是最重要的。

  嘉寧郡主帶來了一隻瘋狗,差點咬死人,才是關鍵。

  王家反應很快,叫大夫來替受驚的小姐們診脈,給兩個丫頭治傷,將眾人撤離水閣後,叫護衛活捉了黃耳。

  戲繼續唱,只不過觀眾不見大半。太太們關心孩子,各自尋到自家女兒,摟在懷裡寬慰。

  而女孩們無一不窩在母親懷中,臉色煞白,驚魂未定:「那隻狗好嚇人。」

  膽子最大的,也不過說:「它把一個丫頭的臉都撕下來了。」

  話音未落,就被母親擰了嘴巴:「就你話多。」

  她吐吐舌頭,趴在母親肩上不作聲。

  大奶奶與程丹若情分尋常,可出了這樣的事,自要關心。然而,她急匆匆趕到裡面的臥室,卻見她已經換好裙子,正給王詠絮紮針。

  王詠絮慚愧道:「今日害姐姐受驚,本就過意不去,還勞你為我操心。」

  程丹若死裡逃生的次數太多,已經麻木,道:「沒什麼,快別動,若非大夫說可行,我也不敢對你下針。」

  王詠絮乖乖躺好。

  大奶奶在外頭叫了一聲:「丹娘?」

  「大嫂,我沒事。」程丹若挑開簾子出去,解釋道,「絮娘有些不適,大夫又不便為她下針,便由我代勞了。」

  大奶奶擰眉,瞧著她腫血的額角:「臉上是怎麼了?」

  「磕了下,無礙。」程丹若問,「其他人可好?」

  大奶奶凝視她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那便好。」她欠欠身,「嫂嫂受累了。」

  大奶奶道:「你這樣也不好再出去,這邊妥了,便隨我早些回去。」

  程丹若並無意見:「是。」

  半個時辰後,針灸結束,她向王詠絮告辭。

  王詠絮拉著她的手,誠懇道:「下次我單獨請姐姐。」

  程丹若笑著應下,提前半日結束了今天的社交。

  一路無話。

  回至晏家,墨點已候在門口:「老爺讓三姑娘去一趟書房。」

  大奶奶有些驚訝,程丹若卻思忖一刻,笑了:「好,我也想尋義父,換好衣裳就來。」

  脫掉外頭見客的衣裳,拆掉緊繃的髮髻,金簪手鐲通通卸掉,再洗把臉,換上家常舊衣,終於能鬆口氣。

  這才到前院書房,準備同晏鴻之說說今日之事。

  然而……「郡主已經回宮請罪了。」她聽見一個尾巴。

  程丹若停下腳步,詫異地看向來人。

  這人怎麼又在?

  「世妹。」謝玄英朝她點點頭,假裝專注於正事,張嘴想往下說,卻忽然頓住,忘記自己剛才說到哪裡。

  幸而晏鴻之不曾留意,大為訝異:「這是怎麼了?」

  「跌了跤,過幾日消腫了就好。」程丹若不以為意,「還想同義父說明原委,如今看來,您都知道了吧。」

  「知是知道,卻不知你跌得這麼狠。」晏鴻之關切地打量,「要不要緊?請大夫沒有?」

  「不用大夫,只是皮外傷,過兩日自會痊癒。」程丹若說。

  晏鴻之卻命老僕拿熟雞蛋來:「淤血須揉開才好。」

  「我是真不要緊,倒是被咬的兩個人,怕是沒得救了。」程丹若喝口熱茶,猶且驚魂未定,「那是條病狗,只被舔到也可能會死。」

  「果真是瘋狗症?」晏鴻之問,「我記得書上說,服雄黃酒四十九日,或可救。」

  程丹若搖頭:「真的是瘋狗症,必死無救,區別只在於有的人立即發病,有人卻會潛伏一段時日,但只要出現症狀,藥石罔救。」

  晏鴻之輕輕吸了口氣:「是意外,還是?」

  「瘋狗病不會突然出現,黃耳一定是被得病的動物咬了。」程丹若客觀分析,「是不是意外,難說。狗喜歡撲鳥撲耗子,被過上也不是沒有可能。」

  謝玄英道:「要做最壞的打算。」

  「若是人為,也太過歹毒。」晏鴻之皺眉。

  「狗發病是不可預知的。」程丹若道,「只傷嘉寧郡主,或是身邊的丫頭,有什麼意義呢?」

  今天的意外確實很嚴重,黃耳只是嚇著諸多女眷,咬傷的是丫頭和宮人,已經要讓嘉寧郡主回宮請罪,換做主子,事情必然更難收場。

  即便如此,鬧得王家的賞梅會出現這種事,今日嘉寧郡主刷的好感度,頃刻清零不說,恐怕還要扣成負分。

  可這裡有個問題:沒人能控制狂犬病的發作。

  也許它之前就會發病,或是回去以後才出事,這都說不準。

  然而,謝玄英搖頭,輕聲道:「狗有可能在人多時發瘋,就足夠了。」

  程丹若頓時擰眉,半晌,問他:「會排查嗎?」

  謝玄英搖頭:「多半不會。此事難以查證,嘉寧郡主鬧出來,才真得罪人。」

  「所以,會算做意外?」

  「是照顧的宮人不經心,害郡主之犬患病。」

  她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果然學醫之人都心軟。謝玄英默默想著,解釋說:「這是最好的結果,牽連的人最少。」

  程丹若無言以對。

  真相,在宮廷和朝廷從來不重要,結果才重要。

  那,人命呢?

  晏鴻之嘆口氣:「咱們是要白吃這個虧啊。」

  程丹若回神,忙道:「我不要緊,只是自己沒站穩跌了一跤。」

  謝玄英端茶的動作一頓,又給放下了。

  「我只是……只是好奇而已。」她笑說。

  晏鴻之瞅瞅她,問:「你心裡怎麼想?」

  程丹若說:「看不清,不好貿然猜測。」

  晏鴻之失笑:「還以為你會說豐郡王呢。」

  「應該沒這麼簡單吧。」她困惑,「雖然看起來獲利,卻也有了嫌疑,齊王府不會咬他嗎?」

  「當然會。」晏鴻之微微笑,「所以,現在誰也不知道真相。」

  程丹若難免遺憾,又看了謝玄英一眼。

  他:「……」

  「咳。」晏鴻之忽然叫人,「墨點,扶我更衣。」

  「是。」墨點馬上攙住他老人家,扶他到旁邊的耳房如廁。

  時機太巧,謝玄英心頭一跳,驀地起疑。

  但來不及深想,程丹若忽然開口:「謝公子。」

  「何事?」他立時集中精神。

  她猶豫片刻,歉疚地笑笑:「謝謝你救我,然後就是……」話頭盤桓在口中,不知是否該往下說。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遲疑,低聲道:「但說無妨。」

  「是許姑娘。」程丹若為難道,「她同我說了一些話,我想,應該是希望我轉告給你,你……」

  她征詢地看向他,拿不準主意是否要說。

  謝玄英果然十分在意,聞言轉頭,直直看向她的臉。

  這是想聽的意思?程丹若揣摩他的眼神,試探道:「她說——」

  「我、不、想、聽。」他一字一頓道。

  她立時噤聲。

  謝玄英抿住唇角,注視她的面孔。換下了外出的大衣裳,家常的舊衣是洗過很多遍的料子,顏色褪了大半,只能隱約看出淡淡的紅,襯得她臉色更蒼白,額角的傷口更可怖。

  差點被瘋狗咬到,又摔得那麼狠,見著他,居然開口說許意娘。

  「若非她多此一舉關窗,我早射死那隻狗了。」天知道在湖心亭,他看到許意娘命人關窗,心裡多想罵人,「你還替她說好話?」

  程丹若:「……她又不知道你要射箭。」

  「你——」他氣不打一處來,好險才忍住了,「許氏反復無常,她可沒你想的那麼好。」

  定親前,謝玄英對許意娘毫無印象,這會兒婚事黃了,倒是看明白了:「她利用你,你看不出來?」

  程丹若平靜道:「我知道。」

  「那你還提?」他竭力壓低嗓音。

  「我以為你可能想聽。」

  她弄不清楚謝玄英在想什麼,好似對許家怨氣很大,然而那天水官會,許意娘就站在那裡,他卻不避諱,反而瞧了一眼。

  好像又是有些情意的。

  今天許意娘說的那番話,表面上看,是對王詠絮敞開心扉,可若真是如此,為什麼要當著她一個外人的面說?

  謝玄英救她數次,她不介意當次傳聲筒,但……他怎麼這般生氣?

  思忖少時,她決定簡單點:「如果是我誤會了,對不住。」

  謝玄英深深吸了口氣,忍著不說話。

  沉默間,晏鴻之回來了。

  謝玄英倏地起身:「時候不早,我得回家將此事告知父親。」

  「合該如此。」晏鴻之笑道,「你的孝心,為師收到了,定好生觀賞。」他看向窗邊案几上的紅梅,讚道,「王家梅園,名不虛傳啊。」

  程丹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這才瞧見兩個白瓷瓶裡的梅花。

  瓶中梅和林中梅相比,少了一份恣意孤傲,多了些精巧明媚,別有風姿。

  晏鴻之好似興起,隨口問:「丹娘今日匆匆而返,怕是不盡興,不如予你一枝,多賞些時日?」

  程丹若卻說:「我已經賞過了,還是放在師母屋裡……」

  話音才落,身邊就是一陣風,謝玄英施完禮,掉頭就走。

  「謝郎,你要的瓶子找來了……」老僕捧著一個苗條的美人瓶,話沒說完,人影已經繞過影壁。

  他無奈地回稟:「老爺,這瓶?」

  「換一個吧。」晏鴻之拈鬚微笑,「三郎說得對,左邊的紅梅,還是美人瓶更綽約些。」

  程丹若看看他,再看看瓶,心想,文人真是風雅,連個花瓶都有這麼多講究。

  *

  謝玄英坐在馬車裡,差點沒把自己氣死。

  王尚書給了他三株梅花,為什麼送兩株到晏家,她就不多想一想嗎?辭了梅園就跑來老師家,難道是巧合?還不是想避開人,看看她跌得狠不狠。

  一點都不在意,一點都不害羞,一點都不問他為什麼也在。難得說幾句話,竟然提起許意娘,那可是差點和他定親的姑娘,她就半點不介懷嗎?

  謝玄英氣惱又苦悶。

  他從來不知道,喜愛一個人,竟要吃這麼多苦頭。更悲哀的是,氣還沒消,心卻已經軟了。

  受此驚嚇,她沒事人似的,怎麼可能呢?怕是無可依靠,即便害怕也不得不強顏歡笑。

  沒事,不要緊,自己跌了跤……都說的什麼傻話。

  倘若她今日已嫁他為妻,就好了。

  他不用遙遙看著,唯恐為人說閒話,能夠直接出現在她身邊,問她何處傷著,揉一揉額角。

  夜半時分,若她夢魘驚醒,自能溫言寬慰。

  可,婚姻千般好,如何才能成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7 11:5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47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六章 相中了

  宴會結束後,王家人各有各的忙碌。

  四個兒媳要收拾殘局,看著僕婦們收攏東西,又要命人打掃樓閣。姑娘們倒是早早回府歇下,除了王詠絮。

  她被王尚書叫去書房說了會兒話,主要講明今天水閣的意外。

  王詠絮記性好,記得清清楚楚:「許意娘在和嘉寧郡主說話,程姐姐頭一個發現不好……先咬的宮人,我沒瞧清楚,地上都是血……許意娘叫人關窗戶,郡主馬上叫了人來,說不必管狗,只要救人……」

  王尚書聽得頗為入神。

  完了,若有所思:「你那個小姐妹叫什麼?」

  「程丹娘。」王詠絮道,「今日也是她為我施針。」

  「噢?剛剛受此驚嚇,還能為你治病?」王尚書感興趣地問,「該不是你記錯了人。」

  王詠絮道:「怎麼可能?謝郎的箭釘住她的裙子,她還摔了跤呢。」

  「是麼。」王尚書沉吟道,「我倒是聽說許家丫頭應對得當,小小年紀,已經頗為沉穩老練。」

  王詠絮有點臉紅。她今天是東道主,剛出事時也亂作一團,是許意娘先想出的關窗打狗,又安撫嚇哭的小姐們。

  但她不肯稱讚宿敵,道:「還是多虧程姐姐,不是她想法子引開狗,我們都跑不出來。」

  王尚書笑笑,卻沒接話,敲敲桌子:「行了,你回去吧,叫你爹來。」

  王詠絮告退,叫王四爺進去。

  王四爺三十幾歲的人,在老父親面前乖順得像孫子:「爹。」

  王尚書沉吟:「老四,五郎的親事,你和你媳婦有數沒有?」

  「還未。」王四爺老實道,「這孩子有些疏漏,到現在才考了個秀才,怎麼都得考個舉人,才好同人家說親呢。」

  「舉人,你也是個舉人,有個屁用。」王尚書嘆氣。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他進士出身,文壇頂流,四個兒子卻不是個個爭氣。王四爺中舉後便無寸進,全家只有王二爺在外為官一方。

  幸好孫子多,有幾個會讀書,不至於斷代。

  「五郎性格純善,粗枝大葉算不了什麼毛病,娶個好媳婦就是了。」王尚書琢磨道,「你們這一房難的是三娘,她這病不好說親事,我有數,咱們家養得起一個姑娘,我告訴你,不許胡亂為她定親。」

  王四爺忙道:「爹說的就是我想的,三娘嫁出去委屈了,不如不嫁,左右兩個兄弟與她感情好,總有她一口飯吃。」

  「這就好。」王尚書道,「我想到一門親事,若是能說成,倒是良緣。」

  王四爺立即說:「爹說好,那肯定好。我們都聽爹的。」

  王尚書滿意地笑了。

  --

  擷芳宮。

  嘉寧郡主坐在偏殿的炕上,斜靠著軟枕,下首坐著一位肅然的老宮人。

  「我被算計了。」嘉寧郡主咬緊牙關,美麗的面容滿是不甘,「功虧一簣。」

  老宮人道:「幸而不曾釀成大禍,萬幸!」

  嘉寧郡主緩口氣,面上不由浮現幾分笑容:「沒想到謝郎的箭法這般好,多虧了他。」

  老宮人照顧郡主多年,與乳母無異,見她眼帶笑意,不由道:「來時郡主還有些遲疑,如今可是願意了?」

  嘉寧郡主微微紅臉,卻大方道:「原以為是誇大其詞,世間哪有如斯美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她到底有些害羞,頓了頓,征詢道,「現在想不借力也不成了,但靖海侯府真的能靠向我們齊王府嗎?」

  「靖海侯府與王府一向親近。」老宮人說,「要老奴說,侯府已經賭對一次,何妨再來一次?再說,這是兩利的好事,謝三郎非嫡長,有了王府撐腰,將來在府中未嘗不能一搏。」

  嘉寧郡主頷首:「能拉攏靖海侯府,自然是大大的助力,但這門婚事要成,恐怕並不容易。」

  老宮人瞥向正殿的方向。

  主僕交換了一個眼色,均知道榮安公主的舊事。

  齊王府要與靖海侯府聯姻,最大棘手的未必是靖海侯夫婦,而是曾經攪黃過一次婚事的公主。

  畢竟是皇帝的親生女兒,謝皇后唯一的血脈。

  「麻煩了。」嘉寧郡主按著太陽穴,「不能讓榮安記恨,這可怎生是好?」

  她是齊王最疼愛的女兒,自小當男兒教養,比起其他囿於後宅的姐妹,她更有擔當,更具魄力,齊王這才將她單獨送來京城。

  然而,這也使她在後宅之事上,有些不太得心應手,一時沒了思緒。

  老宮人就負責彌補短板:「郡主,此事不難。」

  「噢?」

  「許氏女在前,無論下一個是誰,榮安公主都難免嫉恨。但是,有一個人,她永遠不會恨。」老宮人露出篤定的微笑。

  嘉寧郡主嗔怪:「你個老貨,還同我賣關子?快說。」

  老宮人道:「郡主,一個女人永遠不會恨一個她愛的男人,只有謝郎提出這門親事,榮安公主才無計可施。」

  一語驚醒夢中人,嘉寧郡主恍然失笑:「你說得對,這又好辦了。」

  老宮人恭維:「以郡主的樣貌才情,謝郎只要不是木頭,必是手到擒來。」

  嘉寧郡主端起茶盞,並不接話,腦海中卻有了思緒:「準備一份厚禮,過幾日我親自送去侯府。」

  要搞定一個男人,得先從搞定婆母開始。

  --

  月明星稀。

  程丹若擁著被子,獨坐在床帳中。

  她睡不著,閉上眼,白日刻意遺忘的場景,便會在腦中徘徊不去。

  當時拼著一腔悍勇,想著死就死了,活著也沒趣,然而真的活了下來,又不可能不後怕。

  那可是狂犬病啊。

  換做其他傷病,還能搶救一下,染上狂犬病毒,可以馬上寫遺書了。

  但她不能表露出來。

  晏鴻之似乎很欣賞她的鎮定,她的理智,她就最好不要像小姑娘,哭哭啼啼追尋安慰。

  反正……也沒什麼能安慰到她的。

  能保護自己的,只有她自己。程丹若抱住膝蓋,慢慢閉上眼。

  原來的匕首已經鈍了,最好想辦法再弄一把,不能問義父開口,蒸餾器已是白得來的,不能老佔老人家便宜。

  哪裡能買到好一點的刀呢?

  --

  霜露院。

  謝玄英正在把玩自己的匕首收藏。

  武勳人家,少筆墨紙硯都不會少了弓箭駑馬,匕首即是武器,又是裝飾,隨便找找都能翻出好幾個。

  但這些不是都適合送禮。

  是的,送禮。明明回來的時候,還在氣人拒收梅花,這會兒又心血來潮,琢磨著送什麼才合她心意。

  簪環荷包,完全不能考慮,太過明顯,怎麼都得等表明心意後再說——何時表明心意?至少得先解決眼前的事,獲得一段時日喘息,再和老師道明原委……一言以蔽之,還早。

  謝玄英最煩心這個,念頭打住,重新回到禮物上。

  筆墨紙硯?老師那裡定不缺這些,即便繞過老師的視線,她也不會要的。

  但匕首……這不是送個女孩兒的禮物,可謝玄英莫名認為,程丹若或許會要。

  她不止愛針線,先前遇見倭寇時用的匕首就貼身放置,怕是也愛刀劍。

  這柄青白玉龍紋的不成,陛下賞的,這柄黃金嵌寶的也不行,也是陛下給的,這把燒藍的是自家的,但削鐵如泥,傷著她的手就不好了。

  挑挑揀揀,翻來看去,最終挑中了一把仕女匕首。

  銅製,刀身窄,僅兩指寬,但堅韌鋒利,是南鎮撫司的指揮同知送給他的,取其精巧輕盈,贈予女子也不突兀。

  他掂掂分量,頗為滿意。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是——怎麼送才合情合理,她才願意收下呢?

  思考一夜,無所得。

  翌日,早起上班。

  宿衛軍的職責是護衛皇城的安全,十日換一個大班,三日一小班,還有每天六班兩翼的輪替。

  作為主負責人之一,謝玄英除了日常上班,每月還需值班,一次三日。

  在值班期間,他需要每天幾次抽查宮城各個崗位的情況,有沒有人擅離職守,睡覺打盹的,宮禁是否嚴格。

  夜裡,他要帶人一晚三次巡視,確保宮城安全。如果有什麼突發事件,裡面的人需要外出,必須將合符核對,確認無誤後,由他同意開門,並在次日將此事回稟給皇帝。

  除卻以上的本職工作,謝玄英還要時刻準備被皇帝傳召。

  有時候是正事,比如皇帝準備四處散步,要他隨侍,有時候純粹是無聊,見到好看的花,新得的畫,上供的什麼東西,叫他過去湊趣。

  不要小看這份工作。

  執掌宮門,就知道皇帝傳召了誰,隨侍君側,就能時刻感應帝王心情。更不要說碰見上供的好東西,皇帝高興就賞點給他,全是外快。

  父母在,不分家。

  謝玄英的私房錢基本上都是皇帝給的……咳,總之,這是門好差事。

  他做得也盡心竭力。

  上午無事,吃過午飯,傳召就來了。

  皇帝問起賞梅會,他如實回答。

  「一隻瘋狗。」皇帝玩味地重復,「你信嗎?」

  謝玄英:「狗確實瘋了,臣親眼所見。」

  皇帝:「裝什麼傻。」

  謝玄英無奈道:「陛下,狗又不會裝瘋。」

  皇帝賞他個白眼,改而問:「你既然制服了瘋狗,嘉寧可有好生謝你?」

  「大宗伯贈我梅花,我便走了。」察覺到皇帝的閒聊心態,謝玄英適時改換了自稱。

  皇帝:「跑這麼快?」

  謝玄英:「……」

  皇帝心情大好,拉他下了一盤棋,贏得十分開心,賞他一碟點心。

  謝玄英就帶著點心回到值班房,分與他人。

  在宮城值班的同僚不少,比如每天值班的大臣,看鑰匙的司鑰長,負責巡邏的校官,等等。

  大家對於謝玄英的聖眷早已習以為常,並認為合情合理:「謝郎回來了。」

  「諸位辛苦。」謝玄英將點心分與同僚,收獲一片「人美心善」的讚譽。

  無趣又平淡的一天,過去了。

  接下來兩日,他值守宮中,偶爾與人閒聊幾句,拼湊出賞梅會的後文。

  嘉寧郡主派人送禮去了王尚書府上,也去了他家中,又以照管不利,處罰了宮人彩環。然而,彩環被罰跪沒兩日,就發病而亡了。

  豐郡王沒有任何動作,風平浪靜。

  三天過去,他結束值班回家。

  路上,王五郎叫住他,向他打聽:「謝郎,你可知子真先生家的那位程姑娘,脾性如何,可是個賢惠的?」

  謝玄英頓住腳步,扭頭看他:「你說、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2:0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47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七章 好親事

  近日,程丹若終於拿到了心心念念的蒸餾器,買來燒酒,嘗試酒精提純。

  過程自然不易,沒有溫度計,很難精準把控,酒精容易燃燒,還得時時刻刻注意不要引發火災事故。

  至於顯微鏡,做是做出來了,光源卻難,且忘記要平整的玻璃片,只能打發人重新去尋。

  此外,「玩物喪志」的前提是功課不能差了。

  臨近年關,晏鴻之忙歸忙,每隔三日必抽查她功課,背不出來文章,或是作詩不夠精心,他也不打手板,罰她抄書,不抄完不許弄實驗。

  程丹若背誦倒是沒出過差池,詩卻難做,實在沒有靈感,胡亂塞了一首,隔日就被罰了。

  罰抄《李太白文集》,宋刻本,據說十分珍貴。

  她抄的手腕酸痛,昏天暗地,沒留意到王尚書居然親自上門拜訪。

  還是晏鴻之叫她去,告訴了她一個驚人的消息。

  「提親?為我?禮部尚書的孫子?」程丹若少見地震驚了。

  這是什麼樣的展開,沒記錯的話,半年前她的婚戀行情還是陳知孝?一口氣跳到尚書之孫,開玩笑的吧?

  她問:「大宗伯拿您取笑?」

  「不,厚文是認真的。」晏鴻之慢條斯理地說,「王家四房,只有二房為官,老大恩蔭,四房高不成低不就,只是一個舉人。孫輩裡,五郎既非嫡長,如今也只是個秀才,約莫將來頂天了是個舉人,你不算高攀。」

  程丹若:「……」

  只是個秀才?頂天了是個舉人?在你們大佬眼裡,秀才舉人這麼不值錢嗎?

  晏鴻之興致盎然:「這門婚事,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忖度道:「有點意外,您二位是不是有什麼默契,才想結親家?」

  晏鴻之但笑不語。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王五郎怎麼也是尚書孫子,找一個四五品小官家的嫡女也不難,憑什麼要娶一個孤女?

  「這同你無關。」他說,「你我父女一場,你若點頭,我便為你準備嫁妝,開春定親,年尾成婚——丹娘,你不小了。」

  程丹若擰眉。

  她怎麼都沒想到,此時此刻,居然會出現一條康莊大道。王家門第好,看王詠絮就知道,家風不會太差,王五郎雖然不算好,也絕對過得去。

  至少他不草菅人命,虐殺奴婢,縱馬傷人……算是一個正常的「人」。

  最重要的是,尚書孫子的正妻之位,還有什麼好嫌棄的嗎?

  沒了。

  這是古代所有女子都在走的「正道」,人人如此,天經地義,她一個孤女奮鬥到如此地步,已經算翻身逆襲。

  踏上這條路,後半輩子就穩了,和其他女孩一樣站到同一個起點,只消努力奮鬥就必然能看見成功。

  漂泊的日子能夠結束,再也不用寄人籬下。

  「平心而論,」晏鴻之敲敲桌子,感慨,「這門婚事不差,錯過了,下回我不見得能為你找一門更好的。」

  程丹若:「我明白。」

  他說:「那你怎麼想?」

  她誠實地說:「我有一點心動了。但……」

  「但?」晏鴻之捋捋鬚,微笑,「你想見一見五郎?」

  程丹若說:「不,他一點都不重要。」

  王尚書既然上門,證明王五郎要麼沒意見,要麼沒資格有意見。

  晏鴻之挑眉。

  她說:「我能不能好好想一想?」

  「當然,年前予我回應即可。」晏鴻之深明大義。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程丹若還是一如既往地抄書背書,給洪夫人每日針灸,窩在房間裡翻書做藥。

  偶爾,大奶奶會叫她過去聊天,做做針線。不知是否是錯覺,程丹若總覺得,自賞梅會後,大奶奶對她添了幾分親近。

  很快,到了十二月初八。

  臘八節,要喝臘八粥。

  古人將這當做一件大事做,提前數日便準備起來。佛寺還會將自家煮的粥分給信眾,因為這天也是釋迦摩尼得道的日子。

  臘八粥的原料是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去皮棗泥等,熬得濃稠,再在上面以染紅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白糖、紅糖、葡萄作為裝飾。

  這是一碗粥?不,這是季節限定的高顏值單品。

  好看,也挺好喝,前提是趁熱。

  謝玄英收到的就是宮裡賜下來的臘八粥,御廚裝飾得花團錦簇,但口味……想想也知道。

  趁餘溫尚在,全家喝了,沐浴天恩,回頭再喝一碗自家的。

  上班後,皇帝還會賜下臘八麵。

  就,過節唄。

  但謝玄英心情很不好。

  尤其進入臘月後,各府大節小節不斷。他必去的親眷家,總有表哥表弟、表姐表妹,還有親戚家的親戚,不管是男的女的,膩上來就喊三郎。

  這時候,他覺得這些表兄弟還不如表姐妹呢!

  女子總更矜持些。

  上來就拉手真的很討厭,又不是丹娘……不,不想她。

  謝玄英扼制想法。

  下班後。

  他帶上一盆暖洞熏開的牡丹花,直接去了晏鴻之那裡。

  「冬日牡丹,別有風情。」晏鴻之戴上老花鏡,欣賞難得的反季節花卉,「不過,無緣無故送重禮,三郎,你有所求啊。」

  謝玄英:「我想在老師家小住幾日。」

  晏鴻之:「……快過年了,你來幹什麼?」

  「家裡人來人往,不能安心讀書。」他理由正當,「老師這裡清靜些。」

  這話不算說謊,靖海侯府自今上登基以來,便炙手可熱,每逢年節,送禮的馬車能堵一條路。

  人來人往的,別說安靜讀書,想避著不見人都不行。尤其謝玄英美名在外,大家都很想一睹絕世風采。

  靖海侯呢,似乎也樂意炫耀麟兒,時常命人喚他出去見客。謝玄英也不是第一次避到外面來了。

  晏鴻之卻說:「你讀什麼書?怎麼的,明兒春闈,打算考個進士試試?」

  春闈就是舉人考進士的考試,三年一次,明年就是科考之年。而謝玄英雖然未及弱冠,但他其實十五歲就考中了舉人。

  那時他隨晏鴻之在江南,正巧是秋闈,閒著也是閒著,裸考了一次,誰知道居然中了。

  中也是中著玩。

  十二歲就有正三品虛銜的人,根本不需要舉人的身份,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證明他是個讀書人。

  進士?

  晏鴻之就沒強求過,愛考不考,反正起點已經是大多數狀元的終點。

  但要真的考了,自有他的好處。

  進士是最正經的出身,有了這層身份,士林便認可他是自家圈子的一員。

  晏鴻之問:「真想考啊?」

  「試試又何妨。」謝玄英打算考場九日游。

  晏鴻之瞧了他一會兒,終是不忍心:「罷了,住下吧。」

  謝玄英立即叫柏木和松木理箱籠,他已經回稟過父母,連行李都帶來了。

  晏家也習以為常,學生跟著老師住是常態,晏家人口少,他以前住的院子還是空著的,直接開庫房找出一些應季的擺設就好。

  「東邊的屋子,丹娘在用,你就在自己院子看書吧。」晏鴻之說,「既然要考春闈,制義得好好寫。明日我出兩道題,你先找找手感吧。」

  謝玄英:「是。」

  --

  開庫理屋的動靜太大,程丹若很快也聽說了。

  她在意:「那我明日還能去前院讀書嗎?」

  喜鵲愣了下:「這……老爺不曾派人來說。」

  不說就是照舊。程丹若不再多想,繼續抄書,宋刻本的文集不能給她,自己抄下來的,以後卻歸她所有。

  閒來無事讀兩篇李白的詩,多愜意。

  她抄得很認真。

  喜鵲無奈地退下了。

  翌日上午,準時上課。

  她先溫習一遍昨日的功課,反復背誦,確保等會兒能答得出來。若還有空,預習下今天要講的部分。

  小半個時辰後,晏鴻之來了,隨便考校兩題,便道:「《大學》基本講完了,講《中庸》前,《五經》裡你挑一個,咱們講點有意思的。」

  程丹若已經習慣這位老師的隨性,想想道:「詩經。」

  晏鴻之:「為何?」

  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詩經》流傳廣泛,容易背,她以前就看過。但這麼回答肯定不行,猶猶豫豫地說:「『不學詩,無以言』?」

  晏鴻之啞然失笑。

  「罷了,《詩經》也好,這是為父的本經。」

  科舉考四書五經,但四書是全考,五經是選其一。其中治《詩經》的最多,《春秋》《禮記》很少,晏鴻之治《詩經》中進士,是個猛人。

  他叫墨點取來一本新刻印的《詩經》,從第一篇《關雎》開始講。

  講完,布置作業,背誦默寫。

  再講一段《中庸》。

  程丹若:做筆記。

  巳時出頭(九點多鐘),下人來報,說王尚書來了,帶著王五郎和王三娘。

  晏鴻之眉毛挑起:「請。」

  他道:「你練字,我去瞧瞧。」

  程丹若點頭。

  約莫過了一刻鐘,她聽見腳步聲,抬頭看去,卻是謝玄英來了,手上拿著一篇墨跡未乾的紙。

  「義父見客去了。」程丹若上回得罪了他,乾脆少說少錯,提醒一聲便繼續練自己的字。

  「誰來了?」謝玄英問著,悄悄看她寫字。

  不錯,比起當初天心寺,她的字跡端正工整許多,只是仍無筋骨,過於小心,有失大氣。字如其人,雖然老師百般愛護,但她恐怕依舊在謹慎度日。

  丹娘……他愈發憐憫,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唯有沉默。

  人遲遲不走,程丹若怎能不知,疑惑地抬頭。

  「我一會兒再來。」謝玄英見好就收,轉身欲走。

  墨點疾步而來,道:「老爺請謝郎和三姑娘到書房說話。」

  謝玄英詫異:「何事?」

  「王尚書攜王郎和王娘子來了。」墨點恭敬道。

  謝玄英:「王五?」

  「是。」

  他深吸口氣,立時走往前面的書房。

  果不其然,王五郎和王詠絮都在。

  「論理是不該叫你們見的。」晏鴻之坐上首,慢條斯理道,「但我同厚文都不是拘泥之人——既然你我互不服氣,不如讓弟子比試一番好了。」

  王詠絮和王五郎對視一眼,均是無奈。

  剛開始,一切都好好的,可沒多久,王尚書就和晏鴻之因為最近新出版的文集爭執了起來,最後一言不合,決定讓學生互相說服。

  不過,王詠絮對挑戰謝玄英躍躍欲試,王五郎卻有點怵。妹妹是不知道,和謝郎比,這……難度有點大啊。

  「老師,大宗伯。」謝玄英行禮畢,入座,沒有二話。

  但緊接著,程丹若也來了。

  王詠絮恍然大悟,朝兄長眨眨眼。

  王五郎不自然地動了動,覷眼相看。

  程丹若今日亦是家常舊衣,藕荷色對襟襖,白裙子,素淡中略帶清雅,頭上一支玉簪,手腕上套著洪夫人給的羊脂玉鐲。

  「姐姐好。」王詠絮就大方多了,「叨擾了。」

  程丹若朝她笑笑,還禮入座。

  謝玄英徹底冷下臉,容色冰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2:13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49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八章 難抉擇

  晏鴻之和王尚書坐在上首,將四個晚輩的表情收入眼底。

  兩人都是老狐狸,安排這一齣,各有各的思量。但無論如何,作為掌權者的他們同意了,此事便無人置喙。

  王尚書喝完半盞茶,問:「比什麼?」

  晏鴻之問:「瞧見我那盆牡丹沒有?」

  「奢靡。」王尚書毫不客氣。

  「三郎送我的。」

  「孝心可嘉啊。」

  晏鴻之炫了一波,道:「雖有茶無酒,但冬日嚴寒,能見芳菲,亦是雅興。爾等便以『牡丹』為令,一人一句,噢,各限頭尾。」

  王五郎已經開始苦思冥想。

  程丹若猶且不懂:「什麼意思?」

  「就是牡丹須在開頭或結尾。」王詠絮搶答,「頭尾各選嗎?」

  「來者是客,三娘最小,你選吧。」晏鴻之很大方。

  王詠絮自信滿滿:「我選頭。」

  謝玄英:「請。」

  王詠絮:「牡丹花謝鶯聲歇。」

  謝玄英:「惆悵階前紅牡丹。」

  王五郎:「牡丹花盡始歸來」

  程丹若想半天,從腦海深處挖出白居易的詩:「眾芳惟牡丹?」

  謝玄英朝她微微一笑。

  王詠絮卡了下,才報出想好的詩文:「牡丹偏自佔春風。」

  謝玄英:「亦佔芳名道牡丹。」

  王五郎想半天:「牡丹移向苑中栽。」

  程丹若:「……」

  她看出來了,兩個優等生,一個中等生,一個差等生。牡丹的詩不少,但要局限於最後兩個字也太難了。

  「一枝紅牡丹。」她盲狙。

  王五郎迷惑:「有這句嗎?」

  謝玄英睨他一眼,冷淡道:「風簾燕舞鶯啼柳,妝台約鬢低纖手。釵重髻盤珊,一枝紅牡丹。」

  王尚書:「牛松卿的詩,倒是冷僻。」

  程丹若坦誠:「我猜的。」

  「算你運氣好。」晏鴻之失笑。

  接著,三人又來了一輪,王五郎抓耳撓腮半天,終於道:「牡丹經雨泣殘陽。」

  謝玄英給他一聲冷笑。

  王五郎有點臉紅。

  程丹若:「何……必羨牡丹?」

  謝玄英微微嘆氣。

  「芍藥承春寵,何曾羨牡丹。」晏鴻之戲謔道,「蒙錯了吧。」

  程丹若十分爽快:「我認輸。」

  「那就讓三郎替你的回合。」晏鴻之無所謂。

  可謝玄英說:「我也認輸。」

  王詠絮到嘴邊的「牡丹」吞回肚子,滿頭問號。

  王五郎吃驚:「你認輸?」

  王詠絮恨不得踩他一腳,趕忙找補:「程姐姐才開蒙,這也太難了些,我看不如換,呃,飛花令。」

  她瞪向兄長。王五郎回神,意識到這不是在御前比試射柳,是在相親,忙道:「三妹說得是。」

  王尚書笑眯眯道:「有何不可?就從五郎方才那句往下續吧。」

  這倒是簡單一點。

  程丹若想想,道:「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輝輝發眾顏,灼灼嘆令才。」

  「才麗漢班,明朗楚樊。」

  王五郎努力不丟人:「樊姬,樊噲……樊……」

  「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王詠絮只好替他。

  輪到個生僻字,程丹若答不上來,棄權。

  謝玄英替她:「吏局勞佳士,賓筵得上才。」

  接下來就是神仙打架。

  大部分詩詞,程丹若聽都沒有聽過,已經遠遠超出義務教育的範疇。她像聽天書一樣聽兩個人往下接,喝茶。

  忽而感覺到有人在看她,抬首,卻是王五郎。

  他有點不好意思,局促地別開視線。

  程丹若客氣地笑了笑,繼續喝茶。

  N輪過後。

  晏鴻之聽膩了:「行了,你們倆是要比到明兒去?」

  王尚書根本不在乎輸贏,主要考察程丹若,聞言一笑:「也罷,平局吧。」

  晏鴻之放下茶盞,道:「論詩文,丹娘輸得冤枉,三月苦讀,能贏你王家十幾年的浸淫?」

  「下一局由你決定好了。」王尚書道。

  晏鴻之毫不猶豫:「丹娘此前便學過算學,比這如何?」

  王尚書無所謂地點頭。

  程丹若遲疑:欺負古人數學是不是不太好?但轉念一想,他們也沒少欺負她沒讀詩文,遂同意。

  比賽方式為每人各出一題,誰最快答對為優勝。

  王詠絮出了雞兔同籠,王五郎出的韓信點兵,謝玄英是河上蕩杯。

  第一道和第三道,程丹若都第一個算出答案,但王五郎的題,謝玄英居然比她算得快。

  他還非常坦然地喝茶,假裝很簡單。

  程丹若:「呵。」

  她立馬拋開簡單的問題,非常可惡地出了道立體幾何體。

  「一塊糕點,四刀最多能將其切出多少塊。」

  三個人都答了,全部錯誤。

  「答案是十五。」她愉快地說。

  謝玄英蹙眉:「怎麼切的?」

  程丹若:「不告訴你。」

  他:「……」

  然後,今天的比試就終結了。

  晏鴻之留他們用了午飯,當然,僅限男性。

  王詠絮被程丹若帶到後宅,與洪夫人一道用飯。吃過,又說了會兒話,前面傳話來說回了。

  「下次再來找你玩。」臨別之際,王詠絮似乎想問什麼,但忍住沒開口。

  程丹若便佯裝不知情,笑著送走了她。

  --

  馬車中,王詠絮按捺不住,追問兄長:「五哥,你覺得如何?」

  王五郎撓撓頭,知道以祖父的開明,今日也算極限了,因此頗為上心地相看了對方,非要說的話,沒什麼特別不滿意的,也沒什麼很滿意的。

  樣貌多少有點遺憾,他希望妻子能夠更漂亮些,不過顏色從不是娶妻的標準,故而也能接受。較為欣慰的是,程姑娘的文采一般,家中姐妹均擅詩文,王五郎挺怕妻子也是才女。

  所以,答案是——「好像還行。」

  意思就是不反對。

  王詠絮鬆口氣,看向祖父。

  王尚書閉目養神,不給回應。她坐到祖父身邊,撒嬌道:「明年我是不是就有嫂子了?」

  「晏子真還沒點頭。」畢竟是最喜愛的孫女,王尚書開口,「他這個人,呵,你們要是以為他周游講學,隨性放誕,可就大錯特錯了。」

  王詠絮目露疑惑之色。

  王尚書卻不肯再說。回府後,他直接叫來四兒子和四兒媳,開門見山:「今日我帶三娘和五郎去了趟燕子胡同。」

  四太太欲言又止。

  「那位姑娘,我親自看了。」王尚書慢條斯理道,「樣貌麼,和我們家姑娘差不多,人品不會差,頗有幾分急智,關鍵是性子沉穩,配五郎剛好。」

  比試看的是詩文嗎?當然不是。

  真比詩文才學,晏鴻之怎麼會讓程丹若出來。不過一個由頭,看看她的臨場機變能力,和關鍵時刻的心態。

  敢盲狙詩,膽量和急智都不差,失敗後坦然認輸,不是心胸狹隘的,面對五郎落落大方,沒說什麼與禮不合,可見沒被禮教搞傻了。

  王尚書已經足夠滿意。

  四太太道:「父親看好的人,自然不差,只不過……」她吞吞吐吐,「晏家能出多少嫁妝給她呢?」

  怕王尚書誤會,又忙解釋,「我也不是貪圖媳婦的家財,可五郎不是老大,將來分家出去……家底厚實點我才放心。」

  王尚書瞥她眼,道:「等晏家同意,慢慢商量就是。」

  四太太只好把後文吞了回去。

  --

  謝玄英獨自在書房裡待了一個下午。

  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文章,一個字都沒寫。

  就枯坐著發呆,任由自己被迷茫與惶恐淹沒。長到這麼大,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在場的情況下,看了別人。

  王五郎有什麼好的?文不成武不就,性子莽撞,咋咋呼呼,除了是尚書孫子,一無是處。

  丹娘為什麼要朝他笑?她對這門婚事很滿意嗎?滿意王五郎?

  他有什麼好的?謝玄英氣恨至極,卻又非常清晰地意識到,王五郎再不好,總有一點比他強。

  王家已經來提親了。

  而他自己呢?婚事陷入政治漩渦,不知道何時才能全身而退。

  這也是讓謝玄英無力的地方。

  他固然可以跑去和晏鴻之坦白,和父母坦白,要求他們上門提親,但結果不必嘗試也知道,父母絕無可能同意他的任性。

  貿然開口,只會陷丹娘於萬劫不復之地。

  比起得到她,他現在最需要的,反而是保護她。

  但保護她,也許再也得不到她了。

  陳家並非良配,他心安理得地帶走她,但王家呢?他難道敢否認,這個歸宿,在世人看來已經不算差。

  假如丹娘自己也願意,人家情投意合,他又有什麼道理插手?

  他的私心,比丹娘的幸福更重要嗎?

  他敢確定,丹娘錯失王家,今後自己必能娶她,恩愛偕老嗎?

  每一次捫心自問,都讓他無比痛苦。

  --

  小院中,程丹若打著外科結,思索今日的所見所聞。

  看得出來,王五郎的性子有些冒失,才華平平,不出挑也不算壞,對底層人缺乏共情,有點世家子弟的驕氣。可以預見,他如同大多數受過教育的古代男人,只要妻子不行差踏錯,總會給予體面。

  嫁給他,會有一份過得去的家底,能過安穩的小日子。對付他也不難,多誇誇哄哄,給他漂亮丫鬟服侍,對妹妹好,對婆婆恭敬,他就會認為妻子賢惠體貼,沒有娶錯人。

  多麼簡單。多麼安穩!

  十年的古代生活,足以讓她明白,安定在古代是十分奢侈的東西。

  戰爭、天災、疾病、政局變動……每一樣都有可能讓一個家庭崩潰,古人宗族抱團,為的就是抵抗一次又一次風險。

  王家是一艘大船,不會因為長輩生病買藥,就不得不賣田賣地,也不會因為今年乾旱或洪澇,就賣兒鬻女。

  這個終身崗位難度不高,福利尚可,最重要的是來得及時。

  她不能一直留在晏家,洪夫人的病已有好轉,一年的衣食住行,多少銀錢,憑什麼再吃用人家?而陳家若上門,晏家固然能不放人,卻要平白擔責任。

  嫁到尚書家就不一樣了。

  陳家不會阻撓,她也能報答晏鴻之對她的知遇之恩。除了永遠不會幸福之外,這門婚事著實沒什麼可挑剔的了。

  然而……她的視線落到案上《四書集注》,久久無法移開。

  屋外,喜鵲和紫蘇也在說話。

  紫蘇問:「好姐姐,王家如何?」

  喜鵲忖度道:「家風不錯,王老太太愛禮佛,四太太倒是不清楚。不過,以姑娘的出身,是門相當好的親事了。」

  紫蘇籲氣,歡喜之餘,眉宇間又有隱憂。

  喜鵲早已摸清她的心事,推心置腹:「姑娘身邊統共就你一個熟悉的,只消親事能成,問陳家要來你的身契,輕而易舉。那可是尚書家,你家太太老爺有什麼理由不鬆手?」

  紫蘇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道:「那姐姐可也一道?」

  喜鵲鎮定道:「這要看夫人安排,我們做奴婢的,聽主子吩咐就是。」

  --

  外院書房。

  老僕輕手輕腳地進屋。

  晏鴻之躺在醉翁椅中看書,聽見動靜,頭也不抬:「如何?」

  老僕說:「謝郎在書房不見人,三姑娘那裡靜悄悄的。」

  「都沒動靜?」晏鴻之微闔眼瞼,自言自語似的,「倒是挺沉得住氣。」

  老僕微笑。

  「也罷,不聾不啞,不做家翁。」他又繼續拿起書本,笑道,「我靜觀其變就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2:25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49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六十九章 定良緣

  這天,晏鴻之不在家,外出赴宴去了,上課改為自習。程丹若抄完一卷《李太白文集》,去書庫找下一卷。

  書庫在書房後面的後罩房,整整三間大屋,不放別的,就放書。這就算在印刷發達的此時,也算是十分奢侈的事。

  很多貧寒學子讀書少,除了四書五經一竅不通。但這不是他們不想讀,是買書太貴了,湊齊科舉用的書籍已大為不易,別說其他文集。

  故此,程丹若和王家人比,好似輸很慘,然換做當年相親的陸子介,誰背的名家名篇多還不一定。

  晏鴻之的父親花費畢生精力,建成江南第一藏書樓,藏書萬卷,京城的家中固然沒那麼多,卻也有數百部藏書。

  比錢都值錢!

  而晏家借書的規矩是,書庫的書一次僅借一本,讀完才能借下一本。

  「三姑娘來借書?」掌控書庫鑰匙的,就是晏鴻之的貼身老僕,他推開門,「天冷,姑娘請進。」

  程丹若朝他點點頭,先歸還原本的一卷,再去借下一卷。

  老僕說:「老奴的眼鏡碎了,勞煩姑娘親取。」又道,「我去燒壺熱茶。」

  書庫都是紙張,不點炭盆,冷得很。程丹若憐憫他人老眼花:「您慢慢來,我自己找就是了。」

  老僕笑笑,帶上門出去。

  程丹若開始找書。

  書庫裡的書籍真不少,她檢索著書名,大開眼界,不知不覺就看住了,忍不住取下翻閱。

  屋裡只有沙沙聲。

  「咳。」背後冷不丁有人開口。

  程丹若嚇一跳,扭頭看去,卻是謝玄英立在她背後:「找什麼書,我幫你尋。」

  她道:「《李太白文集》。」

  他走到裡面的那排:「應該在這裡。」

  程丹若跟過去,他已經自架子上取下第三卷,卻不給她:「世妹。」

  她疑惑:「謝公子有事?」

  他心底澀然更甚:「你是不是討厭我?」

  程丹若愕然:「何出此言?」

  「謝、公、子。」他慢慢道,「你每次當著老師的面,才會叫我『世兄』,私底下卻始終生疏。」

  程丹若頓住。

  謝玄英道:「你怕人覺得你有攀附之意,是麼?」

  她道:「是。」

  他面無表情:「所以,你不在乎我是否會寒心,是麼?」

  「謝公子,我是怕你覺得我攀附。」她說,「其實,我一直很感激你,若非有你幫我,此刻我還在陳家。」

  謝玄英怔住。

  她笑:「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嗎?那可是顧太太出的面。」

  他扭過臉,不說話。

  「我想,你是感謝我當初為你守口如瓶,又在天心寺救了老先生。但你既然不願道明,我便當做不知道,但這份恩情,我一直記著,只可惜沒有機會還你。」

  「不用你……」回報,他咽回了後面的兩個字,改而道,「你想還我,今後便不要那樣叫我。」

  程丹若無所謂一個稱謂:「你想我叫你什麼呢?」

  心尖微微顫了顫,爬上酥麻的癢意。他盡量裝得平常:「你說呢?」

  程丹若:「謝郎?」

  他板起臉。

  程丹若回憶古代常識,遲疑:「總不能叫你名字?」

  不能同她生氣,我不是來和她置氣的。謝玄英反復默念,生硬道:「我家中排行第三。」

  她恍然,入鄉隨俗:「三郎。」

  謝玄英:「……」算了。

  算了。

  他把書籍遞過去。程丹若又道了聲謝,伸手想接過,一拽,沒拽動。

  她想想,單刀直入:「你有事嗎?」

  謝玄英問:「你……不問我王五的事嗎?」

  程丹若霎時失笑,敢情是幫她打聽過了,又不好意思與她直接提起外男,才這般繞彎子,便道:「多謝你,王五郎怎麼樣呢?」

  謝玄英:「不怎麼樣。」

  她「噢」了聲,又是一笑。

  奇怪的靜謐回蕩,冬日的暖陽照進書房,灰塵起伏,恍若翩翩書靈。

  「你,」謝玄英艱難道,「若想知道什麼,我去替你打聽。」

  話才出口,就覺窩囊,這輩子都沒這麼窩囊過。但能怎麼辦呢,良人的品性關乎終身,她有介意的,不趁早知道,定親就太遲了。

  澀意湧上喉頭,他鬆開手,繞到書架後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的神色。

  「說罷,什麼都行。」

  他閉上眼睛。

  然而,程丹若說:「其實,我沒什麼想知道的,他有沒有通房?有沒有庶子?嫖不嫖妓?還是鞋子幾寸,愛好為何,口味是酸甜苦辣?我一點都不在乎,就好像他也不在乎我。」

  謝玄英畢竟是君子,不情不願道:「他——向我打聽過。」

  「是麼。」她平淡道,「想知道我什麼呢?有多少嫁妝,漂不漂亮,賢惠孝順與否,能不能容下漂亮丫頭?」

  謝玄英忍不住瞧去,怎麼老提通房,她最在意這個嗎?

  程丹若說:「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家想和晏家聯姻。」

  「不是這樣的,丹、世妹,」他反駁她,「婚姻當以情為繫,兩個相愛之人成為夫妻,方能長久,若彼此無有真情,又有什麼意思?你莫要誤己。」

  程丹若詫異地抬頭,沒想到從他口中聽見這麼進步的論調,不由稀奇。

  「你不想嫁給……」他輕輕道,「愛慕你的人嗎?」

  「謝郎,我對自己的行情很清楚。」她回避了這個問題,「我出身平民,沒有出眾的樣貌,沒有過人的才學,我六親死絕,沒有娘家,也沒有嫁妝,普通的士紳之家都不會要我,更不要說高門大戶。」

  謝玄英明白了。

  就和他想的一樣,王家這門婚事太過難得,已是她最好的歸宿。

  但——你就因為這樣,便想嫁給他嗎?他很想問這個問題,卻問不出口。

  忽然心灰意冷。

  「原來是這樣。」他說,「我明白了。」

  又是靜默。

  謝玄英深吸口氣,咽回喉間澀意:「你想知道他有沒有通房是麼,我會替你打聽清楚的——你、放心。」

  程丹若奇怪地看著他,搖搖頭:「不用了,我已經決定回絕這門親事。」

  謝玄英一怔,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你回絕?」

  「是有點不知好歹吧。」她自嘲,「我也覺得。」

  方才熄滅的火星,瞬息間迎風大漲,幾乎燒光他的理智。謝玄英轉過來,不可思議地問:「為什麼?是因為我、我剛才的話?」

  程丹若忙道:「並非因你之故,你無須愧疚。」

  她笑了笑,平靜道,「我不是說了麼,根本沒有人會看上我,王家看上的是晏家的女兒。可我是麼?」

  謝玄英下意識道:「當然是。」

  「我現在是,以後也一直會是嗎?」程丹若微笑,「謝郎,和你講個故事吧。」

  他情不自禁:「嗯?」

  「五年前,一女童跟隨堂兄弟們逃命,僕人不多,騾馬也不多,提心吊膽趕了一天的路,終於到了城裡,想進城,城門緊閉,只能冒險去更遠的地方。誰知道走夜路,撞見了歹人。」

  「女子與男子,誰更重要?當然是男人啊。所以,她的堂兄弟們丟掉車廂,騎上驢子跑了。但他們運氣很不好,歹人是潰敗之兵,每人都帶著金銀財物,比起劫掠婦孺,更需要騾馬逃跑。」

  「她的堂兄弟死了,她和被留下的僕人活了下來。」

  這就是程丹若投奔陳家的真相。

  陳家的老姑奶奶,不是將她視若珍寶,才令僕人遠遠送走,是她兩個堂兄弟全都橫死,才有了她的活路。

  程丹若說:「謝郎,我很感激你救我,謝謝你在鹽城救我,我會報答你的。」

  謝玄英心如刀割,已說不出話來。

  「告辭了。」她拿上文集,離開了屋裡。

  --

  黃昏時分,晏鴻之醺然歸來。

  老僕遞上熱帕子,低聲將上午書庫的事說了。別看他年紀一把,記性卻奇佳,幾乎一字不漏復述了二人的對話。

  開始,晏鴻之還看笑話:「三郎竟這麼說?委屈這孩子了。」

  到後面,逐漸嚴肅,嘆息不止,「丹娘看事太過透徹,反傷自身啊。」

  待敘述完舊事,已默然無聲。

  老僕道:「被兄弟拋棄,被親戚送走,也難怪……」他搖搖頭,不知該如何評價才好。

  靜默間,外頭傳來腳步聲:「老師可回來了?」

  「三郎進來吧。」晏鴻之扯掉帕子,飲一口濃茶,「有事嗎?」

  謝玄英合上門扉,走到他跟前,撩袍跪了下去。

  「老師。」他無比確定地說,「我要娶丹娘。」

  晏鴻之道:「我以為你不會開這個口。」

  「我沒有把握,怕說出來,反倒叫人看輕她。」謝玄英道,「老師果然知道了。」

  晏鴻之呵呵:「起來說話。」

  謝玄英起身,坐到旁邊的杌子上。

  「三郎,我雖老矣,還沒糊塗。」他道,「這兩月的事,我都看在眼裡,你今日向我開口,也不叫人意外。」

  老僕輕手輕腳地退下,到門口看著。

  謝玄英道:「不是有意欺瞞老師,只是……」

  「只是不說,還能看兩眼,說了,我免不了要隔開你二人,是吧?」晏鴻之戲謔道,「平生不會相思,學會相思,便害相思。」

  謝玄英抿抿唇,耳朵微微發燙。

  「先不提這些,你要娶丹娘,不是張嘴就行的。」晏鴻之清醒至極,「縱然是我的親女兒,你父母也未必首肯。」

  他霎時默然。

  晏鴻之說:「你真的想好了嗎?」

  謝玄英點頭。

  自知曉心意已有些時日,他卻一直迷茫踟躕,不知是否該吐露,不知今後是否能得償所願,甚至……他其實並不確定,自己的決心有多大。

  困難如山高,他能為她做到什麼地步呢。

  直到今日,她決意回絕這門千載難逢的親事,才讓他忽然堅定了信心。

  她一無所有,尚且有勇氣拒絕,難道,他就沒有魄力,去博取一個如願以償的未來嗎?

  別人想娶的是程家女兒、陳家親眷、晏家義女。

  只有他,想娶程丹若。

  這是注定屬於他的良緣。

  晏鴻之拈鬚一笑,忽然問:「三郎,你可知道為師如何作想?」

  謝玄英搖頭。

  晏鴻之意味深長道:「在我心裡,丹娘配得上你,也只有你,配得上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2:33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50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七十章 明前路

  又過一日,程丹若才向晏鴻之道明心意。

  「我不願意嫁到王家。」她開門見山,「請義父想個合適的藉口,回絕了吧。」

  晏鴻之已經知道她的抉擇,面上卻佯裝錯愕:「這麼好的親事,錯過可就再也尋不著了。」

  程丹若:「我知道。」

  「你不後悔?」他問。

  「後悔也是以後的事了。」程丹若嘆氣,「誰能保證自己永遠正確呢。」

  晏鴻之說:「但你這個決定,怎麼看都不夠明智。丹娘,你已及笄,哪怕我多留你幾年,錯過王家,今後能嫁到什麼人家去?」

  他問:「還是說,你有別的盤算?」

  程丹若沉默。

  晏鴻之:「有話不妨直說。」

  「義父。」她開口了,「我並未想過長留晏家。」

  做家庭醫生,吃用在主家說得過去。但盆腔炎不是大病,開給洪夫人的方子,似乎有些療效,加上時常針灸,似乎已大為緩和,她在晏家的花銷卻與日俱增。

  新年要裁新衣裳,打新首飾,過完年,開春新一季衣裳又要預備起來了,等到天氣暖和,出門踏青游玩,丫頭婆子馬車,哪樣不要錢,好意思嗎?

  多養一個孩子,可不是多雙筷子就行的。

  晏鴻之不置可否:「你想外出謀生?」

  程丹若:「請義父為我指條明路。」

  「明路?嫁人不就是明路嗎?」他好奇,「你以為,我能給你什麼樣明路?」

  程丹若抬首正視他,慢慢道:「興許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義父有這樣一條路給我。」

  晏鴻之愕然。

  半晌,大笑不止:「哎喲!」他一拍大腿,「你這孩子,直覺倒是不差。」

  懸起的心驟然落回胸膛。程丹若懇切道:「請義父指點迷津。」

  晏鴻之端起茶盞,喝口熱茶暖暖肺,這才道:「先說好,這條路並不容易,至少比你嫁到王家難走。如果沒有十二萬分的決心,寧可不去。」

  程丹若道:「我已經想好了,不去王家。」

  「唉。」晏鴻之嘆口氣,卻也不再賣關子,「明年開春,不獨有春闈,六局一司也將重新招募女官。」

  程丹若知道女官制度,卻不大了解夏朝的情況:「女官和宮女有不同嗎?」

  「宮女要求良家子,身家清白即可,女官卻要知書達理,她們不止要負責六局一司的工作,更要引導中宮,清肅內幃。立國初,後宮清平,女官功不可沒。然則,女官為女子,畢竟不如宦官與聖人親近,漸漸式微。」

  晏鴻之簡單說了女官的歷史,又告訴她:「先帝時,太監禍亂朝政,今上引以為戒,不敢重用司禮監,可後宮無子,妃嬪不安,便有啟用女官的意思。洪尚宮上奏請擇女官入宮,已被准了,明年開春便在京畿之地擇選。」

  程丹若忖度道:「做多少年?俸祿幾何?」

  「看人。若是無夫無子之婦,可終老宮中,若是未嫁之女,任職數年後可歸家婚配。俸祿麼,與官吏等同,六尚的年俸是一百八十石。」

  她馬上算賬:一斗米一錢的話,一百八十石,就是一百八十兩。

  不少了,宮裡包吃住,能攢下不少錢,最重要的是,女官既然有品階,就有被社會認可的身份。

  還可以老死宮中,光明正大不用婚嫁。

  到哪兒去找這麼好的事?

  程丹若立時決意:「我去。」

  「你要想好,宮裡可不是平常人家,是天底下最復雜最難測之地。」晏鴻之卻語重心長道,「進宮博前途,成才榮華富貴,敗則草席裹身,誰也護不得你,你真的想好了嗎?」

  程丹若靜默一瞬,點頭:「我知道。」

  誰不知道給皇家做事風險最高,有時候稀裡糊塗就丟了命。

  然而,外頭又好得到哪裡去?

  世道無處不吃人,她走到外面,地痞流氓都能生吞她,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賭一把最大的。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她道,「我沒什麼可輸的。」

  晏鴻之終於點了點頭:「你既有這志氣,我自不攔你。不過,女官要熟讀的書目可不少,二月前,你至少要熟讀《孝經》《女孝經》《女戒》和四書,《詩》也不能不看。」

  程丹若毫不遲疑地點頭:「好。」

  讀書有什麼難的,就怕沒有機會讀書。

  「明日,你不必再做女紅,白日就來前面讀書。」晏鴻之愉快道,「正好,你同三郎兩個一道備考,誰不用功,誰就沒飯吃。」

  程丹若:「……」

  高三,開始了。

  可冬天讀書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晏家富貴,不缺火炭,卻沒法改變自然環境。

  京城的天亮得晚,暗得早,遇上雨雪天氣,室內尤其昏暗,這時有玻璃,卻沒有玻璃窗,屋裡看書極其費眼睛。

  只能開窗,忍凍在窗邊讀書。

  好在炭盆燒得足,蓋個熏籠擱在書桌下,腳暖呼呼的,上身穿得薄也不太冷。讓人煩惱的是硯台的墨容易結冰,寫著寫著就凍了,得重新加水化開。

  晏鴻之不許丫頭小廝陪讀,所有工作都要自己來。

  程丹若從沒那麼想念現代的鋼筆。

  之前做的凍瘡藥水,現在她自己也用上了,略微紅腫就塗,這才沒潰爛。

  此番場景,均落入他人眼中。

  --

  數月來,洪夫人雖然同程丹若不親近,可既然磕頭認過親,的確將她當做半個女兒看,不由道:「雖說霞妹的主意,咱們自家人必是要支持的,但一入宮門深似海,不如嫁到王家,我們總能看護十年。十年後,她也該立住了。」

  晏鴻之拍著妻子的手背:「阿菁,人各有志,我說過,丹娘心氣高著呢。」

  洪夫人嘆氣:「有志氣固然好,可宮裡……當年抬出多少屍體,你豈能不知?」

  「今非昔比,聖人不是濫殺殘暴之輩,再請姨妹看顧,總不至於如此。」晏鴻之心裡明鏡似的,「她不是沒有退路,真有萬一,讓她回家婚配就是。」

  洪夫人翻白眼:「那都幾歲了?只能給人做續弦。」

  「凡事別說那麼絕。」晏鴻之笑笑,轉移話題,「對了,老二寫信回來,說過幾天就到家了……」

  提起不在身邊的二兒子,洪夫人馬上忘記別的,咬牙切齒道:「這王八羔子,等他回來,我非打死他不可!」

  「阿菁,那是親兒子,你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晏鴻之趕緊安撫老妻,「其他不說,再不娶妻,你我不知何年才能抱孫子。」

  洪夫人沉默。

  晏鴻之摟住她的肩頭,低聲道:「孩子大了,由他吧。」

  「哼。」洪夫人輕哼兩聲,卻沒再反對。

  --

  晏大爺和大奶奶也在喁喁私語。

  大奶奶頗為遺憾:「王家這樣好的親事!可惜了。」

  晏大爺卻讚賞:「齊大非偶,丹娘不慕王家富貴,確有幾分骨氣。」

  「傻了些。」大奶奶看法不同,「妻憑夫貴,一旦成婚,她就是尚書孫媳,過往不究,如此拘泥出身,反倒小氣。」

  晏大爺又點頭:「你所想亦有道理,只不過男婚女嫁,總要兩廂情願。丹娘既然不肯,便也罷了——你可不要去娘那裡抱怨,一個姑娘家,用不了幾分錢財。」

  大奶奶道:「你放心,三妹只日常用度是公中的錢,其餘皆是爹自己的私房。老人家樂意養她,我自無二話,不過可惜罷了。」

  「哦?」

  「那日王家宴會,人人草木皆兵,獨她鎮定。」瘋狗嚇人,大奶奶猶且記得當日情狀,「老實同你說,我見了,既佩服,又覺得害怕。」

  晏大爺不解:「為甚害怕?」

  大奶奶搖搖頭,難以道明其微妙:「說不好,反正如果是我,少不了回來魘上幾日,她卻連藥都沒熬一碗。」

  「她出身邊境,想來自幼膽大。」晏大爺隨口安慰句,又轉移話題,「岳母的身體可好些了?明日我陪你一道回去看看。」

  大奶奶便拋下這茬,甜蜜道:「你當差呢,我自己去就好。」

  「帶些紅參去。」

  「欸。」

  --

  入夜後,謝玄英坐在交椅中,借昏黃的燈光看《西廂記》。雖然這不是正經書,但只要不在老師面前看,躲房裡瞅瞅也沒什麼,他還有一套名家繪製的《春閨幽夢》……咳!

  他漫不經心地翻著,看到長亭一折,老夫人說「俺今日將鶯鶯與你,到京師休辱沒了俺孩兒,掙揣一個狀元回來者」,不由輕笑。

  多簡單的法子啊,他居然一直沒想到。

  還是丹娘聰慧,直指核心。

  要玉成好事,苦求無用,不如掙一個金榜題名。

  當然,女官考取不難,這只是開始。

  「少爺。」松木輕手輕腳過來,剪亮燭心,「東西都收拾好了,明日就能回府。」

  謝玄英點點頭。臨近年關,在老師家住上七、八日已是難得,不能再耽擱了。好在不虛此行,不僅丹娘的親事峰迴路轉,他更是堅定心意,不復迷茫。

  回家,也好。

  總得把親事給攪黃了。

  「沒你的事了。」他說,「去歇吧。」

  「是。」松木退下,卻在關門時忍不住抬頭覷眼。

  做長隨的,對主人的敏感度高過所有。他不止一次地意識到,自江南而返,少爺愈發器重柏木。

  到底是為什麼呢?松木開動腦筋,琢磨了起來。

  屋裡,謝玄英打算再看兩頁,誰想隨手一翻卻是「繡鞋兒剛半拆,柳腰兒夠一搦,羞答答不肯把頭抬,只將鴛枕捱」,不敢再看,趕緊合攏,上床睡覺。

  怎麼可能睡得著呢?

  崔鶯鶯……丹娘……丹娘……

  *

  回到靖海侯府,謝玄英一下忙碌了起來。

  過年事多,宴會、祭祀、朝賀……樣樣件件都能忙得人倒頭就睡。皇帝的事情也不少,祭祖慶典都愛把他帶在身邊。

  謝玄英忙得瘦了一圈。

  柳氏亦然。作為侯府主母,天沒亮就睜眼,天黑了還沒結束,實在撐不住,乾脆交出家務給大兒媳和二兒媳,叫她們倆互相制衡。

  結果,莫大奶奶變成一尊菩薩,凡事都是「我聽弟妹的」,榮二奶奶孝順,事事都跑去詢問柳氏,不敢自作主張。

  氣得柳氏咬牙切齒,和心腹媽媽倒苦水。

  「一個庶長子,一個嫡長子,當年鬥得烏雞眼似的,現在好了,拿我當敵人。」

  心腹媽媽說:「太太,大奶奶和二奶奶都不是個簡單的。」

  「當然不簡單。」柳氏冷笑,「一個是老太太定的,一個是前頭那個臨死前選好的,都怕我這後來的在婚事上磋磨呢!」

  心腹媽媽也覺棘手,思量半晌,才道:「太太,你原想著等三奶奶進門,把家事交給她,可三少爺的親事一時半會兒沒個準,不如先退一步。」

  柳氏閉眼沉思,少時,緩緩道:「原想著許意娘進門,以她的手段,即便不能壓制她們,也不至於落下風,如今……呵呵,罷了。」

  她說:「明兒開始,就說我病了,一應家事交給她們二人,我要好生休養。」

  結盟是吧?好。

  侯府這麼大的餡餅,我看你們能忍多久。

  後宅局勢悄然變化。

  謝玄英一無所知。

  沒結婚的男人,只要沒短吃穿用度,都不會在意後宅的權力變更。但柳氏的心腹媽媽心疼自家小姐,借送湯羹的機會,悄悄對他說了。

  「太太心裡也苦,那兩個面上恭敬,私底下沒少動心眼。」心腹媽媽道,「要是許家女進門就好了,太太也不必這麼累。」

  謝玄英挑眉。

  「不必管大嫂二嫂。」他說,「讓母親好生休息。」

  心腹媽媽試探:「說來,嘉寧郡主上門拜訪的時候,太太倒是頗為高興。」

  謝玄英的政治神經被觸動了:「嘉寧郡主?母親遇到過她?幾次?」

  心腹媽媽以為他在意,笑著回答:「也就兩次,一次是她上門拜訪,感謝您在王家相助的事,還有一次是太后千秋,太太入宮朝賀,遇嘉寧郡主肩輿,郡主主動下轎相讓。」

  謝玄英的眉頭頓時鎖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9:1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54 AM 編輯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七十一章 新歲至

  嘉寧郡主和豐郡王,是打著替太后慶生的旗號進京的。

  臘月二十,皇太后千秋,命婦入宮朝賀。皇帝舉辦家宴,攜妃嬪、公主等人為太后慶生。

  後宮的事,和謝玄英毫無干係,之前也沒興趣打聽。

  但要打聽,也就是一會兒的事。

  他在禁軍上班,人緣又好得過分。只要和人說話,基本上沒人能招架住,稀里糊塗地就說了一堆話,回頭還未覺不妥,反而恨自己嘴巴笨,美人都不笑一笑。

  很快,他就摸清了嘉寧郡主近日的動向。

  自王家賞梅會的事故後,嘉寧郡主一下變得十分低調。平日不是陪太后禮佛,就是陪貴妃說話,閒暇時去寺廟上香,再不與臣僚有任何往來,非常安分。

  這反而讓謝玄英提高了警惕。

  這女人不簡單,須小心。

  相較而言,豐郡王近日的舉動就有些急躁了。

  不知道是不是擔上了暗算的嫌疑,他頻繁參加宴會,明裡暗裡澄清自己還沒見過嘉寧郡主,更不可能對她的愛寵做點什麼。

  別人信不信不好說,但這下,他的目的已經人盡皆知了。

  眾臣都在觀望皇帝的想法。

  但皇帝毫無舉措,一心過年。

  宮廷的新年可是很熱鬧的,這兩天,天天燃放花炮,還在宮門口架起鰲山燈。這是燈中愛馬仕,鰲山的名字就是與海上仙島有關,是古人對仙境的想象。

  今年的燈「高有十六丈,闊三百六十步」,有各式各樣的場景,什麼金龍繞柱,騎獅子白象的菩薩,亭台樓閣,飛瀑流水。

  水可是真的流水,利用動力裝置吸到頂端再流下,水花飛濺,映襯明豔燈火,奢侈富麗到極致。

  謝玄英每天上班路過,都能看到燈變得更復雜精巧,待點亮之日,估計整個京城都會為之傾倒。

  除此之外,皇帝還要給重臣親眷發節禮錢。

  謝玄英收到好些個金元寶,沉甸甸的,底部刻著「天下太平」的印。

  正月初一,大宴群臣。

  這頓是午飯,擺在奉天殿,內閣與尚書都是一人一桌,接下來就是兩人一桌,四人一桌,六人一桌,八人一桌。

  菜很難吃。

  大部分都是吉祥菜,做得花團錦簇,其實不能吃,看看而已。能吃的都是燉得爛糊的蒸菜、燉菜,還有就是暖鍋。但為好看,雞鴨魚肉都是整隻,無處下筷,真吃了樣子也不好看。

  群臣基本上只吃點肉絲,喝碗湯,吃兩口糕點,圍觀美人吃飯。

  可惜美人一樣沒胃口。

  等皇帝來了,大家就開始祝酒,你喝一輪,我喝一輪,不停拍馬屁。

  皇帝喝完兩輪,點名讓豐郡王、謝玄英和貴妃的侄子代喝。他們同屬於皇帝的晚輩,沒有親兒子,只能讓親戚上了。

  謝玄英喝了好幾壺酒,回家就睡一下午,晚上草草吃過一些,頭疼欲裂。

  正月初二,外嫁的長姐與姑爺回娘家,免不了又要吃席,晚上是家宴,子孫拜父母長輩,繼續敬酒。

  過了三更天,回屋吐了一回,睡覺。

  躺在床上頭疼欲裂的時候,他真心實意地想:要是已經成親就好了。她什麼都不用做,像在嘉祥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給我一碗熱水便足矣。

  --

  程丹若倒是覺得,今年的春節過得十分有意義。

  她不必伺候重病的老人,大多數時間可以窩在屋裡讀書,頗有些世外桃源的清淨感。偶爾被洪夫人叫去見客,拿份見面禮,陪著說會兒話就好。

  小年夜,晏二回來了。

  他沒有做官,只考了舉人,大部分時間跟著老師勘察黃河水文,尋找解決黃河水患的法子。

  天心寺時,晏鴻之說有一好友愛算數,就是晏二的老師何碩。此人極其擅長數學水利,為工部都水司員外郎,專門治理黃河。

  因為常年在外奔波,風吹日曬,晏二不同於晏大爺的文質彬彬,皮膚黝黑,行事粗爽,見到她就笑出白牙:「竟不知家裡多了個妹子,沒準備見面禮。」

  他想想,讓小廝取來象牙做的算籌:「妹妹拿去玩。」

  程丹若道謝接了。

  晏鴻之道:「這次又帶了一堆東西回來算?」

  晏二嘆口氣,說:「今年秋汛,又有好些地方遭災。老師已準備上奏,請求開春重修堤壩,若能成,我便和老師同去。」

  晏大:「戶部沒那麼多錢。」

  晏二冷笑:「有什麼比治河更重要?太后千秋?」

  晏鴻之捂住額頭,頭痛,朝洪夫人使眼色。

  洪夫人面無表情道:「既然如此,開春前你就成婚吧,之後要去哪裡,我們都不管你。」

  晏二猛地起身,抱拳道:「母親,兒子說過,若不能娶韓家娘子,寧可終身不娶!」

  洪夫人額角青筋亂跳:「韓家娘子?那是趙家媳婦!」

  程丹若:「……」好家伙。

  「姓趙的已經死了。」晏二理直氣壯,「寡婦改嫁,有何不可?」

  洪夫人忍無可忍,拍桌起身:「是我不讓她改嫁嗎?是她說要改嫁就得把趙家兒子帶走,那又不是她兒子,有這樣的道理嗎?」

  晏二:「我們家難道還養不起兩張嘴嗎?」

  洪夫人:「強奪人子,說出去好聽?」

  「你情我願,哪裡強了?」

  母子倆吵得不可開交,程丹若聽半天才聽明白。

  晏二喜歡韓家女,但韓、趙兩家自幼定親,雖然趙家少爺體弱多病,韓家還是堅持嫁了女兒。

  韓家娘子也是個機靈的,嫁過去看丈夫快掛了,二話不說,立馬納妾,緊趕慢趕的,趕在他嗝屁之前生了個庶子。

  懷抱庶子,依靠娘家,族人吃絕戶就有點費勁,但去年公婆相繼過世,族人又開始上門。

  晏二想娶她,她同意改嫁,唯一的要求就是帶上妾室和庶子,不能把他們留在趙家被人吃乾抹淨。

  但洪夫人顧慮帶走別人家的兒子,若趙家心懷怨恨,四處詆毀,晏家的名聲就會很難聽,因此不同意接走妾室和庶子。

  韓家娘子便不肯改嫁。

  晏二覺得她有情有義,更堅定了非卿不娶的決心。

  晏大爺打圓場:「大過年的,此事年後再提。」

  這是萬能的理由,母子偃旗息鼓,先過年。

  於是,一直到大年三十,母子倆也沒再提起過這件事。

  程丹若和晏二卻慢慢熟悉起來。

  因為晏鴻之說,她擅長算數,晏二一時興起,跑來找她幫忙。

  然後,順理成章地變成單方面的教學。

  程丹若知道,一旦進宮,再想傳出數學知識就難了。難得晏二痴迷算數,拜的老師又是數學家,簡直是再好不過的傳授人。

  顧不了循序漸進,她每天讀書之餘,就往晏二腦子裡塞現代數學。

  雖然古代數學同樣輝煌,但不得不承認,計算方法太過復雜,是只有少數人才能掌握的精深學問。

  現代數學呢,哪怕同樣是方程,算起來就是更簡便,更容易理解。

  程丹若修改了XY的叫法,X叫「叉」,Y叫「樹」,簡稱樹杈方程。因為兩個符號用毛筆均不難寫,十分容易被接受了。

  方程之外,講最多的就是幾何。

  年三十的晚上,晏家人在正廳守歲,程丹若還在和他講空間幾何。

  為了講清楚立體的結構,不能不給他畫圖。

  同理,所有字母都得取一個中文讀法。她懶得多想,直接z為「根」,a為「花」,b為「葉」,c為「苞」,t為「莖」,O為「心」。

  此後便被人稱為花葉幾何。

  這是夏朝的數學史上十分重要的一筆,只是當事人並不知道。

  和數學老師一樣,程丹若在教學過程中幾乎崩潰。

  「二兄,歇歇吧。」大過年的,不能罵人,她選擇放棄。

  晏二訕訕,抱起玩翻繩的隱娘:「走,叔叔陪你放鞭炮去。」

  大奶奶張口欲說什麼,晏大爺使個眼色,主動道:「別嚇著孩子。」

  晏二問:「隱娘,怕不怕鞭炮?」

  隱娘抿著唇,可可愛愛地說:「有叔叔在,不怕。」

  「好孩子。」晏二把她抱到肩頭,「三妹一起來嗎?」

  程丹若被他氣得頭暈腦脹,忙不迭道:「好,我也透透氣。」

  三人到外頭放炮。

  火樹銀花,光華燦爛。門外鞭炮聲絡繹不絕,時不時傳來鄰居家的笑聲,還有誰家的狗,被嚇得「汪汪」亂叫。

  空氣中飄散著濃鬱的硫磺味。

  程丹若靠在柱子上,微微出神:又是一年了,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活著嗎?

  「三妹。」晏二不傻,不可能真的讓侄女放鞭炮,捂著她的耳朵,讓小廝去點燃引線,「明兒,能再和我講講那個圖嗎?」

  他沒什麼和姊妹相處的經驗,也不知道說黃河水患,她是否能理解其慘烈,只能盡量通俗易懂地形容:「這真的很重要,能活萬民。」

  程丹若回過神,看向這個便宜兄長。燈籠的光照有限,他黑漆漆的一個人,若非穿著絲綢,活像農民的兒子。

  生在晏家,本該衣食無憂,卻肯餐風飲露,為黎民謀福祉。

  她有什麼理由拒絕幫助他呢?

  「當然。」她深吸口氣,焦躁頓時退去,「我非常樂意。」

  就算走不到明年的今日,至少,努力在世間留下來過的痕跡吧。

  *

  公眾號:歷史三千年

  作者:數學課代表

  《盤點古代數學家第八彈:晏廣》

  人物簡介:夏朝著名數學家、水利學家,晏鴻之二子,著有《算集》,完善並推廣了樹杈方程與花葉幾何,主持修建了……

  元朝時已出現能解四元方程的天元術,但計算復雜,難以推廣。樹杈方程雖然並沒有提高古代數學的深度,卻簡化了大量復雜的計算,使得高等數學的推廣成為可能……花葉幾何的出現,證明我國古人已經對空間幾何有了系統的了解,能夠進行大量抽象計算,對於河防水利有巨大的意義……

  晏廣在《算集》中明確提到,自己並不是創立人,學自義妹程丹若。考慮到所使用的符號與英文字母高度吻合,目前史學界的猜測是,早在《幾何原本》正式翻譯前,就有人接觸到了歐式幾何,對此進行了本土化的改良並加以傳播。

  但這個人是不是程丹若,目前沒有史料能明確肯定這一點,尤其她後期並未在數學上有所建樹,保守估計,她可能是一個傳播者,而非創立者。

  ……

  樹杈方程和花葉幾何的真正創始者,恐怕已經難以考證。

  但相信,他/她在泉下得知,自己的成果已流傳後世,一定非常欣慰。

  感激所有有名無名的數學家,正是因為你們的努力和探索,人類才對世界有更深入的了解。

  生命不息,鑽研不止!

  今朝數學,猶待我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0:15 A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二章 女官考

  正月初三,迎春日,出了一件大事。

  按照習俗,這天「凡勳貴、內臣、達官、武士,赴春場跑馬,以較優劣」,算是一個皇家半內部的戶外活動。

  然而,就在謝玄英和眾人比試馬術之際,突然看見有宦官來報,說魯王妃攜孫來京,朝賀新年。

  皇帝很驚訝,命人傳喚。

  要知道,藩王無召不得入京,雖然王妃和孫子不在此列,可沒有打報告就突然來京城,怎麼都很古怪。

  等一見面,眾臣全部傻眼。

  魯王妃年過四十,瞎了一隻眼睛,半張臉都被火燒過,顫巍巍下拜。

  皇帝震驚了,趕緊賜座。

  魯王妃明明知道勳貴內臣均在場,卻無動於衷,長跪不起:「請陛下救我孫兒性命。」

  同樣跪下的魯王長孫磕頭不止。

  皇帝問:「這是出了什麼事?」

  魯地暴亂了?沒聽說啊。

  魯王妃說:「王爺已經杖殺我兒,還要殺我,若非我這孫兒有孝心,將我接出府邸,我怕是連年關都沒撐過去。」

  眾臣均是錯愕。

  魯王妃已經忍無可忍,當著群臣的面抖落魯王惡行:沉迷煉丹,性情殘暴,毆打妻子,坑殺婢女,折磨王府護衛,滅人滿門。

  長子時常勸說,他不聽,反而想請封小兒子為世子。幼子感染風寒去世,他就一直沒有再立。

  一個多月前,魯王服用丹藥,長子勸說,被他活活打死,又要去找王妃算賬,潑油火燒,差點就死了,虧得兒媳擋了一波,才活下來,但兒媳也被殺了。

  魯王卻不在意,繼續煉丹,還要殺童男童女。

  爹媽都被殺的孫子實在沒有辦法,帶著祖母跑了,上京求救。

  如此慘劇,震撼朝野,御史上奏請求嚴懲。

  皇帝立即派出心腹太監去魯地調查,申斥魯王,並將其降等為郡王。

  然後呢?沒有……然後了。

  殺兒子兒媳老婆,平民尚且不用抵罪,何況藩王?普通人的命就更不是命,申斥已經是表態了。

  當然了,皇帝也將魯王妃和孫子留在宮中,多加撫慰,恩賞無數。

  魯王妃感激涕零,安分下來。

  然而正月十五一過,她打碎元宵節宮燈,屋中自焚而死,留下遺言。

  孫子回到魯地只會被弄死,希望陛下看在他已經沒爹沒娘,父親又不是世子的份上,讓他留在京城,隨便給口飯吃。

  皇帝被擺了一道,但沒辦法,只能暫時留下魯王孫。

  這時候,年前派去封地的錦衣衛回來了。

  ——是的,早在豐郡王和嘉寧郡主上京之際,皇帝已派出錦衣衛,秘密調查各藩王情況。

  魯王的事跡自然也在此,比魯王妃告發的還要殘忍,虐殺近百餘人,甚至早就殺過親孫女,只不過不為人所知罷了。

  不獨是他,其他藩王也各有各的劣跡。

  承郡王淫亂,時常招尼姑女道入府褻玩,還逼姬妾與護衛亂來,荒淫至極。

  郡王妃被避到帶兒子躲在寺廟裡,等閒不敢下山,就怕一不小心,貞潔有失,死都不知道該怎麼死。

  相比之下,安王掠奪民財,放高利貸,搶奪田地,都沒那麼嚴重了。

  皇帝看完後,下了一道很有意思的旨意,大意是:考慮到藩王們遠在封地,教育資源肯定不太好,為兒孫計,允許每個王府送一個兒子進京,朕負責找老師給他們上課。女孩想送來也可以一起來,正好孝順太后。

  一時間,京城人心浮動。

  靖海侯乖覺,立刻決定先不蹚渾水,謝玄英的婚事更是往後挪,最近提都不要提起來。

  謝玄英沒料到,自己最苦惱的事會以這樣的方式解決,慶幸之餘,又覺悲哀。

  出了正月,後宮有了動作。

  皇帝召藩王子嗣入宮學習,也會有不止一個郡主、縣主同來,女官就必須在她們來之前預備好。

  洪尚宮提前開始了女官的招募。

  晏家報上了程丹若的名字,她的戶籍也順勢落在了晏家。

  考試的日子,在二月十日。

  --

  程丹若第一次在古代考試,晏鴻之特地為她準備了備考大禮包。

  一個竹籃,裡面放著筆墨紙硯和戶口本。

  和高考很像。

  晏二親自駕車送她去,兩人走東安門,考試的地點就皇城的禮儀房。這地方在皇城的東南角,負責選奶媽、選妃、選駙馬。其正北面的大一片建築,就是東廠、御馬監、尚膳監等太監的辦公場所。

  這裡歸屬於皇城,卻不在紫禁城。

  皇城是一個範圍很廣的地方,最中心的位置是紫禁城,是皇帝上朝起居之地。但在宮城外,還有內庫、太液池、太廟、瓊華島,以及最重要的二十四衙門。

  所以,皇城比故宮其實大了好多好多。

  放在現代,就是南起天安門,北到地安門,包括故宮、景山、北海公園和天壇。

  到了東安門,就得下馬車,遞交名帖。

  太監核對身份後,發給她一個號牌,讓她排隊去。

  「世兄。」晏二正張望,忽然聽見耳熟的聲音,抬頭一看,卻是謝玄英騎著馬過來了。

  他趕忙還禮:「世弟。」

  謝玄英裝得很驚訝:「世兄為何在此?」

  「今日選拔女官,我送妹子選考。」晏二常年在外,與他不熟,如實以告。

  謝玄英往人群中瞄了一眼,旋即道:「世兄安心回去。」又吩咐太監,「假若晏家姑娘有事,往宮裡說一聲。」

  他今天值班。

  選拔女官的太監出自司禮監,聞言忙道:「謝郎放心,保準晏,呃,」他低頭看眼戶帖,含糊道,「這位姑娘無事。」

  謝玄英點點頭,與晏二道別上馬,轉身走了。

  離得遠了,方才扭頭看去。

  程丹若正收回目光。

  他喉嚨有些癢,咳了兩聲才入宮。

  那邊,程丹若已經被太監請到旁邊的小屋裡,讓她烤火等候,不必再吹冷風。

  她一面烘烤著凍僵的手指,一面想:那匹馬也太好看了。

  這時候,太監又彎著腰送進來一位小姐:「您先坐坐,烤烤火,外頭的風還硬著呢。」

  程丹若抬首,和對方照了個面。

  對方有點尷尬,頓頓才道:「程姐姐。」

  「王姑娘。」程丹若已經改了稱呼。

  自她回絕王家的提親後,不知道是覺得尷尬,還是有點生氣,王詠絮再也沒給她寫過書箋,若非新年兩家照常走動,還以為有了隔閡。

  王詠絮清清嗓子,沒話找話:「你也來考女官?」

  程丹若點頭。

  又是沉默。

  到點,太監叫她們出去,領著百來個女孩走入夾道,兩邊紅色的宮牆深深,越走越壓抑。到宮門的外牆處,左拐,禮儀房就到了。

  宮殿裡已經準備好考試的書案,按照號牌入座,等發考卷。

  程丹若莫名唏噓。

  考試,在她過去的人生中多麼常見啊,大考小考,中考高考,沒完沒了,誰敢說自己不曾厭煩過?然而此時此刻,和男人一樣參加考試,竟然要走這麼多路。

  她花了十三年,才得到第一個機會。

  卷子下發。

  鐫刻在DNA裡的考試習慣,時隔多年再次浮出水面。她先大致看了看題目,女官的考試題比較糅雜,但和現代有共通之處。

  第一種題型:帖經,填空題。

  摘取四書裡的一段話,中間空一行,求缺少的內容。

  第二種題型:墨義,簡答題。

  如「《詩》云:邦畿千里,維民所止」是什麼意思。

  第三種題型:詩賦,作文題。

  以《春》為題,寫一首詩,韻腳也為春。

  這也在意料之中,晏鴻之替她押過題,說女官考試不會出太難的,無非是春夏秋冬花草樹木,往高大上寫就對了。

  程丹若準備了好幾首,春天尤其多,前兩句寫草木清新可愛,後兩句拔高,稱讚夏朝萬世太平,完事兒。

  第四種題型:專業知識。

  六局一司需要一些專業人才,為了準確選拔,分了三大題三小題。

  三大題是文史、禮儀、算術,三小題是女紅、醫藥、膳食。

  大題必做,小題隨便。

  程丹若瞄了眼算術和醫藥,覺得問題不大。

  遂開始磨墨,鋪紙,準備寫草稿。

  中午,太監提膳,每人兩個饅頭兩個包子,茶水無限續杯,管飽。

  程丹若啃了兩口乾糧,心想,這考試可比科舉簡單,都不用自己燒飯。

  考完交卷,只見落日沉在宮殿的琉璃瓦邊緣,照得流光溢彩。

  皇城……權力的最中心。

  程丹若輕輕籲氣,轉頭離場。

  --

  是夜,洪尚宮召集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宮正,七人一道評卷,順便分配人手。

  負責糾察宮闈的宮正說道:「這次你牽頭選拔女官,為的是教導妃嬪和公主,是否?」

  洪尚宮微笑:「我知道你看中了王家娘子。」

  「我也不同你客氣。」宮正說,「沒點傲氣,怎麼戒令謫罰?萬一得罪妃嬪,回頭家人受委屈,誰心裡不害怕?王詠絮再合適沒有了。」

  負責禮儀的尚儀也心動:「王絮娘才名在外,若能在司籍,豈非再好不過?」

  其他四位都不與她們相爭,擇選其他心儀之人。

  宮正與尚儀爭執了會兒,還是洪尚宮道:「先到尚儀局吧,磨磨她的性子,千金小姐和女史可不是一回事。」

  宮正想想覺得有理,同意了。

  其他人拿了看好的卷子,各自分人,沒一會兒就到了程丹若。

  但她毫無異議地進入了尚食局。

  「難得有個懂藥理的。」尚食說,「快愁死我了。」

  尚食局的司藥掌握宮廷藥方,但懂醫理的實在少,許多人只知道用藥方,根本不會看病。見到有人上火,就用清熱解毒的,見到有人拉肚子,就用止瀉的方,最擅長醫理的司藥,拿手絕活是婦產按摩,其他就不怎麼樣了。

  洪尚宮瞥了眼,說道:「讓她去安樂堂吧。」

  尚食挑眉:「這樣好嗎?她戶籍寫的是燕子胡同的晏家。」

  「正因為是我外甥女,才要她去。」洪尚宮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不會這點面子也不給我吧。」

  宮正道:「你開了口,自然依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1:26 A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三章 入宮城

  程丹若收到了皇宮的錄取通知書。

  她收拾行李,準備在二月二十日入宮,從今後,生死難料。

  紫蘇差點沒哭瞎眼睛:「姑娘這是何苦啊?!」嫁到尚書家有什麼不好,非要進宮去伺候人,讓老爺、老太太知道,可如何交代?

  程丹若決定和她單獨談談,示意喜鵲先離開。

  「紫蘇,我已經被宮中錄取,再無更改的可能。」她說,「你放心,我已經同義母說好了,留你在這,什麼時候陳家上京,什麼時候再回去。」

  紫蘇淚流不止。

  「這封信是給老太太的。」程丹若安排得明明白白,「你替我給老太太、太太磕個頭,這麼多年,多虧她們照拂,恩情以後再報。」

  紫蘇抽噎:「姑娘,宮裡……」

  程丹若說:「我的事你不必操心,倒是你,想回陳家可以回,不想回,留在晏家也可,配個你想嫁的人,想來太太也不至於小氣,捏死你的身契。」

  黃夫人是個聰明人,不會為了一個丫頭,拂晏家的臉面。而這是她唯一能替紫蘇做的了,不是她的丫鬟,她沒法恢復她的良籍。

  然而,紫蘇猶豫了下,仍舊道:「我還是回去的好。」

  連姑娘都住不久,何況她一個丫頭,陳家畢竟有她爹娘,是自小長大的地方,知根知底,許人更安穩。

  「也好。」程丹若亦不勉強,拿出十兩銀子和一支銀簪子,「你知道,我沒什麼好東西,留著做嫁妝吧。」

  紫蘇又落淚了。

  「宮裡女史又如何,說得再好聽,也是伺候人的。」她抹淚,「姑娘,你求求晏老爺,過兩年就接你出來吧。」

  程丹若啞然失笑,反問:「我在陳家不是伺候人嗎?給老太太當牛做馬,不也一樣。」

  紫蘇:「自是不一樣的。」

  「一樣的,既然都是伺候人,我就去伺候最尊貴的幾個人。」程丹若道,「皇帝好歹還發我工錢。」

  伺候老太太,只有孝名,伺候皇帝后妃,可以升官。

  紫蘇說不過她,黯然神傷。

  「你我主僕一場。」程丹若說,「蒙你關照數年,多謝了。」

  --

  臨別前日,洪夫人叫程丹若過去。

  她開門見山:「你的姨母就在宮中,大小也是個尚宮,有她的面子在,只要你不行差踏錯,總能保你安穩。」

  程丹若略有意外。

  「不過,她性情冷清,保你一命可以,關照怕是難,說不定礙於親戚情分,還要更嚴苛些。」洪夫人握住她的手,殷殷囑托,「宮中不比家裡,凡事多忍耐。」

  程丹若頷首:「女兒知道。」

  義母說完,義父又召。

  晏鴻之不多廢話,直接將魯王妃之事告知。

  事情已發生一個多月,程丹若卻是頭回聽說,錯愕至極。

  「這件事情你知道就好,不要多問。」晏鴻之關照,「藩王與內廷無關,你只要謹記,千萬不要與諸王有所牽扯。」

  程丹若點點頭:「我明白。」

  「在宮裡,低調行事。」晏鴻之囑咐,「真有萬一,可去尋你姨母。」

  程丹若:「是。」

  「如果事態緊急,你姨母鞭長莫及……」他沉吟少時,還是道,「莫要顧忌,去找三郎幫你。」

  她遲疑片刻,口頭答應:「是。」

  晏鴻之看出她的心思,不好點破,嘆道:「罷了,既是如此,我再教你一招。」

  程丹若做出洗耳恭聽之態。

  「女人活在世上,是比男人少了點機會。」他慢吞吞說,「可弱者也有弱者的優勢,倘若遇到棘手的麻煩,不要死犟不退,以退為進未嘗不是生路。」

  她點頭。

  「我能替你做的不多,可如今你戶籍在我這,是我名正言順的女兒,有一樁事卻能替你作保。」晏鴻之神秘道,「聽好,我已為你尋好一門親事,等到了年歲,便可回家婚配。」

  程丹若驚訝,這都行?

  她想想,馬上問:「需要他死的時候,能馬上死嗎?」

  晏鴻之本來端茶慢飲,準備欣賞她的失態,誰想聽見這麼一句,茶水險些嗆進氣管:「咳咳咳——你剛說什麼,死?」

  「他不死,我怎麼守節?」程丹若納悶。

  晏鴻之哽住,半晌才道:「這個,呃,今後再說。」

  *

  二月二十,入宮。

  和秀女、宮女入宮的流程差不多,新晉的女官未有官職,需要先進行為時半個月到一個月的培訓。

  負責的是宮正司的典正,鐵面無情,一上來就讓她們站冷風裡罰站。

  不能亂動,不能亂飄眼色,更不能竊竊私語。

  和軍訓差不多,但比軍訓更苛刻。尤其是典正的話:「宮裡住的是皇爺,是大夏最尊貴的人,不管你們以前是什麼身份,進了宮,就得守宮裡的規矩。」

  簡單來說就是樹立帝王的威嚴,打壓個人的自尊。

  程丹若左耳進右耳出,安慰自己,好歹夏朝的女官是官,有敕書,不像滿清,全是奴才。但無論安慰自己,內心仍然無法否認,這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她只能不去深想,慢慢挨著漫長的規訓。

  王詠絮卻有點吃不消。千金小姐沒吃過這樣的苦頭,體力跟不上,忍不住問:「能不能休息一下?」

  典正等的就是出頭鬼,聞言立即道:「這點苦都吃不了,你還來當什麼女官?在家當小姐吧。」又冷笑,「可惜已經遲了,進了宮,樣樣件件都要循宮規,現罰你多站半個時辰。」

  王詠絮的臉色頓時青了:「你、你……」

  她不笨,知道宮廷不比家中,過去入宮也是處處得體,今日開口,未嘗沒有試探之意,卻沒想到對方一個耳刮子過來,毫不留情。

  而典正也不傻,馬上揪住另一個亂動的女孩,冷冷道:「你多站一個時辰,其他人可休息一刻鐘。」

  程丹若心道厲害。典正處罰出身最好的王詠絮,是殺雞儆猴,讓她收斂,體現宮規森嚴,再加倍處罰另一人,對比待遇,叫王詠絮知道,自己其實已留顏面,不得罪王尚書。

  一群人精。

  她默默到屋裡休息,順便調整小腿上的繃帶——罰站是最體面不傷人的法子,意料之中,早晨就把綁腿纏上了。

  站功是硬功夫,醫生必備,就當是為手術。

  見其他人也在揉腿,她開口道:「抬高下肢會緩解一些。」

  其他姑娘聞言,朝她笑笑,有人試著照做,有人默不作聲,有人假裝沒聽見。

  程丹若也不強求。

  上午罰站,下午開始背宮規,每人一本小冊子,裡面內容不多,大致是六局一司的職能,各門的宮禁,平時行禮回話的規矩,其他典章制度。

  第二天要考。

  背了一晚上的書。

  隔日,王詠絮全篇背誦,典正允她提前下課,示好得非常明顯。

  第三天,上課,學習《古文真寶》。

  程丹若聽都沒聽過,翻看半天,才知道是古代經典詩文選集。內書堂(宦官學習的地方)教的就是這個,故太監們都識文斷字,通曉經義。

  王詠絮學得非常之好,其次是一個姓劉的小姑娘。她似乎是小官之女,讀的書不多,但學得快,記憶力驚人。

  其他人亦然,能夠考為女官,多少都讀過書,水平都不差。

  程丹若自稱開蒙半年,立馬成為最底層。

  第五日起,內捲開始。

  挑燈夜讀的,比詩文做對子的,慢慢的,鬥嘴吵架就出現了。但典正這兩日突然消失不見,無人責罰,最開始的下馬威逐漸被遺忘。

  拉幫結派之風漸盛。

  程丹若:「……」沒有人圍觀,她把頭割下來。

  做女官而已。

  三月初四,宮中換羅衣。女官們的制服也發了下來,青色圓領袍,因為女史無品級,往上升一級到二十四掌,才算正八品。

  且只有御前和妃嬪的近侍才允許穿紅,普通女官除卻冠服,常服也就是綠、藍、青,也沒補子,做到掌印、秉筆、六尚,才能穿帶補子的袍子。

  衣服下來了,任命也不會遠。

  王詠絮被要到尚儀局(掌禮儀起居事)的司籍(下轄四部門之一,掌經籍圖書筆札几案之事),成了一個正八品的掌籍。

  其次,劉娘子被要到尚宮局(引導中宮,出納文籍)的司簿(下轄四部門之一,管簿書出入錄目),成為女史,無品級。

  此外,針線好的去了尚功局(掌督女紅之程課),會做飯的去了尚食局(掌膳羞品齊之數),其他性子掐尖的愛吵架的,則是被要到尚寢局(掌天子之晏寢)的司苑(管種植花果)和司燈(管燈燭)的冷門衙門。

  沒有退回,因為有文采的女子不多,每一個都很珍貴。

  程丹若被分配到了尚食局的司藥,位任女史。編制上,有司藥二人,典藥二人,掌藥二人,同為女史的同事三人。

  有工作後的第一件事:搬家。

  女官住哪裡呢?

  「祖宗舊制,於乾清宮東設房五所,西設房五所,俱有名封大宮婢所住」,女官們就住在這幾個地方。

  每一所都是三進院落,明朝大名鼎鼎的客氏就曾住在乾西二所。

  當然了,作為沒品級的女史,程丹若只能住在最裡面的小房間,相當於一般四合院的後罩房的位置。

  然而不管怎麼說,有單獨房間住就很不錯了。大部分宮婢都只能住在廊下家,也就是東西五所後面,靠近玄武門的一排小房子。

  那日子就不是一般的慘了。

  但工作單位也好不到哪裡去。

  大領導姓陶,為陶尚食,她見到程丹若,直接發話:「正好安樂堂缺人,今後你就負責那邊的事吧。」

  程丹若:「……是。」

  為期半月的女官培訓生活,已經讓她弄明白安樂堂是什麼地方。

  安樂堂其實分內外兩個,外安樂堂在北安門旁邊,住的都是患病的宦官,一有不好直接燒了的那種。

  內安樂堂是給宮人住的,在羊房夾道(清為養蜂夾道),同樣住著重病等死的宮女——「凡宮人病老或有罪,先發此處,待年久再發外之浣衣局也」。在明朝歷史上,萬貴妃得勢,朱祐樘曾被藏在這裡。

  一言以蔽之:等死的地方。

  --

  十八年春,丹若以醫才給事掖庭。

  ——《夏史‧列傳九十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1:36 A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四章 安樂堂

  內安樂堂不是什麼好地方。

  其他女史聽聞,明顯放鬆許多,待她客氣起來:「你才來,有什麼缺的少的,同我們說就是。」

  程丹若同樣客氣:「沒什麼缺的,多謝幾位姐姐美意。」

  皇宮的福利還是很好的,制服按季發,布料有份額,不夠可以拿錢去尚功局請人做。初進宮,什麼牙刷、牙粉、洗臉盆、被褥、帳子,都統一配好了。

  女官不是宮婢,沒怎麼克扣。程丹若得的很全,連頭繩都有,她估摸著是洪尚宮的面子。

  這就挺好,不需要多關照她,不缺斤少兩就足夠了。

  在新宿舍睡了一覺,次日,程丹若帶上藥箱,佩戴好烏木牌,準備上班。

  烏木牌在宮裡非常重要,圓形,直徑二寸,一面刻著「尚食局女史」,另一面則寫有「關防出入」四個字,邊緣更有一串編號。

  這是皇宮的身份牌及通行證,遺失必須馬上報備,且有懲處。宮內行走,必須佩戴腰牌,否則問題很大。

  遵照宮規,宮人外出行走至少兩人起,一般大宮婢帶宮人,兩個小宮人結伴,反正不許一個人亂走——當然,規矩是規矩,宮內對食那麼多,總有不遵守的人。

  程丹若初來乍到,對地形不熟悉,司藥專門派給她一個名為吉秋的宮婢,即是服侍的,也是嚮導。

  由吉秋帶路,她們離開乾西所,直接從英華殿後面繞到西面夾道,馬上就到了內安樂堂。

  建在夾道裡的院子,門寬闊不到哪裡去,窄窄的一間。

  推門進去,就聽見一個粗壯老婦說:「呸,就這麼些銀錢,還想吃藥?」

  一個臉色青白的宮婢懇求:「嬤嬤發發善心,我……我……」她不知道是不是著急,幾乎喘不過氣。

  吉秋清了清嗓子。

  老婦立即變臉:「吉秋姑姑怎麼來了?」

  姑姑是對宮中有臉面的女官的尊稱,吉秋雖不是女史,卻在讀書,只要能通過考試,就能成為女秀才,脫離宮婢的行列,成為預備女官。

  如此稱呼,顯然是僭越討好,就像管普通宦官叫「太監」一樣,都是高等職位。

  「這是程女史。」吉秋板著臉,「尚食發話,今後便由女史管理安樂堂。」

  老婦忙彎腰:「程姑姑。」

  吉秋介紹:「這是樂嬤嬤。」

  程丹若掃視一遍安樂堂的布置,再看看管事嬤嬤的衣著,就知道這地方清苦,但宮女都有攢下的體己,撈一撈還是有油水的。

  程丹若攤開手。

  樂嬤嬤猶豫了下,將手中的銀子遞過去。

  程丹若拋了拋銀角子,最多二兩,不由問:「這裡如何用藥?」

  樂嬤嬤道:「往司藥去取。」

  「要錢嗎?」她問。

  樂嬤嬤笑了:「不使銀子,哪裡有藥吃?」

  程丹若在心裡點頭:沒有醫保。

  她將銀子丟還給生病的宮婢。

  那宮婢卻不敢接,急促地喘息著:「求、求女史救命。」

  「你回屋去,一會兒我會來診脈。」程丹若不著急看病人,先梳理內務,「這安樂堂總共多少人?」

  吉秋附耳過去,小聲介紹。

  原來,依編制,有二十個人,十宮婢,十太監。但現在只有樂嬤嬤一個管事,四個宮婢,兩個粗使宦官。

  「叫他們來,見過再說。」

  樂嬤嬤趕緊去叫人。

  六個下屬很快趕了過來。

  程丹若放下一錠五兩的小元寶:「新官上任,請你們吃飯喝茶。」

  七個人頓時眼亮,爽快地磕頭:「見過女史。」

  「我不缺錢,也知道這地方清苦。」程丹若不疾不徐道,「但今後錢怎麼收,得多少,你們知道該聽誰的吧?」

  能被發配到等死院的宦官宮女,誰會有背景?平時孝敬樂嬤嬤,現在改成孝敬女官,都一樣,遂老實道:「知道。」

  只有樂嬤嬤不太情願:「好叫姑姑知道,咱們平時苦得很,一院子的病人……」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看了吉秋一眼。

  這宮女十分聰明,立馬道:「你有什麼資格說辛苦?程女史是洪尚宮的親眷,都沒說辛苦。」

  樂嬤嬤立馬閉嘴。她是有點關係,但硬不了,剛不起尚宮親戚。

  「我知道大家辛苦。」程丹若不意吉秋這般聰明,省好多事,微笑道,「照看病人是苦差事,但人活世上,誰不辛苦?」

  樂嬤嬤賠笑:「您說得是。」

  「那我們是達成共識了。」她道,「聽我吩咐辦差,做得好,有你們的好處,做不好……唉,我想不出還有比這更糟的去處了。」

  眾人沉默,神色卻有不同。

  「給你們抖威風,也沒勁。」程丹若溫和道,「不要妨礙我做事,自有你們的好處。」

  最機靈的一個宮婢馬上磕頭:「奴婢明白,一定盡心做事。」

  程丹若道:「現在一共有幾個病人?」

  「六個。」

  「知道她們都從哪來嗎?」

  她飛快道:「知道。」

  「你叫什麼名字?」

  「慧芳。」

  程丹若:「好,你和吉秋跟我一起去看診。」

  首位病人就是方才使錢的宮婢。

  進屋前,程丹若先問慧芳:「那人有什麼症狀?」

  慧芳不懂醫理,只是說:「她喘得厲害。」

  程丹若沉思少時,打開藥箱,遞給她和吉秋一個自製口罩:「但凡見病人,最好蒙面相對,免過病氣。」

  兩人趕忙戴上。

  程丹若推門進去,打量裡頭的情況,卻是只有病患一人。

  宮婢見她來,掙扎著起身,被程丹若喝止:「別動。」又指揮人,「把案几搬過來,你坐直身,手放脈枕上。」

  慧芳殷勤地照做。

  宮婢心裡升起微弱的希望,將手腕放好。

  程丹若坐下,把脈,並觀察對方。

  病人喘得很厲害,張口抬肩。

  「能平臥嗎?」她問。

  病人搖頭:「躺、咳,躺不下身。」

  果然不是氣短,是喘證。再仔細辨認她的喘息,呼吸深長,呼氣比吸氣快,喉嚨有痰音,時不時還咳嗽兩聲,典型的實喘。

  再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病人答:「元日灑掃後略有咳嗽,過些時日好些了,卻喘得厲害。」

  「看看舌頭。」

  她張開嘴巴,苔薄白。

  「什麼時候喘得最嚴重?」

  病人說:「不做事還好,做事就喘得厲害,還有,大夫,我胸口疼得厲害,還總口渴,身上都是冷汗。」

  她一股腦兒說出病情,眼神殷切:自己才二十三歲,不想死啊。

  程丹若點點頭,摸了摸她的額頭,身體有些發熱,不免踟躕。這病人是典型的表寒裡熱,按照中醫的說法,「表寒未解,內已化熱,熱鬱於肺,肺氣上逆」,但同時也有腎虛的症狀。

  「你是外邪侵襲,表寒化熱所致之症。『邪氣壅阻於上、腎氣虧虛於下』。」程丹若斟酌道,「先解表清裡,宣肺平喘,等好了,再補腎納氣。」

  宮婢不想她真的能治病,感激涕零:「多謝姑姑。」

  「先吃麻杏石甘湯,補腎用金匱腎氣丸,後者等你出去了,再想辦法弄吧。」程丹若道,「吉秋,給我紙筆。」

  吉秋連忙鋪紙。

  程丹若現在不用硯台,用的是行囊筆,一個盒子裡同時裝著毛筆和墨盒,隨時打開取用,無須每次研墨,十分方便,是晏鴻之出行作文之物,轉贈給了她。

  「姓名。」

  宮婢愣了一下,才說:「李小瓶。」

  「年齡。」

  「二十有三。」

  「原在何處供職?」

  「英華殿,我是做灑掃的。」

  程丹若逐一記下,開始寫病例。寫完,重新拿一張寫方子,又問:「看得懂嗎?」

  李小瓶搖頭。

  「也罷,留給我記檔。」程丹若說,「一會兒我回去抓藥,錢明日再收,你可尋一人為你煎藥,付她些費用。」

  李小瓶機靈得很,馬上看向慧芳:「就請這位姐姐幫我。」一面說,一面塞了一角碎銀子過去。

  慧芳卻看向程丹若。

  她說:「收了錢,就要好生做事,一條人命呢。」

  「是是。」慧芳收下財物,對李小瓶說,「姐姐,我名慧芳,你有什麼事隨時喚我。」

  李小瓶也客氣:「勞煩你照看了,咳咳。」

  程丹若讓她好好休息,去看下一個。

  第二個病人就要可怕多了,人躺在床上,腹部鼓脹,面色黝黑,頗為駭人。

  慧芳小聲說:「嬤嬤說她是懷鬼胎,晚上撞鬼了。」

  程丹若才想反駁,病人就嗚咽道:「我不是,我沒有……嗚嗚,我進宮這麼多年,真男人一次都沒見過。」

  慧芳大著膽子:「所以才說是鬼胎啊。」

  「別胡說八道。」程丹若坐下,同樣診脈。

  最後判斷出來是鼓脹,肝脾血瘀,也就是淤血阻於肝脾,水氣內聚。

  開了調營飲。

  第三個病人是癮疹,渾身上下都是白色風團,症狀同蕁麻疹。據說本來是一個小妃嬪宮裡服侍的,形容不雅,差點嚇到小妃子,立即勒令送走。來安樂堂快半個月了,不見她出門露面。

  程丹若給她開了荊防敗毒散。

  第四個是關節炎,中醫稱痺證,此宮女年事已高,雖然病症不算嚴重,但已經做不了活,被打發來安樂堂做點雜活,其實也算編制之一。

  此病可用薏苡仁湯。

  第五個……沒看出來。

  這病人嘔血。程丹若判斷不出來是不是消化道問題,一時不敢給她吃藥。

  第六個救不了。

  她是一個大宦官的對食,不知被怎麼折磨過,下半身潰爛,流血不止。

  程丹若立即施針,卻無法止血。

  「姑姑,算了吧。」那宮女年紀不大,人已如槁木,「我也不想活了。」

  程丹若默然。

  她就算能救回她的性命,對方也難以正常生活,加上傷口感染,真沒法子。

  下午,其他病人喝了對症的藥,難得安心地睡去。

  這個宮女咽氣了。

  樂嬤嬤叫來淨樂堂的宦官,把屍身抬走火化。她沒有留下姓名,骨灰會被放在淨樂堂的塔中,而後,被人遺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2:20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五章 學規則

  司藥有自己的藥庫,簽字就能領走普通的藥材,比如內安樂堂,其實作為宮內的德政,皇帝的內庫是撥錢的,至於額度,那肯定是不足的。

  當然,錢到沒到手,未知,就算到了尚食局,落到安樂堂的份額也不多。

  掌管藥庫的掌藥和她說:「尋常藥材,拿也就拿了,若是珍貴的,得寫條子去御藥房拿。」又密語,「每月你能從這兒拿走二兩銀子的藥材。」

  程丹若:「何用?」

  「藥材總有損耗。」掌藥微笑,「失了藥性的,拿來練手豈不便宜?」

  她恍然,又問:「是人人都有的吧?」

  掌藥:「這是規矩。」

  程丹若明白了。這二兩銀子的藥材,應該算是外快,以損耗的名義報上去,私底下拿來做什麼都行,賣給其他宮婢就是收益。

  這是規矩——掌藥是要她安心,也是要她閉嘴。

  收不收呢?

  收下,好像有點貪墨的感覺,不收……更不行。掌藥今天說出這話,就是在試探她,如果拒絕,一定會被排除在集體之外,得罪利益鏈上的人。

  現代的工作單位,得罪就得罪了,古代還是要慎重。

  沒有後台的硬骨頭,會死的。

  她忖度,左右安樂堂什麼都沒有,藥材到手反而能補貼沒錢的病人,遂道:「多謝。」

  掌藥露出滿意的笑容,爽快地取來藥材給她,還道:「萬事開頭難,你懂醫理,又識文斷字,必有前程。」

  「借您吉言。」

  這一刻,程丹若無師自通了古代當官的精髓:想做事,就得守規矩,如果不守規矩,什麼事都做不成。

  此後,生活開始固定的兩點一線。

  起床洗漱,去安樂堂上班,早上巡診一次,記錄病案,中午回去吃飯,下午帶上書,繼續回去坐班,下午再巡診一次,觀察病人的情況。

  同時,給手下的人制作了排班表。

  四個宮婢每人負責兩個病人,比如熬藥倒馬桶,方便她們收取好處,畢竟病人事情多,不給錢難免疏漏。

  宦官負責灑掃跑腿,病人要他們幫忙遞口信,要點吃食,單獨付給他們小費,程丹若不管。

  樂嬤嬤啥活也不用幹,隱藏條件就是不准找事。

  因為程丹若一個白天都在,每天看兩回病人,宮婢宦官都不敢太偷奸耍滑。

  這日子,四捨五入等於擁有一家診所,從來沒這麼舒坦過!

  程丹若沉迷於此,每天看醫書,觀察病例,閒來無事,還教宮婢認字。

  吉秋跟著她,就是為了學習文化知識,方便考出女秀才。每天亦是風雨無阻跟在她身邊,得空便問。

  程丹若這才發現,晏鴻之給她開蒙的時間雖短,卻給她打下了紮實的基礎,大部分問題都難不倒她了。

  而吉秋見她樂意教授學問,並不藏掖,待她愈發親近。

  自她口中,程丹若了解到了後宮局勢。

  謝皇后故去,皇帝未立新后,只以貴妃掌六宮事,貴妃之下,僅有一妃,生育了二公主,其下為三嬪,麗嬪、順嬪、莊嬪,美人若干。

  按照吉秋的說法,貴妃雖然早已不承寵,卻有皇帝的信重,麗嬪長得美,寵愛比較多,但順嬪和莊嬪溫厚良善,皇帝時常招她們侍寢。

  皇帝目前最大的目標:生兒子。

  尚食局的兩位司藥(這是部門名,也是職稱),一人擅長婦幼科,受后妃歡迎,一位擅長按摩,太后喜歡找她。

  程丹若聽懂了她的未盡之語:這兩位領導,各有各的靠山。

  千萬不能搶她們的風頭。

  「醫術十三科,婦人、小方脈、按摩,我都沒學好,有機會倒是能向兩位司藥請教。」程丹若委婉地表態。

  所謂醫術十三科,其實就是古代醫科劃分:大方脈(成人內科),小方脈(兒童內科),婦人(婦科),瘡瘍(體表化膿),針灸,眼,口齒,接骨,傷寒,咽喉,金鏃(刀、槍、箭傷),按摩,祝由(心理)。

  吉秋反問:「姑姑最擅長什麼?大方脈?」

  程丹若笑笑:「金鏃。」

  吉秋愕然。

  「我生在山西,邊境多戰事,故擅長治刀槍箭傷。」程丹若徐徐道,「其他的都差不多——不過,宮內少有金鏃傷吧?」

  吉秋點頭:「宮內最多見的是婦人病,其次為傷寒、接骨。」

  婦科病無需多言,傷寒是因為天冷風大之際,低級的宮婢也要幹活,若碰見管事的克扣厲害,沒有棉衣,就有大概率生病。

  一場病下來,抵抗力差的可能就沒了。而接骨一年四季都有,冬天路滑跌跤,平日爬上爬下清掃,稍有不慎,輕則扭傷,重則骨折。

  程丹若問:「安樂堂病人不多,想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有人來瞧病,是麼?」

  吉秋忙道:「那是過去的事,如今姑姑來了,會慢慢好的。」

  程丹若微微擰眉。

  沒有病人,就沒有經驗,沒有經驗,就不能升級。

  攬客是診所發展的關鍵問題。

  「其他人都擅長什麼?」她調研。

  吉秋說:「兩位典藥均懂藥理,一位頗擅藥膳,一位能熟識藥方,掌藥能認百餘種藥材,三位女史都是女秀才擢升而來,平日也讀醫書。」

  司藥部的編制中,目前有空缺,掌藥僅有一位,程丹若來前,其他三個女史正跟著學辨認藥材。然而,藥理不易學,目前還未有人上位。

  程丹若心想,這就有點麻煩了。

  空缺的編制是機會,也會是矛盾的引火索。

  轉眼,半月過去。

  患喘證的李小瓶出院,臨別前,她萬分感謝:「多虧了程姑姑,小小心意,請你收下。」說著,塞過一個荷包,似乎是一對耳墜子。

  但程丹若推了回去,道:「我不缺錢,缺病人。」

  李小瓶不解。

  她笑笑:「你若有小姐妹生病,盡管來找我,診金依病情難易給,如何?」

  這是李小瓶壓箱底的好東西,她不要,也捨不得再退,猶猶豫豫道:「程姑姑醫術這般好,若有什麼,我自是願意來求姑姑,只怕煩擾了姑姑。」

  程丹若:「收錢的。」

  李小瓶反而安心。

  又過兩日,新病人送來了。

  上午來的是腹瀉,其他人怕是痢疾,早早告發,立馬被主位的麗嬪打發了。

  程丹若也慎重,單獨給她一間房,戴好口罩和自製的布手套,這才坐下診脈。但問清大便的情況後,發現並沒有赤白膿血,只是普通腹瀉。

  但病人說自己久瀉不止,整個人噁心且嘔吐,心跳特別快,今天下午眼前還黑了好長時間,意識全無。

  程丹若擰眉,仔細把脈,脈細弱,又見舌淡苔白,就是典型的脾胃虛弱。

  拉肚子拉到心跳加速,甚至短暫昏迷?

  「你是不是胃腹脹悶難受,略有油腥就想吐?」

  病人忙不迭點頭。

  「那這幾天有吃過東西嗎?」

  病人搖頭,賭咒發誓:「我什麼都不敢吃,只喝了幾口水。姑姑,我是不是要死了?」

  「別瞎想。」程丹若口氣溫和,態度卻略顯冷漠,「翠兒,取一碗鹽糖水來給她喝。」

  又道,「喝了熱水會好些,給你開參苓白術散,晚上再看看。」

  病人剛想應下,卻突然捂住肚子:「我、我又想拉了。」

  程丹若無奈:「去吧,好了我給你紮兩針,不能再洩了。」

  已經電解質紊亂,再流失水分就麻煩了。

  「多謝姑姑。」宮婢大喜,趕緊去蹲馬桶。

  啥也沒吃,當然拉不出來,很快出來,被乖乖紮針。

  程丹若取出毫針,刺脾俞、天樞、足三里、三陰交,留針三十分鐘。

  下午送來的小宮女就比較棘手了。

  畏光、狂躁、恐水。

  扭送她來的兩個嬤嬤用盡力氣,才勉強按住她,賠笑:「這人歸你們管了。」

  程丹若合上書,道:「送她進單獨的房間。」

  說來也怪,這小宮女被繩子捆著還不斷掙扎,一進屋子立馬安靜,躲在帳子裡不出聲。

  程丹若問嬤嬤:「她是哪裡的?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嬤嬤說:「她叫柳兒,是御花園裡灑掃的。幾日前,她感上了風寒,咱們好心勸她買些藥吃,她卻不理人,差事也不做,整日窩在房裡,今兒我實在忍不住,將她拖出來,她卻又打又罵的,可不是得了失心瘋麼!」

  另一個嬤嬤說:「就是,她這樣瘋瘋癲癲的,咱們可不能留,衝撞娘娘陛下可怎生是好?」

  話裡話外,是堅決不會帶人走的意思。

  程丹若也不會讓她們帶走:「罷了,留下吧。這並不好治,你們將她的行李一併送來。慧芳,你跟她們走一趟。」

  兩個嬤嬤不甚情願,人進了安樂堂就等死,東西自然歸她們。

  可如今,慧芳等人的外快就源於於病人的私財,斷不肯讓:「好叫你們知道,咱們這屋子本不夠住,鋪蓋已經沒了,若沒有自備的,不如過些日子再送來。」

  和一個瘋子同住廊下家,誰肯?

  兩個嬤嬤閉嘴了。

  打發走她們,程丹若才獨自走進病房。

  狂犬病的潛伏期差不多3個月,算算時間,她發病與王家的意外相距4月,二者會有聯繫嗎?

  *

  程丹若考女官的同時,謝玄英也在籌備會試。

  往年慣例,春闈第一場考試在二月初九,但今年二月冷得厲害,貢院的號房全都結冰,甚至初七還下了小雪,有幾間都塌了。

  王尚書上奏懇求改期,皇帝同意了。

  然則延期一月,於許多貧寒士子而言未必是好消息。

  每逢春闈,京城的房租總是特別的貴。不過,作為全國數得著的潛力股,有的是人願意提供方便。

  比如名氣極大的湖廣會館,就是由湖廣之地的商人出資建立,免費給湖廣來的考生居住,有極強的地域聯繫。

  如果家鄉有人在京城做官,亦可借住。晏鴻之祖籍海寧,海寧來的舉子全都住在他的別產裡,晏二時常過去與他們交流,透露本次主考官的愛好傾向。

  會試有兩個主考官,十八個同考官。

  兩個主考官均出自翰林院,一個寫過《理學談》,另一個的座師(即中進士時,取中此人的主考官)是王尚書。

  消息一出,舉子們都鬆了口氣。

  此時,心理學派各有各的支持者,總得來說,理學佔據正統,根基深厚,心學後起之秀,熱度不斷攀升。

  有識之士早已敏銳地意識到,天無二日,百家爭鳴是短暫的,再這麼下去,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抑或是……兩敗俱傷。

  只不過,意識到又如何呢?

  利益決定立場,立場決定站隊。

  晏鴻之告訴謝玄英:「趁火還沒有完全燒起來,今年必須中。誰也不知道三年之後會如何。」

  謝玄英應下。

  三月初九,第一場考試開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2:41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六章 考春闈

  三月的天氣終於暖和下來,於所有考生而言,都是莫大的好消息。

  考試不能穿夾衣,怕裡層夾帶小抄。富貴人家不必擔憂,帶上皮袍即可,窮人家沒有棉衣,哪裡吃得消。

  因此,無人不感激皇帝推遲考試的決策。

  天還沒亮,考生們就提著考籃進貢院,每場考試長達三天兩夜,吃住都在一個小小的號房裡——號房高六尺(2米),深四尺(1.3米),寬三尺(1米),比鴿子籠的辦公室還小。

  最慘的是,有的號房靠近公共廁所。

  古代的……公共廁所……

  咳,幸好,謝玄英是不可能那麼倒黴的。他一進貢院,搜身的差役都不敢真的上手檢查,意思意思看看美人,就殷勤地幫他提籃子:「謝郎隨我來。」

  其他考生毫無反應,呆呆看著,直到人消失不見還有些晃神。

  謝玄英分到的號房是二月遭災後緊急修補的,瓦簇新油亮,保證下雨也不漏,牆重新粉刷過,還撒了石灰驅蟲。

  但他坐進去後,看看伸手就能碰到的天花板,還是長嘆口氣。

  來都來了,隨便考考吧。

  第一場考試:經義。

  題目有點難度,謝玄英一面思索,一面摩挲著香牌。

  趙清獻公香。

  原是老師桌案上的,他假裝沒看出來這香的粗劣,拿手裡把玩,走的時候非常自然地塞進懷裡。反正只要老師不說穿,就當是老師的。

  學生拿老師的東西,天經地義。

  微苦的香氣蔓延在小小的號房,令人愉悅。

  謝玄英勾起唇角。

  春華燦爛。

  他對面一排號房的考生們:「……」

  默默抬起袖子,胡亂抹把臉。

  作孽啊,寒窗苦讀十年,立志金榜題名,奈何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偏偏要在對面放一個大美人,考驗自己的定力。

  難,太難了。

  比臭號更難的號房有了——美人號!

  玩了會兒香牌,謝玄英才開始磨墨答卷。中午,打開食盒,用茶爐熱了吃食,攢盒為黃銅製,直接放在爐子上即可。

  三菜一湯,兩樣點心,都是提前備好的蒸菜、蒸點。

  味道十分一般。

  隔壁的考生啃著饅頭,咽唾沫。

  下午繼續答卷。

  中途上了一趟廁所,被差役帶去主考官們用的地方,乾淨無臭,還有人捧熱水給他洗手。

  不知不覺,天已擦黑,差役過來分發蠟燭。

  謝玄英謄抄完答案就睡了。

  他帶著裘衣,鋪在木板上充當褥子,斗篷當被子蓋。因為睡得早,倒是紮紮實實睡了一個多時辰,後來就不行了。

  上千人的貢院,全不隔音,簡直災難。

  謝玄英從不知道,原來這麼多人會打鼾,還有人說夢話。

  第二日,繼續答題。

  沒有心理負擔,自小又讀書多,文章寫得很順利。

  三篇四書,四篇五經,已經寫完大半。

  然後,一夜沒睡。

  他面朝裡面,將香牌貼在額角,順便把最後一篇關於《詩經》的題構思完了。

  天一亮,立馬起來寫卷子。

  謄抄,交卷。

  第一場考完了,雖然不能離開貢院,但能稍作休息。

  差役將他帶到僻靜的房間,讓他睡了一下午,甚至非常體貼地打熱水讓他洗臉刷牙,吃飯漱口。

  三月十二,考第二場,與第一場的流程相同。

  考試的內容為詔、誥、表等公文,等於應用文寫作。

  謝玄英自小跟在皇帝身邊,對此實在太熟悉了,閉著眼都能寫。

  三月十五,第三場,策問。

  這道題每年不同,有時是時政,比如某政策好不好,有時是時局,比如對北方的瓦剌怎麼看。

  今年的題目是衛所制的優劣。

  某一瞬間,謝玄英懷疑皇帝好像透題了。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出題人是主考官,他們提前幾天被鎖進了考院,考前一天才出卷,並直到春闈結束才能離開。且皇帝提問衛所是在去年十月,今年二月底才點的主考官。

  只能說,衛所改制一事,要麼有朝臣的推動,要麼就是風向被考官嗅到了。

  所以,該怎麼答,還是怎麼答。

  他揮筆疾書,恨不得馬上考完,九天了!

  對面的考生頻頻看來:唉,美人是不是答題不順啊?這場都不笑了呢。

  十六日,考完回家。

  沐浴睡覺。

  而京城的舉子間,開始流傳一個小道消息:有美人兮,女扮男裝,替兄考試,所以從前不曾聽過有此人,考完後,這人亦不見蹤跡,不知是哪家的才女,實在叫人心馳神往。

  十七日,謝玄英的考卷就被遞到了主考官手上。

  雖然所有的考卷都是糊名的,且考官拿到的都是抄過的副本,但他的考卷從一開始就放在最上面。

  同考官心裡有數,看完又覺得實在不差,馬上落筆,吹了一波好評。

  卷子交給主考官。

  看經義,基礎紮實,言之有物,條理分明,且明顯是純真派的,再看公文,完美範文,策問呢,好了,頭頭是道,鞭辟入裡。

  即便是理學派的翰林,也不得不說:「哪怕非謝郎所做,亦榜上有名。」

  簡而言之,讓他過問心無愧,不算作弊。

  之後的閱卷平淡無奇,重點看經義,後面兩門差不多就行了。

  唯一的爭議在於五經魁的人選。

  所謂五經魁,就是五經每一科的第一名,不恰當比喻,四書是語數外的主課,五經是政史地生化物,每門課一個頭名。

  謝玄英學的《詩經》,同考官希望將《詩》的魁首給他。

  主考官有點猶豫,因為謝玄英的題答得很心學,他駁斥《關雎》是后妃之德,引用孔子「思無邪」的說法,認為男女之情發自肺腑,吻合人倫,已經是「無邪」了,非說賢德,其實不真誠,不純正。

  這是非常典型的純真派的理論,是李悟的標志性觀點,在心學中也屬於激進。

  理學派的考官必定不讚同,認為「少年意氣」,還是要取更穩重的。

  其他同考官也同意,畢竟取了可能被說,不取肯定沒錯。

  而另一位主考官——不爭。

  爭個屁啊,當不當五經魁有什麼影響嗎?只要謝郎中貢士,殿試後,不是狀元就是探花。

  三月二十八,放榜。

  差役敲鑼打鼓去謝家通報消息,然而,謝玄英不在家。

  他進宮了。

  此時,離程丹若進宮,已經一月有餘。

  換言之,他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積極上班,自然是想找機會見見她。

  *

  走馬上任半月,程丹若成績斐然。

  首先,內安樂堂的六個病人,一個當天慘死,一個年老不能走,一個嘔血的摸不準病因,還在吃藥,其他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好轉,兩個痊愈,一個好轉。

  沒幾日,拉肚子的確認只是腸胃炎,也好了。

  死亡率下降得十分明顯,加上宮女們總有熟識之人,一來二去的,不少宮婢都知道,新來的女史真的會看病。

  偌大的皇宮,數萬的宮婢,誰沒有點小病小痛?

  慢慢的,安樂堂不再門可羅雀,總有三三兩兩的宮女結伴而來,請求診治。

  有人傷風感冒,有人拉肚子,有人扭傷,有人月經不調。

  程丹若來者不拒。

  掛號費一錢。

  老實說,比起現代而言算是很貴了,底層宮女的月銀差不多三錢左右,稍微好一點的大概有五錢到一兩。然而,宮女吃住皆由內庫開支,多少都能攢下一些,還能掏得起。

  至於藥錢,她分文不收,讓她們自己找人買。

  因為不入安樂堂,賬目無法走,錢直接落進了司藥部的口袋。掌藥還挺上路,但凡是程丹若開的藥方,都會給她一成半的回扣。

  這筆錢,和前面的「福利」一樣,都被程丹若收下。她記下每一筆賬目,將這部分銀錢存為補貼,有人囊中羞澀便墊付,還不還都無所謂。

  因為她懂事,又真的會醫術,還有靠山,事業一日日有起色。

  宮婢們雖然不肯留在安樂堂養病,但她們各有差事,有的和旁人同住,有的需要伺候主子,煎藥麻煩,便請求借用安樂堂的灶火。

  程丹若同意了,讓兩個太監負責熬藥,賺點外快。

  這來來去去,免不了寒暄閒聊。

  程丹若有意維持醫生的威嚴,故不與她們談笑,卻允許吉秋攀談。

  她在一邊旁聽,掌握了許多零散的消息。

  比如今日,尚儀局的宮女痛經,等熬藥的功夫,就和吉秋說:「王掌籍被調任到擷芳宮,如今已是公主面前的紅人了。」

  程丹若微微挑眉。

  吉秋問:「怎麼回事?」

  宮廷生活無聊,八卦是最大的樂趣。

  宮女說:「昨日還是前日,公主正在讀書,有疑惑不解,正好王掌籍來為公主送書,對答如流。公主愛其才,特意求了陛下,令掌籍陪同讀書。」

  「陛下答應了?」

  「自然。」宮女的口吻止不住羨慕,「怪不得都說王掌籍是才女呢。」

  吉秋說:「你在尚儀局,想讀書也非難事。」

  宮女道:「我們這樣的人,去典藏閣卻是不便。」

  程丹若插言:「那是什麼地方?」

  「典藏閣是宮中的藏書樓。」吉秋察言觀色,道,「我們這些宮人不便過去,姑姑若想去倒是不難。」

  程丹若:「噢?」

  吉秋仔細解說。原來,宮人理論上不能出內廷,但女官有差事卻不難。因為按照最早的制度,六局一司的很多工作都需要和宦官接洽。

  以尚功局的司珍部門為例,這是掌管金銀寶貝的地方,後宮需要金銀玉器,便從司珍走,然而,司珍不負責金銀器的鍛造。

  負責製作的部門是太監管的銀作局。

  因此,假設貴妃需要某物,告知司珍,司珍再與銀作局對接。當然了,銀作局在宮門外,一般是讓太監進宮,女官如要出宮門,手續十分繁瑣。

  後來宦官勢大,逐漸代替了女官的一些職務,直接與后妃接洽,出現妃嬪與宦官勾連的現象。

  今上繼位之後,恢復女官制度,選用女官管理後宮,女官與各部門有正常的工作往來,活動範圍自然擴張。

  在此,不得不提一提洪尚宮。

  理論上說,尚宮作為女官的天花板,也只能困於宮廷。但她出身洪氏,父親就是欽天監的靈台郎,自幼學習天文和數學,嫁的老公又是大族,夫妻倆合畫星象圖進獻給先帝。

  守寡後,她仍有才名,徵召入宮,初為司宮——這不屬於六局一司中的任何一個部門,原是由閹人擔任的官職——就職於靈台。

  靈台是太監的地方,專門負責觀星。

  因為成績斐然,才學出眾,被升為尚宮,如今也偶爾與欽天監合作(雖然是通過宦官),深受皇帝的信賴。

  近幾年,六局的工作範圍已經悄然擴張。

  比如飲食,宮廷的飲食由尚膳監和光祿寺負責,尚食局本來只有進膳的工作,也就是負責呈膳食給皇帝后妃,並嘗膳,其下的司膳只是小廚房,偶爾做一些小點心。

  但如今,司膳負責太后的日常飲食,由她賜給后妃的菜品,算是一種榮耀。

  顯而易見,皇帝打算提拔女官以制衡宦官,而洪尚宮抓住了這個機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4:15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七章 典藏閣

  女官復起,對程丹若而言無疑是有利的。

  她可以短暫地離開後宮,到皇宮的前半部分晃一晃,尤其御藥房也在那邊,更是合情合理。

  御藥房是什麼地方?

  「職掌上用藥餌,與太醫院相表裡」,也就是說,是專門管皇帝用藥的地方,藥房是宮闈禁地,閒人不能擅入。

  司藥的所有藥材出入,都要通過御藥房。程丹若想去典藏閣借書,順便認一認去御藥房的路。

  安樂堂的工作本就不需要每天準點打卡,程丹若去找司藥說一聲,道是要借幾本醫書看,便算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離開後宮。

  但路怎麼走,也有講究。

  絕不能像參觀故宮,大大咧咧走在皇極殿的中線上,得繞遠路,從後頭走,直接走到東邊的夾道,走東華門裡頭的路。

  宮內行走,一定注意避讓。

  小宮人看見她身著青素圓領袍,雖無補子,卻也非宮人的襖裙,就知道是個低品階的女官,都會遠遠避開。

  而若是遇見有品級的大太監,就該輪到程丹若迴避了。

  運氣不錯,一路有驚無險,只碰到一個大太監,對方也沒有為難的意思,步履匆匆。程丹若鬆口氣,打量著眼前的青色樓閣。

  典藏閣在文華殿後,在明清歷史上,叫做文淵閣,都是宮內的藏書地。

  看守書閣的是一個宦官,文質彬彬,穿著與她同色的青圓領袍。

  「姑姑安好。」他很客氣。

  程丹若也一樣:「公公好,我想借幾本醫書。」

  「女史自便。」宦官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自顧自坐回椅中,繼續讀書。

  程丹若不免留意兩眼,這才進去找書。

  宮廷藏書非同一般,許多市面上絕版的孤本,都能在這裡找到。但說實話,醫書和一般的書不同,比起早期像修仙功法的醫書,她更需要當代的作品,以了解目前的醫學水平。

  挑來選去,看中了《普濟方》。

  總共三十五卷,超級大部頭。

  幸好專業書沒必要抄,選取有用的內容抄錄,做出自己在研讀的樣子就行。程丹若只借一卷,又額外挑了本《大夏律》。

  正猶豫要不要再借一本,門口卻傳來熟的聲音。

  「書樓裡有無《增定華夷譯語》?」

  是謝玄英。

  「謝郎,有的。」看門的小宦官起身,「我去為你尋來。」

  程丹若便對吉秋道:「我們避一避。」

  遂讓到裡面。

  此時,謝玄英的話也傳來:「不必了,我自己找。」又放緩語氣,「你繼續看書吧。」

  「書樓有女史借書一觀。」宦官卻這般道,「還是由奴婢去吧。」

  謝玄英登時改口:「也好。」

  宦官進來找書,程丹若想想,和吉秋說:「你有沒有什麼想讀的,我幫你借。」

  吉秋感激地看著她,在她催促的動作中,磨磨蹭蹭地跑去翻看先前瞧中的書。

  程丹若支開她,這才往門口覷了眼。

  謝玄英也瞧見了她。

  四目交匯。

  程丹若朝他笑笑,點頭示意。

  謝玄英微微彎起唇角。

  今日來典藏閣,當然不是碰巧,而是有意為之。

  前些日子,他考試完畢,入宮上值,恰巧遇見那日負責女官招考的小太監。對方樂顛顛地跑過來替他牽馬,殷勤地告知:「好叫謝郎知道,您關照過的那位姑娘被分到了內安樂堂。」

  謝玄英當然知道他在說誰,但做出一副記不得的樣子,皺眉問:「姑娘?」

  小太監連忙道:「是您的親眷。」

  「胡說八道,謝家哪有親眷……噢,」他佯裝恍然,「是世兄家的。」

  他點點頭,漫不經心道:「我知道了,多謝你。」隨手掏了銀錢賞他,「虧你費心打聽,我領你的情。」

  小太監本來還懊悔拍錯了馬屁,見他賞銀,復又歡喜:「不敢當謝郎的賞。」

  謝玄英怕多說多錯,朝他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他知道,有了這次的賞,小太監一定會再幫忙打聽,且不會叫人知道。

  但零星的消息,無法撫慰他的思念。

  分別一月餘,他想再見見她,哪怕不能說話,親眼看到她好好的,也夠了。只是前朝與內廷近在咫尺,規矩卻森嚴苛刻,哪怕是他,亦不能往後宮去。

  思來想去,猜想她或許會來典藏閣,便試著碰了碰運氣。

  今天是第二回 。

  終於見到了。

  內心如逢甘霖,登時舒暢。

  「謝郎。」宦官交給他一卷《增定華夷譯語》,「這是第一卷 。」

  謝玄英只是想找一本外頭沒有,而宮裡有的書,隨手翻翻便頷首:「多謝,我看完即還。」略思忖,道,「你再替我留意,有無《今古輿地圖》,若有,替我留著,我下次來借。」

  宦官施禮:「奴婢記下了。」

  「勞駕。」謝玄英頷首,若無其事地離去。

  吉秋小聲問程丹若:「那兩本是什麼書?」

  她:「……我也沒聽過。」

  那宦官笑道:「謝郎愛讀雜書,《華夷譯語》是蒙古語譯,《今古》乃山川圖,外頭固然有的,也印刻不全,不若宮裡齊備。」

  「原來如此,勞公公解惑。」程丹若十分佩服他,不由問,「敢問公公姓名。」

  宦官道:「奴婢梁寄書。」

  「梁公公。」程丹若見他談吐不凡,愈發禮節周到,「我要借這兩本。」又看向吉秋,她兩手空空,微微擺手,便不強求,「不知如何登記。」

  梁寄書取出簿子,將書目與日期寫上,問:「不知姑姑姓名,在何處上差?」

  「程丹若,尚食局。」

  他如實登記,並關照:「雖說姑姑借的並非珍本,也切莫污了書頁。」

  「我一定小心。」

  借完書出來,迎面又碰到王詠絮。

  兩人都穿著常服,頭戴烏紗帽,但程丹若的帽子上只有固定用的一支金簪,王詠絮卻是插戴烏金紙剪出來的草蟲蝴蝶,風吹過,翅膀顫動,栩栩如生,還有幾簇小茉莉花,清雅而芬芳。

  身後又有兩個隨侍的宮婢,派頭大一倍。

  程丹若不動聲色,避開讓路。

  王詠絮卻好像忘了之前的尷尬,大大方方道:「咱們一起進宮的,姐姐卻和我生分起來。」

  「禮不可廢。」程丹若笑笑,語氣溫和,好像是出於禮節而客氣,非是齟齬,「你也來借書?」

  王詠絮道:「可不是,雖說庫裡也有書,哪裡比得上典藏閣多。前兩日借了《二家宮詞》,今天換新的瞧瞧。」又笑,「你借了什麼?」

  程丹若給她看醫書和律書。

  王詠絮便是一笑:「不同你說了,借了書,我還要回擷芳宮,改日來尋我,咱們一道說說話。」

  程丹若口中自然答應:「只要你不嫌我叨擾。」

  「那就說好了。」

  友好的寒暄後,各自分開。

  *

  今年的會試推遲了一月,故殿試的時間亦有改動,為四月初一。

  考取貢士的考生們,進宮考試了。

  承天門外集合的時候,眾人終於見到了傳聞中害得個別舉子發揮失常,飲恨落榜的美人。

  四月份,春風舒展,萬里無雲。

  謝玄英騎馬而來,袍袖舞動,面如冠玉,風姿逼人,確實有一點謫仙乘雲,笑看紅塵的意思。

  「謝郎。」禮部侍郎笑眯眯地招呼。

  「少宗伯。」他還禮。

  現場鴉雀無聲。

  不多時,搜身完畢,入宮。

  考試的地點就在朝會的皇極殿中。眾考生同考官一道跪拜皇帝,聽題,入座,準備考試。

  世界上最大的領導就坐在面前,想發揮好可不是容易的事。

  皇帝還不講規矩,喜歡溜達到桌旁,看著答題。

  沒過多久,一個年紀略大的考生汗如漿出,後背都濕透了,還有一個差點打翻了硯台,戰戰兢兢。

  謝玄英:答題中。

  皇帝走過來瞧兩眼,「呵呵」笑笑,毫不留情道:「午時前交卷。」

  謝玄英:「……是。」

  沒時間打草稿,他略作思忖,直接寫答題紙。

  皇帝滿意地走了。

  緊趕慢趕,終於在午時前交卷。其他人莫名同情,這可太慘了,大家都可以寫到傍晚呢。

  謝玄英答題畢,趁著其他人還沒出來,趕緊回家。

  翌日,開始閱卷。

  閱卷人:閣老。

  李首輔前些日子告病在家,今天才上班。他默不作聲地挑出卷子,按照其他閣老的評判,考慮一甲人選。

  判卷結束,讀與皇帝。

  今年殿試的題目是,你認為該如何治理一個國家。

  題目大而空泛,很不好答。

  內閣定的一甲頭名,是沉穩持重之輩。他的核心思想就是,治理國家的關鍵,在於各司其職,皇帝要英明,任用賢能遠離小人,大臣要摒棄私欲,為國家考慮,平民百姓要聽從朝廷的派遣,安分守己。

  除此之外,要抵禦外敵,尤其是北方的胡虜,同時要教化境內的蠻夷,使其改土歸流。

  此外,要興修水利,發展農桑,君主帶頭節儉,不要搞奢華之風,糾正民間越來越浮誇的風氣。

  這份卷子答得好,關鍵就在於全面,且辭藻優美,皆有出處,是一篇完美的命題作文。

  第二名呢,答得就不是全,而是精細。他重點強調了農桑是國本,從這一點發展開來,討論要如何發展農業,怎麼修水利設施,怎麼挑良種,並說明沿海一帶出現了番薯,量大管飽,建議廣泛種植。

  皇帝聽著就露出笑容。

  言之有物,一看就是個幹實事的。

  第三名,謝玄英。

  他認為百姓心裡是有從善忠君的本能,通過教導,百姓就能知道,每個人都能忠君報國,軍士廝殺是報國,農民種地是報國。也就是說,知曉自己行為的意義,再去做事,而不是讓他們渾渾噩噩地做,空生怨懟。

  同時,官員也要考慮到百姓的不易,做決定都要謹慎,不能為自己謀私利,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切切實實地做事,提升百姓的生活質量。這樣,百姓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做,官員指導他們該如何做,世界就能變得美好了。

  「內閣思慮周全。」皇帝說,「就這麼辦吧。」

  李首輔鬆口氣,他就怕皇帝因為私人喜好,非要讓謝玄英做狀元。

  他的卷子可是典型的心學論調,一旦流出去,民間從心學的士子會更多。

  「臣遵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4:26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八章 深宮難

  一甲第三名,就是探花,素來選樣貌端正之輩。而謝玄英無疑更名副其實,直接將探花的顏值水平拉到天花板。

  有人為此作詩:

  春日春衣上春榜,簪花騎馬過烏巷。

  長安花有三千重,佔盡芳菲是謝郎。

  沒幾日,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靖海侯府被恭賀淹沒了,道賀之人絡繹不絕。府中擺出席面,大宴賓客,車馬三日不絕,連乞丐都知道恭賀,然後拿走賞錢吃酒。

  謝玄英躲到老師家裡,假裝與己無關。

  但逃得過吃席,逃不過上班。

  慣例,新科進士入宮謝恩後,就可以授官了。狀元、榜眼、探花入翰林,為翰林院編修,從六品。

  這份工作的日常內容,就是幫皇帝起草誥敕,修修史書什麼的,非常靈活。

  比如狀元和榜眼,他們就被丟去修書了,只要耐得住性子,有所建樹,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畢竟,非翰林不入內閣。

  謝玄英……除了日常的警衛工作,又加了一重職務。

  輪到他的時候,跟在皇帝身邊起草文書。

  文武雙職,幹兩份活,領三種工資,一個月三十天,二十天在宮裡。

  剩下的十天,要去翰林院和同事們社交,在宿衛與侍衛們比武,外出與同年的進士結交。

  這時候,他反而慶幸不曾成婚,否則每日早出晚歸,回家倒頭就睡,完全不是他心目中琴瑟和鳴的婚後生活。

  而像他這樣的人,一旦全力以赴,成果斐然。

  文人圈層徹底向他打開了大門。

  過去,眾臣雖然欣賞他,甚至王尚書非常渴望將孫女嫁給他,他也是勳貴,是武將,與文臣終究隔了一層紗。

  但考中進士,就獲得了文臣的認可。他的升遷途徑一下擴展為兩條,既能擔任武職,鎮守一方,也能擔任文職,經營一地。

  這就是文武出身最大的區別,文臣可以任武職,卻沒有武官擔任文職的規矩。

  不過,比起多從底層提拔而來的武官,文臣的派系要復雜很多。

  同年、同鄉、同門。

  師徒、地域、利益。

  謝玄英目前最旗幟鮮明的關係,就在晏鴻之。師兄們就是他天然的盟友,而李悟的弟子不止晏鴻之一人。

  翰林院的一個侍讀,就是李悟又一弟子的再傳弟子。他對謝玄英無比和善,手把手教他怎麼工作,並告知翰林院目前的派系,要他小心某某人。

  當然了,派系鬥爭雖然復雜,卻和他暫時沒有關係。哪怕去年鬥得很厲害的王尚書和許尚書,也暫時偃旗息鼓。

  一件更牽動朝臣的事,到來了。

  四月中,藩王子女入京。

  *

  都說深宮寂寞,那是真的寂寞。

  清宮劇裡的精彩劇情是不存在的,妃嬪們別說下毒陷害,誰出言不遜,和人拌嘴吵架,也會被女官勸解。每個月逢三還要上課,學習女四書。

  宮女也好,妃嬪也罷,日常都只能禮佛、下棋、女紅。今天你用紙做出栩栩如生的插花,明日我衣服上多搞幾道裙褶。

  懂詩文的女子,倒是還能做兩首詩,形容一下自己枯燥無聊的內廷日常。

  比如,四月已經有櫻桃,大家就開始寫櫻桃詩。王詠絮的詩作驚豔後宮,貴妃特賜半簍櫻桃。

  假如後宮有熱搜,這事就在頭條掛了三天,其無趣程度可見一斑。

  這樣的生活,確實容易將雞毛蒜皮的小事放大,惹來爭執。但宮規森嚴,大家真的就只是吵吵嘴,扯扯頭花,旁人再嫉妒王詠絮,也不過背後說兩句「有個好祖父」而已。

  妃嬪就更難搞事了。

  女官們經常會教育宮人,先帝時期,宮婢為妃嬪爭寵,結果呢?妃嬪自縊,宮婢全部處死,還要連累宮外的家人,所以,服侍主人要盡心竭力,平時要及時勸導妃嬪安分守己,不能爭風吃醋,以過去的賢德女子為榜樣,等等。

  一言以蔽之,皇宮是一個極其壓抑的地方。

  程丹若曾畏懼過,生怕自己無法習慣宮廷,抑鬱到死。

  但很奇怪,她居然非常適應宮廷生活。

  每天睜眼就洗漱上班,去安樂堂蹲辦公室。

  有病人看病,沒病人學習。

  最近的學習重點是辨認藥材。這大概是在司藥最大的福利,什麼藥材都有,能一樣一樣上手,辨認氣味顏色,與課本中的知識相對照,弄明白什麼樣的藥材更好更優質。

  教她的人就是掌藥,且不藏私,直接帶她去藥庫,問什麼講什麼。

  不是程丹若小人之心,實在是有點奇怪。

  後宮如職場,不想被替代,就得有自己的看家本事。

  但很快,她就發現掌藥不是個例。

  二十八日,宮廷習俗,吃新麥穗煮的麵條,名叫「稔轉」。

  當天,程丹若在安樂堂看病,有個宮女來月事如血崩,嚇壞了同伴,連拖帶拽地將她送來安樂堂。

  青春期的少女月經過多,放現代看,可能是功血(功能失調性子宮出血),病因和下丘腦垂體有關,需要做各種婦科檢查。

  但……沒有啊。

  一無所有。

  只能按照中醫的思路去治療。

  程丹若正在把脈,辨認是氣虛、血瘀、血熱的哪一種,有宦官提著食盒來了,滿面賠笑:「程姑姑好,今朝二十八,吃稔轉。」

  把脈不比機器精準,需要全神貫注感受指下的脈搏。她顧不得寒暄,朝他點了點頭,專心搭脈。

  小宦官也不走,等到她診脈完,才打開食盒,笑眯眯地說:「不知道姑姑喜歡什麼口味,有白糖、紅糖和蜂蜜的。」

  程丹若訝異地看去,只見食盒中是一碗去了殼,碾成細條的炒麥米,旁邊三個小罐子,分別放著調味兒的東西,還有兩樣分例外的點心。

  她開門見山:「你有什麼事嗎?」

  小宦官支支吾吾地說:「我經常肚子疼……」

  「很多病都可能是肚子疼。」她說,「坐下吧,給你診個脈。」

  又問他幾歲,在哪裡工作,什麼時候開始疼,具體肚子的哪個地方疼,還有沒有別的症狀。

  他說自己十二歲,七歲就被送進宮了,在尚膳監做事,疼有一個多月了,就是肚臍周圍,而且……大便的時候好像看到過蟲子。

  程丹若嘆氣:「蛔蟲病,給你開個烏梅丸吧。」

  然而,烏梅丸容易開,司藥的庫房卻沒有成藥。

  這個部門本來只是管后妃藥方脈案的地方,庫房裡的藥材並不多,以紅花、生薑、人參、當歸之類的固元補氣類藥材為主,如今雖然藥材多了,卻仍然沒有藥丸類的藥品。

  因為,沒人做。

  御藥房也沒有,只有太醫院有。

  「罷了。」程丹若許久不曾動手製藥,也手癢,「明兒再來,我晚上做一些。」

  「姑姑慈悲!」小宦官又驚又喜,跪下給她磕了兩個頭。

  程丹若:「……倒也不必。」

  於是下午,她先給月經過多的宮婢施針,止住血,再開安沖湯,讓她回去煎藥喝下,多多休息。

  再去庫房拿藥,做烏梅丸。

  藥方為:烏梅肉、花椒、細辛、黃連、黃柏、乾薑、附子、桂枝、人參、當歸。

  藥材倒是都有,只有人參貴了點。但宮裡最不缺的就是藥性流失的人參,甚至只要拿得不多,完全可以直接拿。

  程丹若用的是分給她的份額。

  這東西製作極其簡單,磨粉過篩,用水和丸,不用蜜,成本太高了。

  感謝之前晏鴻之的香道培訓,她做得愈發得心應手。

  第二天,小宦官提著食盒,忐忑地過來拿藥。

  程丹若給他一個小瓶子:「一次一顆,早晚兩次。」

  小宦官喜不自勝,又局促:「不知要多少銀錢?」

  「吃了你的東西,不收錢了。」她生怕他再跪下磕頭,冷冰冰道,「沒別的事,你可以走了。」

  「多謝姑姑!」

  小宦官拿著藥跑了。

  他叫小果子,如前文所說,是尚膳監的宦官。而尚膳監的職能就是後世較為熟悉的御膳房,負責皇帝的飲食。

  這是一個龐大的部門,和宮廷的其他部門,都有密切且頻繁的往來。

  簡而言之,消息傳得特別快。

  小果子連吃三天烏梅丸,果然打掉了一些蛔蟲。他喜不自勝,閒來沒事就和人念叨,膳房的大太監小宦官雖然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卻也知曉,內廷有個女醫會看病。

  而在內廷,程丹若已經有些名聲了。

  平時行走宮內,已經會有小宮婢向她示好,叫她「程姑姑」,語氣熱切,好像她不是最低品階的女史,而是尚宮。

  聽來不可思議,事實卻真有這麼荒誕。

  因為,宮人看病實在太難了。

  按祖制,宮嬪以下生病,醫者不能入宮,以證取藥。

  意思是說,只有嬪以上的妃子能夠讓太醫進宮看病,位份低的妃嬪和宮人們只能說症狀,然後到司藥去拿藥吃。四捨五入,等於生病去藥房,讓藥劑師給你提供藥物。

  當然,規矩是死的,倘若有皇帝的額外准許,也可以得到醫生診治,一般就是外面的女醫或者懂醫術的太監(他們平時只給后妃看病),太醫想都不要想。

  但無論有多少種特例,終歸是特例,少數人群才能享有。

  絕大部分的宮人就是自己吃藥,聽天由命。

  常言道,時勢造英雄,平台何嘗不是呢?

  在外頭,哪怕平頭百姓,也會優先選擇藥房的老大夫,可皇宮這麼個富貴至極的地方,近萬宮人只有程丹若一個選擇。

  程丹若為此振奮,亦為之憐憫。

  她考慮幾天,問吉秋:「你要不要跟我學醫?」

  吉秋毫不猶豫地答應:「請姑姑教我。」

  後宮落鎖早,夜間,宮人有大把的時間消遣,最受歡迎的是下棋,不費眼睛又能打發時間。

  程丹若吃過晚膳,便在屋裡教課。

  時代所限,她並不打算教太多現代醫學的知識,宮內既然缺醫生,最要緊的就是培養一批能看病的大夫。

  而教案是現成的。

  曾經,在許多看不起病的地方,有很多大夫拿著這麼一本書,邊學邊治,拯救了無數看不起病的人。

  這就是《赤腳醫生手冊》。

  「看病的第一個任務,你知道是什麼嗎?」

  吉秋答:「望聞問切。」

  「不對。」程丹若說道,「看病的第一步,是詢問病史。病人告訴你自己哪裡不舒服,是主訴,接著你要弄清楚他病痛的過程,什麼時候開始的,一開始是哪裡不舒服,還有什麼一同出現的症狀……」

  吉秋奮筆疾書。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掌藥端著一碗湯圓,既踟躕又堅定地走進來,問她:「介不介意多教一個?」

  程丹若失笑:「你也真實誠,叫我吃了你的湯圓再提,我哪好意思拒絕?」

  「現在吃也不遲。」掌藥把碗往她跟前一放,搬椅子過來,覷眼吉秋的筆記,「給我抄一抄。」

  *

  「……宮人、女秀才多師程氏,宮中習醫之風漸盛。」

  ——《夏宮雜憶》,梁寄書(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5:19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九章 比射箭

  一碗湯圓,一支珠花,一方帕子,一本花樣子,一個荷包。

  以上,是程丹若收到的束脩。繼吉秋和掌藥後,三個女史並一個女秀才,都過來蹭課了。

  她們都識字,學過粗淺的藥理,是再好不過的學生。

  程丹若白天看病,晚上回乾西所就為她們講課。

  先講理論。

  「望聞問切,首先要知道你得問什麼,一般有以下幾點:寒熱、汗、大小便、飲食,遇到女子,多問月經。」

  講完問、望、聞,再學診脈。

  這是最難的。

  她教的是寸口診法,左右手各有寸、關、尺三部,要切六部。

  而這幾乎是她從程父身上唯一學會的東西。

  三歲穿越,六歲多才被允許學醫,一直學到十歲父母雙亡,近三年的摸索,程丹若才能把出不同脈的區別。

  偏偏這一點是沒法教的,只能多摸,多感覺。

  授課之餘,免不了八卦幾句。

  近日,宮中最大的新聞莫過於藩王子女。

  正月魯王妃自焚而死,皇帝下旨,說願意送兒女上京的,可以代為教養,四月過去,差不多也到了時間。

  藩王們反應不一,有的表示兒子太蠢,就不麻煩皇帝了,有的卻兒女都送了來。

  眼下,宮裡又多了三個人。

  承郡王荒淫無度,郡王妃直接帶著親兒子來了。安王則是送來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沒有嫡出子女,兒女皆是庶出。

  加上魯王孫,豐郡王,齊王之女嘉寧郡主,京裡一口氣多出六個皇親國戚。

  皇帝又下旨,令豐郡王、魯王孫、承郡王世子、安王之子,入住慈慶宮,每日由翰林院侍講為其上課。安王之女未有封號,暫時與嘉寧郡主一道,住於擷芳宮與榮安公主作伴。

  慈慶宮,皇子居所。

  誰聽見這道旨意,不在心裡重復一遍「今上無子」?

  「這幾日,我等還是不要離開內廷為好。」掌藥畢竟是老人,沉穩地告誡,「外朝人事復雜,惹來麻煩,誰也不好救你們。」

  眾人紛紛應下。

  程丹若讚同,決定暫時別去典藏閣借書了,那邊離慈慶宮太近。但除此之外,她從未想過此事會和她有關係。

  直到五月,聖駕往萬歲山前插柳,突發奇想,令諸王孫比試騎馬射箭。

  *

  端午是個好季節,天氣不冷不熱,少年春衫薄,正適合搞戶外活動。

  往年,皇帝要麼去西苑看龍舟,要麼就是去萬歲山看跑馬走解,但年年如此,實在看膩了。

  折柳罷,見萬歲山地方開闊,景色優美,十分適合跑馬,自然而然地想起宗室弟子,便命他們比試。

  皇帝亦有私心,諸王孫都是自家血脈,不能丟臉,故令謝玄英隨侍,不叫他打擊旁人自信,又道:「不過舒展筋骨,爾等莫要拘束,贏的有賞,輸的改明兒再比就是。」

  聞言,魯王孫略有為難,豐郡王從容自若,安王之子有些緊張,承郡王世子卻大大咧咧,信心滿滿。

  可皇帝本就是摸底考,哪會讓他們拒絕,立即命人布置箭靶。

  「誰先來?」他問。

  豐郡王馬上出列:「臣欲一試。」

  「好。」皇帝面露讚許。

  豐郡王挽弓搭箭,箭矢極速射出,穩穩紮進靶子。

  圍觀的謝玄英沒有吱聲,他發現了,箭靶的距離說是百步,其實不到,最多只有十五丈(50米)。

  即便如此,準頭也算不錯,怪不得此人野心勃勃,確實文武雙備。

  下一個,安王之子。

  第一箭,脫靶。

  第二箭,脫靶。

  第三箭,小太監偷偷將箭靶挪近了些,終於擦著靶子邊過去了。

  皇帝搖搖頭。

  接下來,魯王孫與承郡王世子謙讓。

  「兄長且去。」承郡王世子說,「不用管我。」

  魯王孫以為他準備一鳴驚人,只好先上。

  他,拉不開弓。

  「您試試這個。」旁邊的太監遞過一把拉力小的弓,外形卻一點看不出來。

  魯王孫憋紅臉,勉勉強強將箭射了出去。而箭不要說脫靶了,離靶子老遠就掉在了地上。

  皇帝憐憫他的遭遇,故不多責備。

  承郡王世子最後一個上場,他挑挑揀揀,選了一把最威風的大弓,試試拉力,竟能拉開,頓時面露喜色,大模大樣地站好,拉弓搭箭。

  謝玄英微微擰眉。

  這姿勢,這踏步的重心,怎麼看都不像是……

  箭離弦而去。

  製作精良的弓有著良好的蘊力,推動箭矢劃破空氣,重重射入了靶子——旁邊的小太監。

  箭頭完全沒入血肉之軀的剎那,箭羽猶且顫抖動,餘力未消。

  小太監驚愕地瞪大眼睛,完全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鴉雀無聲。

  小太監「噗通」倒在地上,想叫,喉嚨卻被掐住似的,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還是皇帝身邊的伴當朝身後做了個手勢,兩個年輕力壯的太監趕緊過去,將中箭的小太監架到了一邊,命人趕緊送走,別掃了興致。

  「失手,失手。」承郡王世子大言不慚,「再來。」

  遞弓的大太監仍舊笑眯眯的,遞上一支新羽箭。

  謝玄英朝侍衛使了個眼色,他們各自挪幾步,暗中調整了站立的位置,擋在皇帝周邊,確保箭射得再爛,都不會碰到皇帝一根毫毛。

  一切井然有序,好像意外不曾發生過。

  但也只是「好像」。

  能夠隨侍在皇帝身邊,已經是了不得的臉面,更不要說在王孫面前露臉,這個倒黴的小太監十分有來歷——他乾爹,就是皇帝最器重的大太監之一。

  有這層關係,不至於叫他中箭後就被丟到一邊等死。

  與他相熟的老宦官不忍,遠離了皇帝,就吩咐手下的小宦官:「去趟御藥房,問他們能不能來看看。」

  御藥房的太監也學醫,但他們的本職是與太醫院互為表裡,掌管皇帝的醫藥,雖懂醫理,卻更擅長內科、推拿之類的皇帝日常所需之技。

  因此,那習醫的宦官來是來了,一見就搖頭:「棍棒傷我還能治,這……」同是無根之人,難免有些同理心,遲疑半晌,說不出讓他等死的話,便道,「不然我替他拔了箭,生死由命吧。」

  中箭的小宦官疼得渾身抽搐,氣若游絲:「我們、我們這些人,本就是……賤命一條,試試——但我、再讓我再見見我的同鄉……」

  其他宦官知道他是無妄之災,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兔死狐悲的。

  心腸好的便說:「是常來的小瓶吧?我去替你叫她來。」

  「多謝哥哥。」小宦官淚如雨下。

  一刻鐘後,李小瓶匆忙趕來,看見他就哭了:「木頭,你怎麼成了這樣子?」

  「小瓶姐!」小宦官大名叫李有義,和李小瓶都是李家村的。兩家都窮,所以李小瓶進了宮,李木頭被親爹送去割了一刀,換來全家活命的糧食。

  兩人相差五歲,卻情同姐弟,一直互相扶持。

  李小瓶生病住進安樂堂,李木頭還給她塞了自己的積蓄。否則,一個佛殿裡掃地的宮女,哪能拿出那麼多銀子賄賂嬤嬤。

  「我攢的銀子……給我爹……」李有義懇切地看著自己的姐姐,「弟弟,不要再進宮……」

  「不准說這樣的話!」李小瓶緊咬牙關。她自己在生死線上走過一回,性情反而更為堅韌,安慰他,「中箭而已,拔出來就好了。」

  但御藥房的習醫宦官不敢承諾:「箭傷最難治,我可不敢保證。」又說,「太醫院裡有會治的。」

  李小瓶的眼神亮了又暗:「我們這樣的賤命,就算是尋常醫士也不會肯的。」說著,語氣突然振奮,「等等,我記得程姑姑說,她會治金鏃,去安樂堂!」

  「女醫?」習醫宦官嘀咕著,卻沒阻攔。

  他沒把握治好,萬一死了,反惹一身腥,何必自討苦吃?遂道:「也好,你們快些去吧。」

  人就這樣被抬到了羊房夾道的安樂堂。

  程丹若陡然見到一個中箭的病患,嚇了一大跳:「哪來的?」

  李小瓶滿懷希望:「姑姑,你能治嗎?」

  「治是能治,死活難說。」程丹若放下醫書,實言相告,「箭傷很難治。」

  「疼——快拔吧——」李有義也算能吃苦,可箭傷痛不欲生,他快要崩潰了,「求求——啊!!」

  慘叫聲撕心裂肺。

  程丹若說:「抬到那邊。」

  她打理安樂堂兩月,早已對布局做出改變,外面的一間屋子,裡間始終空著預備做手術室,每日打掃通風。

  「摁個手印。」風險告知書也擬好了,她非常冷靜地通知,「箭傷不好治,可能引出其他問題,比如發熱、流膿、失血,都可能會死,你明白嗎?」

  李有義哀求:「姑姑快救我,我實在受不了了。」

  程丹若很同情他,可醫生也必須保護自己:「知道還決定讓我治,就摁手印。李小瓶,你是他什麼人?我剛才說的你都聽見了嗎?」

  李小瓶說:「我是他姐姐,我也要摁嗎?」

  「是的,你和他都要。」程丹若讓吉秋拿印泥來,又吩咐慧芳,「拿麻藥來。」

  古人有使用麻醉劑的記載,「凡俗整骨,必先用麻藥將患者麻倒,不知疼痛,方可用利刀割開取出碎骨」。

  比如麻肌散,主要成分是:川烏、草烏、南星、半夏、川椒,治療外傷,也有用曼陀羅花浸酒的。

  而她按照《傷科匯纂》製作的麻藥,成分更簡單:草烏3錢,當歸2錢半,白芷2錢半,熱酒送服,專門治整骨取箭頭。

  李有義被灌了麻藥,終於略微安靜。

  程丹若又捆綁住他的四肢,以防麻醉期間醒來亂動。

  吉秋給她看通知書,上面已經有兩個手印。

  「收好。」程丹若說,「你們在外面守著,我給他拔箭。」

  吉秋問:「可要我等幫手?」

  程丹若搖頭:「太血腥了。慧芳,水呢?」

  慧芳端來一盆乾淨的水,手拿瓢,舀水讓她洗手。

  程丹若挽起衣袖,按照步驟仔仔細細地洗手,而後,獨自走進手術室。

  為了視野,窗門都開著,但屏風擋住了外界的視線,她立即取出醫療箱中的酒精棉,消毒器械。

  並為自己戴上一次性口罩和醫用手套。

  取箭開始。

  說實話,李有義真不是一般地幸運,他能堅持到安樂堂,足以證明不曾傷在要害處。

  傷口離心臟挺遠,在右胸部,離肝膽脾胃都很遠,只傷了肺部。

  最重要的是,供給王孫比試用的箭矢,簇新不生鏽,還非常乾淨,完全不像是戰場上的箭,箭頭可能在污水、糞水裡浸泡過。

  「幸運的家伙。」程丹若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5:29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章 升一級

  箭被取了出來,除了肺出血,還有一根肋骨折。傷口因為箭頭的形狀,很難完全縫合,只能暫時塞紗布止血,觀察情況。

  李小瓶等了兩個時辰,見程丹若出來,著急地問:「怎麼樣了?」

  這一刻,有什麼東西跨越了時光,令程丹若倍感熟悉。她難得笑了笑,卻無法給予任何保證,只能說:「還活著,再看看。」

  李小瓶如釋重負,沒有馬上死,還能喘氣,在她看來已經是莫大的安慰。

  淚水滾滾落下,她抽噎著,語無倫次地說:「他是我弟弟,我們一個村的,當時我們那邊遭了災,地裡莊稼收不起來,家裡過不下去,只好這樣……我是家裡老大,他是老三,唉,老大要種地,老二也大了,捨不得,他才八歲……」

  「都不容易。」程丹若這才問,「只是,宮裡哪來的箭?」

  李小瓶先前只顧著著急,居然沒問:「我去打聽打聽。」

  小太監受傷,在宮裡實在擊不起任何風浪,消息傳得很慢。第二天下午,李小瓶方才知曉了原委。

  她告訴程丹若的時候,語氣充滿了嘆息:「主子跟前露臉的活兒是好,可一不小心,也容易丟命。要是這次能活下來,我得好好勸他。」

  程丹若看向她。

  李小瓶迴避了她的視線,似是解釋,似是自言自語:「有什麼法子呢?這就是命啊,咱們命賤,怨誰?」

  於是,她就明白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誰能不恨不怨?

  只是不敢恨、不敢怨,不能恨、不能怨。

  程丹若不露聲色,好像聽不懂:「他運氣不錯,也許真的能熬下來。」

  李小瓶露出真摯的笑容:「多謝姑姑,姑姑辛苦。」

  「是他命好。」程丹若並不居功。

  先進的外科知識,最多只能降低病人感染的幾率,減少失血,能否活下來,仍然是一件全靠運氣的事。

  李有義的運氣真的很好。

  他有一個大太監乾爹,所以沒被草草對待,至少有就醫的機會。還有一個同鄉同村的姐姐,生病期間每日來看望,雖然只能隔窗說話,卻給了病人心理支持。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程丹若。

  拔箭成功後,她沒有放鬆看護,用蘆葦桿做引流,排出淤血,並用自製的酒精消毒,減少傷口感染。

  多重幸運下,靠著年輕的底子,他熬了過來。

  五月底,李有義能夠下床活動了。宦官沒資格好生療養,他也迫切地想回到乾陽宮,主動要求出院。

  離開前,沖著程丹若磕頭,賭咒發誓:「姑姑再造之恩,今生必報。」

  程丹若擰眉:「傷沒好全,別亂動。」

  李有義咧嘴笑笑,麻溜地起來。

  李小瓶關照他:「回去記得跨火盆。」

  「我省的。」

  踏出門,陽光燦爛,琉璃瓦金光熠熠。

  李有義回到乾陽宮後的屋子,沒理睬其他人大驚小怪的呼聲,鋪蓋都不收拾,直奔乾爹李太監的直房。

  李太監正把玩鼻煙壺,見他進來,驚訝極了:「哎呀,有義啊!」

  「乾爹!」李有義撲到他的腳邊,抱著他的腿嚎啕大哭,「兒子還以為不能再孝敬您老人家了。」

  李太監身著紅色蟒服,乃是皇帝身邊得用的大太監之一,位任司禮監秉筆,慣例兼任東廠提督。其地位雖不如司禮監掌印,卻也權勢滔天,在宮外有自己的私宅妻妾,還有人專門替他辦差。

  如此權宦,收的乾兒子沒有一、二十,也有八、九人。只不過李有義祖宗就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平日頗受寵愛。

  但這寵愛可不是父子情,阿貓阿狗而已。

  李太監見他活著,驚訝多過驚喜,嘖嘖稱奇:「你小子運氣夠好的,這是使了什麼門路?」

  他這樣的大太監,平日生病就找御藥房拿藥,自然了解那裡的醫術水平,全然不信他們能看好箭傷,還道是托關系到了太醫院。

  「是兒子的乾姐姐,把兒子送到內安樂堂去了。」李有義絲毫不敢隱瞞,老老實實地說,「那兒有今年新進來的女官,懂醫理,宮人們都愛找她看病。」

  李太監慢條斯理地點點頭,想了會兒,道:「你小子命好,也罷,這幾日別亂跑,有你好處。」

  李有義大喜,結結實實地給他磕頭:「多謝乾爹,多謝乾爹。」

  「乖兒子。」李太監口氣慈愛,一臉父子情深。

  隔日,約莫下午時分。

  李太監傳話來,讓李有義端茶過去。

  「謝謝哥哥。」李有義塞給跑腿的人一角銀子,撣撣袍袖。他穿著低階宦官的青色貼裡,青羅平巾,無甚裝飾,但臉和脖子乾乾淨淨,襯著圓臉,格外討喜。

  他穩穩當當地捧茶進去。

  李太監接過一盞,親自遞給皇帝,又朝乾兒子使了個眼色。

  李有義會意,捧茶遞給下首坐著的謝玄英:「謝郎喝茶。」

  謝玄英接過茶盞,眸光順勢瞥過,忽而微微頓住。他掃了眼李有義,又看了一眼李太監,心中一動,忽而清晰地「咦」了一聲,語調頗為詫異。

  果不其然,皇帝問:「怎了,茶不好?」

  「這是折柳那天的?」謝玄英語帶猶疑。

  皇帝順勢看來。

  李太監忙道:「正是,這孩子在陛下身邊伺候,沾了您的龍氣,雖然胸口中了一箭,卻沒在要害,這會兒可不就活蹦亂跳的了。」

  這馬屁拍得舒服,皇帝登時失笑,難免仔細看了看李有義,見他乖巧討喜,倒也頗為喜歡。更重要的是,中箭而不死,這樣的好運讓人多少迷信。

  「是個有福氣的。」他金口誇讚。

  謝玄英點頭,心中卻掠過思量:太監生病,能看的地方不多,胸口中箭都能活下來,不像是御藥房的本事,但以這小太監的身份,必然請不動太醫院。

  莫非……他眸光微閃,佯作無意地問:「是傷在右胸?」

  李有義道:「是,奴婢傷在右胸,程姑姑說離心臟遠著呢,也沒碰著肝,只是肺裡有血。」他討好地說,「多謝陛下庇佑!」

  又是幾個響頭。

  皇帝好笑:「這嘴甜的,保兒,跟你學的吧?」

  李太監全名李保兒,也是個好意頭的名字。他笑眯眯道:「奴婢可沒這小子的福氣。」說著,餘光睃了一眼謝玄英。

  謝玄英回視了他。

  「他呀,」李太監氣息都不斷,自然而然地說,「是真遇上好人了。」

  皇帝被他一說,自然問:「對了,程姑姑是誰?」

  李有義趕緊說明:「是尚食局的程女史,在內安樂堂上差,頗擅醫術。就是她為奴婢拔的箭,沒多受罪。」

  謝玄英問:「是禾呈程嗎?」

  「是。」

  皇帝轉過視線:「三郎認得?」

  「知道。」謝玄英平平淡淡地解釋,「老師的義女。」

  「晏太傅家的?」皇帝的興趣被勾了起來,隨口吩咐,「既是如此,召她來,朕也瞧瞧。」

  謝玄英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到程丹若。

  她不是故意來遲,也不是戲劇性地先看病人再接受傳召,相反,接到太監口諭的第一時間,她就馬上行動了起來。

  除非十萬火急,否則面君就得有儀式感。

  程丹若立馬回到乾西所換官服。

  天氣漸熱,官服為紗質,青綠色,比初春的顏色更淺更亮一些,而比起全素色的常服,更正式的官服有暗紋。暗處不見花色,陽光一照卻有隱光。

  若是禮儀場合所需的冠服,則更加華麗,為銷金方花羅袍,紗帽簪花,抹金銀牡丹花束帶,皂靴。

  這還是無品級的女史,相當於外職掾吏。

  假如能升做八品,冠服直接與內命婦等同,能用纏枝花的霞帔,鈒花銀墜子,摘枝團花的褙子。哪怕外面的平民百姓早就這麼穿了,但那是僭越,宮內是絕對不允許的。

  「微臣程丹若,拜見皇帝陛下。」初次見皇帝,肯定要行大禮,程丹若閉眼,緩緩叩首。

  膝蓋跪在光可鑑人的金磚上,冷得刺骨頭。

  皇帝沒有叫起,而是問:「你是晏鴻之的義女?」

  「是。」

  「哪裡人?」皇帝比程丹若想的和氣,嘮家常似的問,「我記得晏太傅家是浙江的?」

  「義父祖籍海寧,微臣是山西人。」

  她對答流利,皇帝才有閒聊的興致:「遠親?」

  程丹若道:「微臣少失怙恃,寄養在松江府陳副使家,機緣巧合認識義父,並非親眷。」

  謝玄英暗暗鬆口氣,他真怕程丹若提起寒露之變。

  皇帝點點頭,又開始問:「你的醫術是同何人學的?」

  「微臣的父親就是大夫,幼時隨父親學了些,後來便自己找醫書看,義診時多加印證。」程丹若始終伏在地上,語氣平靜,有什麼答什麼,既不拍馬屁,也不回避討巧。

  皇帝也不追問,反正大部分醫書都家傳。

  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你擅長什麼?」

  「會看一些大方脈和金鏃,其他的……」程丹若略微遲疑,還是道,「還有疫病的防治。」

  皇帝問:「你是女子,不會看婦人病嗎?」

  程丹若道:「微臣慚愧,並不精通此科。」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倒是李太監小聲道:「程女史尚未婚配,怕是……」

  「哎!」皇帝頓時啞然。他也是想岔了,可不是麼,未曾婚嫁的女子,哪裡知道婦人生產的事兒。

  於是立即失去興趣:「罷了。」

  沉吟片刻,念她是晏家義女,對答流暢,不卑不亢,頗有風範,又和王家娘子一樣,為官家女卻甘願入宮效力,決定給些臉面。

  「升她一級。」又想,宮裡少一條人命,總是積善行德的事,「賞銀二十。」

  「謝陛下隆恩。」

  她叩首。

  就這樣,三月入宮做女官,五月底,程丹若官升一級,為正八品。雖然只是品級中最末尾的那一個,但這是官身。

  哪怕不屬於外朝,不能沾手政事,但既然朝廷認可她的品級,發她俸祿,那麼無論如何,這就是被承認的官職。

  她真正跨過了民與官的偌大鴻溝,身份有了質的飛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6:22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一章 漣漪餘

  考取女秀才,便有別於普通宮人,考上女史,已經能夠被稱為女官,但只有真正擁有品階,得到敕書,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女官。

  不過,程丹若心裡清楚,這次升官只是巧合。

  她不清楚皇帝真正給她升職的用意,但李有義在,謝玄英在,多半是誰幫了她一把。

  此事可一不可再,不是憑真功勞的升官,就好比無根之萍,好看罷了。

  因此,程丹若並不聲張,只出錢叫了點心作夜宵:玫瑰餡兒湯圓,棗泥卷兒、乳餅,晚上授課時分給眾人。

  大家見她低調,自然不會多張揚,一道吃了點心,以茶代酒,便算是賀過。

  消息傳到洪尚宮處,又有一番對話。

  帶去消息的是陶尚食。

  她是滿月臉,頰上一對酒窩,擅長做點心,憑借這手絕活兒爬到尚食的位置,還有一條好舌頭,能嘗出不同的調味。每次皇帝進膳前,都由她先品嘗,算是人工測毒儀。

  「洪姐姐。」女官人不多,五尚和宮正都是洪尚宮一手提拔的,私底下均以姊妹相稱,「你這外甥女倒是了不得,李保兒竟然沒從中作梗。」

  女官和宦官互相制衡,此消彼長,程丹若是洪尚宮的外甥女,太監應該出手阻撓皇帝召見才對,如此順利,著實令陶尚食不解。

  「他有什麼必要出手?」洪尚宮卻很平靜,「司禮監永遠是司禮監。」

  宦官十二監,除卻司禮監外,其他都是打理雜物的部門,他們做可以,女官做也可以,無非是誰拿好處的問題。

  唯獨司禮監擁能批紅,直接沾手政務,其掌印太監有內相之稱。那裡的太監眼裡只有外朝,哪裡瞧得見女官?

  陶尚食也知道這個道理,不由默然。

  「這是沒法子的事,沒根的男人也是男人。」洪尚宮知曉分寸在哪兒,「往好處想,只要有司禮監在,陛下就會用我們。」

  司禮監是宦官最大的籌碼,有了這個,皇帝在其他方面就不敢放權,反而方便她們在別的地方爭取。

  「那接下來……」陶尚食征詢主意。

  洪尚宮叮囑:「尚食局最近要小心,好生侍奉太后,莫要扯進旁的事裡。尤其是妃嬪飲食,須十二萬分留意。」

  陶尚食惴惴不安:「擷芳宮也就多兩個女孩兒,不至於吧。」

  「你可別小瞧了她們。」洪尚宮道,「安王家的不好說,嘉寧郡主這些日子,動作可不小。」

  陶尚食道:「是了,她總往太后太妃處去,野心不小。」

  洪尚宮卻哂笑:「本末倒置,不說也罷。」

  她們轉而說起別的事,程丹若的升職,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帶過了。

  只不過,今日說起她的不止她們。

  河邊直房。

  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石敬,所有太監中最頂尖的一人,正在屋裡吃西瓜酪。晶瑩剔透的西瓜汁凝結成透明的小塊,鮮豔剔透,消暑又美味。

  他手拿銀勺,慢條斯理地嘗著點心,腿邊跪著的小太監,一面捶腿,一面將下午李太監的事兒回了。

  「乾爹。」小太監討好地說,「李秉筆也太不把您放在眼裡了,就這麼急著讓他乾兒子出頭。」

  石太監嗤笑:「怎麼,眼紅了?」

  「兒子不眼紅,李秉筆再牛氣,哪有乾爹威風。」小太監馬屁張嘴就來,「我願意一輩子伺候乾爹。」

  石太監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壓根沒當回事兒。

  李保兒抬舉他乾兒子,自然有他的盤算,但這些小算盤,犯不了他一根毫毛。他石敬可是在齊王府就伺候皇帝了,這情分,誰也比不上,誰也比不過,太監第一人的位置,這麼多年穩穩當當。

  要是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事發作,每天豈不是忙死了。聽小太監說嘴,為的是及時掌控底下人的動作。

  小太監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顧著罵仇人討好:「兒子覺得,李秉筆這事辦得不講義氣,李有義就算了,再怎麼也是自己人,可讓女官長臉算什麼,白白便宜了洪尚宮。」

  石太監又是一笑,慢條斯理道:「乖兒子,別說爹沒提醒你,沒事兒啊,莫得罪姓程的丫頭。」

  作為皇帝最貼心的人,他猜得出皇帝抬舉的用意。

  皇宮招女官,王尚書送了自家閨女,晏家沒有親生女兒,送了義女,那都是忠君之舉。本朝慣例,妃嬪皆出自小戶之家,這兩個女孩進宮,那是真的替皇家幹事賣命的,博不了前程。

  韶華空許,皇家自然要降恩。

  貴妃做什麼屢屢賞賜王家丫頭,就是這道理。

  再說了,謝郎為老師的女兒開口,誰敢不給他面子?宮裡的大小宦官,可沒少欠這位人情。

  他幫了李保兒一把,李保兒不做點表示,自己都沒臉見人。

  女官而已。

  石太監一念閃過,甚至都沒記住程丹若的名字。

  但不要緊,他今後還有很多機會。

  -

  隔日,謝玄英休沐,上晏家拜訪。

  晏鴻之問:「不是忙得很,怎麼今日過來?」

  謝玄英握拳抵唇,輕咳兩聲:「昨兒,陛下召見丹娘,擢升一級。」

  丹娘?晏鴻之掃了眼學生,覺得他過於明目張膽:「關你什麼事?」

  謝玄英:「我來向老師報喜。」

  「你覺得這是好事?」晏鴻之問,「宮裡現在這麼亂,樹大招風啊。」

  謝玄英卻正色道:「是好事,有了今天的召見,即便有些亂子,他們也不敢拿丹娘做筏子。」

  樹大招風的道理沒有錯,可他對宮廷的更為了解。有時候,差事出了岔子,上頭的人還有辯解的機會,下頭的卻必被牽連。

  女史的職位不高不低,既要為宮婢之過擔責,也可能被上頭女官牽連。但今天受召,等於在陛下面前掛了號,不是無名無姓的小女官。

  再挑替死鬼的時候,大概率不會選擇她。

  更重要的是……宦官的眼線埋下了。

  李保兒是聰明人,將來丹娘有什麼事,他會來賣這個好的。

  謝玄英想著,卻沒有和晏鴻之直言:文官都不喜歡宦官,他卻不然,小時候孤身進宮,皇帝派了太監照顧他,衣食住行,都頗為周到。

  因著這重緣故,他從不介意施恩於太監。有時替他們求個情,有時寬容他們的失誤,一來二去的,倒也有些情分。

  現在,是用上人情的時候了。

  他心中已有計較,口中卻說起另一件事:「廣世兄還準備去河南治水嗎?」

  晏鴻之道:「原是春日要去的,你師母終究是拿他沒辦法,與韓娘子商議,過幾日就去下定。」

  謝玄英不禁露出淺笑。他雖與晏廣關係尋常,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果,總歸令人歡喜:「何時成親?」

  「關你什麼事?」晏鴻之語帶敲打,「少不了你的喜酒。」

  謝玄英心想,少不了我的喜酒,也少不了丹娘的,她若是能告假出來,興許又能再見一面。

  「不去也好。」私情之餘,也未忘記正事,他轉告消息,「去歲秋汛,黃河兩岸澇災頗為嚴重,已有飢民北上,今年山東又是春旱,恐怕難民不會少。」

  晏鴻之嘆息:「這天災人禍的,別有人再興風作浪才好。」

  *

  進入六月,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紫禁城為防刺客,樹木稀少,只有御花園有點綠意,太液池還在宮外,宮殿裡最多擺幾個水缸養花,降溫只能靠用冰。

  皇宮的冰都是冬日取來放於地窖,夏天取出使用,主要供給宮廷和官府,也賜予大臣。

  外面的且不說,有錢自可買冰,宮內用冰卻難,有嚴格的份例。

  程丹若幾乎輪不到,只能靠在藥庫拿硝石,自製冰塊降溫,冰碗、冰鑑、冰鎮西瓜什麼的,想也不要想,與她無緣。

  妃嬪們倒是能用的比較舒服,可貴妃說,直隸已經有不少難民,宮中用度一應從簡,省出財政賑濟災民。

  雖然皇宮的用度從內庫出,不走戶部的賬,但后妃節省是帝王之德,大家當然全力支持。

  可如此一來,夏季的日子就難過了。

  程丹若的內安樂堂,隔三差五就有人被抬進來,不是頂烈日幹活而中暑,就是吃變餿的食物而拉肚子。

  她只好常備藿香正氣散,這是《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的方子,主要成分與藿香正氣水類似,解表化濕,理氣和中。

  一般病得不嚴重的,灌一碗下去就好。

  人來人往的,消息自然靈通。

  河南去年秋天洪災,秋收到一半,良田盡數被水淹沒,許多百姓交完賦稅就沒有餘糧,被迫北上乞討。今年春天山東沒下雨,春耕泡湯,又有難民流離,一半的人下江南,去江南省、浙江省謀活路,另一部分也往北,已經到河北一帶。

  據說,保定府那邊已經聚集了大量難民,官府不得不開倉放糧。

  太后心有不忍,欲齋戒半月,嘉寧郡主便建議往惠元寺禮佛。

  惠元寺是皇家寺廟,立朝不久便建立了。宮中若有皇子皇女生來病弱,便會舍一替身出家,修行祈福,乃京城最有名的佛寺,香火鼎盛。

  太后頗為意動。

  皇帝聽聞,便下旨令貴妃等人相陪,與太后一道去惠元寺禮佛。

  然後,他自己搬去了西苑,也就是太液池那邊的宮殿群落。

  靠湖的地方,終歸比較涼快,皇帝也怕熱。

  皇宮頓時空曠。

  沒有主子,等於不會有要緊事,程丹若趁機告假一日。

  因為,陳家進京了。

  陳老爺按時回京述職,才進京,就打發人問明了晏家的住址,安頓下來,便派人上門遞了拜帖。

  洪夫人接了帖子,邀請黃夫人一敘,道明程丹若進宮的始末。

  「這孩子品性過人,我和我們家老爺都愛的什麼似的。我夫妻二人僅有兩子,著實想要個女兒,硬是認了親。」洪夫人道,「春天那會兒,宮裡尋訪女醫,她有意為父兄掙個身後名,便說要試一試,我們也不好攔著孩子盡孝。」

  黃夫人茶水沾唇,不動聲色:「丹娘自來孝順,我是知道的。」又道,「她在我們老太太跟前待了幾年,老太太惦記得很,才安頓下來,便心心念念著。」

  「說來,是該我們賠罪。」洪夫人客套道,「你家親戚來我們家一趟,就成了我們家的女兒。」

  她問丫鬟:「給陳家的禮備好沒有?加厚三分,權當是我們賠罪了。」

  「您言重了。」黃夫人不在意程丹若的去留,本也有求於晏家,哪裡敢接,「你們能收丹娘做義女,是她的福氣。」

  洪夫人道:「白得個孝順女兒,是我們家運道好。」

  黃夫人略微詫異,洪夫人這般維護,可見是真的對程丹若頗為喜愛。

  這下,事情好辦又難辦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6:30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二章 了舊事

  黃夫人往晏家走了趟,心裡有底,回到家中,先和陳老爺商量。

  「母親的念頭,怕是難了。」她直言不諱,「女官入宮,沒有特例,怎麼都要五六年,方能歸家許配,若是得貴人青睞,興許更難。即便能出來,咱們要讓她嫁給二郎,晏家也不會同意的。」

  頓頓,又道,「路上,我仔細審了紫蘇,老爺猜怎麼的,年前,王尚書上門提過親,丹娘險些嫁到王家去了。」

  陳老爺大吃一驚,忙問:「怎的沒成?」

  黃夫人道:「丹娘說齊大非偶,沒敢嫁。」

  「這傻孩子。」陳老爺追悔莫及,「既有這樣的福分,怎麼又給拒了?」

  黃夫人眸光微閃,壓低聲音:「我也覺得這事不合情理,大好的婚事,沒理由不答應,後來我再一想,會不會是老太太曾提過什麼,丹娘不敢應?」

  陳老爺恍然:「你說得在理。」他細細想明,實在找不出程丹若拒絕的理由,便認可妻子的猜測,「怕真是母親透了話,又沒準信,只能這般說。」

  說罷,頓足不已,白白錯過和王尚書結親的機會,由不得他不心痛。

  黃夫人趁熱打鐵,問:「老爺說,這事可怎麼辦?」

  「和孝哥兒的事情,家裡不准再提了。」陳老爺斬釘截鐵道,「你約束下人,不准他們胡說八道,母親那裡,我親自去說。」

  心頭的石頭落地。黃夫人語氣都輕鬆不少,笑道:「都聽老爺的。」

  陳老爺親自與陳老太太說明情況。

  出乎意料的,陳老太太並未大發雷霆,語氣幽冷:「我知道這孩子能忍,沒想到這麼能忍。」

  離開陳家之前,半點喜色不露,抓住機會,立馬攀上更富貴的人家,這份手段和心性,比家裡的兩個親孫女強得多。

  「現在你讓我留她,我都不敢留了。」陳老太太慢慢道,「好在咱們家不曾薄待她,有這五年的恩情在,她總要認咱們。」

  陳老爺說:「母親的意思是?」

  陳老太太道:「想法子打聽打聽,讓她來見我老婆子一面。」

  「兒子知道了。」

  初到京城,事情極多,要去吏部報道,要去拜訪老丈人,大約忙了半月,忽然接到皇帝的傳召。

  陳老爺一大早就起來準備,換好官服進宮等候。

  排隊的人很多,皇帝也不是按次序叫,想到誰就叫誰。其他沒被叫到的人,就只能喝茶乾等。

  陳老爺在小太監上茶時,叫住對方,塞去銀錢:「小公公,我想打聽一下,宮裡有沒有一位姓程,禾呈程的女官?」

  可巧,這小太監就是李有義,收了銀子,掂量著問:「不知那是您的?」

  「她是長在我家的親眷。」陳老爺覺得有戲,忙道,「聽說她進了宮,家裡人惦記得緊。」

  「咱們外朝的不清楚後頭的事兒,回頭我給您打聽打聽。」李有義說著,將銀子塞進了袖子。

  陳老爺無可奈何。

  晚些時候,李有義隨便找了個跑腿的活,就去內安樂堂把陳老爺打探的事兒,告訴了程丹若。

  程丹若謝過他,知道該來的總會來,便在皇帝與后妃離宮之際,告假一日。

  陶尚食沒有為難,很快批了假。

  這大概是洪尚宮爭取到的最佳福利——女官可以出宮,而不像是宮婢,幾乎沒有踏出宮門的時候。

  步行到宮門,驗過出入宮廷的腰牌,程丹若久違地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氣。

  夏天雖然熱了些,但比春秋好,沒有沙塵。

  她走的東華門,這邊最熟,過了東安門,就是皇城之外,有專門拉客的馬車夫候著,看見她出宮,殷勤地上前:「貴人要馬車嗎?」

  程丹若正猶豫古代的出租車安不安全,背後已經有人叫她:「程姑娘。」

  轉頭一看,居然是柏木。

  「是你。」她意外。

  柏木道:「沒想到姑姑今日離宮,是要去子真先生府上?」

  程丹若點頭。

  「您不介意的話,就由小人護送您去吧。」柏木道,「京城的路您不熟。」

  「謝公子……」她猶豫。

  柏木笑了:「少爺身邊不止我一個伺候的,您稍等。」

  他跑去和其他人說了兩句,主動牽起馬,又給車夫銀錢:「馬車我租了,回頭還到你們車行。」

  「哎,好咧。」車夫連忙套車。

  「程姑娘仔細腳下。」柏木放下車轅上的車蹬子,讓她踩著上去。

  程丹若進去,這種公共馬車的車廂很小,木製,三面幔帳,左右都開窗,所以不算太熱。

  「去燕子胡同。」

  皇城腳下,馬車走得很慢,時不時需要避讓等待。借此間隙,柏木隔著轎簾和她說話:「少爺平日都是騎馬上朝,若早知道姑姑今日告假,指不定就坐車來。」

  程丹若沒把他的客氣話當真,笑笑,反而好奇:「他的馬是黑色的那匹嗎?」

  「是,那是陛下賜的良駒,名——」柏木咬住舌頭,「民間少見。」

  程丹若說:「我想也是。」平時街上可見不到那麼漂亮的馬。

  「這麼大的日頭,您特意告假,是有什麼急事嗎?」柏木問,「若您著急,我就趕快些。」

  程丹若不愛說自己的事兒:「沒什麼,慢慢走好了。」

  柏木聽出話音,應了一聲,專心趕車。

  到了燕子胡同,程丹若給他車錢,他卻死活不肯收:「您要還,還給我家少爺就是。」

  程丹若無語:「我又見不到你家少爺。」

  柏木朝她笑笑,躬身退走。

  程丹若無法,只好先辦正事。誰想一問門子,來得不巧,今天晏鴻之出門訪友去了,遂直入後院,拜見洪夫人。

  母女倆說了陣話,主要是程丹若交代入宮數月的經歷。洪夫人免不了叮囑,卻也是老生常談。

  兩人真正商議的只有陳家。

  洪夫人問:「你是怎麼想的呢?」

  「養育之恩,今生難報。」入了宮,程丹若心中反而安穩,無非是混到退休,抑或是死,平靜地答,「我力所能及之處,能報則報,報不了的,下輩子結草銜環再報。」

  在古代,誰也不會覺得未成年人就該接受撫養,家裡養不了的,國家該養,所以恩情永遠是恩情,逃不過的。

  但怎麼報恩,也有講究。

  洪夫人嘆氣:「你心裡是明白的,也不必我多說什麼。」

  「請義母放心。」程丹若說。

  洪夫人留她用午膳,期間又與大奶奶見了面,雙方寒暄片刻,也就散了。

  飯後,程丹若又替洪夫人診脈,確認她身體無恙,便告辭去陳家。

  時間剛剛好,陳家已經用過午膳,陳老太太還沒歇下。

  「老太太萬福。」程丹若屈膝道福。

  陳老太太見著她,輕輕一笑:「倒是沒想著,我老婆子還能見到你。」

  程丹若微笑:「老太太身體可好?」

  「若我說不好,」陳老太太慢條斯理地問,「你當如何?」

  這話中帶刺,程丹若哪會聽不出來,不卑不亢道:「我替您把脈試試。」

  她一如既往地順從,陳老太太便也緩和口吻:「不必了,水土不服而已,歇兩日就好。」

  程丹若點點頭,接過丫鬟手中的茶盞,與從前一般奉茶端水。

  陳老太太的嘴角出現淡淡的笑紋,慢慢道:「你這孩子也太實誠,受了委屈,忍忍就是,等你表叔來了,自會替你討個公道,非要進宮去。」

  程丹若不動聲色:「老太太說笑了,晏老先生為人正派,夫人和氣慈愛,哪有什麼委屈。只是,我雖不才,也知道忠君報國,上有命,不敢不從。」

  陳老太太目光閃爍,表情卻愈發慈和:「這是老成之言,難得你都明白。」

  程丹若微微笑了,關切道:「不知老太太、太太一路行來,可還順利?」

  一直作壁上觀的黃夫人,終於開口:「旁的倒是還好,我們走水路,沒遇上太多難民,只不過水位低,等了好些時候。」

  她端茶潤嗓子,又問,「你在宮裡一切可好?」

  「不過尋常當差。」程丹若回答。

  黃夫人道:「安分守己,莫要惹是生非。」

  程丹若應下。

  「你在什麼地方做事?」陳老太太問。

  「內安樂堂。」程丹若照實說,「給宮人們治病。」

  陳老太太問:「怎的沒去貴人身邊?」

  「醫術淺薄,難當大任。」她答,「若招來禍事,恐累及家人,不敢托大。」

  空氣一時靜默。

  陳老太太闔闔眼,說:「累了,散吧。」自顧自由丫鬟攙扶著,到裡頭臥室休息去了。

  黃夫人攜了程丹若的手,安撫地拍兩記:「到我那兒去,和婉娘說說話,你們到底是表姊妹,別離得遠就生分了。」

  又輕聲道,「老太太一路上都念著你,怕你受委屈,誰想你這孩子,一聲不吭竟然進宮去了,可不叫我們擔心?」

  程丹若立時道:「勞老太太、太太惦記,是晚輩的錯。」

  不得不說,陳老太太和黃夫人這對婆媳雖不對付,卻十分默契,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敲打她又安撫她。

  而陳老太太的態度,變相證明了一件事:她已經放棄自己的婚事,轉而打算用養育之恩拿捏。

  這是好現象,證明她已有讓陳家利用的價值。

  「可這也是無奈之舉。」程丹若嘆口氣,苦笑道,「我年歲已長,沒有繼續賴在親戚家的道理,總要自謀生路,能在宮中效力,是我的福分。」

  黃夫人微微一笑,確信雙方有了默契,愈發親熱:「你平日可有假?得了空,常來坐坐,老太太的氣過幾日,也就消了。」

  程丹若說:「平日無假,等閒難出宮門。今日是我知道老太太來了,專程托人才出來的。」

  黃夫人露出惋惜之色。

  「不知道表叔會在京中留多久?」程丹若換了個話題。

  黃夫人道:「還沒個準呢。」

  「要是能長留京城,總有機會見著。」她笑笑,也為自己留條後路。

  兩人各懷心思回到正院,又將陳婉娘叫來。

  姊妹倆再度相見,彼此都覺親切。

  黃夫人讓她們下去說話,吃些蓮子湯。

  兩個女孩兒交換了一些信息。

  程丹若告訴陳婉娘,這京中未婚女孩的社交,以許意娘為首,但如今嘉寧郡主風頭正盛,還有安王的女兒。

  陳婉娘則說,陸舉子家在松江,柔娘今年春天便嫁了,未曾上京。大約要等到三年後春闈,夫妻倆才會一道入京,當然,前提是陳老爺順利留了下來。

  又說,黃夫人已經回過娘家,近日時常走動,好似要為陳知孝物色對象。

  假如他們不能久留,得在離京前敲定婚事。

  林林總總,不多贅述。

  因宮禁時間較早,程丹若沒有久留便告辭離開。

  回宮的時候,「恰好」碰見了謝玄英巡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7:18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三章 惠元寺

  常言道,無巧不成書。可事實卻是,偌大一個京城,又是男女大防的時代,見面哪有這般頻繁。

  所有的巧合,都不過是用心罷了。

  謝玄英接到柏木遞的消息,知道程丹若出了宮,立即盤算能不能趕在她回宮的時候碰面。

  時間不難猜,她難得出宮一趟,不到快落鑰時再回,難免浪費,便賭了把,去東華門巡防。

  只是略微遲了半步,他到的時候,她已經過了宮門的搜檢,沒能讓她等一等守衛換防,說兩句話。

  公事期間,不便敘私情,兼之眾目睽睽,易惹來側目。謝玄英只瞧她一眼,見她身著湖藍色素紗袍,容顏如故,並不憔悴,便只是微微頷首,與她對過視線,若無其事地走遠了。

  他走開,避到牆邊的程丹若才重新走自己的路。

  心想,夕陽西下,美人漫步,這場景放在現代該有多好。

  她回到尚食局銷假,來不及去內安樂堂,乾脆早點回屋休息。天氣漸熱,宮裡蚊蟲也多了,閒來無事,正好做點蚊香。

  古人很早就有用艾草、硫磺驅蟲的習慣,市面上也有一些驅蟲藥,配方不一,效果還湊合。

  她所採用的的配方較為成熟,一直到清晚期還在用,成分很簡單:松香粉、艾蒿粉、煙葉粉、砒霜、硫磺。

  其他都好說,唯獨砒霜宮中沒有,只好不用。

  方法和熏香是差不多的,藥材磨成粉,再用黏粉調和,加水,調試到合適的黏稠度,便密封到罐子裡。

  半個時辰後,取出,搓成線香,放於陰涼處晾乾。

  忙完,已到掌燈時分,略微梳洗就睡下了。

  她並不知道,京郊的惠元寺,一場風波已經悄然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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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與妃嬪去惠元寺禮佛,需要出動多少部門?

  禮佛為期七日,衣食住行必不可少,所以,要出動尚服局的司衣(衣服首飾)、司飾(巾櫛膏沐)、司仗(擎執儀仗)。

  其次,太后妃嬪外出居住,尚寢局的司設(床帷茵席灑掃張設)、司輿(輿輦傘扇)也不能少。

  再者,惠元寺雖有素齋,可萬一吃不慣,或是有什麼需求,要自己加點心,尚食局的司膳也得跟去。

  六局二十四司,至少要出動六個司。

  這還不夠。

  女官、宮婢都是貼身伺候的,外出少不了太監的工作。

  比如都知監,皇帝出行,需要他們在前警蹕清道,太后亦然。還需要內讚禮官、答應長隨,前者負責出行的禮儀指導,後者是抬箱子行李。護送的護衛,抬轎子的女轎夫也必不可少。

  出行當日,惠元寺闔寺出動,封閉寺院,清掃禪房,迎接后妃一行人。

  第一日,拜佛參觀。

  第二日,講經嘗齋。

  第三日,游玩山色。

  寺中樹木成蔭,又在山上,自然比宮裡涼快,景色亦是頗為優美。伴隨著晨鐘暮鼓,與夏日的微風,不止是太后,妃嬪們也覺得頗為鬆快。

  而到了宮外,許多規矩也沒這麼嚴格。

  難得出宮禮佛,太后恩准宮人們空閒時也可參拜,為社稷家人祈福。

  此舉自然得到諸多宮人的感激,后妃們一面感念太后慈悲,一面跟著照做。

  第五日,隨駕榮安公主的王詠絮,突然開始上吐下瀉。這也沒什麼,偏偏在此之前,她剛吃下一碗公主賞賜的點心。

  點心叫做乳糖真雪,據說是宋時流傳下來的方子,以砂糖和牛乳製作而成。宮中沒有此物,乃是承郡王妃上門,帶來給大家嘗鮮兒的。

  榮安公主脾胃虛弱,不敢吃冷飲,只瞧個新鮮,便賜給最喜愛的女官。

  王詠絮吃後不適,但見旁人無恙,便以為只是自己脾胃虛弱所致,不敢聲張,悄悄在屋裡養著。

  隔日,別的宮人也開始上吐下瀉。

  集體腹瀉非小事,宮人不敢大意,上報到貴妃處。

  她身邊自有老持穩重之人,分析道:「但凡時疫作痢,一方一家,上下傳染,王掌籍若感時疫,擷芳宮之人必有發病者,然則此次得病之人,有太后處的,公主處的,麗嬪處的,並不相干。」

  此言中肯,貴妃便下令嚴查諸人飲食。

  這一查,果然發現異常。

  廚房的牛乳,餿了。

  這廚房雖是惠元寺的地方,但卻單獨為司膳使用,平日為后妃做點心。

  貴妃立即責問司膳。

  司膳道:「供給太后娘娘、太妃娘娘,以及貴妃娘娘等人的食物,皆由微臣親自過手。牛乳餿後有一股子酸氣,不可能無知無覺使用。這是用完剩下的,沒來得及處理。」

  貴妃相信她所言不虛,可問題是,假如東西沒有問題,怎麼這麼多人洩瀉?

  而後,更糟糕的事發生了。

  宮規森嚴,安王之子與妹妹多日未見,今日專程來尋她。上午兩人才敘過,下午在山下游玩,突然腹痛不止,也開始上吐下瀉。

  牽扯到主子,就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貴妃叫人仔細詢問,問出來說,安王之子來寺中只用了幾樣東西:茶水、齋飯和酥山。茶水、齋飯都出自僧人之手,不止一人食用,皆無事。

  那麼,是酥山嗎?

  酥山是唐代發明的冷飲,和乳糖真雪差不多,都是牛乳做的,但比前者高檔,先用牛乳做成酥,酥加熱後混入蜂蜜,淋成山巒,放入冰窖冷凍。

  這是太后最喜歡的夏日甜品,雖不能多吃,卻時常要嘗一口。故而司膳專門帶了擅長做此點心的女史,以備傳召。

  果然,昨日游玩,惠元寺的方丈說,山中有泉眼,水甘冽,取上游水飲之,能延年益壽,若為灑淨,可除穢消惡。

  太后大悅,命司膳用泉水所製的冰做酥山。

  今日安王之子前來請安,太后就賞了他一碟子。

  酥山需要用到牛乳,這麼看來,似乎確實是司膳的問題。

  但司膳絕口否認,認為酥山做好放入冰窖的時候,肯定還好好的,可能是看守冰窖的太監玩忽職守,使其溫度下降,才壞了。

  太監自然大呼冤枉,說,這冰窖是山裡的地穴,天然的低溫,裡面的冰塊都沒融化,怎麼可能就壞酥山呢?又指責司膳,說只有酥山壞了,可能是我們差事沒辦好,但王詠絮等宮人亦有洩瀉,這總不是我們的錯吧?

  要他們說,或許是乳餅出了問題。

  乳餅是常見的宮廷藥膳之一,「取牛乳一斗,絹濾,入鍋煎三五沸,水解醋點入乳內,漸漸結成,漉出,絹布之類裹,以石壓之」。宮中做法又更精致,能夠壓成不同的模子,可供奉於佛前。

  太后禮佛虔誠,命司膳每日做新的,晚間撤下來的乳餅則分賞宮人,讓宮人也沾沾佛氣。

  太監們這麼說,鍋可就扣大了。

  司膳自不會坐以待斃,反駁:乳餅各個地方都有,還送給了寺院的和尚,為什麼沒聽說和尚出事,只有宮人們不舒服?

  太監則咬死了,現在牽扯到所有病人的飲食,只有牛乳。如今天熱,牛乳保存不當便易腐壞,必是緣由所在。

  雙方各執一詞,難以評判孰是孰非。

  貴妃協理宮務多年,自有手段。

  她將宮人、妃嬪、安王之子全部留下,自己攜榮安公主三人,奉迎太后回宮,並立即將此事告知皇帝。

  皇帝果然重視,命東廠提督李保兒調查清楚。

  李太監領命:「奴婢一定將此事查個明白。」

  但洪尚宮於貴妃處聽聞始末,立即求見,要求帶上宮正司:「宮正司執掌糾察宮闈之事,東廠調查,宮正司評判,方可萬全。」

  李太監和氣道:「洪尚宮說笑,此事牽扯甚大,非是宮人偷奸耍滑,您瞧,也沒什麼內正司的事兒,可是這個道理?」

  宮正司管宮人,內正司管宦官。皇帝既然沒提內正司,顯然沒宮正司什麼事。

  洪尚宮道:「內外有別,審問也好,看病也罷,宮正司做來更妥當。還有,請陛下允許臣派司藥的人同去,好醫治病者,以防不測。」

  李太監亦不與她爭執,誰去誰不去,誰負責總理,靠的不是嘴,是帝心。

  他只躬身朝向皇帝,等他示下。

  皇帝自然看出了他們的明爭暗鬥,甚至可以說,這是三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作為帝王,所思所慮又非是制衡那麼簡單。

  「貴妃行事小心,唯恐宮中過染疫病,將人都留在了惠元寺,派宮正司去倒也便宜。」他沉吟道,「這樣,宮正司協理東廠,盡快查明原委。」

  李太監恭敬道:「是,奴婢一定盡心竭力。」

  洪尚宮蹙眉。她的理想結果是,宮正司查司膳,好壞都能掌控,可東廠主理就不一樣了,以其權勢,不讓她們插手易如反掌。

  屆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豈非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皇帝約莫也想著了,問:「今日是誰當值?」

  近侍回答:「是謝郎。」

  「叫他來。」

  謝玄英很快受召:「陛下。」

  皇帝說:「獻均(安王之子)身體不適,你叫上太醫,去惠元寺替朕看看,和他說,讓他安心養病,藥材都從內庫走。還有,那裡的事,暫時由你看著,弄清楚來回朕。」

  謝玄英雖然還不知曉是什麼事,但立即應下:「謹遵聖諭。」

  李太監與洪尚宮也齊齊告退。

  三人出了殿門,於拐角處商議此事。

  謝玄英得知來龍去脈,知道問題可大可小,不敢耽擱:「我先去太醫院,二位盡快安排人來。」

  說完,想問洪尚宮打算派誰過去,是不是程丹若,但轉念想想,還是作罷,這潭渾水何必讓她來蹚,遂拱拱手,疾步而去。

  但洪尚宮並沒有別的人選。

  她回到後宮,立即找來程丹若,簡明扼要地說明狀況,吩咐:「你隨潘宮正一道去,有的話該怎麼說,多問問她的意思。」

  程丹若著實詫異,卻責無旁貸地應下:「是。」

  消息傳到宮正司,潘宮正點了一個司正與自己同去,其他一概不帶。

  「宮正,東廠人多勢眾……」其他人十分擔憂。

  潘宮正卻道:「辦差事看的不是人數多寡,是怎麼辦得主子滿意,要這麼多人去幹什麼?咱們人少,才能顯出本事呢。」

  她在宮門口與程丹若會合,三人一道上了馬車,迎著晚霞,匆忙到了惠元寺。

  那時,天色剛擦黑。

  謝玄英告訴了他們一個壞消息:「太醫說,是痢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7:33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四章 時疫痢

  痢疾,古代有多種稱呼,比如「腸澼」「熱利」「下痢」「滯下」,等等,主要症狀是腹痛便血。中醫按照病因進行分類,如風痢、痧痢、暑痢、濕熱痢、寒痢……但現代醫學認為,這多和細菌感染有關。

  被謝玄英找來加班的御醫是這麼說的:「痢疾由濕熱所致,或外感濕熱、疫毒之邪,或內傷飲食,脾胃運行失常,氣血搏結。」

  說人話。

  痢疾的病因有三:外感暑濕,感染疫毒,飲食不對。

  「敢問御醫,」李太監不止是東廠提督,也是司禮監的秉筆,故不親自來,派出了手下的一名姓何的掌班。

  何掌班開口就是直切要害:「小王爺是何種緣故所致?」

  御醫有兩把刷子,直言不諱:「下痢赤白相雜、腹痛後重,為濕熱痢,感染暑濕、疫毒之邪,食不潔生冷之物,均有可能。」

  何掌班無語。

  這說了和沒說有什麼區別?

  「既是如此,」他慢慢道,「先從飲食查起吧。潘宮正以為如何?」

  潘宮正問:「不知其他宮人可是如此?」

  御醫看了一眼謝玄英,回答:「尚未診斷,畢竟是宮人聚集之處,多有不便。」

  潘宮正看向程丹若。

  「我去看看好了。」她忖度道,「不過,我建議諸位不要查什麼飲食了。」

  何掌班轉過臉。他長著一張方臉孔,眼睛不大,很老實的面相,說話也沒有半點不男不女的陰陽怪氣,反而慢條斯理的,透著一股子恭敬順和的味道,叫人見了就覺得信服。

  這是大太監們的統一氣質,可親可信,如此才能讓主子們愛用。但真把他們當做好人,那可就太天真了。

  「噢?掌藥有何高見?」他笑眯眯地問。

  程丹若道:「你們都知道,痢疾一人傳一家,一家傳一鄉,如今,最源頭的病人已經傳播了新的一批,哪怕核查諸人飲食,也不可能查出每個人都吃過的東西。」

  御醫讚同她的話:「確實如此,在下曾問過小王爺飲食,並無異樣。」

  何掌班卻說:「酥山不曾有問題?」

  御醫道:「酥山為生冷之物,寒濕食積壅塞腸中,氣滯血瘀,化為膿血。」

  但這並不是何掌班要的答案。

  他剛想說話,就聽程丹若又開口了:「痢疾會傳染,寺內尚有妃嬪,比起調查源頭,更重要的是切斷傳染途徑。」

  潘宮正立即附和:「此言在理,何掌班,孰輕孰重,你應當明辨。」

  何掌班略一思忖,倒也不急著現在就定罪,便道:「張御醫,你怎麼說?」

  張御醫道:「痢疾怕暑濕,令眾人少去寒濕處,亦當忌口,清淡飲食。至於小王爺的病情,可用針灸緩解,再服芍藥湯。」

  謝玄英點點頭,餘光卻瞥向程丹若。

  她眉間閃過一絲失望,目露踟躕,卻似乎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他便道:「此次病情來得突然,陛下也頗為關心,這裡便全托付於你了。」

  張御醫拱拱手,識趣地退出了紛爭。

  外人走了,潘宮正反而好開口,問程丹若:「你想說什麼?」

  「治療疫病有三點:第一、切斷傳染途徑,第二、尋找傳染源,第三、治病,三者缺一不可。」程丹若眉關緊鎖。

  御醫雖然沒有提出荒誕的理由,什麼疫病是由於天相、神鬼而生,勉強算得上唯物,但對於傳染病的認識還非常淺薄。

  「飲食不必說,忌生冷(要吃熟食),寺內的食物或許已染外邪(病毒),全都不要為好。餐具全部放入滾水中,沸騰三次以上。而口鼻與胃腸相通,唾沫可能飛濺到物品上,接觸病人的時候,千萬不要觸碰東西,出入換鞋、洗手。」

  「痢疾是邪壅滯腸中而成,所以最危險的東西,莫過於病人的穢物。一定要處理好穢物,不然必定會導致更多的感染。」

  程丹若注視每個人的眼睛,強調說:「糞便要掩埋,也可撒上石灰,絕對不能露天放置,若惹來蚊蠅,叮了食水,你我都會倒黴。」

  何掌班大皺眉頭,但事關自己與眾妃嬪,一時不能反駁。

  謝玄英:「好,我吩咐人去辦。」

  潘宮正則道:「何掌班,你我不如先去給兩位娘娘請安?」

  此次禮佛,二公主的母妃要照顧年幼的女兒,故不曾來,麗嬪受寵,跟著皇帝去了西苑,順嬪和莊嬪意欲求子,倒是都在。

  何掌班老神在在地答:「這是應當的。」

  程丹若卻問:「我能不能先去看看病人?人命關天。」

  「你做你的。」潘宮正點頭同意,「貴妃娘娘已經將生病的宮人關押在一處,你小心一些。」

  她頷首:「我省的。」

  「哪能讓掌藥孤身前去,小六子。」何掌班不疾不徐吩咐,「你跟著去,眼睛放亮點兒。」

  他背後的小太監點頭哈腰:「是,孫兒明白。」

  何掌班轉頭,恭敬又親暱地勸說:「謝郎,天色已晚,你可要早些回去?這裡有我們在,放一百個心。」

  潘宮正也客氣道:「若害你過了病氣,那就是我們的不是了。」

  謝玄英搖搖頭,眸光隱蔽地轉過他們背後的倩影,道:「身負皇命,豈有偷懶之理。我就在前院住下,以便支應。」

  他堅持不走,何掌班與潘宮正也樂得有人一起分擔責任,便不再勸。

  隨後各自行動。

  貴妃已將所有患病的宮人,全部轉移到寺中最大的一處禪院。門口有四個身強力壯的宦官守著,無論裡頭的病人怎麼拍門呼叫,均無反應。

  程丹若無視影子似的小六子,讓他們開門,問:「總共有多少人?」

  宦官道:「十八人。」

  這麼多。

  她微蹙眉梢,戴好口罩進去。

  第一個就找王詠絮。

  她單獨住一間屋,裡面暗濛濛的,只點了一支蠟燭。空氣裡飄散著藥味,帳子胡亂搭著,一個角沒掛好,聳塌塌的。牆角放著馬桶,沒有遮擋的屏風掩著,只好拿一個箱籠堆在外頭,勉強遮蔽。

  王詠絮身穿紗衫,病歪歪地靠在枕上,嘴唇起皮,聽見動靜,沙啞地問:「我藥都吃完了,別來煩我。」

  「是我。」程丹若蒙面進入,小心取出脈枕,「手放上來,診脈。」

  王詠絮愣愣地瞧著她,忽而落下淚:「沒想到又是你來救我。」

  「職責所在。」程丹若見她這樣,便知她這幾日必不好過,卻不多廢話,「手,快些,我要看所有人。」

  王詠絮擦掉淚,趕忙伸出手腕。

  把完脈,又道:「舌頭。」

  脈滑苔黃,與濕熱痢的症狀吻合。

  「便血嗎?」

  王詠絮搖搖頭,有些難為情,小聲說:「只是次數多了些,有時候都是水。」

  便血是痢疾的顯著特征,而糞便如清水卻是洩瀉的症狀。

  程丹若擰眉:「腹痛嗎?」

  王詠絮點點頭,還說:「腸子好像在叫,怪怪的。」

  「有沒有裡急後重之感?」

  「什麼叫……裡急後重?」王詠絮眨巴眼睛,面露不解。

  程丹若形容:「就是肚子有緊縮的感覺,後庭後墜,便出不爽?」

  王詠絮仔細想想,不甚確定:「好像沒有,我就覺得肚子疼,總是瀉。」

  「很急?」

  「很急。」

  奇怪,這是濕熱洩瀉的症狀。

  程丹若想想,道:「我給你開個葛根芩連湯,你吃著試試。」

  王詠絮忙不迭點頭。她入宮自是帶了藥丸,乃是家中常用的丸劑,這次腹瀉,她早早服用,原有緩解,可後來又有不少人出現症狀,知道她有藥便來求。

  她抹不開臉,給了她們幾丸,原想回到宮裡再弄就是,誰知道被關了起來,藥全吃完了。

  「這是怎麼回事?怎的那麼多人生病?」王詠絮試探著問,「他們說,是時疫。」

  程丹若不動聲色:「確實有些蹊蹺。正要問你呢,你來寺中數日,都吃過什麼,去過哪裡。」

  「我一直跟在公主身邊。」王詠絮解釋,「你不知道,各地挑選來的駙馬人選已然進京,待過了禮儀房的挑選,便將進宮面聖。公主怕之後都要拘在宮裡,這幾日可勁玩耍,托她的福,我又把惠元寺裡裡外外轉了遍。」

  程丹若問:「公主身邊只你一人病了?」

  王詠絮道:「倒也不是,有個宮婢也在,她比我晚了幾日。」

  「你們倆照過面麼?」

  「怪就怪在這兒了,她不是公主面前伺候的,素不曾見。」王詠絮皺眉,「程姐姐,我對你說心裡話,那碗乳糖真雪,我嘗著的時候就覺味澀,只是,這是承郡王妃帶來的,又是公主所賞,不好不吃……」

  程丹若想她在王尚書身邊長大,政治嗅覺應當不低,便放輕聲音:「你覺得,會是她嗎?」

  王詠絮立時搖頭,低聲道:「你若認為有人陷害郡王妃,離間郡王爺和陛下,那就大錯特錯了。」

  程丹若:「願聞其詳。」

  「東西是郡王妃給的,無論是不是被陷害,終究難逃其責,故郡王妃絕不會做下此事。可若是他人,也太難了些。」

  王詠絮約莫打探過,仔細道來,「郡王妃是路上臨時起意帶來的,由她的宮婢親自送來,不曾假手他人。」

  程丹若不動聲色:「到公主手上後呢?」

  「公主就瞧了個新鮮,便令人送到我這裡。」王詠絮困惑道,「雖說也經宮人之手,可誰有道理害我呢?即便有,也不該用郡王妃送來的。」

  「也是。」程丹若笑笑,轉而說,「藥會給你送來,好生休養,多喝水。」

  她掏出數個米紙包好的鹽糖袋,叮囑道:「不要喝茶水,用這個,一袋正好是一茶壺的水。」

  王詠絮問:「這是什麼?」

  「鹽和糖。」程丹若道,「你體內失水太多,喝這個非常必要,明白了嗎?」

  王詠絮這才點了點頭。

  接下來,程丹若依次看完了剩下的十七個病人。

  她們都惴惴不安,生怕被關在這兒等死,見程丹若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每個都很配合。

  然而奇怪的是,除卻王詠絮外,剩下的人都有或輕或重的痢疾症狀。

  程丹若記下每個病人的姓名、差事、發病時間,以及最要緊的行程安排。

  錄完,夜已深沉。

  她退出院落,門口卻已經換了一批人。小六子笑著問:「姑姑進去這麼久,病人情況可是不大好?」

  程丹若點點頭,掏出方子:「病人的症狀有輕有重,開了三個方子,麻煩你們找人熬藥,按照上面的名單送。」

  小六子接過來看了好一會兒,才應下。

  「辛苦姑姑了。」他笑眯眯地說,「咱們一定把差事辦好。」

  程丹若笑笑,在門後換了一雙鞋,將原來的鞋履包好,放在門檻後面:「我的鞋放這裡,勞煩你們看一下,你們進出最好也要換,以防萬一。」

  小六子也應了。

  接著是洗手。

  「哪裡有井水?」她問。

  看門的宦官隨手指了個地方。

  程丹若提起藥箱,將信將疑地往那邊走。前頭有個月洞門,她才拐進去,忽然感覺背後有人,猛地回身。

  「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8:04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五章 夜色濃

  謝玄英自牆角轉出來,皎皎月光渡身,真如廣寒宮來。

  程丹若鬆口氣:「嚇我一跳。」

  「你在這裡做什麼?」謝玄英本在院外等她,誰想她離了院子,不回去安歇,反倒是越走越偏僻。

  程丹若道:「打水洗手。」

  他蹙眉:「為何不去灶房?」

  「他們不是要查嗎?現在去,怕也不讓我進。」她回答,「你怎麼在這裡?」

  謝玄英避而不答,反倒說:「東廠封掉的是小廚房,前面的還在,你跟我來。」

  程丹若離宮時是下午,現在卻近三更,又累又餓:「去哪裡?」

  「我會害你不成?」謝玄英抿住嘴角,「跟我來。」

  美人慍怒,還是很好看,程丹若猶豫一下,沒能堅持,跟上去。

  他似乎對惠元寺很熟,抄了捷徑,一炷香便拐到了禪房。

  屋中燈火通明,茶爐上擺著一個小巧的銅壺,還有簡單的盆與手巾。桌上有盞喝過的殘茶,紅木托盤上是兩隻碩大的蓋碗。

  謝玄英提起銅壺,往盆中倒了水。「不是要洗手嗎?」他盡量自然地說。

  來都來了,程丹若也不矯情,接受他的好意,認真用香皂洗了手。

  他又拿開蓋碗,一碗是素三鮮拌麵,一碗是白糖糕。

  「吃吧。」他說。

  程丹若以為是他的夜宵,但確實餓了,血糖偏低,便說:「我吃這個……」她去拿白糖糕,被他一把奪走碗,「吃麵才能吃點心。」

  她:「??」

  謝玄英扭過臉:「吃飯。」又說,「我吃過了。」

  她沒有力氣扯皮,乾脆就坐下動筷:「多謝。」

  麵有些坨了,三鮮裡有蘑菇,增添不少鮮味,雖素也好吃。她飢腸轆轆,顧不得儀態,一口就是一大塊。

  謝玄英靠在羅漢床邊,假裝看燭火,餘光卻總在桌旁。

  自到京城後,兩人再也沒有一道用過飯。而比起船上克制的進食,此時明明是獨處,她的吃相卻更為隨意,湯汁沾到唇角,大口大口地吞咽。

  看來是餓壞了。他想著,又不滿,辦事的時候搶著做,照顧自己卻這般疏漏,潘宮正也是,再著急與人商談,也該將人安置妥當。

  幸好他惦記著,否則,她忙了半夜,連飯也沒處吃。

  程丹若瞟了他一眼,暗暗忖度:半夜三更,悄悄過來找她,總不能是請她吃頓夜宵那麼簡單,他眉關緊鎖,事情很棘手?他想從她這裡知道什麼呢?

  這次的事,東廠、宮正司一起調查,女官和宦官的紛爭,是否會有影響呢?

  謝玄英代表的又是誰?

  她該怎麼做?

  「謝公子,我吃好了。」她放下筷子。

  謝玄英驟然回神,擰眉:「謝公子?」

  程丹若:「……」古人是有多在意一個稱呼。

  他板起臉。

  她嘆氣,吃人嘴短:「三郎。」

  他微微勾起唇角。

  「所以,你是想問我病人的情況嗎?」程丹若試探地問。

  謝玄英:「……是。」問是想問,但不是今天、半夜、此時此刻。

  她打開藥箱,自夾層裡取出寫好的記錄:「一共十八個病人,但我懷疑不止這些,但她們發病早,很有參考價值。」

  謝玄英接過細看。

  每張紙上都記錄了病人的身份情況,以及她們的活動軌跡。假如以禮佛日程為準繩,可以發現有一些端倪。

  第一個發病的是王詠絮,出現症狀是禮佛第五天的傍晚。

  第二批發病的病人,是第五天晚上到第六天白天,總計六人,不約而同地開始腹瀉乃至發熱。

  這批人的症狀引起了貴妃的注意。

  第三批發病的,是第六日到第七日、第八日,也就是昨天,一共十一人。

  今天是第九天。

  「王詠絮先不去說,你看這六個人。」程丹若將她們的身份信息挑出來,放到桌上,「她們分別是太后身邊每日供奉佛果的,順嬪身邊管梳頭的,莊嬪身邊管首飾的,以及兩個司仗的宮女,一個司設的女史。」

  謝玄英道:「她們的職責毫不相干,與王掌籍更無關係。」

  「沒錯。」程丹若又拿出下一疊,「這是後一批發病的,她們有明顯的關聯性。這個是司仗的女史,這個是太后身邊的嬤嬤,平時負責佛堂的,這個是司膳的宮婢。」

  她一張張按次序放好:「司仗的宮女過給了司仗的女史,太后的宮婢,過給了她伺候的嬤嬤,而這個司膳的宮婢,我專門問了,她當值的時候,司設的女史曾經去過廚房,說腹痛想吃熱食,問她要粥喝,作為報酬,給了一籃山下買的杏子。」

  謝玄英凝眉。

  「這個司膳的宮婢,平時負責清洗蔬果,從她開始,出現了司輿的宮婢,擷芳宮的宮婢。還有,我打聽了,其實生病的不止是院子裡的宮人,柴房裡還關著幾個宦官。」

  他似有所悟:「是飲食之故嗎?不對,宮婢的膳房與宦官的不在一處。」

  「我猜,那幾個宦官是負責處理穢物的。」程丹若說,「這樣就能說得通了,傳播的路徑主要有兩個:飲食,糞便。」

  謝玄英欲言又止,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麼多次的「糞便」。

  「莊嬪和順嬪身邊的兩個大宮婢,都獨居一屋,有自己單獨的恭桶,又不過手吃食,擴散的概率較小,但最好還是多注意,暫時不要進她們的屋子了。」

  她想想導致痢疾的細菌,有些記不清了,閉眼查閱一二,方才斷定:「用醋擦洗地板和家具,更好。」

  謝玄英逐一記下。

  莊嬪和順嬪都是皇帝身邊的人,他寧可多費工夫,也不想出意外。

  「你還想知道什麼?」她說得口渴,下意識瞟了眼茶壺。

  謝玄英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見狀立刻替她斟茶,可倒了才發現已經冷透,想加些熱水,卻忘記銅壺裡的水已經用來洗手,頓時尷尬。

  程丹若說:「不要緊,我喝冷茶好了。」

  「你自己都說不要吃生冷。」他蹙眉,到外面叫人,「鄭百戶。」

  門外走來一個中年男人:「大人。」

  「取水來。」謝玄英將銅壺帶給他,道,「找乾淨的水。」

  「是。」鄭百戶看見了屋裡的人,但好像瞎了,沒有多看一眼,接過銅壺就走。

  程丹若都想走了,這會兒卻不得不留下,待喝口熱茶再走。

  --

  同一時間,潘宮正也沒歇著,馬不停蹄地審問起了司膳部門。

  潘宮正問:「小廚房的飲食究竟有沒有問題?」

  司膳毫不猶豫地回答:「絕無可能。每日蔬果、牛乳、鮮肉送來,都有掌膳親自驗過,有問題的立即退掉。」

  掌膳立在旁邊,亦無比篤定:「送來的菜果都是好的,牛乳也沒問題。」

  司膳又道:「酥山是我親自做的,給太后用的東西,給我吃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用壞的。牛乳每日送來,就放在冰鑑裡,隔日的也不會給主子用。」

  潘宮正沉吟:「剩下的呢?」

  站後排的女史說:「不敢隱瞞宮正,剩下的倒了可惜,通常都用來做點心,但那是我們自己用。說句難聽的,牛乳養人,當然緊著咱們自己人。」

  潘宮正問:「沒出事?」

  女史搖頭,又道:「酥山是我與司膳一道做的,剩下的約莫半壺,做成玫瑰餡兒的餑餑,分與大家一道用了。」

  掌膳亦點頭,佐證她所言非虛。

  潘宮正嚴厲地掃過眾人,她們或是畏懼,或是憂慮,卻無人心虛迴避。

  「那乳餅呢?」她問。

  這下,司膳就有些遲疑了。

  「新鮮做的,必是好的。」她坦言,「但供到佛前又散出去,經手的人太多,我不敢斷言。」

  此時,角落裡的宮女怯生生開口:「奴婢、奴婢……」

  潘宮正道:「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宮正饒命。」她嚇得跪下,戰戰兢兢,「隔壁屋的姐姐病了,她吃過乳餅,還分給過奴婢一半……奴婢是不是要死了?」

  潘宮正眼皮一跳,呵斥:「胡說八道什麼?!」袖中的手略微握緊,「你們都吃了,她病了,你沒事?」

  宮女低頭:「奴婢不知道。」

  「痢疾發病急,她進去兩三日了,你還沒事,應當無礙。」司膳仔細打聽過,這會兒倒是穩得住,「這麼看,不是乳餅的問題。」

  潘宮正卻問:「你和我說實話,這裡得病的人,同其他人可有關聯?」

  司膳猶豫片時,艱難地點頭:「那天,外頭送了新鮮楊梅來,我叫她洗了送去各宮,誰想……」

  潘宮正沉默片時,斬釘截鐵道:「就從這個宮婢查起。你們的責任是輕是重,就看她這病是怎麼得來的了。」

  --

  潘宮正不睡,何掌班自然也不會睡。

  他捧著茶,垂眼看著地上跪著的宦官,慢條斯理地問:「說說吧。」

  宦官滿頭大汗,幾乎指天發誓:「何公公,真不是奴才幹的,奴才就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在主子的吃食上動手腳啊。」

  他是尚膳監的人,負責每天送來新鮮的蔬果、肉類、牛乳等物。何掌班頭一個審他,自有道理。

  何掌班冷笑:「什麼都沒幹?」

  宦官猶豫。

  「不說實話是吧?」何掌班冷笑,「拖出去,打十棍再來說。」

  宦官和宮女不一樣,宮女不興打人,犯了錯就是提鈴板正,但太監皮糙肉厚,打罵是家常便飯。

  「公公,我說,我說就是。」對方趕緊求饒。

  何掌班陰冷道:「晚了。打!」

  兩個身強力壯的宦官進來,拖了他出去。沒有趁手的木棍,就用門閂,你一下我一下,十棍子就打完了,拖進來丟在堂上。

  那宦官撐起身,感激地說:「多謝公公。」

  是要謝的,這就像衙門裡的殺威棒,殺殺威風,不傷筋動骨。

  何掌班言簡意賅:「說。」

  「欸。」對方老實了,交代說,「東西真不是壞的,咱們就是想拖一拖,叫司膳房的急一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8:24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六章 楊柳池

  皇宮規矩森嚴,要在吃食上動手腳,幾乎是不可能的。

  首先,尚膳監負責採買皇宮的食材,從宮外運進來,管事太監必定會查一次,不好的不可能要。

  送到尚食局的司膳房,掌膳女官也要查一次,壞的爛的肯定不會收,逮著機會還要告一狀,白白落下的把柄。

  是以,尚膳監想給司膳下絆子,只能搞搞時間差。

  什麼意思呢?夏天的東西存放不便,宮裡能隨時用冰,宮外卻不方便。所以尚膳監弄到一條鮮魚,可以故意拖上兩天再送去。

  屆時,進司膳房的門時,是活的,等她們要做,就死了。

  這會兒再要人送新鮮的魚來,卻是不能,每天什麼時候送菜,送幾次,送幾條魚都是有規定的。可不做魚,萬一主子詢問,就是一大過錯,份例裡有的,怎麼能不給敬上來?

  可做了,更是大罪。往輕說,是不敬之罪,往重了說,是不是想謀害誰?

  當然,按流程,根本不會到猶豫做不做的地步。

  司膳的灶是小灶,不像尚膳監的大灶,可入口的東西馬虎不得。正式上灶前,典膳的女官還會挨個檢查,確認配菜有無問題,處理是否到位。魚剛死,還是死了一段時間,看眼珠子就知道了。

  不是剛殺的魚,壓根沒資格進鍋。

  尚膳監知道這一點,想的也是讓她們無東西可用,而不是誤用壞的東西。

  「奴才們預備的是魚、櫻桃和牛乳。」尚膳監的宦官老老實實地說,「這都是壞在明面上的東西,除非司膳的人瞎了,不然絕不可能用上。咱們也惜命啊,要是不容易瞧出來,真害了主子,咱們也得掉腦袋。」

  何掌班冷哼一聲,心裡信了大半。

  宮裡的規矩就是如此,東西沒能及時呈上,是司膳的錯,可要是出了岔子,司膳倒黴,尚膳監的也受牽連。

  他們沒那麼傻。

  那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

  何掌班皺眉半天,說:「明兒仔細查查安小王爺那裡。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搞明白。」

  「是。」

  「小六子回來沒有?」他隨口問。

  「回了,外頭候著呢。」

  「叫他進來。」

  小六子低眉垂眼地進來,討好地說:「爺爺,孫兒回來了。」

  「那裡怎麼樣?」何掌班問。

  小六子說:「程掌藥進去兩個多時辰,開了藥,也問了一些事兒。咱們的人在外頭,沒聽清楚,就知道說得挺久的。」

  何掌班挑了挑眉。

  小六子壓低聲:「咱們要不要——」

  話沒說完,就見何掌班猛地一磕茶盞,蓋碗微微晃動:「別動歪腦筋,她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回頭來報我。」

  小六子不解其意,但乾爺爺吩咐的事兒,自然得應:「孫兒明白。」

  「嗯,下去吧。」何掌班閉目養神。

  --

  禪房,燈火通明。

  取水、燒滾、泡茶,怎麼也要小半個時辰。

  程丹若有心想要告辭,但謝玄英問她:「疫病究竟緣何而來?」

  她只好打起精神,分析道:「你看,這三批病人有很明顯的傳播次序,沒有新冒出來的,假如在寺內,肯定是有什麼之前做了,但之後沒做的事。不過,我覺得傳染源不在這裡。」

  水還沒來,程丹若卻真的渴了,顧不得許多,倒半杯冷茶,抿一口。

  謝玄英攔不住,只好懊悔自己思慮不周。

  「她們的行動路線,有個地方我很在意。」難得有機會仔細說,程丹若乾脆打起精神,將事情說個明白,「她們說,太后恩典,准許她們閒暇時禮佛祈福,所以她們不止吃了佛前撤下的乳餅,也在各個殿裡磕過頭。」

  謝玄英默默聽著。

  「除此之外,還去了楊柳池。這是哪裡?」

  謝玄英來過惠元寺好幾次,早就知道:「就是山下的石頭池子。惠元寺有一口甜泉,泉眼在山裡,平日只泡茶供佛,灑淨也用的此水,據說頗為靈驗。百姓認為泉水有佛力,故而在山下挖了一個池子,匯集下游之水,挑回家沐浴。」

  他口氣平淡,並不當回事,顯然也有緣故。

  惠元寺的泉水,因為流的少,不夠日常使用,確實頗為珍貴。但說實話,就是僧人拿來討好貴客的噱頭。

  謝玄英每次來都能喝到,不見得不生病了。

  程丹若聽罷,心裡已有幾分準。古人不知道痢疾的傳播方式,查起來費力,但她知道,倒推就事半功倍。

  「如果真的是這水污染了,或許小王爺那裡……」

  謝玄英立即道:「我會弄個明白。」

  這時,門外終於傳來腳步聲。

  水取回來了。

  謝玄英專程問一句:「哪裡來的?」

  鄭百戶答:「井裡打上來的,您放心,寺中均用這口井,無人生病。」

  他這才接過來,放在小茶爐上。

  水滾得慢,卻又沒了話題。

  程丹若起身:「我該回去了。」

  「你急什麼。」他輕輕白她一眼,「坐下。」

  她委婉道:「很晚了,我明日還要早起。」

  謝玄英不理她。

  程丹若就當他默認,自顧自收拾藥箱。

  這次知道要出門幾日,特意帶來了一個大的藤編箱子,總共兩層,有紗布、手術器具、竹筒、藥瓶,以及行囊筆和宣紙。

  「你要去哪裡?」他問。

  她張口欲答,卻忽然意識到,自己尚且不知道在哪裡安置。

  他彎了彎唇角。

  水沸騰,「咕嚕」冒泡。

  他潑掉殘茶,倒滿半壺,又自來熟地打開藥箱,將茶壺放到裡頭:「拿去,晚上喝。」

  程丹若一時猶豫。

  「鄭百戶,送程掌藥去潘宮正那裡。」謝玄英沒給她機會,開門叫人,這次正式地介紹,「世妹,這是鄭百戶,在東華門當值,你若有什麼急事,可以尋他。」

  程丹若心知皇宮封閉,有一條暢通的信息渠道十分重要,遂立時道:「以後請百戶多多關照。」

  「不敢。」鄭百戶謙遜著,微微抬眼。

  燭光下,少女身穿湖藍色常服,衣飾簡樸,樣貌清秀,年紀雖不大,卻自有一股沉穩端莊之氣。

  他暗鬆口氣,心想自己所料不差,這是大人在內廷的人。

  「掌藥,請。」鄭百戶覷一眼就收回目光,在前帶路。

  「告辭。」程丹若背上藥箱,跟著他走了。

  謝玄英立在屋中,目送她遠去。

  說來好笑,此前他在宮中出入十年,從未真正收服過誰。手下的人雖都服他,但他待他們一向平常,並無心腹。

  直到程丹若進宮,內廷鞭長莫及,迫切需要人手,這才下功夫物色了人選。

  鄭百戶是世襲的百戶,家裡原有的靠山在父親那輩沒了,雖襲了百戶,卻沒有好差事,只好下苦力氣練武,年年比試前十,再賣掉一些祖產,四處送禮,終於謀得宿衛的差事。

  平日做事,無論大小都辦得妥當,能力不差,難得嘴緊,等閒不開口,也因此沒什麼露臉的機會。

  謝玄英取中他的穩重,行事不輕佻,又有往上爬的野心,但真正決意選他,還是看的人品。

  鄭百戶與妻子幼年定婚,但岳父早逝,家中唯有一女,世襲的軍戶給了侄子,其妻與岳母寄人籬下,頗有些難處。他不止沒有退婚,還早早娶親,將岳母也接到家中照料。

  念舊情,重恩義,才值得收為心腹。

  他不能和丹娘接觸太多,一個值得信任的屬下,無疑非常重要。

  另一邊。

  鄭百戶悶頭在前面帶路,心裡也有思量。

  京城的官兒值錢,也不值錢,一個百戶在地方上能過的日子不差,在京城卻只是個小嘍囉。靠山死了,樹倒猢猻散,後輩也不爭氣,他自然要找出路。

  打點許久,終於進了宿衛,可親軍二十二衛,山頭眾多,要找一個合適的可不容易。

  他潛心觀察半年,才選定了謝郎。

  然而,攀附的人雖如過江之鯽,謝郎卻沒有動心,待誰都差不多。因此不少人生出二心,與旁人眉來眼去了。

  可鄭百戶看得明白,忠心誰都可以給,也就談不上忠心了。

  挑主公和選妻子一樣,看準了,就不能三心二意,否則一定顧此失彼。

  他潛心辦事,謹言慎行,一等就是一年多。

  機會,終於來了。

  事實證明,他並未看錯人。謝郎有家世,有聖眷,雖說年少,行事卻並不見焦躁輕浮,且從不叫下屬背鍋,願意分出好處功勞,這樣好的靠山,若非他踏踏實實當了一年多的差,也輪不到他。

  今天送程掌藥,算是被引為心腹的第一步了。

  鄭百戶輕輕籲氣。

  「到了。」他停下腳步,「前面就是給各位姑姑安排的屋子,走方才這條路,就是我守的門。」

  程丹若客氣地頷首:「辛苦了。」

  「我和姑姑是一樣的效力。」鄭百戶暗示,「不敢當辛苦。」

  程丹若瞥他一眼,笑笑,沒說話,頷首作別。

  --

  在陌生的地方睡覺,慣例睡不好。

  程丹若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思量整件事,天色濛濛亮才理出頭緒。心裡有底,乾脆不再睡,早早起了。

  梳洗過,那邊潘宮正就叫她過去。

  「辛苦你了。」潘宮正不多寒暄,直切正題,「病人情況如何?」

  程丹若將昨日的分析,又仔仔細細地說了。

  潘宮正目露異色:「因為山下的水池?」

  「不能確定,但看痢疾的傳播方式,被污染的水源是最大的可能。」程丹若謹慎道,「具體要看附近的百姓,是否也有人出現類似的情況,假如都去過池子,接觸過裡面的水,那麼就八九不離十了。」

  潘宮正閉目沉思片時,問:「這話你還對誰說過?」

  「謝大人昨日就來問了。」程丹若道,「我說了一樣的話。」

  「東廠呢?」

  她搖頭:「沒問過。」

  潘宮正輕輕吸了口氣,目光銳利:「今後這種事,先來報我,你可明白?」

  程丹若當然明白。

  在宮裡,死人不可怕,犯錯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站錯隊,跟錯人。她既然是女官的一份子,更是洪尚宮的外甥女,就絕對要為自己的利益團體考慮。

  否則,眾叛親離,必死無疑。

  可拿時疫作法,必定會延誤疫情。傳染源一日不處理,就有新的病人出現,一傳十,十傳百,屆時,不死人都不可能。

  對她而言,阻斷痢疾才是當務之急。

  但,事情並不是全然對立的。

  找到雙方的共同利益,是破局的關鍵。

  「覆巢之下無完卵,我知道多少,一定會和宮正說多少。」她不疾不徐道,「但昨晚上,東廠的太監就守在門口,不和謝大人說,我怕要同何掌班說。」

  潘宮正擰眉。

  她說:「其實,只要仔細排查每個病患,各個環節不難查清。如今,司膳、司仗、司設的人已經病了,誰都知道痢疾一人傳一室,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哪怕我不說,東廠問一問太醫院也能知道。」

  「我想聽的可不是這些。」潘宮正說。

  程丹若明白,所以馬上道:「太后禮佛,一片虔誠。」

  潘宮正一怔,旋即倒吸口冷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8:36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七章 各執詞

  司膳的小廚房已經被封了,但東廠的人主要檢查食物,不會在意炊具。

  程丹若借了灶和人,準備熬藥。

  雖然每個人的症狀輕重不同,可分開熬藥不現實,因此統一先喝芍藥湯,主藥是黃芩、芍藥、炙甘草、黃連、大黃、檳榔、當歸、木香、肉桂。

  有幾個特別嚴重的,改為白頭翁湯,清熱解毒。

  藥材是不缺的。

  程丹若算好人數和劑量,整個上午都耗在了廚房裡。宮人那邊,讓司膳的人提過去,按照她寫好的名單發藥。

  這時就顯出女官認字的好處,決計不會弄錯人。

  而她自己,則提了一壺沉甸甸的藥汁子,去柴房送藥。

  柴房在後院,門口只有一個老宦官在拍蚊子。他看見程丹若,先掃了眼腰牌,這才詫異地躬身:「姑姑怎麼來了?」

  「生病的人在裡面吧?」她問。

  老宦官說:「在、在。」

  彷彿應和似的,裡面傳來哀嚎:「有人來了嗎?我們能出去了嗎?」又有個變聲期的公雞嗓子,哀求說:「爺爺行行好,給口水喝。」

  「吵什麼吵,閉嘴!」老宦官大聲呵斥,又賠笑,「上頭的命令下來了?」

  說著,偷偷瞄向她提的銅壺。

  「這是治痢疾的藥。」程丹若說,「趁熱喝吧。」

  老宦官愣住。

  「裡頭有沒有碗?」她問。

  屋裡傳來激動的聲音:「有,有。」

  程丹若道:「把藥給他們,然後每天給他們送兩壺熱水,水裡倒上這個。」她又遞過去一個鹽糖包,再塞給老宦官一吊錢,安撫道,「大熱天的,你也不易,拿去喝酒吧。」

  老宦官愣了一下,倏而感傷:「當不起,當不起。」連連推拒。

  「拿著吧,別短了他們的熱水。」她放下東西,沒工夫寒暄,匆忙地趕去下一個地方。

  到了臨時病房,馬上檢查病人有沒有喝藥。

  其實,誰會不喝呢。宮人們被關幾天,生怕病了死了無人管,嬌養如王詠絮,也不會嫌藥苦,送到就喝得精光。

  程丹若最滿意這一點。

  隨後,她給幾個重病號再次把脈,酌情針灸緩解。

  期間總有東廠的太監來去,關門審問。

  程丹若就當沒看見。

  論宮鬥,潘宮正比她可專業得多,人家可不需要她指手畫腳的,先前一時沒有想到,主要是差在了醫學知識上。

  現在,她好好做本職工作,才是正路。

  救下的人命越多,罪責越輕,也為女官掙顏面。

  --

  潘宮正找到了謝玄英。

  她待他甚是客氣,開口就是致歉:「是我們疏忽了,居然還要謝郎專程來問病人的情況。」

  謝玄英不動聲色地還禮,道:「我擔心時疫加重,臨時起意,叫人來問了問,還望您見諒。」

  花花轎子人抬人,潘宮正滿意他的態度,便笑:「陛下請你主持大局,我們自然也聽吩咐,這是份內的差事。」

  遂揭過昨夜的問話,轉入正題。

  潘宮正端正臉色,問:「是水的問題嗎?」

  謝玄英道:「我差人打聽了,附近確有不少百姓患有痢疾,問過他們的行程,多是家人來過寺中。」

  潘宮正的心驟然下沉。

  「這事,不好辦吶。」她慢吞吞地說,「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此次太后禮佛,為的是給受災的百姓祈福,時疫……不能有,也不該有。」

  謝玄英問:「您的意思呢?」

  潘宮正笑笑,反倒謙卑低頭:「我能有什麼意思?這回的事兒,是從宮人身上傳出來的,害得主子們跟著受罪,該罰該黜的,宮正司絕不會包庇。」

  這態度,和昨兒來時截然不同。

  謝玄英抬眸,審視地瞧了眼對方。潘宮正三十來歲,身著五品宮正的官袍,眉毛斜長入鬢,口唇不塗胭脂,端肅而謹慎,好像真是鐵面無情的活閻王。

  然而,他很清楚,潘宮正是洪尚宮的得力臂膀。對內,賞罰分明,鐵面無私,對外,決不許宦官欺凌,妃嬪肆意打罵。

  曾有不懂事的小妃子,以為做了皇帝的女人,就能隨便對宮女出氣,卻被潘宮正抓到把柄,一狀告到貴妃處,迅速失寵。

  今天怎麼低頭了?

  他思索片時,隱約察覺出了什麼,道:「既是如此,具體的情況,還是等東廠調查完再說。」

  東廠的速度也很快。

  花了一天審訊完病人,晚上立刻出了結果。

  禪房裡,謝玄英坐上首,何掌班和潘宮正坐下頭,聽立在堂中的太監回話。

  「這十八個人,咱們已經查清楚了。」這太監溫言細語地回稟,「最早發病的是王掌籍,接著是司仗的宮女小紅、小翠,司設的女史令芬,還有太后身邊的檀香,順嬪的彩線,莊嬪的娟子,據奴婢所知,小紅、小翠和檀香關系密切,彩線和娟子和女史令芬關系不錯。」

  謝玄英捧著一盞沉香熟水,眸光微動。

  按照程丹若的說法,這六人都去過楊柳池,發病時間有前後,但都在同一天,故被她分在一組。

  可在東廠的口中,雖然也點明她們幾乎是同時出現症狀,卻又強調女官與宮婢的私人交情,顯然是在暗示主次責任。

  順帶撇乾淨了莊嬪和順嬪的人。

  看來,昨晚上,兩位妃嬪跟前的大太監沒少忙活。

  他喝一口香飲子,等下文。

  果不其然,太監繼續道:「剩下的十一個人,又是從這幾個人過開的,其中司膳的宮婢過的人最多,擷芳宮的宮婢小蝶就是這麼染上的。得虧她不在公主、郡主跟前伺候,否則……」

  他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潘宮正。

  潘宮正穩穩當當坐著,反問:「掌班手下的人好本事,才一天的功夫,就問得這般明白。」

  「為陛下分憂,自然是兵貴神速。」何掌班道,「若宮正有疑慮,盡可尋人來審過。」

  潘宮正道:「我就想知道,最早的人是從何處得來的痢疾?」

  何掌班斜過眼睛。

  「問了司仗的小紅、小翠,司設的令芬,她們都是宮裡頭伺候的,沒機會接觸外人,總不是外頭過進來的。」回稟的太監說,「這是佛門清淨地,斷沒有在寺中被外邪侵染的道理,許是什麼地方惹了暑濕之氣,或是飲食不節之故吧。」

  惹了暑濕,是自己不小心,飲食不節,是司膳的問題。

  東廠拋了兩個選擇,其實別無選擇。

  潘宮正輕輕放下茶杯,正色道:「可據我所知,這些人都去過楊柳池。」

  太監道:「咱也問了,可楊柳池是沐身驅邪之地,只是灑身洗臉,寺中用水皆為井水。」

  潘宮正看向謝玄英。

  他放下香飲,慢慢道:「為防萬一,今兒早上,我差人去附近打聽,周遭的百姓也有人得了痢疾,最早是在禮佛前的七、八日。下午,我去尋方丈說了會兒話,他道是約莫半月前,有難民途經此地,寺中施粥藥,將他們勸往通州去了。」

  北地多災多難,流民向來不少,但只要允許,朝廷就不會讓他們進京。

  畢竟,天子腳下都有難民,不是皇帝有過,就是朝堂諸公有罪。

  惠元寺在京郊,靠近宛平縣的地方,作為京城的屏障,肯定要擋下他們。但出家人慈悲為懷,肯定不能硬著驅趕,便給粥藥衣物,勸往別處。

  約莫就是在此過程中,染病的難民為驅疾病,在楊柳池沐身,污染了水源,又過給後面來楊柳池的信眾和宮人。

  至於司膳的宮婢,應該和那一籃杏子有關——許是賣杏的百姓病了,或許是杏子用楊柳池的水洗過。

  隨後,宮婢將其與楊梅一道清洗,反而使楊梅也受了污染。

  安王之子亦是如此。他路過楊柳池,聽人說其水沐身能強身健體,便叫手下去舀一瓢洗眼——他近視頗為嚴重——誰想就那麼倒黴,給染上了。

  何掌班喝茶的動作頓住,大皺眉頭。

  這下麻煩了。太后仁心,方才准許宮人們得閒參拜,為江山社稷祈福,楊柳池是祈福地,鬧出時疫來,就算把女官們全部摁死了,太后心裡能沒有疙瘩?

  唉,楊柳池,為什麼偏偏是楊柳池?

  何掌班暗叫晦氣,餘光瞥過對面的潘宮正。

  她神色肅穆,儀態無可挑剔,但眉角眼梢卻透出一股子氣定神閒。

  怪不得呢。何掌班心底「嘖嘖」作聲,基本上明白了:她拿捏住這點,賭他們不敢把事鬧大,只能輕輕放過,各不追究。

  這也太便宜她們了。

  「潘宮正,不是我說,這就是宮人們的疏漏了。」何掌班的口氣很和氣,就好像嘮家常的鄰居,可字字誅心,「太后恩典,咱們更該小心,楊柳池在寺外頭,怎的就叫她們出去了?平白惹來一樁禍事。」

  潘宮正微微一笑,卻說:「珊兒,你來說。」

  「欸。」立在她後頭的女史緩步上前,微微垂著頭,儀態標準,聲音清脆,「何掌班,微臣是司輿的女史,太后出行由我執扇。」

  她表明身份,再道:「楊柳池的事兒,是從方丈口中聽來的。那日,太后娘娘同貴妃娘娘在山中散步,見一泓清泉蜿蜒而落,便問起方丈。

  「方丈說是山裡的一口甜泉,泉眼在山腹裡,唯有石頭縫隙裡流下一線,甘甜清冽,只用於供佛。泉水日夜流動,匯聚到山下的一方低窪,百姓得知後便將其圍出一方小池,以為能解災厄,故名楊柳池。

  「娘娘聽了便說,菩薩普度眾生,方丈亦有慈悲之心,甚好。」

  這番話說得清清爽爽,乾乾脆脆,既不添油加醋,又直指矛盾核心。

  何掌班聽罷,眼中閃過陰沉,嘴巴牢牢閉上了。

  謝玄英清清嗓子,問:「兩位的意思呢?」

  「要我說,太后娘娘的虔誠是沒話說的。」潘宮正平靜地強調關鍵,而後方才嘆口氣,說道,「這回,是底下的人辜負了娘娘的心意。」

  何掌班屈指敲大腿,邊聽邊思索。

  「楊柳池的水是山間水,涼意更甚井水。」她說,「宮裡人不當心,以泉水沐身後又吃了生冷,以至於脾陽不盛,釀生濕熱,氣血凝滯,才生有痢疾。」

  一句「不當心」,就想輕輕揭過?

  何掌班哪裡肯點頭,抓住話柄:「這可不是『不當心』而已,宮正,酥山亦是選用泉水製成,假如冷上加冷大為不妥,司膳為何不勸說?」

  潘宮正冷笑:「依掌班所說,該當如何?」

  何掌班直截了當:「是司膳之過!」

  謝玄英瞥眼,若有所思:看來,尚膳監做了不少事。

  就在這時,鄭百戶在外回話:「大人,惠元寺方丈求見。」

  他眉梢微動:「讓他進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9:00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八章 竹林會

  「阿彌陀佛。」惠元寺的方丈是個眉目慈和的僧人,佛法精深,精通梵文。他進來就說:「敝寺聽聞山下有人染病,已決意自明日起,誦經四十九日,並向百姓施藥。」

  謝玄英道:「方丈慈悲。」

  「當不起。」方丈嘆口氣,道,「此事皆源於貧僧的妄念。泉水本天賜,養萬物之慈悲,偏我生了痴念,取巧賣弄,佛祖也要怪我。」

  這是把所有罪責都背在了自己頭上。

  謝玄英自然不能應,道:「貴寺布施粥藥,賑濟百姓,何來罪過?」

  方丈誦了聲佛號,微微鬆口氣,轉而說:「當務之急,是將楊柳池的水放乾,以免再誤人性命。」

  「大師願意配合,再好不過。」謝玄英記掛的也是此事,「不如趁夜放乾,翻土重鑄。」

  「便依謝郎所言。」方丈答應得痛快,卻也有所求,「事關敝寺聲譽……」

  謝玄英道:「您說笑了,慈悲池中開蓮華,是應有之義。」他看向另外兩人,征詢道,「二位說呢?」

  論起溜鬚拍馬,女官是趕不上宦官的。

  何掌班展開笑臉,連連讚道:「謝郎說得對極了,鳳凰一來,蓮華瞬開,看見太后禮佛之心感動佛祖,方有此盛景。」

  他遙遙一拜,「我等亦是沐浴天恩吶!」

  潘宮正總是矜持些:「花開見佛性,再當宜不過。」

  方丈如釋重負,合十誦佛號:「阿彌陀佛。」

  他步履輕鬆地離去,剩下三人繼續開會。

  潘宮正少不了和何掌班唇槍舌戰一番。

  何掌班咬死司膳的失誤,是她們思慮不周,給予宮人寒食,激出了病根,無論如何都要嚴懲。

  而潘宮正雖然肯背鍋,卻不肯背真鍋,被逼急了,就說:「不若如實上奏,請太后貴妃定奪?」

  謝玄英喝了兩杯茶,才聽他們達成共識。

  結果出爐:太后天恩,宮人得沐佛泉之水,奈何司膳考慮不周,未曾調整諸人的飲食,使得濕熱化為寒氣,生出病灶。

  故,罰司膳司上下,自司膳起各降等一級,罰俸半年,提鈴三日。其餘染病的女官思慮不周,罰俸一月。

  簡而言之,兩位妃嬪與太后身邊的人,雖然也因為去楊柳池而染病,但打狗看主人,饒過她們。

  六局一司背了所有的鍋。

  雙方達成一致,接下來就是治病。

  東廠負責篩查留下的工人,看看有無發病的,果然又找出數個宮人,她們生怕自己被關押,病得也不重,就瞞了下來。

  潘宮正毫不手軟,隱瞞不報的,幫助同伴隱瞞的,全部處罰。

  接著,她坐鎮後方,負責每日向兩位妃嬪匯報情況,處理一些瑣碎的事情。又勸莊嬪和順嬪抄經,為皇帝祈福。

  這兩位妃嬪本就和順,不似麗嬪驕橫,倒也聽話,每天誦經磕頭,祈求佛祖給自己一個孩子。

  東廠則負責搜查外面的宦官,同樣也抓到幾個,闢出一間院子,將先前關在柴房的人扔進去,只允許送飯菜和藥的人出入。

  之後,便是晨昏兩次,向安小王爺請安,詢問病情,並傳信回宮。

  謝玄英的工作已經完成,本可以回京,但他以怕過病氣為由,留在了惠元寺。只派人送信回宮,上報自此災情,當然了,不會明著說與惠元寺有關,只是調查期間,「恰好」得知了難民染有疫病的消息。

  按照一般的流程,災情上報後,皇帝會免除通州一帶的官員進京朝見,同時勒令官員及時賑災,依照疫情的嚴重程度,酌情免除當地的一些徭役,緩征稅糧,等等。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惠民藥局。

  大夏有規定,各州縣的惠民藥局必須儲存藥物,以備不時之需,但具體能施行到什麼程度,能活多少人,就要看當地官員的水平了。

  謝玄英管不了那麼遠,他能做的就是督促楊柳池的拆建,令護衛協助僧人,為山下的百姓免費施藥。

  因此,惠元寺不僅保住了自己的聲譽,還賺得不少名聲。

  而所有人中,最忙碌的莫過於程丹若。

  宮人們是她的責任,宦官們沒地方看病,也是她的責任。她一個人,要負責二十來個病患。

  幸虧所有人都是痢疾,方子大同小異。她只需要根據病情的輕重,調整藥材的分量,嚴重的再加一次針灸來緩解。

  然而,仍舊有人死掉了。

  兩個都是宦官,程丹若沒有給他們診過脈,無法確定是因為電解質紊亂而死,還是出現了什麼併發症。總之,隔日過去送藥時,看門的老宦官簡單地說:「昨兒死了兩個,剩下的倒是好些了。」

  程丹若怔住。

  「他們給了老奴幾個銀錁子,是年節的時候賞下來的,求我代他們,給姑姑磕個頭。」老宦官顫巍巍下跪,「他們說,謝謝您費心,沒想到快死的人,還有人每天過來送藥,是他們沒福氣,到了閻王爺那兒,他們一定為您多說好話,祝您長命百歲。」

  說完,結結實實地給她磕了三個頭。

  程丹若抿住唇,忍住喉頭的澀意,說道:「您起來吧。」

  她放下藥壺:「好好吃藥,我回去了。」

  離開老遠,鼻腔的酸意也沒下去,只好拐到牆角,立著慢慢消化。

  人命如草芥啊。

  --

  三日後,宮人的病情都穩定了。

  症狀輕的已經不再腹瀉,嚴重的也大為緩解。近二十個宮人,一個都沒死,是不幸中的萬幸。

  確定無人再出現症狀,就要準備回宮了。

  回到深宮,再見就難如登天。

  謝玄英有心想再碰個頭,問問程丹若,宮裡有無短的缺的,或是為難的事,他能能幫上一把,省她不知多少力氣。

  於是,天黑後,他就過去等。

  她果然走得晚,戌時才離開病人的院子,提著藥箱往茶爐房那邊去。

  謝玄英知道,她離開病院後,並不會馬上回屋休息,堅持將身上帶的東西在滾水裡煮一遍。

  這也沒什麼,司膳房有大鍋熱灶,交代宮人做就是了,還能吃頓熱飯。偏她怕自己與病人相處太多,過了病氣,不肯去人多的地方,專門要間茶房,親手做這些雜事。

  可惜,茶房在裡頭,離司膳房不遠,他不方便過去。

  人影越靠越近,他清清嗓子,提醒她這裡有人。

  程丹若一驚,頓住腳步。

  「是我。」他說,「和你說兩句話。」

  程丹若疑惑地看向他:「什麼事?」

  「明天我就回宮復命了。」他道,「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老師、師母嗎?」

  她眨眨眼,好像才從昏天暗地的工作裡回過神:「哦,話是沒有,不過……」她開口,卻遲疑得緊,「我想和你說件事。」

  謝玄英立即問:「什麼?」

  程丹若想想,朝周圍四下看看,雖說是拐角的陰影處,但後頭的院子,門口有東廠的太監,前面有護軍巡邏,能聽見聲響。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顧忌:「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大膽的念頭浮上腦海,「我們換個地方。」

  但她說:「現在不成,我得先回去換身衣服。」今天不同第一天,她為多名病人針灸,多少觸碰過她們的貼身物品,得回去消毒才行,「晚點可以嗎?」

  謝玄英反應飛快,立即道:「可以,亥時上下,在菩提苑等你。你知道是在哪裡嗎?」

  她搖頭。

  「你住的院子出來,往北面走,有一個月洞門,穿過就是菩提苑,」他說,「院中有棵樹,後面就是夾道。」

  程丹若點點頭:「到時候見。」

  她匆忙走了。

  現在是七點多,約在九點鐘上下,時間勉強夠用。

  程丹若先去茶爐房,摘下包頭髮的布巾和自製的紗布口罩,丟進鍋裡,端下爐子上的砂鍋,裡面是司膳宮女為她留的晚飯。

  她一面消毒,一面吃晚飯。

  高溫煮了一刻鐘,她倒掉熱水,撈出東西,放進銅盆,準備帶回去晾乾。幸虧夏天氣溫高,一夜就夠了。

  然後,再燒壺熱水,脫下外面的披風,丟進木桶浸泡。

  沒有白大褂,披風長得差不多,她自己扯布做了兩件,每天替換著用。

  繼續燒水。

  這會兒,就顯出在尚食局的好處了。宮中用水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打水好說,燃料卻是難得。

  只有尚食局,司藥有藥灶,司膳有飯灶,借來燒點熱水還算容易。

  程丹若添柴加水,終於燒滿兩壺。

  她提著熱水回房間,準備洗頭。

  大熱天的,每天包著頭巾當手術帽,誰都要崩潰。她每天晚上都要回來洗頭,順便擦身換衣服。

  洗澡就沒法子了。沒有浴盆,室內也沒有沖涼的地方,濕毛巾多次擦洗,勉強算是洗過。

  這一忙活,就是一個多小時。

  程丹若寧可少睡覺,也決計不在衛生上將就。

  畢竟,熬夜最多猝死,不洗頭洗澡,可是會長蝨子的!

  現代人可以死,不可以長蝨子。

  洗頭用的是茉莉花香皂,是的,此時宮廷用的就是香皂,原材料是肥皂莢,加入香料製成,去污能力尚可,頭髮也不會太澀。但想要保養頭髮,還得用專門做的髮油。

  程丹若哪有功夫,將悶了一天的長髮洗乾淨,又用濕布擦兩遍身,確保衛生情況過關,這才換衣服出門。

  深更半夜,反正都要避人耳目,她不耐煩重新梳妝,一件單衫一條裙子,換舊鞋出門。

  亥時是晚上九點多鐘,按照古人的作息,已經到睡覺的點兒。

  她吹滅蠟燭,假作歇下,悄然出門。

  月色明亮,她照著謝玄英的指點,很快來到菩提苑。這裡供著南海觀音,來寺中上香的女眷常來此叩拜。

  「這裡走。」謝玄英提著一盞羊角燈,朝她招手。

  程丹若跟上他,繞過大樹,拐進後面的夾道,盡頭有一扇隱蔽的竹門。推門,竹影婆娑,竟然是後山了。

  謝玄英解釋:「這邊供奉的是觀音,所以後頭栽了竹林。護軍巡邏不進林子,不會有人來。」

  寺中有皇帝的妃嬪,護衛有八百多人,每個院子每道門都有人把守。但這裡畢竟不是皇宮,僧人進出,總有方便行走的小門。

  這條小路就是一個漏洞。

  只不過,院子有護衛,山下也有護衛,路口也有人,他也就沒多此一舉,現在倒是方便了自己。

  竹林不大不小,謝玄英沒敢走深,沿著邊走到底,就是一角亭子。放下燈籠,他拿出兩支包好的線香,點燃放到石階旁,這才熄滅燭火:「坐。」

  程丹若瞧了瞧環境,亭子偏僻,青苔滿布,唯有向陽的方寸之地尚算乾淨。

  便掏出一方布巾,鋪在上頭:「你也坐吧。」

  她率先坐下,解開濕漉漉的辮子。布巾是她拿來擦濕髮的,免得滴濕衣裳,現在當作墊子,頭髮只能風乾。

  謝玄英這才發現,她的髮絲是濕的,衣領是潮的,身上還有淡淡的茉莉香氣,顯然梳洗過,不由略微一僵。

  「我今天替人針灸,洗漱一遍才安全。」她解釋道,「頭髮有些濕,一會兒不乾不能睡覺,晾晾才行,你要介意,我盤起來好了。」

  他立時道:「無礙,我……」

  原想說「不看你就是」,但話到嘴邊,說不了謊,只好道,「我不在意。」

  程丹若朝他笑了笑。

  她覺得,謝玄英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迂腐。他能體諒人的難處,只要不是特別出格的事,會假裝看不見。

  這是很難得的,讓她多少能喘口氣,不用繃得太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9:48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九章 鴛鴦會

  月色幽蒙,竹影搖曳,夜風徐徐吹拂臉頰,掃去白晝的熱意。

  程丹若環顧四周,發現這確實是不錯的密談之地。竹子纖細苗條,藏不住人,但一層層疊加,又能擋住裡頭的他們,比在屋子裡交談更安全。

  可含在嘴巴裡的話,卻遲遲吐不出來。

  她仍然猶疑,真的要說嗎?說的話,該怎麼說?

  謝玄英也不急著作聲。

  他猶豫片刻,慢慢在她身邊落座,餘光始終注意她的面色,準備等她皺眉,便馬上起身。但直到坐實了,她也沒說什麼。

  這彷彿是某種鼓勵,他漸漸瞥過視線,打量她的模樣。

  與從前一樣,她面上不抹脂粉,唇間不點胭脂,清水似的一張臉,素淡乾淨,眼圈下沁著青色,眼中布滿細細的血絲,顯然不曾休息好。

  因為疲倦,細眉低聳,額角的髮絲潮潮地貼在頰上,又被體溫烘乾,隨著晚風顫動,好像春日飛來飛去的柳絮,讓人癢癢。

  「謝郎。」她開口,驚回他的思緒。

  謝玄英定定神:「你說。」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王三娘的病不是痢疾?」程丹若看向他。

  上回是許意娘,這回是王三娘,怎麼老同他說別的姑娘。謝玄英腹誹著,口中卻輕輕答:「你沒有細說。」

  「她吃點心的日子,和宮人們去楊柳池是同一天,得痢疾的發病在晚上,她在傍晚,所以是第一個。」她慢慢道,「其他人是痢疾,她只是洩瀉,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診錯了,可她吃了藥,果然好得快。」

  他說:「那她就是脾胃弱,吃了冷食才有的吧。」

  程丹若道:「我問了。三娘說,她在家生冷不忌,少有這樣的。而且,那碗乳糖真雪……她說吃著有些澀味。」

  謝玄英漸漸凝重神色:「此事當真?」

  「還有一樁事。」程丹若迴避了他的問題,自顧自問,「你還記得黃耳嗎?」

  才幾個月,謝玄英當然記得。那是嘉寧郡主的狗,在王家大鬧一場,險些害她喪命:「郡主又怎麼了?」

  她搖頭,壓低聲音:「我剛進宮沒多久,安樂堂就送來一個宮女,叫柳兒。她進來五天就死了,也是恐水症。」

  謝玄英登時肅然:「然後呢?這病可會過人?」

  「不會人過人。」她說,「人會得這個病,一定是被染病的動物咬了。我這麼問過她,她說,約莫在去年十一月,她在御花園當差,看見有隻貓兒過來,雪白可愛,忍不住逗弄,就這麼被咬了。」

  謝玄英抿緊嘴角,眉頭也逐漸皺起。

  貓狗會撓人,宮妃怕傷臉,除非愛極了,否則不會養,多養鳥雀解悶。因此偌大的宮裡,只有太后養了一隻哈巴狗,榮安公主養了一隻獅子貓。

  柳兒形容的貓,分明就是榮安公主的雪獅。

  可雪獅好好的在擷芳宮,完全沒有犯病的跡象啊。

  「會不會弄錯了?」他下意識地反問。

  「我不知道。」程丹若說,「柳兒說的是不是真的,她會不會是生病糊塗,胡言亂語,我都不知道。」

  疏不間親,她縱然信任謝玄英,也不會留給他任何話柄。

  「我只是將我知道的事,原封不動講給你聽。」

  榮安公主是怎樣的人,宮人不敢編排,程丹若沒見過,也不去猜測。反正事情已經告訴了他,如何評判,是謝玄英自己的事。

  她低聲道:「我欠你許多人情,既然知道了,沒有隱瞞的道理。你若是以為我挑撥離間,也隨你。」

  「我怎會這般想你?」他也壓低聲音,語速飛快,「你也不該這麼想我。」

  程丹若詫異地抬起頭。

  兩人靠得極近,肩膀只隔一個拳頭的空隙,隱約能聞到他身上的熏香氣,微微的苦意,清爽甘冽。清光朦朧,依稀能看見他皮膚的紋理,濃密分明的眉毛,唇上淺淺的紋路。

  這些人類獨有的質感,讓他不再像是一尊白玉雕像,有了鮮活而真實的人味,令她生出一瞬間的不自然。

  謝玄英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唇角。

  「你說,是不是?」他的聲音放得很輕,猶如耳語,可喉間又有音色,聽得人耳朵癢癢的難受。

  她別過臉:「是吧。」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他注視著她,「這事你本可以爛在心裡,卻冒風險告訴我,我領你的情。」

  「你也別放心上,我是為我自己。」程丹若趕忙道,「總不能白被嚇一回。」

  想起去年驚險的一幕,謝玄英的臉色略微發沉。他沉默了會兒,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忽然瞥見小徑的盡頭轉出一個人影。

  「有人來了。」他霍地起身,凝神細看。

  果然有人,影子在月光下漸漸靠近,貼著牆根過來。

  「我們避避。」謝玄英立時踩滅線香,踢進草叢,拉著她就走。

  程丹若眼疾手快,沒忘記帶上墊的布巾,匆忙收回袖中。

  之前圖竹林藏不住人,這會兒也藏不住他們。謝玄英並不往深處走,而是直接轉入亭子後頭的殘碑背面。

  這塊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的,上半部分已經破損,石頭布滿青苔,只能依稀辨認出「月」什麼亭。

  兩人藏定,來人也近了。

  那是一個身段窈窕的女子,立在寺廟的牆根下,模仿貓兒,嬌嬌地叫了兩聲。

  謝玄英擰眉,腦海中閃過諸多猜疑。

  而後,一個光溜溜的腦袋冒出牆,往下覷眼,竟然徒手翻過牆頭,輕盈地滑落在地。

  兩人瞬間抱在一起,你摟著我,我摟著你,往亭子這邊來。

  程丹若:「……」

  「你個沒良心的。」女人依偎在他肩頭,嗔怪道,「好幾日沒個音訊,我還以為你死了。」

  男人被打也不生氣,摟著她的脖頸:「提這作甚?寺裡有人病了,忙不過來。今天我逮著機會,可不就來了?」

  他親個不住:「別說我了,美娘,那個王八犢子沒打你吧?」

  「打是不打了,整天在床上又叫又罵。」女人落淚,「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男人說:「你爹那個黑心爛肺的,把你嫁給這麼一個人渣。」

  「這都是我的命。」女人鑽入他懷中,「有你在,日子也沒那麼難熬了。」

  男人大為憐憫,死死摟住她的腰。

  兩人顧不得再說話,直奔主題。

  衣衫窸窣。

  程丹若穿越來十幾年,在後宅看不到幾個男人,進宮後甚至看不見男人。此時乍見如此真實鮮活的一幕,沒忍住,側頭瞅了好幾眼。

  和尚身材魁梧,吃素還能長成這樣,蛋白質肯定補充了不少。

  女人瘦了點,等等,背上都是傷?

  嘶,這還躺地上?

  「傷口還沒癒合,」她擰眉,不自覺地批評,「得在上……」

  剎車太急,牙齒甚至咬到舌尖。

  程丹若緊緊閉上嘴巴,沒想到自己居然說出口了。這可不是在宿舍,和同學們一邊看電影,一邊指指點點,吐槽不科學的情節。

  肯定是今天太累,月色又惑人,害她昏了頭。

  謝玄英應該……沒聽見吧……她忐忑著,覷眼瞥他。

  他默默地看著她,唇角緊抿。

  程丹若:「……」

  沒事,只要她裝得若無其事,他就會懷疑是自己幻聽——說不定剛才壓根就沒說出聲呢。

  遂收回目光,鎮定自若地繼續看。

  殘碑就在亭子後一米多遠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

  女人傷痕累累,平日肯定沒少被丈夫拳打腳踢。亭中的青磚凉得沁人,她卻半點都不在乎,沉浸在與相愛之人親密的愉悅中。

  男人撫摸著她清秀的臉龐,叫她的名字:「美娘。」

  一聲一聲,活色生香。

  程丹若逐漸入神,方才受驚縮回的心緒再度冒頭。

  情啊,愛啊,慾啊。

  再森嚴的禮教,再苛刻的防守,也壓不住人內心的渴望。

  她在這個世界壓抑得太久,僅在這一刻,借著交纏的一對野鴛鴦,悄悄找回了人的本性,唇角控制不住地揚起,莫名愉悅。

  謝玄英握緊負在身後的手。

  他比程丹若自覺多了,背朝亭子,非禮勿視,只看著她的側臉,誰想她一點都沒有轉身的意思,仍然一動不動。

  接著,響動愈發激烈,她卻微微笑了。

  謝玄英好奇又窘迫,忍不住掃過餘光,一眼便全身繃緊,倉皇地收回視線。

  她似有所覺,側臉看來。

  四目相對,各有心思。

  謝玄英身體僵硬,很想做點什麼,但石碑本就不大,還殘破不堪,略微動彈就可能遮不住,不敢亂動。

  但他又非常不自在,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這並非錯覺。

  程丹若才看一齣成人劇場,思想尚未回歸純潔。瞧他的時候,難免帶了點奇怪的打量。

  平時的謝玄英,集萬種光環於一身,好似蓮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她欣賞他的美貌,將其與明月晚霞同列,望而生慰。

  然則此時,深夜竹林,呼吸相聞,再像神仙的人也要下凡了。

  今朝是六月二十,已入初伏,照習俗換作紗衣。

  謝玄英白天穿的紗袍是妝花紗的,肩膀、前胸、後背都有織金妝花的紋樣,但夜間行走避人耳目,特意換成四合如意雲紋的暗花紗。

  這種料子乍看是素面,但在光下能看見經緯交錯的紋樣,非常美。

  不過,最重要的是,紗很薄,假若放到陽光下,光線能輕易照出紋樣的形狀,能透肌膚。

  月光照亮一角,好巧不巧,是在他的肩頸。

  圓領袍不似道袍,沒有白色的護領,底下就是膚色。

  程丹若之前滿腹心事,沒有多留意細節,如今近距離地看,能看到他寬敞紗袍下的輪廓。

  若隱若現的曖昧,永不過時。

  她艱難地控制目光,決定繼續看苦命鴛鴦。

  而謝玄英已經宣告放棄。他今年虛歲十八,實歲也滿十七,正是最血氣方剛的年紀,她能看他,他當然也看見了她。

  不能失態。他暗吸口氣,趕緊抬手環過她的腦袋,掌心捂住她的雙眼。

  程丹若:「?」

  他俯身靠近,在她耳邊低聲說:「不許看了。」

  她:「……」剛才看的又不是亭子裡的午夜劇場。

  但他既然誤會,最好不過,假作不知,微微點頭。

  謝玄英暗暗鬆氣,也很君子地垂下眼,等隔壁結束漫長的重逢。

  不知過了多久,野鴛鴦鳴金收兵。

  他們緊緊抱在一起,互訴衷腸。

  男人說:「這和尚我不當了,你跟我走吧。我會好生待你。」

  「別說傻話。」女人眼含熱淚,「這是我的命,我認了。」

  男人發狠:「我殺了那個混賬東西,總不能要你一直受他的罪。」

  女人又哭又笑,卻還是搖頭,抱住他的脖子,溫柔道:「不提他了,好不好?咱們只求今夜,不求明天!」

  程丹若聽見這句,就覺得腿疼。

  果不其然。

  加戲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09:59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章 情絲纏

  這注定是程丹若的前半生中,比較難忘的一天。

  白日上班,入夜還要加班還人情,累倦交加之刻,看一齣少見的劇目,也算是壓抑的宮廷生活中,一些小小的放鬆吧。

  尤其這齣《野鴛鴦》調子很美,長滿青苔的茅頂亭,相愛而不得的一對愛侶,竹林的葉子在晚風中沙沙作響,明月當空。

  她不由想起了當年宿舍和同學們一起看的香港風月片。

  香豔糜亂又不失情調,還有淡淡的悲涼。

  但身邊有個大美人,又不一樣了。

  這回,他還蒙著她的眼睛。

  雖然紗袍放量多,但抬起了手,袖子垂落,怎麼都不可能再隔一層。她感覺到他的手指,第一反應是光滑,真真切切貴公子的手,猶如絲綢。

  唯有在眼瞼下的地方,能感覺到略微不同的質感,是修剪後的薄繭子,卻也不紮人,近乎於棉紙的觸感。

  五指就這麼虛虛攏在她的面孔上,修長而分明,感覺得出來,體溫有些高,指尖偶爾細動,傳遞著主人的不安。

  耳畔又是那對有情人的低語,時而高亢,時而哽咽,斷斷續續,如泣如訴。

  那個女人是在哭嗎?

  她在為誰流淚,為自己不公的命運,還是為情郎的慰藉?

  程丹若心生漣漪,不由握住他的手指,想拉開看一看。

  謝玄英的神思其實也在石碑後頭,冷不丁被她碰到,受驚收攏掌心,卻正正好扣住了她的手。

  比起去年上巳節,匆忙拉她爬上山坡,今日的接觸無疑更徹底。

  她的手很涼,指甲修得圓潤乾淨,但並不留長,像一彎彎的月牙,也不曾染淺紅的蔻丹,是微微的粉白色。

  冰涼乾淨的感覺,像……霜雪。

  心底躍出輕盈的愉悅。

  而程丹若呢,想拉,沒能完全拉下來,撥到了鼻樑處,勉強恢復視野。她沒好氣地瞪他,卻也知道非禮勿視,只好覷眼偷看。

  亭中,男人抹去女人的眼淚:「你哭什麼?我弄疼你了?」

  「彭哥,」她哭著笑著,「現在我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這句發自肺腑的感慨,帶著莫名的深情與悲涼,聽得謝玄英一怔。

  他轉頭看去。

  男人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女人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甚至一個是六根不淨的和尚,一個是不守婦道的有夫之婦。

  他們的所作所為,謝玄英自然是不齒的,然而……他必須承認,這一刻,有某種東西觸動了他的心弦。

  倘若是丹娘嫁給了旁人,那人又待她不好,我該如何呢?

  此念一起,立刻心如刀絞。

  夜已深,男人和女人終於開始穿衣,依依惜別。

  「你想好了,就來寺裡尋我,天高皇帝遠,咱們跑到北邊去,跑到南邊去,總有出路。」男人撫摸她的臉,「要是放心不下孩子,就一起帶走,我當他親生的一樣,絕不負你。」

  女人忍著眼淚點頭。

  兩人作別,各自離去。

  程丹若嘆口氣,張口欲說話,卻出不了聲。

  他的手還蒙在她臉上,無名指和小指都碰到嘴唇了。她有點想咬他一口,出一出今晚熬夜的氣,但終究顧念美人難得,沒忍心。

  「咳。」她清清喉嚨,提醒他鬆手。

  謝玄英驟然回神,這才發現掌心貼著她的唇,趕忙鬆開她:「抱、抱歉。」他心虛地扭頭,生怕她發現異常。

  美人窘迫,還是很好看的。

  程丹若寬容道:「無事,誰也想不到。」

  她舒展身體,剛才躲在那麼小的陰影後頭,身體繃得厲害:「該回去了。」

  謝玄英這才想起來,真正想問的事,還沒有問出口。

  「世妹。」他叫住她,「你在宮裡可有為難的事?」

  程丹若扭頭。

  他道:「若有不好辦的,難辦的,不妨同我說。」

  「謝郎。」她不答反問,「你覺得皇宮是個好地方嗎?」

  謝玄英欲說還休。

  「我每天都活得很難。」遠離宮城禁地,遠離後宅深院,在這月下竹林,她願意說幾句真心話,「但我還能忍,真忍不下去了……宮裡不許自裁,可要死,辦法多得是。」

  他一驚,脫口而出:「萬萬不可。」

  「你放心,牽連不到義父。」程丹若不欲多說,「好了,三更天了,回去吧。」

  她轉身往回走。

  謝玄英緊緊跟上,話在舌尖盤桓許久,才道:「在宮裡生活,是要小心……倘若你想離宮,卻也不難。」

  程丹若笑了:「你瞧,日子難過就在這裡了,離了宮,我又能去哪裡呢?不是在這家寄人籬下,就是在那家當寄生蟲。還不如宮裡,有份俸祿,有份差事。」

  謝玄英:「成親……就好了。」

  她反問:「成親就不是寄人籬下了嗎?」

  他道:「自然不是。」

  「一樣的。」程丹若說,「看親戚臉色和看丈夫臉色,沒什麼不同。」

  謝玄英:「他未必會給你臉色看。」

  她說:「是嗎?」

  他瞥她,不由想,現在是我看你臉色好不好?

  「總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午夜的風很涼,吹得舒服,程丹若梳理頭髮,已經乾得七七八八,「現下沒什麼不好的,請你轉告義父,不必為我擔心。」

  「咳。」謝玄英收手,若無其事背到身後,「知道了。」

  最後的一段路,誰也沒有說話。

  兩人在菩提苑分別。

  程丹若貼著牆根溜回院子,門已落鎖。她不慌不忙,簪子輕輕撥動,將下面的短門栓挑落,接著穿過絲帶,把上面的長門閂一點點挪開。

  閃身進去,重新鎖好門。

  晾在院子裡的衣物已經半乾,她換了個面,回屋歇下。

  謝玄英也回到了住處。

  屏退眾人,他坐在床上,抬手對向燭光。

  白皙修長的手指上,纏著幾根髮絲。

  她梳理頭髮時,風將落下的髮絲吹往他的手背。他一時心動,纏於指根,藏在袖中帶了回來。

  謝玄英拈拈指腹,小心將其放於枕上。然後剪下玉佩的一根穗子,將兩縷青絲繫好,以薄紙仔細包攏,塞入荷包,這才心滿意足地上床。

  天氣燥熱,輾轉難眠。

  他翻了兩個身,坐起來把帳子放下了。

  --

  翌日,除卻生病的宮人,寺中滯留的宮眷啟程回宮。

  謝玄英護送她們進了宮門,與值守的護軍交接,之後卻並不面聖,直接回家。

  進了霜露院,先打發丫鬟去正院:「同母親說,我已經回來了,一切都好。明日太醫看過,再向母親請安。」

  梅韻福了福身,替他傳話。

  「備熱水。」他吩咐。

  梅蕊應了一聲,吩咐丫頭去傳話,自己替他換衣裳。解腰帶時,如常將荷包取了下來,放到托盤裡,準備一會兒讓竹枝收好。

  大戶人家,一應配飾皆要吻合節氣,六月是荷花,七月就要換做玉簪,這荷包已經過季,要換新的了。

  然而,謝玄英瞧見,卻伸手將它拿了回來。

  梅蕊略有訝異,但不敢多嘴,幫他取下紗帽玉簪,脫靴換鞋。

  竹香跪在地上,鋪上油紙,放好浴盆。小廝提了兩桶熱水進來,慢慢注入半人高的浴桶中。梅蕊挽起袖口,調試水溫。

  那邊,竹枝已經打開箱子,取出一疊熨好的白色棉布巾子,整整齊齊地碼在一邊的案几上,又捧來家常舊衣備好。

  竹籬低眉順眼地進來,擺好香皂和香粉盒子。

  梅蕊看她一眼,征詢道:「少爺,可要留人服侍?」

  他擺擺手。

  丫鬟們同他並不親密,除卻柳夫人身邊服侍過的梅韻,敢略勸兩句,更不要說調笑了,安靜地退下。

  謝玄英寬衣解帶,開始洗澡。

  同其他的貴族王孫比,他的自理能力尚算不錯。幼年養在宮裡,雖有貼身服侍的內侍,但終究不是天家血脈,並不嬌慣,後來隨晏鴻之讀書,亦不好帶丫鬟,身邊也就兩個小廝。

  時間一長,倒也習慣了。

  夏天熱,水裡加了金銀花與茉莉,十分舒爽。

  他浸浴一刻鐘,起身擦乾。純白的布巾就是這麼用的,上身一條,下身一條,擦完即扔。

  套上家常的紗袍,換上更舒適的雲履,拆開荷包,藏好裡面的紙包,叫人:「來人。」

  候在外面的丫鬟們趕緊進來,倒掉浴盆的冷水,換成銅盆和矮榻。

  謝玄英躺上去,任由他們解開頭髮,為自己洗頭梳髮。

  此時,梅韻已經回來。

  她挽起窄窄的袖子,褪去腕上的銀鐲,用梳子慢慢梳理。梅蕊就在一旁替她遞香皂與布巾。

  餘光瞥見地上的荷包,梅蕊怔了怔,詢問:「少爺,那荷包……」

  「燒了。」他說,「我換下的東西都拿去燒了。」

  梅蕊:「……是。」她吩咐竹枝,「不必洗了,全部燒光。」

  謝玄英閉上眼。

  丫鬟們識趣地不多打攪,輕手輕腳地做事。

  洗完頭髮,用烘好的熱棉巾擦乾,拿木梳緩緩梳通。這時,差不多也到晚膳的點兒了。

  丫鬟在炕桌上擺上飯菜,一張桌子不夠,下面還要放一張高度相等的矮几。隨後擺出菜品,沒有女主人的份例,東西也不多,四冷四熱兩個湯。

  謝玄英吃了幾天素齋,胃口倒是不錯,吃了不少。

  飯畢,飲茶。

  他接過竹香捧來的六安瓜片,道:「你們都下去吧,梅韻留下。」

  「是。」

  竹籬點上燈,跟著出去了。

  「坐。」他言簡意賅。

  梅韻應下,搬杌子斜斜坐了。

  他單刀直入:「之前去這麼久,母親問你什麼了?」

  梅韻回答:「問少爺精神可好,一會兒還要不要進宮。」

  「還有呢?」

  她這才道:「問了竹籬。」

  謝玄英擰眉。

  「夫人問她伺候得好不好,少爺若覺得不順心,可要換一個。」梅韻委婉地轉達柳氏的意思。

  說實話,這也不能怪她發愁,兒子沉迷女色,整日玩丫頭,當娘的要氣死,可要是血氣方剛的歲數,卻不近女色,母親們又難免疑竇——兒子是不行,還是喜歡男人?

  謝玄英按住額角。

  「還有嗎?」

  梅韻搖搖頭,輕聲道:「夫人也是擔心您。」她頓頓,大著膽子詢問,「今兒晚上,要不要讓那丫頭值夜?」

  謝玄英放下茶盞:「怎麼,在我屋裡做主慣了,連我也要一塊兒安排了?」

  梅韻一驚,立即起身跪下:「奴婢不敢。」

  「那是她給了你好處?」他冷淡地問。

  梅韻賭咒發誓:「沒有,奴婢絕無二心。」

  「你是母親的人。」謝玄英慢慢道,「又一向懂事,知道分寸,我原是打算留你到夫人進門,但你要是想早點放出去嫁人,我也不耽誤你。」

  梅韻的鼻尖滲出汗珠:「奴婢是霜露院的人,只聽少爺吩咐。少爺讓我嫁人,我就嫁人,少爺讓我伺候少奶奶,我就去伺候少奶奶,絕無二話。」

  「當真?」

  她叩頭:「一切全憑少爺吩咐。」

  謝玄英看看她,端起茶盞:「起來吧。」

  梅韻爬起來,不敢再坐,垂手侍立。

  謝玄英暗暗嘆口氣:這丫頭跟他五、六年了,是母親賞的人,沉穩慎言,熟知家裡的情況,他真心想留她到婚後,幫丹娘盡快熟悉家事。

  然而……

  唉,若丹娘願意進門,他願意天天看她臉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0:18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一章 巧應對

  謝玄英在家裡休息了一夜,次日上午,叫太醫來把脈,確認無恙,方才進宮等待召見。

  皇帝知道他專門回家沐浴診脈,以免過染病氣,心中自然熨貼,立即召見。

  謝玄英進殿,叩首請安。

  「起來吧。」皇帝心情頗佳,「給他端碗涼茶,外頭這般曬。」

  太監送上冰鎮的凉飲。

  謝玄英道謝,喝了一口,才說:「惠元寺一事,臣已經查清楚了。」

  皇帝已經聽說了。

  昨日下午,何掌班回宮,直接見了李太監,李太監問明原委,立即向他匯報,不止說了楊柳池的事,還回稟了東廠對於安小王爺身邊人的調查。

  最後查出來,引安小王爺取水的宦官,是宮裡的人,嚴刑拷打了,也沒問出什麼大問題,應該只是討巧,想在主子跟前露臉,沒想卻害了人。

  皇帝當時沒說什麼,李太監就有數了,回去讓何掌班把人勒死,往亂葬崗一丟完事兒。

  但只聽東廠的,不夠。

  「說說吧。」

  謝玄英將整件事如實道來,並未隱瞞楊柳池水被污染一事。想來,無論是潘宮正還是何掌班,都不會傻到隱瞞真相。

  東廠是皇帝的走狗,忠心最要緊,潘宮正需要皇帝知道己方的犧牲,絕不會真的背鍋,而謝玄英亦是如此。

  他需要更客觀、更公正。

  東廠的小九九,他沒有隱瞞,告訴皇帝,莊嬪和順嬪的大太監與何掌班見過。

  潘宮正的謀算,他也沒有維護,講清楚了女官的失察與責任。

  至於他自己,亦不諱言私心。

  「惠元寺在百姓心中素有善名,若傳出去,人心惶惶,若小人趁機作祟,得不償失,我便將此事透露給方丈,盡快描補。」

  明理的人,知道佛寺本是無妄之災,可百姓愚昧,假如奸邪小人散布流言,說是用了佛寺的水才生病,難保不會被扭曲成「君主無德,佛祖怪罪」。

  謝玄英正是考慮到這點,方才幫惠元寺遮掩。

  「再者,太后娘娘禮佛,是娘娘的仁心,也是陛下的孝心。」他說,「故,臣斗膽將此事化小,當做一場意外了結。惠元寺上下銘感陛下恩德,願意承擔山下百姓的醫藥——皇恩浩蕩。」

  皇帝「唔」了聲,微微一笑。

  很多事,真相未必是最好的答案,一個合適的結果,才是上位者最想要的。

  這次,潘宮正做得很好,何掌班做得不差,謝玄英做得周全。

  「你長大了,能替朕分憂了。」皇帝感慨道,「唉,你要是我生的,我還有什麼好愁?」

  這話太重,謝玄英擔不起,當即起身跪下:「臣惶恐。」

  「起來起來。」皇帝擺擺手,「發兩句牢騷,看你嚇的。」又搖頭,「小時候還能叫兩句『姑丈』,現在口口聲聲『陛下』——再叫兩句姑父來聽聽。」

  謝玄英:「……姑父。」

  皇帝終於滿意了:「走,陪朕遛彎去。」

  西苑和紫禁城不同,因有水作為天然的屏障,宮殿周圍栽了不少樹木,茂密的樹冠交織,遮出大片陰涼,兼之又靠水,風一吹,極其涼快。

  至於普通人擔心的蚊蟲,那是決計不可能有的。

  整座宮殿都被一個巨大的天棚遮住,細密的網紗像是巨型蚊帳,將建築籠罩,無論刮風下雨,宮殿內絕不沾水。晴天時,還能打開窗戶,任由風穿堂而過。

  這樣,屋裡沒有蚊蟲,又能盡享夏日水邊的涼爽。

  皇帝就在院中漫步,閒話家常:「下個月,就要給榮安擇駙馬了。」

  謝玄英怔了怔,輕聲道:「女大當嫁,人倫大義。陛下若是捨不得,不妨將公主府擇得近些。」

  「朕已經為她圈好了地方,出東華門不遠就是。」皇帝說著,話鋒一轉,意味不明道,「齊王今日遞了折子來,你猜說什麼?」

  謝玄英搖頭。

  皇帝說:「他說啊,榮安出嫁他來不了,備了禮,專門叫人送來添妝。又說,嘉寧歲數也不小了,封地尋不到青年才俊,叫我一塊兒給挑了。」

  謝玄英眼皮子一跳。

  「朕想想,是這個理兒。」皇帝說,「挑一個是挑,挑兩個也是挑,安王不也把侄女送了過來?朕就給她們都挑一個。」

  謝玄英心想,只要你不挑我,一切好說,遂道:「陛下——」

  在皇帝「別和我廢話的眼神裡」,話音陡轉,說出實話,「您是打算效仿雀屏之事?」

  皇帝說:「光比勇武,也沒什麼意思,總得文武兼備才好。」想想,又道,「人品厚重更要緊。」

  然而,哪怕文武雙全,人品端方,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女婿人選。

  關鍵是:「要知道疼人啊。」

  謝玄英馬上道:「只要品性仁厚,自然會敬重妻子。」

  「嘖。」皇帝瞅瞅他,少年身姿挺拔,瑤林玉樹,誰見了都心曠神怡,但招做女婿,不見得如意。

  太驕傲了。

  做兒子是好,當女婿,豈不是要女兒捧著他?還是要挑一個會伏低做小的,夫妻方能和順恩愛。

  皇帝心底有了決意,便不再多言:「回去吧,讓他們上蓮子湯來。」又和謝玄英說,「吃過再走。」

  「是。」謝玄英應下,心底暗暗鬆口氣。

  過關了。

  *

  清寧宮。

  太后召見了潘宮正,詢問寺中的事宜。聽聞是因為司膳的人,沒有及時調整生冷飲食,導致寒上加寒,生出病灶,微微皺眉。

  三伏天,誰不吃冷食?后妃都吃過司膳的東西,未覺不妥,再者,也沒有為宮人們特意調整膳食的說法。

  潘宮正這麼說,必有隱情。

  她慢慢撥弄佛珠:「宮正司既已處罰,那便這樣吧。」

  潘宮正:「是。」

  她退下了。

  宮婢端來溫茶,太后抿一口,吩咐道:「去打聽打聽,惠元寺是怎麼回事。」

  「是。」宮婢應了,退下後就隨意找了個帕子,去找宮正司的姐妹說話。

  但小姐妹一問三不知,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宮婢無功而返,回去請罪。

  「奴婢辦事不利,請娘娘責罰。」

  太后卻隱約感覺到了什麼,不多責怪:「起來吧,宮正司謹言慎行,是好事。」

  口風這般嚴,事情可大可小。

  過兩日,她身邊的嬤嬤貼身服侍,半含半露地說了實話。

  「宮正司不敢瞞娘娘,只是不知如何開口。」老嬤嬤察言觀色,「潘宮正只告訴老奴一人,景陽宮怕也不知情。」

  景陽宮是貴妃居住之地。

  太后保養得宜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她無子為后,先帝在位時,便過得戰戰兢兢,生怕被廢。如今做了太后,與皇帝關係一般,自然也享受不到什麼天倫之樂。因此,她唯一在乎的,能抓在手裡的,就只有身份的尊榮。

  潘宮正口風嚴謹,既維護了清寧宮的臉面,又不曾瞞她真相,顯然將她視為六宮之主,置於景陽宮之上,令她十分滿意。

  「原司膳去哪兒了?」太后問。

  老嬤嬤說:「宮正司判降級一等,罰俸提鈴,但陛下發了話,女官黜為宮女,宮人全部發往浣衣局。」

  也算是變相交代佛堂兩人的去處。

  「那就和尚食局說一聲,讓她來我這兒吧。」太后說。

  老嬤嬤笑著奉承:「娘娘菩薩心腸,同觀音大士也沒什麼兩樣了。」

  --

  今天是七月初三,按照宮規,大小妃嬪都要在坤月宮上課。

  主講人:洪尚宮

  講學內容:《女四書》

  雖然是儀式性多過實用性,但無論如何,女官為妃嬪講學,有師之名,地位確實與宮婢不同。

  貴妃為六宮之主,每個月卻雷打不動,坐在第一排聽課。

  講完,又請洪尚宮去景陽宮,處理後宮事宜。

  今天的工作內容,與中元節有關。

  往年的七月十五,西苑都要做法事、放河燈,在京都寺院做道場。洪尚宮就要問貴妃,今年還做不做,怎麼做。

  貴妃卻不忙商議,而是道:「給尚宮賜座。」

  「謝娘娘抬愛。」貴妃以老師的禮儀對待洪尚宮,洪尚宮也投桃報李,待貴妃如皇后,畢恭畢敬道,「只是奏請公事,無有坐對之理,請娘娘准許微臣站著。」

  貴妃心中熨帖,笑道:「受教了,尚宮請。」

  兩人商議了一番,最後決定照慣例辦。

  但要做法事,就不得不提惠元寺。

  洪尚宮答得也巧妙:「是司膳之過,未曾想到山下的水那般涼,竟能引發痢疾之症。」

  貴妃似有所悟。

  --

  惠元寺。

  大部隊浩蕩回宮,程丹若和病人們卻被留了下來。她們要到病癒,才能被允許回宮伺候。

  這是難得的平靜時光。

  病人們症狀一日日轉好,藥也漸漸停了。除卻每日的膳食是從寺院的廚房出,全是素齋,難免寡淡外,比宮裡的生活舒暢得多。

  程丹若的工作量少了很多,聽說僧人在賑濟山下的百姓,便建議他們熬好了藥再發,以省卻百姓家中的柴火。

  別小看這點柴,窮人家買柴沒錢,撿柴麻煩,所以大多數人才喝生水。藥材領回家,熬藥的時候就沒法做飯,十分不便。

  倒不如寺廟一塊兒做了,反正佛寺家大業大,不愁這點花銷。

  惠元寺見她是宮裡的女官,又治好了人,倒也願意採納。

  程丹若便獨佔了原本司膳的廚房,調來病癒的宮人,一起幫忙熬藥。

  她自己則重操舊業,下山義診。

  理由冠冕堂皇:「太后慈悲,既然建了慈悲池,又何妨再多一點恩德?」

  僧人自然不好攔她,而留下的護軍頭領,就是謝玄英刻意安排的鄭百戶,更不會攔她。

  而百姓聽說她是宮裡的女醫,莫名敬畏迷信,不再介意她的年齡和性別,蜂擁而至。

  程丹若起早貪黑,忙得眼暈頭脹,每天吃飯都不記得吃了什麼菜。

  有天中午,吃到一半才發現,塞進嘴裡的不是白蘿蔔,是大蔥。

  饒是如此,她仍然認出了美娘。

  白日裡,看得更為清楚。

  美娘約莫二十來歲,身姿窈窕,臉孔不見得多美,但細眉小嘴,很有點我見猶憐的意思。但面頰腫大,眼圈烏青,嘴角還破了,結著一片血痂。

  「哪裡不舒服?」她問。

  美娘垂著頭,看起來就是一個蓬頭垢面的普通民婦,黯淡憔悴,全然不見那日偷歡的鮮活。

  她囁嚅道:「我家那位前段時間斷了腿,夜裡痛得睡不著覺,想求一副藥。」

  這次下山義診,程丹若已經和惠元寺說好,一應藥材由他們出,因此,除了得痢疾來治的,還有不少百姓專程來討藥。

  程丹若點點頭,和跑腿的宦官說了兩句。

  片刻後,小宦官很快取來藥材,三個大紙包。

  「這是安神藥。」程丹若慢慢道,「一個紙包是兩夜的量,你記好,可別一口氣都煮了,那會讓病人睡上一整天的。」

  美娘愣了愣,慢慢接過,手心濕漉漉的。

  程丹若朝她笑笑,復又若無其事:「下一個。」

  美娘一瘸一拐地離開。

  一個孔武有力的僧人挑著熬好的藥,與她擦肩而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0:55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二章 回宮廷

  去年的七夕在海上,程丹若沒過,今年的七夕在寺中,也沒過。

  初八,她才隨眾宮人一道,坐車回宮。

  宮人出行,當然只有普通的小騾車。她和王詠絮算有身份,坐了一輛馬車,周圍有木頭打造的欄杆,再糊上紗帳,涼快透氣。

  程丹若累了幾天,馬車搖搖晃晃,震個不停,骨頭都快鬆了,睏得直打瞌睡。

  王詠絮坐對面,默默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問:「你為什麼不肯嫁我五哥?」

  程丹若睜眼:「什麼?」

  「入宮有什麼好的,比做我們王家的媳婦更好?」王詠絮性子爽快,不耐煩繞彎子,「我五哥雖然不是什麼文武兼備的奇才,也讀過書,明事理,上敬父母,下愛弟妹,你憑什麼——看不上他?」

  她聲音壓得很低,但咄咄逼人,吐字迅疾,顯然已經憋好幾天了。

  不,準確地說,這個問題,她從知道程丹若拒絕的那天起,就想親口問明白:是王家門楣配不上你,還是我爹娘不夠慈和,抑或是說,嫌棄她最喜歡的哥哥文不成武不就?

  然而,面對這般疾風驟雨的詢問,程丹若也只道:「是我配不上他。」

  王詠絮:「你撒謊。」

  「是嗎?」程丹若反問,「你不覺得我配不上他?」

  「別以為我在假客氣,我確實不討厭你,也是誠心叫你一聲『姐姐』。」王詠絮說,「不瞞你說,我母親覺得你的出身差了些,但我替你說了不少好話,五哥那裡也是,結果你倒好,不嫁。」

  時隔數月,她猶且憤憤:「今天你就給我一句實話,為什麼?」

  程丹若沉默片時,說:「那你呢,為什麼要進宮?做尚書的孫女不好嗎?非要進來伺候人?」

  王詠絮咬咬嘴唇,仰頭道:「同你說實話好了。去年,我母親和我姨母提了我的婚事,想把我嫁給表弟,但姨母不同意,舅舅家倒是願意,讓我做續弦——我忍不下這口氣,既然勉為其難,乾脆別嫁了。」

  這倒真是肺腑之言。

  程丹若嘆口氣,說:「你家對我,何嘗不是勉為其難?我義父沒有親生女兒,所以我也湊合,但這樣進你家門,我這輩子都要低你們一頭,你們也一輩子遺憾我非親生,這又是何苦呢?」

  王詠絮張口欲駁,卻無話可說。

  因為,王四太太確實念叨過無數次:「親生的我也不挑什麼了,收養的,唉,還不是當家太太養大的……我怎麼能放心?!」

  「王姑娘,」程丹若一針見血,「你捫心自問,憑我程丹若自己,你真覺得,我配得起你哥哥嗎?」

  「我自是覺得你不差。」王詠絮說著,卻忽然猶豫起來。

  假如她不是晏家的義女……

  「婚事,終究要門當戶對。」程丹若懇切道,「我並沒有嫌棄你兄長,也沒有資格去嫌棄誰,只是這樣,對我們都好。他會娶一個比我更好的姑娘,你應該覺得高興。」

  王詠絮的臉色驀地舒緩。說到底,她最耿耿於懷的不是別的,而她拒絕了最疼愛自己的兄長。

  「罷了。」王詠絮嘆口氣,自嘲道,「木已成舟,我這樣翻舊賬,一定很討人厭吧?」

  程丹若說:「看得出來,你和你哥哥關係很好。」

  「五哥待我最好。」王詠絮說,「我總想他找一個好嫂子。」

  「會如願的。」

  「借你吉言。」

  又一陣沉默。

  窗外是熱烈的陽光,百姓們畏懼烈日,盡量貼著陰涼處走。各式各樣的轎子、馬車卻無所畏懼,穿梭於大街小巷,車夫吆五喝六,氣焰囂張。

  王詠絮隔著窗紗,默默注視了一會兒外界,另起話頭。

  「程姐姐,我不是痢疾,對吧?」

  程丹若:「是。」

  她問:「是我貪涼,吃壞了嗎?」

  程丹若:「有這個可能。」

  王詠絮:「除此之外呢?」

  程丹若:「飲食不潔。」

  她大為狐疑:「除了那碗甜點,我一應吃用,皆與其他女官相仿,怎會……」

  程丹若不動聲色:「我只是個大夫,不過……」她看向王詠絮,道,「既然大家都是痢疾,你又何妨也是呢?」

  「唉,姐姐的好意,我明白。道理我也懂。」王詠絮爽直卻不傻,不管這次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為之,當做不知道,以靜制動是最好的。

  她只是有些困惑:「是我受公主器重,有人因此嫉恨於我嗎?」

  程丹若不言。

  王詠絮知道在她身上得不到答案了,也沉默下去。

  遠處,紅色的宮牆高聳。

  她們又回到了黃金籠。

  -

  馬車過宮門,安檢查搜。護軍倒是真的盡忠職守,撩開簾子看了看箱籠,確定沒有異常,方才允許她們進去。

  但入宮門是不能再坐馬車的,王詠絮和程丹若各自抱了包袱,分開回乾五所。

  程丹若放下行李,先和陶尚食銷假,然後去見洪尚宮。

  洪尚宮不在,等了小半個時辰。

  程丹若一面喝茶,一面觀察著洪尚宮的住所。

  作為女官中的第一人,洪尚宮獨佔一所的正屋,一明兩暗的三開間。正中就是待客的正廳,梨花木家具,進門用以遮蔽的屏風是蜀繡,牆上掛著一幅夏日魚戲蓮葉圖。

  靠牆擺著爐瓶三事,窗邊的高几擺著冰鑑,裡頭是冰涼的鮮果,甚至能看到幾個荔枝殼。

  這派頭,怕是低等的妃嬪也要羨慕。

  屋外響起環佩聲。

  洪尚宮進來,略微吩咐兩聲,這才落座,問:「有什麼事?」

  程丹若遞上手邊的小畫匣:「這是惠元寺的方丈托我遞的,山下的百姓感念太后仁德,專門畫了一幅觀音敬獻。」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臨近佛寺的百姓,都有相關的手藝。有人擅長雕刻佛像,有人擅長繡佛經,還有人會畫佛像。

  惠元寺生怕太后心存芥蒂,不知怎麼弄來了這個東西,托她獻給太后。

  洪尚宮放下茶盞,頗有深意地瞧了瞧她,接過畫匣打開。

  裡面是一副新繪製的觀音圖,筆法不能說高超,不過是街邊小販的水準,但難得在觀音的眉目,多少有幾分像太后。

  而且,環繞在觀音周圍的蓮花,每瓣不同,顯然出自多人之手。

  「難為你用心,」洪尚宮沒在潘宮正口中聽過這事,可見是這幾日才有的,「一會兒,你與我一道去清寧宮吧。」

  程丹若瞧瞧她,恭順垂首:「我不過是跑回腿,算不得什麼,還是請尚宮或者尚食獻圖吧。」

  「噢?」洪尚宮打量著下首的少女。

  雖說兩人名義上,是姨母同外甥女,可雙方既無血緣,也無情分。她對程丹若的照拂,也僅限於關照兩句,不讓人磋磨。當然,無論是否為血親,擔了長輩的名分,就不可能真的不聞不問。

  數月來,洪尚宮始終關注著內安樂堂。

  一點一滴,拼湊起印象:多次治癒宮人,確實頗擅醫術;教授女史醫理,大方又懂收買人心;御前奏對流暢,也有幾分膽色;此次去惠元寺,潘宮正評價心有主張,雖然有些狷介,卻也識大體……

  眼下,好大一個機會,她卻不想在太后面前出頭。反倒是想讓陶尚食爭臉,彌補司膳的過失。

  有點意思。

  「太后慈和,與世無爭。」洪尚宮問,「你真的不去?」

  程丹若明白,這是在說太后遠離後宮紛爭,是個不錯的大腿。

  但她真的不想去。

  「多日不進安樂堂,若有時間,我還想再去看看。」程丹若毫不猶豫,「請尚宮准許。」

  見太后有什麼好的?跪皇帝是沒法子,升職加薪都看這位老板,跪就跪了,無緣無故再去跪太后,嫌自己膝蓋太硬了嗎?

  洪尚宮深深地看向她:「那就隨你吧。」

  這孩子,比她想的更聰明。

  姐夫收了一個好女兒啊,不過,怎麼就進宮來了呢?

  *

  中元節將近,宮裡的氣氛也隨之變化。

  宮人口中頻繁談起怪事,什麼巡夜時看見牆角火光明滅,走在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叫名字。年長的老宮人免不了教訓她們,鬼門將開,這是替死鬼在找替身,千萬不能答應,等等。

  內安樂堂也接到了一些奇怪的病人。

  「今兒早上,天才濛濛亮,我在這邊清掃甬道,忽然感覺有人拍我肩膀,說『借過』,我一扭頭,連個人影都沒有。」小宦官唾沫橫飛,「我扒開衣服一看,您猜怎麼著,紅了好大一片。」

  「我師傅說,是鬼手印。您瞧。」他扯開衣領,展示脖頸後的紅印。

  程丹若:「是痱子。」

  還有說在水邊撈浮萍,忽然腰間一涼,感覺有陰風纏住自己,身體不受控制地往水中滑去,拽住水草才得以幸免。但回屋一看,腰間起了一片紅疹。

  程丹若:「蛇丹。」即帶狀皰疹。

  如此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等到中元,宮人們便托請熟人,帶一些祭品去西苑焚燒。注意,只能在西苑做法事時,才允許捎帶些東西,宮廷裡是嚴謹燒紙的。

  而搭皇家的順風車,是只有女官才有的殊榮。因此到了日子,難免有熟人請托到跟前,哭著求著幫忙。

  「是給我娘的,她活著的時候,我沒能盡一點孝心。」

  「是給我全家的,都沒了。」

  「給我娘和弟弟的……」

  人人都有傷心事。

  程丹若雖然不信鬼神,卻也隨大流燒了祭品。

  十五的夜裡,水陸道場的聲音傳過宮牆,火光紅透天邊。

  淒苦的心,被慢慢撫慰了。

  次日,太陽照常升起,宮人們不約而同地說,再也沒有遇到過任何怪事。

  百鬼得了供奉,滿足地回到地下安眠,而陽間的人們繼續生活,繼續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就在這樣的氣氛中,一件盛事即將到來。

  皇帝嫡出的榮安公主,要選駙馬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1:20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三章 擬嫁與

  去年三月,謝玄英跑去江南之際,皇帝就下召擇選駙馬。歷時一年,太監遠赴各地採選,終於帶著一群候選人回到京城。

  之後,禮儀房的太監安排畫師繪製畫像,暗中記錄所作所為,最後連同家世的資料一塊兒,送到皇帝的案頭。

  這是一樁大事,宮人們私底下也難免討論。

  內安樂堂人來人往,程丹若在宮人中亦有威望,她不問,也有人願意說。

  李太監的乾兒子李有義,現在就是內安樂堂的常客。他有乾爹的面子,隨便討個差事就能溜進來。

  「好叫姑姑知道,禮儀房一共選了十二位郎君,其中最出挑的數余郎、羅郎和韓郎,都是書香門第的清白人家。」李有義唾沫橫飛,「韓郎一表人才,余郎能彈一首好琴,又擅丹青,羅郎弓馬嫻熟,乃是羅太妃的侄子。」

  吉秋一針見血:「比謝郎如何?」

  李有義卡殼。

  慧芳一面用蘸水的毛筆習字,一面嘆息:「世間只得一個謝郎啊。」

  程丹若杵藥的動作微頓,默默同意:貌美腰好,確實難得。

  吉秋又問:「駙馬怎麼選,可有章程了?」

  李有義笑了笑,神秘兮兮道:「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

  宮人們才剛剛得到消息,嘉寧郡主卻已經行動了起來。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父親請皇帝幫忙選親,也知道幾位候選人都是什麼貨色。

  說實話,她一個都看不上。

  祖宗規矩,駙馬都出自耕讀之家,初衷大約好的,讓他們都能安心侍奉皇家,免得出現什麼醉打金枝的戲碼。但這樣的門戶,能有什麼好兒郎?

  要嫁這樣的人,封地隨便她挑,上京還有什麼意義?

  嘉寧郡主有自己的私心,哪怕父王大業不成,能挑得一個如意郎君,後半輩子亦能大展宏圖。

  她看了大半年,確定謝玄英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靖海侯府的三子,非是嫡長,妻子的人選就要寬鬆許多,他本人亦無可挑剔,驕傲如嘉寧郡主,也不得不承認美人難得。

  她想要他。

  半年來,她數次與靖海侯夫人接觸,能感覺得到,侯夫人對她頗有善意,亦不乏欣賞,只是口風也緊,從不輕易提及婚事相關的事。

  嘉寧郡主原先並不著急,但隨著榮安公主即將擇選駙馬,也實在不能再拖了。

  至少,要先接觸謝郎,雙方有默契,才好下一步舉動。

  在她的預想中,最棘手的榮安,必須由謝玄英親自解決,方不留後患。

  七月十八,她藉口去外祖家小住,離宮外出。

  齊王妃出自六品小官之家,其父為太常寺典簿。京中的宅院不大,故在齊王府的資助下,在京郊置了寬敞的莊子。

  嘉寧郡主自然不會住到逼仄的小宅子,瞄準的就是莊子。

  這裡,離晏鴻之的書齋不遠。

  謝玄英就在此地。

  他七月初回皇宮復命,又去翰林院上班數日,終於得了十日的休沐,立刻以避暑為由出京,跑到了老師的書齋。

  江南的書齋叫本念齋,京郊的叫明心齋,刻意仿造農家院落,黃泥矮牆,瓦片搭好的屋頂上再鋪一層稻草,院子圍繞一圈籬笆,前院有一個水井。

  但為舒適計,進去就是青石磚,寬敞涼快。

  謝玄英說是讀書,其實就是休假,閒來無事刻枚章,或是騎馬踏青,欣賞一下田園風光,晚上睡不著,看星星算曆書。

  這日下午,天色微陰,難得不熱,他就想去騎會兒馬,和愛駒培養感情。

  誰想半路看見了一駕馬車。

  「謝郎留步。」明媚的少女鑽出車廂,容顏豔麗,「我的車轅壞了,可否請謝郎叫人來,替我修一修馬車。」

  謝玄英瞥過眼:「我亦路過,請郡主另尋他人。」

  「謝郎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她大大方方笑了笑,耳邊珠光閃爍,「你又不是瞧不出來,這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老實說,車壞了的把戲已經俗到不能再俗,但謝玄英也是頭一次看見說破的。

  他問:「有何貴幹?」

  「借一步說話。」她扶著侍女的手下車,做了一個手勢,激將他,「怎麼,怕我吃了你,不敢來?」

  謝玄英不吃她這套,但確實好奇她所為何來,略一思索,下馬跟隨。

  兩人走到僻靜處。

  「我想,謝郎應該沒什麼耐心。」嘉寧郡主身著胭脂紅襖裙,眸似寒星,「也就不同你賣關子了。」

  謝玄英面無表情:「請。」

  嘉寧郡主道:「榮安快要擇駙馬了,謝郎覺得,她會甘心出嫁嗎?」

  謝玄英不曾料到她會提榮安,凝神看去,反問:「這同你有什麼干係?」

  「我是來提醒謝郎的。」嘉寧郡主的唇邊,浮現出一絲笑容,「倘若你有心上人在宮裡,可要小心一些了。」

  這話聽得謝玄英心頭大震,險些以為程丹若出了事。但定定神,不信誰能猜到此事,強忍心悸,皺眉問:「心上人?」

  嘉寧郡主始終留意著他的面色,想瞧出些許端倪。

  然而,她固然是察言觀色的好手,謝玄英在皇帝面前的十多年,控制心緒的本事更勝一籌。

  他冷冷道:「倘若你再同我說廢話,就不必再浪費時間了。」

  嘉寧郡主沒看出不妥,立時改口:「是我失言,但這話可不是危言聳聽。」

  她笑笑,馬上拋出新的內容:「你可知道,王三娘吃的乳糖真雪,究竟有什麼問題?」

  謝玄英緩緩抬起眼瞼:「你想說什麼?」

  「謝郎莫急。」嘉寧郡主直視他的面孔,片刻後,卻被灼盛芙蕖的容光逼退,轉開視線。

  好一會兒,方才道,「說來也是湊巧,在惠元寺時,我身邊的彩衣,曾偶然見到榮安身邊的大宮女問寺中的和尚,說是生了濕疹,要一味生石膏。這本不是什麼大事,可後來仔細想想,難道不耐人尋味?」

  謝玄英蹙眉。

  假如只是嘉寧郡主這麼說,他肯定不會疑慮,但程丹若此前已經提過,王詠絮親口說的,感覺那碗甜品「澀澀」的。

  生石膏是寒涼之物,多用以清熱瀉火,若冷上加冷,極易導致洩瀉。

  他不吭聲,嘉寧郡主心中大定,微笑道:「其實這怪不得榮安,不過心底意難平罷了。」

  讓王詠絮拉個肚子而已,在她看來,真是小孩手段。但天真有天真的好處,如今不就幫她大忙了?

  「只是,陛下不日便要擇選駙馬。」她慢慢道,「榮安心意難平,若不能就此死心,恐怕還要生事端。」

  謝玄英終於張口:「所以,郡主有何見教?」

  嘉寧郡主抬首,將最美的左臉對準他:「謝郎何必明知故問?你一日不定親,榮安便一日心存幻想。」

  他:「噢?」

  嘉寧郡主微咬紅唇。她再心存大志,畢竟也是個姑娘家,有些話能不說出口,就不想叫人看輕。然而,謝玄英這般相逼,不低頭便說不下去了。

  她埋怨地看向他,嗔怪道:「謝郎——好狠的心。」

  若非事關榮安,謝玄英已經不耐煩了:「請郡主直言。」

  嘉寧郡主深吸口氣,定定神,竟然真的敢開口:「謝郎做我儀賓,如何?」

  謝玄英微怔,眼中露出幾分訝色。原因無他,嘉寧郡主的口氣,著實與一般女子不同。尋常姑娘即便暗許終身,也是「妾擬將身嫁與」,但她說的卻是「做我儀賓」。

  僅此一句,足見她的非凡之處。

  「恐怕有負厚愛。」他回答。

  「你先不必忙著拒絕。」嘉寧郡主說,「我知道,謝郎顧忌我父王,然則,無論今後如何,我終歸是陛下的親侄女,是非成敗,同我又能有多大的干係?」

  她的同胞弟弟尚不足七歲,齊王府讓她進京,其實只是打個前哨,在皇帝面前多彰顯齊王府的存在感。無論是齊王,抑或是其他人,都不曾真正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嘉寧郡主心知肚明,卻並不在意。

  郡主與公主的區別不大,都是富貴至極,且難以插手朝堂。齊王府就算成功,她獲得的話語權也少得可憐,當然,即便只是一點點,她也要爭取。

  但俗話說得好,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作為女人,縱有種種不便,卻也好處——她還能為自己找個合適的丈夫。

  「出嫁從夫,我雖為宗室女,亦不敢不守婦德。」嘉寧郡主知道,男人或許會喜歡聰明的女人,但更喜歡能掌控的女人,故而適時放低姿態,「謝郎放心。」

  短短四字,既做出了承諾,又體現女兒家的羞澀,不可謂不高明。

  換作另外一個男人,難免會為折服此等閨秀而得意。

  但謝玄英折服的女子太多了,不多她一個,是以無動於衷,面無表情地問:「還有嗎?」

  嘉寧郡主暗道棘手,又難免為之心折,想想,調整策略:「我厚顏問一句,難道我不是謝郎最好的選擇嗎?」

  他:「何以見得?」

  「謝郎與許家的婚事,已經再無可能。」嘉寧郡主冷靜道,「放眼京城,誰能配得上你?」

  謝玄英:「婚姻向來高嫁低娶。」

  「低娶於旁人自無不可,」嘉寧郡主哂笑,「但恕我直言,榮安以性命相脅,一品尚書且猶疑,何況其他人?謝郎雖是東床快婿,終究比不過自家前程,難道不為兒孫計?即便能成,謝郎娶這樣的女子有何意義?」

  她單刀直入:「一門好姻親,是解你困局的關鍵。」

  謝玄英慢慢道:「困局?」

  「我待君坦誠,君待我卻小氣得很。」嘉寧郡主方才俯就,見他不買賬,乾脆反其道而行之,挑釁道,「怎麼,要我明說嗎?你謝玄英哪裡都好,唯獨不是家中嫡長,不止爵位與君無緣,你明明有其祖之風,頗擅武藝,卻不得不去考什麼進士,恕我直言,謝侯爺的心偏得確實厲害。」

  略一停頓,又誠懇道,「若你低娶,妻子低妯娌一頭,你又如何能在兄弟面前有底氣?」

  謝玄英原本沒想過這一點,被她提醒,難免沉思:確實,丹娘家底太薄,大嫂二嫂又非等閒之輩,將來給她氣受,可如何是好?不,若是她不想受氣,以此為由不肯嫁我,該如何是好?

  還有他的母親……

  「謝郎,我有郡主之位,與榮安是嫡親的堂姐妹,終歸比旁人容易成事。」嘉寧郡主侃侃而談。

  「而你若有齊王府的幫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建功立業絕非難事,難道不比將來看兄長臉色好嗎?再者,只要你不爭家業,便不必與兄弟反目成仇,今後同心協力,家宅可安,豈不是兩全其美?」

  謝玄英承認:「郡主口才過人。」

  「我想,這些事謝郎不是沒有考慮過,不然也不會遲遲不定親。」嘉寧郡主微微一笑,反問,「我誠意十足,郎君意下如何?」

  謝玄英毫不猶豫道:「恐負深情,請郡主另擇良人?」

  嘉寧郡主一愣,有些難堪:「為何?」

  「我所鐘情之人,非是郡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1:41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四章 公主心

  七月二十,皇帝終於開始選駙馬了。

  他在西苑安排了三場考試:射箭騎馬的武試,賦詩作畫的文試,以及最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在西苑摘一朵花回來。

  考試的結果,被小宦官們第一時間傳回了內廷。

  論武藝,羅太妃的侄子最優秀的,勇猛過人,論文采,據說祖上曾是名門的余郎,書畫一絕。而有幸在西苑圍觀的宮女們說,羅郎勇毅,長得卻粗糙,余郎秀氣斯文,就是稍微有點呆,不如韓郎風度翩翩,禮節周到。

  程丹若也是凡人,不能真的不好奇八卦。

  「那最後一場呢?」她問,「誰贏了?」

  「最後一場還未可知。」宮人們很給她面子,忙說,「要到明日傍晚才知曉。」

  「依我說,駙馬還是像余郎這樣的好,呆是呆了一些,可老實。」慧芳說,「男人老老實實的,比什麼都重要。」

  吉秋卻搖搖頭,另有見識:「做了駙馬,不老實也得老實。韓郎能討人歡心,說不定啊,最有造化。」

  這是宮裡少有的八卦,大家津津有味地討論著,每個人都有心目中的郎君人選。

  程丹若默默聽著,卻想,這時候,榮安公主在想什麼呢?

  --

  擷芳宮。

  王詠絮凝視著窗邊的少女。

  榮安公主今年及笄,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生得有些像早亡的謝皇后,標準的鵝蛋面孔,肌膚光潔細嫩,眉毛淡淡的,用螺子黛描成彎彎的月,唇間一點胭脂,嫣紅可愛。

  此時,她正矗立在窗邊,眺望著花園裡的芍藥。

  今日從西苑回來後,榮安公主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王詠絮雖然才進宮不久,卻意外成了公主身邊的紅人,今日去西苑,她亦陪同在側,跟隨公主躲在屏風後頭,瞧過了十來個兒郎。

  她又有自己的點評:余郎呆呆的,詩作倒不差,丹青不該畫牡丹,過於諂媚,明明錦鯉畫得頗為可愛;羅郎真的不行,粗粗笨笨的,肯定不知道心疼人;韓郎假模假樣,招蜂惹蝶,最不成……

  「唉。」出神間,榮安公主卻輕輕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今天,表哥不在呢。」

  王詠絮的心驟然一沉。

  她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余郎之才,羅郎之勇,韓郎之俊,全部加起來,也不如一個謝玄英。

  公主又能如何抉擇呢?

  另一名年長的女史輕聲勸說:「公主。」

  「不必多言。」榮安公主幽幽嘆口氣,輕聲細語,「我都明白的。」她朝周圍看了一眼,簡單道,「退下吧,王掌籍陪我說說話。」

  尚宮局的女史朝王詠絮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多勸勸,滿懷憂慮地退下了。

  宮殿裡一時落針可聞。

  「王掌籍。」榮安公主攜著王詠絮落到羅漢床上,露出幾分少女的愁緒,「我這點心裡話,也只能和你說了。」

  王詠絮欲言又止。

  「我知道,這駙馬我是非選不可,可我該選誰呢?」榮安公主好像煩惱的深閨少女,垂首喃喃,「我就這麼看了一眼,一個個都差不多。我一無所知,又該如何托付終身?」

  王詠絮道:「公主此言差矣,歷來駙馬侍奉公主,何來托付一說?無論公主選誰做夫婿,都是他的福氣。」

  榮安公主短暫地笑了笑,隨後卻說:「我想,別的不提,總要選一個同我心意相通的才好。」

  只要她肯選一個,一切好說。王詠絮暗鬆口氣,趕緊點頭:「那是自然。」

  「總得試他們一試。」榮安公主托住香腮,眼睫微顫,「掌籍可知道,我喜愛做什麼?」

  王詠絮搖搖頭。

  榮安公主勾起唇,笑容甜出蜜:「我最喜歡猜謎,小時候,我和表哥在宮裡過中秋,父皇出題,我和表哥搶著回答,他總是謙讓我。」

  王詠絮不安地眨了眨眼。

  「哎呀,都是過去的事了。」榮安公主回神,笑笑道,「我出了一道題,想測一測某人的心意,掌籍說,好不好?」

  王詠絮硬著頭皮道:「公主的駙馬,自然由公主的心意。」

  「好極了。」榮安公主撫掌,「那這事,就托付給掌籍了。」

  王詠絮愕然:「公主?」

  「幾位郎君如今都住在南三所,除了掌籍,還有誰能替我辦這件事呢?」榮安公主握住她的手,懇切道,「掌籍時常出入典藏閣,不會引人懷疑,換做擷芳宮的其他宮人,一定會被認出來的。」

  王詠絮卻不敢應:「私相授受乃是大罪,公主,此事不妥。」

  「我知曉,此事是為難掌籍了。」榮安公主垂下眼眸,澀然道,「可我不求嫁給表哥,連嫁一個能懂我心意的人也不能嗎?」

  王詠絮問:「公主為何不同陛下直言?」

  「父皇已經待我足夠優容,最後一題的花是指芍藥。」榮安公主道,「但凡待我上心一些,便不難打聽出來,我再出字謎,怕是不會再應允。」

  王詠絮卻還是不答。

  榮安公主抿住唇,半晌,頹然道:「罷了,掌籍若不肯,我也不好強人所難。只是要我嫁給羅郎那樣的粗人,我實在是……」

  她捂住臉孔。

  「公主這話何意?」王詠絮不解其意。

  不喜歡羅郎,不嫁不就好了?

  「羅太妃有意擇羅郎,在父親面前說了不少好話。」榮安公主道,「有她在,羅郎必會摘來芍藥,可我心裡……」

  她猶豫片時,咬咬嘴唇,輕不可聞道:「我心裡,還是更屬意余郎……但他只有猜出我的字謎,我才甘心同父皇說,不然……」

  王詠絮終於有所鬆動。

  羅郎是她最不看好的一個,雖然武藝超群,西苑放飛大雁,他箭無虛發,委實驚人。但長相只能說方正,看著可靠,外貌終歸是差些。

  陛下若要公主嫁給此人,實在是……她一時憐惜,竟難以拒絕。

  榮安公主見狀,知曉她已鬆動,趕忙起身進屋,取來一封密封的信箋:「這便是我想好的字謎了……掌籍先拿去,若願意幫我這個忙,我終生感激,若你顧忌良多,我也絕不責怪,終究是我膽大妄為了。」

  「公主所想,乃人之常情。」從感情上說,王詠絮很想幫她。自進宮以來,榮安公主待她極好,器重又親近,並無公主驕矜之氣,難免令她感念。

  且她自小讀史,最敬佩婉兒之謀,灌娘之勇,不由思忖:昔年漢獻帝以衣帶詔托董承,我雖是女兒身,又何妨一報君恩?

  遂道:「那我便試試吧。只是南三所畢竟在前頭,人來人往,假使無有機會,還請公主恕罪。」

  「絕不敢怪。」榮安公主握住她的手,低語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便不成也無妨,只不過……」

  她露出幾分羞意,「掌籍可千萬別拆閱,這是我的秘密。」

  王詠絮莞爾:「公主放心。」

  --

  離開擷芳宮已近傍晚,宮禁森嚴,王詠絮並不打算今夜成事。

  她想幫榮安公主,卻也沒打算搭上自己,故而反復思量,是否有兩全之策。

  晚風徐徐,走到乾西所時,迎面便看見了熟悉的人影。

  她心中一動:「程姐姐,留步。」

  程丹若回頭看去:「王掌籍。」

  「惠元寺的事,還未多謝。」王詠絮笑盈盈地說,「擇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做東,請姐姐小酌幾杯,如何?」

  無緣無故請喝酒?程丹若想想,笑道:「好啊,我放下東西就來。」

  宮中規矩,每天晚上八點宮門落鎖,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絕對叫不開宮門,而后妃們一般九點左右就入睡了。

  宮人的習慣則不同,隨差事的變化而變化。

  程丹若和王詠絮都不用服侍誰起床,不像司設,每晚替天子鋪床,管他睡小老婆的事,也不像司衣,每天要早起侍奉太后和貴妃梳妝。

  她們可以悠閒地吃頓晚飯,聊聊天,再回房安歇。

  程丹若回屋放下藥箱,又關照了吉秋,這才去找王詠絮。

  「姐姐請坐。」王詠絮有錢有後台,宮內行事便宜,很快備下晚膳,並一壺冰鎮果酒。她親自為程丹若斟酒,倒滿一杯:「我敬姐姐,姐姐隨意。」

  說罷一飲而盡,十分大方。

  程丹若抿口果酒,單刀直入:「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之前對姐姐熱情,卻在姐姐拒婚後冷眼相對,現在再說什麼姊妹情,我自己也臊得慌。」王詠絮不答,反而又給自己到了一盞酒,「這杯是我的賠罪。」

  又一口悶。

  程丹若朝她看看,覺得很有意思。

  比起大方端莊的許意娘,王詠絮無疑更有趣。社交場合,她能隱藏情緒,充分展示尚書門第的教養,可私底下又很有脾氣,十分自我,合眼緣就同你要好,不合脾氣就寫詩諷刺。

  但這點脾氣呢,又不到死犟的程度,該低頭的時候還是會低頭,非常真實,是古代女性鮮活的一面。

  「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程丹若說,「現今你我同在宮中做事,理當互相扶持。」

  言下之意便是:有話直說,能幫就幫。

  「姐姐豁達,但我方才所言,並非虛偽逢迎,是我真心話。」王詠絮坦誠道,「當然,今夜設宴,的確有求於人。」

  程丹若問:「是公主的事嗎?」

  王詠絮略微訝異:「這般明顯嗎?」

  「你是公主身邊的紅人,讓你煩惱的事可不多,如今又在選駙馬……」程丹若端起酒盅,沒再說下去。

  王詠絮嘆了口氣,斟酌著該如何開口:「我答應了為公主做一件事,卻不知道該如何行事,方才萬無一失。」

  程丹若直言不諱:「不要做。」

  王詠絮一愣,苦笑:「我是真心求教,姐姐不要消遣我。」

  「沒有消遣你。」程丹若說,「假如是光明正大的事,你何必為難?既然這般為難,又想不出妥貼的法子,必是見不得人的——為什麼要做?」

  王詠絮認真道:「公主於我有賞識之恩,我自該為她分憂。」

  程丹若詫異地抬首,卻見她神色肅然,真就是這麼想的,不由無語。

  「為君分憂,確是臣子本分。」她淡淡道,「但你做的是忠臣,還是佞臣呢?」

  王詠絮面露糾結。

  程丹若說中了她的心事。她有心替榮安公主解決煩憂,卻總覺得,私相授受並非正道,這麼做……似乎並不合適。

  「你若是忠臣,誰是小人?你若是小人,誰會是忠臣?」程丹若問,「公主才十五歲,真的分得清是非對錯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8 11:55 P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五章 皆兒戲

  夜幕降臨,乾西所的燈都亮了起來。

  王詠絮住在東廂的一間半房,大小和程丹若在晏家差不多,裡間是臥室,外間是廳堂。地方小,吃飯只能在炕床上。

  她準備了六道菜,多是素淡小炒,這會兒已經有點冷了。

  程丹若嘗了一片糖藕,甜甜膩膩的補充糖分。

  王詠絮支著頭,表情掙扎,顯然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假如榮安公主是漢獻帝,誰是曹操呢?

  陛下?那肯定是不對的。

  「自那幾位郎君進京,公主的心情就一日壞過一日,」她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她心不甘情不願,如今好歹想通了,願意擇一良人,總要如她心意。」

  程丹若道:「陛下選來這麼多人,不就是想讓她擇選心儀的嗎?」

  王詠絮輕聲說:「聽說,陛下更屬意羅郎,姐姐是沒見過他,武夫一個。」

  「不會吧。」程丹若奇怪,「誰都知道公主愛慕謝郎,即便找不到差不多的,總也會選同一類型的,哪有女兒愛書生,偏給招個武夫的道理?」

  王詠絮遲疑:「羅太妃……」

  「太妃?」程丹若思忖少時,試探問,「誰和你說的羅郎?公主?」

  王詠絮不傻,聽出她話音的異常,狐疑道:「姐姐在暗示什麼,不妨明言。」

  程丹若卻沒有直說,掂量地看向她,片刻後,倏而失笑。

  「害你洩瀉的人,找到了嗎?」她反而拋出問題。

  王詠絮搖頭:「尚未。」

  「你曾說過,害你之人,或許是嫉恨。」果酒度數不高,微微甜,程丹若喝出癮頭,主動續杯,「可掌籍職位不算高,你也不曾得罪過人,與擷芳宮的宮婢更無糾葛,論理,不該有人這般恨你,是不是?」

  王詠絮不由點頭附和:「我自忖學問尚可,也非屍位素餐之輩,何以至此?」

  程丹若說:「我讀過你祖父的詞,有兩句現在還記得——『百花季節,盼得來年作東床』。」

  「這說的是謝郎……」尾音戛然而止,王詠絮的笑意僵在臉上,驚疑不定地看著她,滿臉不可置信。

  程丹若笑笑,拿起筷子夾蝦仁吃:「說起來,我有一回在典藏閣遇到你,那會兒謝郎才走。」

  「我也、也遇見過他。」王詠絮喃喃道,「不會吧?怎麼……這不可能!我生那樣的病,誰都知道不可能是我。」

  程丹若不接話,又挑了水晶雞吃。

  王詠絮卻坐不住了,在小小的廳堂裡來回踱步:「我對公主盡心竭力,也從未有過非分之想,怎麼會呢??」

  但內心又有聲音反駁:你同許意娘並為京中閨秀之首,許意娘被忌憚,你憑什麼不行?

  程丹若說:「是與不是,驗證一次便知。」

  王詠絮問:「怎麼驗證?」

  「公主讓你做什麼?」身在宮裡,難保哪天就和榮安公主打交道,程丹若不想錯過弄清楚真相的機會。

  王詠絮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她再聰明,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容易受人影響,一時覺得這個有理,一時又覺得那個也沒錯。

  古人言,「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現在,是該相信一開始就器重自己,施恩自己的榮安公主,還是相信救過她兩次的程丹若呢?

  大約靜默了一刻鐘,她才作出決定。

  王詠絮掏出貼身存放的信箋,放到炕桌上:「公主要我把這個交給余郎。」她聲音平靜,袖中的手卻牢牢攥緊,顯然對自己的選擇不太自信。

  程丹若瞧見了,有些意外:「你為什麼信我?」

  「你救過我。」少女面容嚴肅,眼神炯炯,「賭錯了,這份人情我也還了。」

  程丹若霎時失笑,想說什麼,又搖搖頭,拿起信封:「先說正事吧。」

  她端詳著手裡的信箋,信封雪白,紙張皺如漣漪,夾著兩三片桃花,是在製作時就加入的點綴。觸手不似上好的宣紙光潔,卻有一股隱約的香氣,一看便知道是出自閨閣少女之手。

  王詠絮欲言又止。

  「放心,我不拆。」程丹若忖度片刻,有了主意。

  她環顧四周,取來一個香筒。這是竹木所至,兩邊皆可拆蓋,便將起卸掉,只用圓筒。

  接著,將信箋對準燭火,香筒扣在上面,覷眼辨認。

  「誰憐柳絮才八斗,強勝百花上九霄。」她慢慢念出裡頭的內容,倒也沒有太意外。

  「什麼?!」王詠絮瞠目結舌,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丹若讓她親自看。

  王詠絮不知道為何這樣,就能窺見信封內的字跡,但當她把眼睛對準圓筒時,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裡面的墨跡。

  誰憐柳絮才八斗,強勝百花上九霄!

  她用力眨眼,可內容卻無分毫變化,登時鼻眼酸澀。「不,」她喃喃自語,捂住面頰,「不會的。」

  今年春日,御花園姹紫嫣紅,她一時興起,寫下一首讚美柳絮的詩作。

  原文是:

  四月春庭滿杏桃,紅裙綠鬢比妖嬈。

  誰憐柳絮才八斗,強勝百花上九霄。

  當時,公主還誇讚她寫得好,說百花就在園中開,柳絮卻能飄出宮牆,自由自在去遠方,可見其志氣。

  但現在再看,「上九霄」也太令人遐想了。

  王詠絮的腦海中只剩下四個字:烏、台、詩、案。

  數月的點點滴滴閃過腦海。

  「我知道你,你是才冠京城的王三娘。」

  「掌籍,什麼典故你都知道,好生厲害,今後,你就陪我讀書,可好?」

  「不知為何,枯燥的詩書由你講來,怪有趣的。」

  士為知己者死,原來,只是我在過家家。

  淚水霎時湧出指縫。

  想她剛進宮時,未嘗不是抱著凌雲之志,想證明自己就算沒有一門好親事,也能過得很好,榮耀門楣。

  正好,公主出現了。

  她天真爛漫,欣賞自己的才華,同她說女兒家的心事,恩寵無雙。王詠絮既驕傲又感激,真心希望能成就一段君臣之義。

  然而……然而……

  她又羞又愧,一時恨公主玩弄人心,一時又羞於自己輕信於人,復雜的情緒交織在心頭,倏而難以言語。

  程丹若斟了杯酒,遞過去。

  王詠絮接過,仰頭飲盡,片刻後,跌坐在椅中,表情晦暗:「信是不能送了,但公主那邊,該如何交代?」

  程丹若反問:「你怎麼想?」

  「公主此舉固然令我寒心,但她是君,我是臣,又能如何呢?」王詠絮苦笑,「幸好只要定下駙馬,待公主出降,我的差事便算完了。」

  她整理思緒:「明日,我便以尋不著機會為由,推辭了這事。或者,透露給她知曉,我這樣的人,別說嫁給謝郎,就算普通人家也不要,想來就能安心了。」

  後面難免自嘲。

  程丹若頷首,不多言語。

  宋元後,禮教已發展至巔峰,君君臣臣的想法已深入人心,非要王詠絮一個女孩兒有什麼驚人的覺悟,實在不現實。

  但,她不認為這是妥善的處理辦法。

  假如黃耳發瘋是公主所為,這就不是第一次了。十五歲的青春期少女,既握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又有高高在上的皇權庇佑,誰知道下一次,會惹出什麼麻煩,死多少人?

  公主又怎樣,別人的命難道就這般廉價?

  程丹若垂下眼瞼,掩去心底的詰問。

  「你心裡有數,我就放心了。」她口氣如常,甚至還喝盡了酒盅的殘酒,「時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我送姐姐。」王詠絮振作精神,握住她的手,難為情地說,「姐姐又救了我一次,今後有什麼我能做的,千萬別客氣。」

  程丹若道:「那我可真說了?」

  王詠絮一愣,忙道:「姐姐請講。」

  「明日,你會去典藏閣嗎?」

  王詠絮點頭:「自是要走一趟。」

  「想好了嗎?」程丹若問了一個頗為古怪的問題。

  「不去也不成吧。」王詠絮苦笑,「答應得好好的,忽然說不去,恐怕公主會起疑,我還是去一趟,假作尋不見機會更妥貼。」

  「那你幾時去?」程丹若道,「我與你同去。」

  王詠絮疑惑地看了她眼,不解其意,卻未多問:「巳時初,如何?」

  「好極。」

  --

  次日巳時。

  王詠絮梳妝傅粉,如往常一樣,捧著書匣預備去典藏閣。

  北門口,遇見了程丹若。

  「去典藏閣?」她手裡也拿著醫書,好似偶然碰見,「一起?」

  王詠絮顧盼淺笑,看不出絲毫異常:「那可再好不過,芳年,你先去擷芳宮,我同程掌藥去典藏閣一趟。」

  名叫芳年的宮人不曾起疑,脆生生應了。

  巳時是上午九點,今日不上大朝,如果皇帝召臣子相見,多半也已商談完畢,正是散會的時間。

  「我時常在此時去外朝,也許會遇見祖父。」王詠絮傳授經驗,「你若想見家裡人,不妨也試試。」

  程丹若記下:「多謝。」

  天朗氣清,穿過東華門,已經能看見典藏閣綠色的瓦簷。

  今日的典藏閣,呃……頗為熱鬧。

  一個身著錦衣的文秀公子,正拉著紅色常服之人的衣袖,懇切地說著什麼。

  身著青衣的宦官們三三兩兩地佇立,伸長脖子圍觀,表情都有些好笑。

  王詠絮頓住腳步,聲音微妙:「謝郎怎麼和余郎在一塊兒?」

  沒錯,引發圍觀的主角,除卻謝玄英,就是被榮安公主「看上」的余郎。

  程丹若好奇地看去。余郎大約十六七歲,年歲尚小,樣貌俊秀,光看外表確實過得去,但……都來選駙馬了,為什麼要和謝玄英站一塊兒?

  這區別就像大學校草和國際大明星站一起。

  自討苦吃啊。

  可走近了,她卻對他略微改觀。

  「謝郎,就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余郎作揖不斷,懇切地哀求,「畫中無你,群芳無意啊。」

  謝玄英有點無奈:「余公子,請鬆手。」

  余郎失魂落魄:「我真的不能畫你嗎?」

  「不能。」謝玄英抽走衣袖,轉頭就看到了程丹若和王詠絮。

  她倆在看……余郎?

  王詠絮看也就算了,丹娘你瞧什麼?他抿住嘴角,狐疑地盯住她們。

  程丹若唇角微揚,低聲說:「好機會。」

  「什麼?」王詠絮嚇一跳,旋即明白,「你是說……」

  「這麼多人看著,我們裝裝樣子。」程丹若不動聲色,「走。」

  王詠絮腦子有點亂,好像有主意,好像又沒有,只好先跟上。

  「咳。」昨夜的陰影太大,她本能地避開謝玄英,看向余郎,「余公子為何在此處?」

  「王掌籍。」余郎認得她,昨天榮安公主避在屏風後,王詠絮卻是立在牆角,皇帝還叫她點評了詩作,「我來尋本畫冊……」

  王詠絮故意道:「陛下出的第三題,公子可有腹稿了?」

  余郎有點慌。他知道王詠絮是公主身邊的人,有意留個好印象,但西苑的花那麼多,他原想著牡丹,卻遲遲不能確定:「尚未。」

  王詠絮清清嗓子,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問:「謝郎,方不方便借一步說話?」

  謝玄英一時訝然,看看她們,往旁邊走了兩步。

  王詠絮蒙了,飛快使眼色:「什麼意思?」

  程丹若將手裡的醫書遞給她,快速道:「把信拿到手裡,但別給他。」

  這種時候,王詠絮不信她也不行了,把信攥到袖中,沒話找話:「時候不早,余公子還是莫要浪費時間。」

  余郎額上見汗,趕忙道:「是,是。」

  與此同時,程丹若已經側過頭,輕不可聞地說:「王詠絮手裡有公主的信,她不想給。」

  「信?」謝玄英瞥眼,果然看見王詠絮背後的袖中,露出信箋一角。

  「榮安公主的。」她說,「內容很奇怪。」

  謝玄英擰眉,但一個字都沒問,只是道:「知道了。」他故意裝出不耐煩的樣子,抬手阻止了她的下文。

  程丹若後退兩步,順勢遠離。

  他轉身,大步走到余郎身邊:「宮闈禁地,余公子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余郎如釋重負,趕緊告辭。

  「王掌籍。」他盯住王詠絮,「你手裡是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9 12:06 A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六章 誅心計

  「完了。」回去的路上,王詠絮滿臉悲觀,彷彿預見到自己的下場,「信被謝郎拿去,我死定了。」

  程丹若道:「你怕什麼,待會兒,你向公主請罪,說辦事不利,東西被謝郎發現拿走了,但你說是自己的家書,謝郎以不得私傳信件為由,將信收走了。」

  王詠絮卻說:「姐姐可別蒙我,都是辦不成,遺落信件的罪名可大了。」

  「公主敢說嗎?」程丹若道,「你已經盡力了,不是麼。」

  王詠絮想想,還是沒被哄過去,正色道:「你今天專程同來,是不是早就打著這個主意,要把信傳到謝郎手裡?」

  程丹若瞧瞧她,笑了:「是啊。」

  「為何?」

  「公主為何嫉恨你?因為你是她假想的情敵,你所謂的病,在她看來根本無關緊要。只要她覺得,你有可能嫁給謝郎,或者他有可能中意你,相似的事就永遠不會結束。」

  王詠絮:「交給謝郎就能一勞永逸了?」

  「你想聽實話嗎?」程丹若問。

  王詠絮:「當然。」

  「不會。」

  王詠絮:「……」

  「謝玄英是正人君子,他不會出賣我們的,信也不會拆,只會親手——還給榮安公主。」程丹若緩緩道,「你猜,公主的心情會如何?」

  王詠絮頓住,頭皮發麻。

  「她會痛。」程丹若冷靜道,「就算再狡辯,說是你暗通款曲,謝玄英也不會信的——他知道是誰讓你來送的信,只此一點,足夠了。」

  被心上人誤以為自己移情別戀,這樣的痛苦,最能折磨戀愛中的少女。

  「三娘,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她淺淺地笑了,「你有沒有覺得,這樣更痛快?」

  王詠絮咬住嘴唇,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痛快嗎?當然痛快,比起佯裝無事的回去自陳辦事不利,這讓人神清氣爽,但痛快之餘,她又感到了畏懼。

  公主會怎麼做?

  自己是否會受到更殘酷的報復?

  此事,會連累王家嗎?

  「玩笑而已。」程丹若沒錯過她蒼白的面色,若無其事地帶過,「其實,你沒有別的選擇,來了典藏閣,這事就肯定捂不住了,陛下一定會知道的——方才,我看見東廠的人了。」

  王詠絮倒吸口冷氣,明白了:「我真傻,陛下這般在意駙馬人選,必定會命人仔細留意。屆時公主若矢口否認,我的麻煩就大了。」

  說到這裡,她不由深想一層。

  公主……是不是原來就打著這個主意呢?

  「東西交給謝郎,你的事就結束了。」程丹若分析,「眼下,盡快向尚宮說明情況吧,尚宮會保你的。」

  只要王詠絮認下瀆職之罪,宮正司率先處罰,皇帝也不會和一個女官過不去。

  他更關心的,必定是自己的女兒。

  他會賜婚給余郎嗎?

  榮安公主會怎麼做呢?她能不能就此安分下來,知道人命不是她手裡的玩具,就此消停呢?

  初秋的天空澄澈無比,蔚藍明媚。

  程丹若闔上眼瞼,陽光曬在她的額角,暖到發燙。

  黃耳撲向她的場景又浮現腦海。

  她睜開眼,心想,王詠絮吃虧,認了,我不認。

  皇家公主又怎麼樣?你也是人,會痛的。

  *

  謝玄英沒收了王詠絮的信,心底鬆了好大一口氣。

  又有些抱怨,王三娘真是麻煩,自己惹的事,非拖丹娘下水,要不是丹娘知道找他幫忙,誰知道會出什麼事,駙馬是好沾手的嗎?

  蠢死了。

  不過,腹誹完畢,謝玄英又想起了程丹若的話。

  內容很奇怪?

  信是完好無損的,丹娘如何得知?

  他思索著,決定趁午後去見一趟的榮安。

  在宮裡,想避人耳目與人幽會,難如登天,但若是不懼人知曉,在清寧宮後面的小花園見一見,卻不是難事。

  謝玄英直接招了個乾陽宮的小太監,讓他去傳話。

  說,想和公主說幾句話,讓她午後到小花園門口。

  一刻鐘後,石太監躡手躡腳地走進光明殿,在皇帝耳邊說了這話。

  皇帝頓時失笑:「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他想想,道,「讓他們見,這也好,省得榮安同朕有心結,不肯直說。之前問她余郎如何,吞吞吐吐的。」

  「陛下聖明。」石太監笑道,「公主與謝郎是嫡親的表兄妹,手足之情,終究是割不斷的。」

  這話說到了皇帝的心坎裡。他沒有兒子,視謝玄英如親子,雖然榮安任性,兩個孩子難免尷尬,但能把話說開,重新當兄妹扶持,也是他願意見到的。

  「你去聽聽。」他打發大伴聽牆角,「回來同朕說。」

  石太監彎下腰:「是,老奴明白。」

  午後,微風徐徐,隱約聞見桂花的香氣。

  謝玄英立在陰涼的簷下,瞥了一眼門後穿蟒服的大太監,抬抬下巴。

  石太監笑著往後退了兩步,站到能不見具體話音,又能看得清人的位置,然後指指腳下,示意不能再離遠了。

  謝玄英無法,只好讓他聽牆角。

  「表哥。」榮安公主輕盈地走過蜿蜒的回廊,猶如一隻雀躍的鳥兒,表情喜悅又羞澀,「你怎麼突然找我啦?」

  謝玄英道:「幾位駙馬候選,你心裡有數了嗎?」

  榮安公主別過臉:「我們非要說這個麼?」

  「今日我當值,你想做什麼,我都能替你辦了。」類似的話,他上回也和程丹若說過,不過,那次說了點什麼都不知道,這次卻是真心實意地想替她掌眼。

  謝玄英思考:「找個美貌的宮婢,試試他們好不好美色?還是說,尋個可憐的內侍,瞧瞧他們是否有善心?」

  榮安公主瞧瞧他,「噗嗤」一笑:「表哥可真是的,這些人的品性,父皇早就一清二楚,若是不好的,哪還能留到今天?」

  「是嗎?」謝玄英沒好氣地掏出信箋,「那這是什麼?」

  榮安公主的笑容僵住了。

  「王掌籍有意同余郎搭話,又遮掩驚慌,被我發覺了。」正如程丹若所言,謝玄英沒有出賣她們,全攬到自己身上,「是你讓她轉交的吧?」

  「沒有的事。」榮安公主急忙分辯,「我怎會……」她定定神,說道:「這是王掌籍說的?她、她怎能如此,我又不愛慕余郎,倒是她,頗喜余郎的文采。」

  謝玄英蹙起眉。

  他看向手中的信箋,半晌,緩緩道:「榮安,這是你宮裡的凝霞紫葉桃,御花園中並無此花。」

  「是她在我宮中採的。」榮安公主道,「我素來器重她,這又有何奇怪?」

  「榮安!」謝玄英加重語氣,「此花的花期是在三月,開花之際,女官才剛剛入宮,王掌籍怕是沒到擷芳宮當差。」

  因程丹若進宮,他對這屆的女官事宜不乏了解,十分確定,「你對我說謊。」

  榮安公主嬌俏可人的面孔,終於繃不住了:「是又怎麼樣?」

  「你我親如兄妹,有什麼事,你不能讓我去做,非要指使女官做這樣的事?筆墨落於外人之手,終究不美。」

  其實,謝玄英並非責怪她試探,而是覺得她行事不周,「這次便罷了。」

  他取出火折子,當著她的面燒毀了完好無損的信箋。

  榮安公主看著雪白的紙張化灰,抿嘴不語。

  「是余郎嗎?」他緩和口吻,「我今日一早進宮,已經見過他了,人是好的。」

  就是有點呆。

  但做駙馬,呆一點也不壞,韓郎就是太聰明了。

  榮安公主盯著他:「表哥真覺得他好嗎?」

  「我同陛下覺得誰好,都比不上你覺得那人好。」

  榮安公主別臉,卻忍不住問:「如果,我還是覺得表哥好呢?」

  「榮安,我對你的好,與對家中姊妹是一樣的。」謝玄英說,「你沒有兄弟,誤以為我對你好,但我知道不是。」

  榮安公主沉默少時,緩緩搖頭:「我喜歡表哥,從來沒有變過。」

  謝玄英擰眉。

  「可惜,表哥不喜歡我。」她喃喃自語,「表哥喜歡誰呢?王掌籍嗎?」

  謝玄英:「你想多了。」

  「表哥真過分。」榮安公主又恢復了幾分少女的俏皮,「你不肯同我說實話,卻想我同你說實話?想知道我中意誰,表哥也得禮尚往來才好。」

  謝玄英登時為難。

  他絕不可能說出程丹若的名字,但胡謅一個人,欺騙自己的表妹,又全然違反他的處世之道。

  思來想去,只好道:「像祝英台一般的女子。」

  丹娘曾女扮男裝救人,不算說謊。

  榮安公主沒有錯過他的認真,靜默少時,忽而笑了:「表哥只說一半,可不能算數。」

  謝玄英露出無奈之色。

  「駙馬……誰能答出父皇的題,誰就是駙馬。」榮安公主道,「表哥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

  石太監輕手輕腳地走進光明殿。

  皇帝剛午休起來,正和往常一樣喝茶醒神,看見他就笑:「怎麼去了這麼久?」

  石太監笑眯眯地跪下,給皇帝穿靴子:「老奴該死,竟勞陛下久候。」

  「別貧嘴,說吧。」皇帝示意宮女們退開,打起精神,「榮安怎麼了?」

  石太監便將事情仔仔細細道明,又說:「王掌籍自知行動有差,回尚宮局向洪尚宮請罪,尚宮請了潘宮正,道她不曾勸誡公主,瀆職甚重,提鈴五日,罰抄《女戒》二十遍。」

  「王厚文的孫女……」皇帝搖搖頭,雖然心有不滿,但宮正司處罰得當,也沒什麼好說的,轉而道,「是給余二郎的信?三郎給燒了?」

  「是,謝郎說公主莽撞,當著她的面燒了。」石太監說。

  「三郎做事還是周全的。」皇帝讚了聲,又問,「確定是余郎嗎?」

  石太監微微搖頭:「公主不曾承認。」

  皇帝皺眉。

  石太監觀摩著皇帝的神色,揣度道:「老奴觀公主面色,倒不像是說謊。」

  皇帝凝神沉思,一時猶豫不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9 12:15 A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七章 夾竹桃

  夕陽西下,西苑的太液池泛起橙色的霞光。

  最後一場考試,終於結束了。

  羅郎選擇當下已經綻開花苞的桂花,理由是:「可予陛下(公主)插瓶。」

  皇帝暗暗點頭,講究實務之人,可用之才。

  余郎魂不守舍了一整天,最後固執地選了牡丹:「花中王者,才配天家。」

  皇帝嘆氣,這孩子出身清正,家裡出過進士,亦是一方大族,本來最為中意,誰想太呆了點,認準死理了。

  韓郎最聰明,早就摸清了公主的喜好,準確地尋來暖房的芍藥:「弱水三千,唯取所愛。」

  哪怕再覺得他油滑功利,皇帝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對婚事最用心的一個。

  「都好,賞。」當然,不管心底怎麼評判,皇帝面上毫無異色,連連誇讚,又明說,「拿去給公主任選一枝。」

  三支花被端到擷芳宮,又原樣端回來。

  太監說:「公主說,孝道為先,請陛下先選。」

  皇帝繼續嘆氣。再矜持的女兒家,只要心裡有人,眼下名正言順選擇的機會,總不會錯失,榮安不肯選,看來真的沒有中意的。

  不過,她肯順從安排,已經不算壞,將來成了親,慢慢就懂事了。

  夫妻之間,多相處後才有的感情。

  余郎……遲鈍了些。

  罷了。

  皇帝拿起芍藥,微笑道:「吾兒獨愛此花。」

  韓郎拜倒。

  皇帝當即下旨,賜婚安徽淮南韓旭,准其入國子監讀書,為駙馬都尉,其父封錦衣衛千戶。又令禮部教習駙馬,欽天監測算婚時,戶部籌備婚事。

  一切都很好。

  直到二更的梆子打過,洪尚宮卻突然派人過來傳話,要程丹若立即去一趟,且不要驚動人。

  這時已是宮門落鎖的時間,不是急事,卻不至於如此。

  程丹若猜測,或許是誰發病,怕晦氣才悄悄的辦,故而拿上了藥箱同去。

  到尚宮局,洪尚宮衣著整齊,正在等她,見藥箱隨身,眼神讚許,表情卻有些冷肅:「隨我來,不要問。」

  程丹若頓了頓,微微頷首:「是。」

  看來是出大事了。

  兩人不帶宮婢,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進了擷芳宮。

  正殿,宮婢們如臨大敵,神色倉皇,見到洪尚宮,顧不得行禮,連忙迎上來:「尚宮,已經給公主服了瓜蒂,可人還不是很好。」

  程丹若眼皮一跳,瓜蒂是催吐藥,給榮安公主吃這個,她服毒了?

  毒藥?這麼容易到手?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思忖間,洪尚宮已經發話,聲音鎮定:「公主到底吃了什麼?你說清楚。」

  「夾竹桃。」宮女也很崩潰,「公主偷藏夾竹桃葉,放於茶水中,喝了一盞便開始嘔吐頭暈,神思恍惚。」

  程丹若鬆口氣,不是毒藥就好。

  洪尚宮問:「丹若,你可有法子?」

  「已經吐過了嗎?」程丹若十分冷靜,「讓我看看。」

  宮婢連忙引她入內。

  榮安公主身著絲綢寢衣,臥在榻上,面色蒼白,兩個宮女跪捧著痰盂,接她的嘔吐物。

  「公主殿下,得罪了。」程丹若上前,搭脈算心率。

  脈搏不齊,心跳偏慢。

  又看嘔吐物,已經吐出不少晚飯。

  「拿鹽、水來,再沖一壺濃茶,快。」她發號施令。

  公主身邊的人都是千挑萬選的機靈之輩,一個個手腳飛快,麻利乾脆。不出一刻鐘,就將東西全部備妥。

  程丹若給榮安公主灌了兩匙鹽水,然後端來濃茶,灌給她洗胃。

  榮安公主喝了就吐,虛弱地反抗推搡:「走開,別管我。」

  程丹若淡淡道:「繼續灌。」

  宮人們毫不遲疑地照做。

  公主死了,整個擷芳宮的人都要倒黴,相比之下,強摁著灌藥算什麼。再說,還有洪尚宮在呢。

  「嘔——」濃茶刺激咽喉,大吐特吐。

  洗胃在現代都挺受罪,別說古代這麼硬灌再吐,榮安公主身嬌體貴,折騰幾次就幾乎崩潰:「走開!滾出去!」

  但她太過虛弱,聲音毫無威懾力,更像小孩子任性。

  虛弱得很,但夾竹桃的毒素才剛剛進胃,反復幾次,毒量自然大為減少。

  「弄些羊乳來,再去個人熬藥,甘草一兩,綠豆二兩,水煎。」

  綠豆甘草湯,號稱能解一切毒。

  「是。」

  宮人去熬藥的時候,皇帝來了。

  程丹若暗吸口氣,出去請跪安。

  「榮安怎麼樣了?」他問。

  程丹若說:「公主已經吐出大部分毒物。」

  皇帝單刀直入:「要不要緊?」

  程丹若想想,沒有引用花裡胡哨的中醫術語,平鋪直敘:「夾竹桃毒性雖高,但公主不是直接服用,而是泡茶水飲,攝入的毒素不多,如今已催吐洗胃,大部分已經排出體外,應無性命之憂。」

  皇帝明顯舒了口氣,而後,頗為認真地瞧了一眼程丹若。

  在大夫口中,尤其是為皇家的治病的大夫口中,聽到一句實話,是十分罕見的事情。

  這倒不是說,太醫院的人都是廢物,連句人話都說不清,實在是不敢說。

  說了沒事,結果死了,前途完蛋還是輕的,就怕帝王一怒,腦袋不保。所以不得不含含糊糊,以求保全自己。

  程丹若敢說,一來是沒經歷過隨時會掉腦袋的風險,二則也無懼,活在古代的每一天,都是捨不得死,真要死了,反而鬆口氣。

  三來麼,未嘗不是又一次賭博。

  她賭對了。

  這般堅定明確的話,大大舒緩了皇帝的憂慮。他言簡意賅:「好生醫治。」又問太監,「去看看太醫來了沒有。」

  宮禁後召太醫,十分麻煩。

  先去請司鑰拿鑰匙,開了宮門,在火速出宮,去太醫院找人,帶進宮後又要登記搜檢,折騰完,一個時辰了。

  救人如救火,程丹若能先支應著,比什麼都強。

  羊乳弄來了。

  當著皇帝這位大boss的面,程丹若溫柔了一點,親自端過去:「公主,喝一點羊乳,會舒服些。」

  然而,叛逆的青春少女看見爹來,此時不作,更待何時?

  榮安公主一把打掉碗,冷冷道:「我不吃。」

  皇帝頓時冷臉:「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不要嫁。」激憤之下,虛弱的榮安公主居然撐著坐起,「我要表哥。」

  程丹若撿起地上的碎碗,做口型吩咐宮人:「再拿一碗。」

  而後,餘光瞥向這對至尊的父女,眼底閃過思量。

  謝玄英要有麻煩了。

  「朕說過,祖宗家法,駙馬不出於勳貴之家。」皇帝說,「這一點,朕和你說過很多遍了。」

  榮安公主嘶啞著問:「父皇,您是皇帝,不能為我破例嗎?」

  皇帝深深吸口氣,露出疲憊之色:「朕是皇帝,但朕也有做不到的事。而且,三郎太傲了,他做駙馬,你不會開心,他也不會開心的。」

  程丹若一怔,以十分隱蔽的角度,認真看了一眼皇帝。

  然後接過宮人手中的碗,走到塌邊半蹲下來,撫著榮安公主的背,餵她喝。

  榮安公主好像覺得喝藥就低了頭,十分固執地抬手,又一次打翻了碗。

  羊乳潑了程丹若一身。

  「我不想嫁給別人。」榮安公主說,「我不要韓郎,我就要表哥。父皇,你就成全我吧。」

  皇帝看著蒼白虛弱的女兒,忍住怒氣,解釋說:「若他是個宮人,是個奴才,我賞你也就賞你了。可你別忘了,他身上和你都流著謝家的血,你們是嫡親的表兄妹,他祖上是開國公,榮安,這事不成。」

  榮安公主無力地癱倒。

  半晌,才說:「那,我不要嫁給韓郎。」又說,「也不要余郎、羅郎。」

  「晚了。」皇帝的臉沉了下來,冷冰冰道,「朕讓你選,你不選,這時候尋死覓活也沒用。旨意已經下發,韓旭,你不嫁也得嫁。」

  「父皇!」榮安公主哀鳴一聲,淚落如雨。

  皇帝看看她,卻沒有心軟:「朕已經足夠縱容你,也太縱容你了。」

  確認女兒沒有性命之憂,帝王的至高無上便不容挑釁。他吩咐:「看好公主,不准她再尋死覓活。」又道,「服侍茶水的,杖斃。」

  立在牆角的宮女霎時面色慘白,「噗通」跪地,眼淚大顆大顆掉落,卻不敢哭出聲,更不敢求饒。

  這是宮裡的規矩,哪怕賜死都不允許哭嚎,否則禍及家人。

  洪尚宮垂首:「是。」

  簾子晃動,皇帝走了。

  程丹若起身,看了一眼癱軟的宮人,端起溫熱的羊乳:「公主,喝了這個。」

  榮安公主緊閉嘴巴,不合作。

  「快扶著公主,她已經沒有力氣了。」程丹若看向眾宮人。

  宮人們一個激靈,趕緊扶住榮安公主。她身邊年紀最大的奶嬤嬤含著淚,接過程丹若手中的碗,餵她喝。

  方才的大吵大鬧,已經耗盡了榮安公主僅剩的體力。

  兩個宮人一左一右扶住她,奶嬤嬤親自餵藥,她胃裡又火燒似的難受,犟了一會兒,慢慢張開嘴巴。

  「公主放心。」程丹若半蹲在她身邊,眼睛看著藥碗,「喝藥就好了。」

  榮安公主受她折騰,自無好臉色,冷冷瞪去。

  程丹若佯裝不覺,吩咐道:「盡量讓公主多喝一些,湧吐縱然受罪,能吐出來就好大半,若是吐不盡,接下來才是受大罪。」

  奶嬤嬤連連道:「正是,尋常人家都是用金水,公主可不能受這樣的罪。」

  金水就是糞水,是民間常用的催吐方子。

  「咱們都上心些,別讓公主受這折騰。」程丹若瞥眼奶嬤嬤,似有所悟,「一會兒綠豆甘草湯來了,馬上讓公主喝下。」

  「是。」

  雖然皇帝沒提,但擷芳宮上下都知道,杖斃的宮婢只是開始,無人發覺並制止公主喝藥,大家就有罪過,等事情緩過來,必受懲處,故巴不得罪立功,求得輕判呢。

  簾外,洪尚宮朝程丹若招招手,示意出來說話。

  程丹若退出去。

  擷芳宮是一座富麗典雅的宮殿,闊五間,單簷歇山頂,簷下有斗拱,以色彩繽紛的彩畫作為裝飾,明麗貴氣。

  夜幕深沉,擷芳宮的燭火好像不要錢似的,精美絕倫的宮燈散發出溫柔的光,殿內亮如白晝。

  程丹若抬首瞧了好一會兒,半晌,才吐出口氣,緩步而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9 09:36 A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八章 面聖時

  涼風習習,洪尚宮站在簷下,呵斥宮人:「急急慌慌的做什麼,小聲些。」

  「是、是。」手捧銀盆的宮人本來白著臉孔,但見洪尚宮鎮定自若,甚至有心思糾正宮人的儀態,反而鬆口氣,腳步舒緩下來。

  程丹若不由想,雖然是嫡親的堂姐妹,但洪尚宮和洪夫人截然不同。

  洪夫人生活安逸,表情總是溫柔和氣,像自在悠閒的水仙,洪尚宮卻端莊嚴肅,凜然鋒芒,恰如堅貞的翠竹。

  「尚宮有什麼吩咐?」她問。

  「你膽子很大。」宮務繁雜,洪尚宮養成了不多廢話的性子,「不怕嗎?」

  程丹若:「我是一個大夫,匯報病情而已。」

  洪尚宮露出一絲微笑:「公主交給你,能做好嗎?」

  「但盡全力。」她想想,又道,「身病好治,心病難醫。」

  洪尚宮嘆口氣,罕見地露出些許無奈:「公主年幼,難免固執些,等出嫁以後就好了。」

  她親自教過榮安公主大半年,當時答應得好好的,也知道錯了。誰想王詠絮一進宮,被嫉恨蒙蔽心智,一錯再錯。

  這是洪尚宮最反感的情況:女人一旦嫉妒,什麼道理都拋之腦後,公主又打不得罵不得,確實棘手。

  程丹若道:「通常死過一次的人,不會有勇氣死第二次。」

  尤其榮安公主又不是遇到了什麼活不下去的難關,純粹是失戀而已。然而,「折騰別人,總是可以的。」她神色冷淡,「王三娘的好運不會有第二次。」

  洪尚宮瞥向她,倒也不是太意外。

  王詠絮自行請罪時,不曾提及程丹若分毫,一力擔下罪名,但半年多來,六尚對王家姑娘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

  聰明,傲氣,這是令人欣賞的優點,但未受過磋磨,少了幾分仔細和謀算。

  背後有人出招,不奇怪,考慮到同行者就是程丹若,這個答案亦不稀奇。

  「王三娘才名在外,又是大宗伯的孫女,公主這才格外關注。」洪尚宮道,「你不必太過擔憂。」

  「我不是擔憂自己。」程丹若搖頭,哪怕知曉她是晏鴻之的義女,榮安公主也不會過於關注她。

  六親死絕的孤女,命可不是一般的硬。

  但,「擷芳宮的其他人呢?」她問洪尚宮,「無妄之災。」

  伺候茶水的宮婢,已經被人拖下去關押,明日,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她們沒發現公主心存死志,就是失責。」洪尚宮不讚同她的說法,可也不希望繼續公主繼續鬧下去,這對人對己都無好處。

  嘆口氣,她道:「慢慢勸吧,你上心些,有什麼事及時來報我。」

  程丹若頷首:「是。」

  小半個時辰後,太醫終於來了。

  他隔著簾子給公主診脈,又看了她吐出的穢物,暗鬆口氣:「毒物吐出大半,但胃經有損,甘草綠豆湯雖能解毒,今後卻要仔細調養,以免落下病根。」

  遂開養胃之方。

  折騰完,他還得去乾陽宮,和皇帝回稟病情。

  「公主誤食夾竹桃葉。」首先,必須是誤食,服毒什麼的絕不可能,沒看見伺候茶水的宮人要被杖斃嗎?肯定是她出了差池啊。

  「鳳仙性溫而有毒,以葉為最。」葉子毒性最強,病情很嚴重。

  「瓜蒂苦寒,湧吐損傷脾胃,」又服毒又催吐,人很虛弱,治療難度大,「當靜養,飲食清淡,按時服養胃湯……」

  雖然皇帝未必不清楚,太醫們故意說得這麼玄乎,其實是自保之法,可他仍然煩躁,打斷他:「無礙吧?」

  越老道的太醫,越油滑老辣:「公主須靜養一段時日,方才妥當。」

  皇帝不耐煩地擺擺手。

  太醫麻溜地告退。

  皇帝沉思片刻,道:「吩咐一聲,明天下午,讓司藥的那個女官過來趟。」

  石太監趕忙應下。

  --

  這一夜,程丹若在擷芳宮度過。

  她沒有睡覺,其他人也沒有,大家都守著入睡的榮安公主,提心吊膽,生怕再出差池。

  程丹若有品階,待遇稍微好點,不用和值夜的宮人一樣,只能坐地上守,能在耳房裡坐著。

  初秋的天氣尚熱,窗戶開著,嗚咽的風聲吹過,夾雜著女孩絕望的哭泣聲。

  萬籟俱寂。

  她閉上眼睛。

  被迫嫁給不愛的男人,痛苦嗎?當然痛苦。

  所愛之人,求不得,痛苦嗎?當然也痛苦。

  榮安公主的痛苦是真實的,而那個即將被杖斃的女孩的痛苦,也一樣真實。

  可惜的是,榮安公主有機會走出痛苦,但那個宮女沒有機會了。

  她下定了決心。

  一夜飛逝。

  天濛濛亮的時候,程丹若悄然進殿,撩起紗帳,瞧了眼熟睡的榮安公主。她半蹲下來,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默默數著心率。

  基本恢復正常,脈象也較為平穩。

  她抽手,示意守夜的宮女出來。

  問:「昨晚公主睡得如何?」

  值夜的宮女可不止是陪睡而已,她們必須全夜醒著,豎起耳朵,默記公主一晚上翻過幾次身,有沒有聲音——這都是太醫詢問病情時必問的,答不上來,以後也就不用辦差了。

  「公主翻過兩次身,呼吸偶爾有些重,倒是沒有醒過。」

  果不其然,宮人答得十分仔細。

  程丹若點點頭:「一會兒公主醒了,即便是餓,也不能進食太多,只能喝些加糖的米湯。」

  古代沒有輸液,想避免對胃部的刺激,唯一的辦法就是——餓著。

  昨晚,太醫也是這麼說的。

  宮人應下。

  程丹若又找來奶嬤嬤,問她:「你是先皇后的人吧?」

  奶嬤嬤其實歲數也不大,僅四十出頭,但宮廷枯寂的生活折磨了她,鬢邊已有斑斑銀絲。

  「是,老奴是先皇后身邊伺候的。」嬤嬤不卑不亢地說,「掌藥有什麼事,請直說無妨。」

  程丹若問:「之前服瓜蒂是嬤嬤的主意吧?你通醫理?」

  「略知一二。」

  果然。程丹若頓頓,笑道:「那嬤嬤應該知道,公主先服夾竹桃,又大吐特吐,脾胃受損嚴重,已經經不起折騰。若心中鬱結難解,五臟失調……我希望嬤嬤能陪伴在側,多多勸解。」

  嬤嬤說:「這是老奴的本分。」

  誠如所言,奶母比程丹若更上心,一直守在床榻前,直到公主醒來。

  然而,宮人們餵她喝溫米湯,她不喝,發脾氣拿枕頭砸人。

  洪尚宮來的時候,就看見程丹若立在簾外,冷漠地注視著屋裡,說出的話卻很溫和:「將容易弄傷公主的都撤出來,床角桌角包上墊子,別讓公主磕碰著。」

  她眼光閃動,又望向屋裡。

  奶嬤嬤抱著榮安公主,大宮婢端著米湯,兩人苦口婆心地勸說不住。

  榮安公主卻別過頭,伏在枕上流淚,不吃也不喝。

  大宮婢出來,焦急地哀求:「公主不肯進食,如何是好?」

  餓兩頓就好了。程丹若心裡想著,卻說:「脾胃受損,厭食是難免的事,太醫開的養胃湯呢?藥還是要吃的。」

  大宮婢猶豫片刻,壓低聲音:「若公主之後也不進食呢?」

  程丹若看向她,慢慢道:「那,我們都有麻煩了。」

  大宮婢面色一白,本能地看向後頭。

  那裡關著今天即將被杖斃的宮婢。

  她叫翠莖,十六歲,出自《芍藥歌》的「翠莖紅蕊天力與」,能泡一手好茶,香氣清幽。

  平日裡,只有她們這些大宮婢,才能指使她泡一杯茶,還要被她數落:「你們都是牛嚼牡丹的人,懂什麼茶?」

  現在,她要死了。

  「安心做事。」程丹若簡單地安撫了句,留意到洪尚宮的身影,「尚宮。」

  洪尚宮背後,跟著兩個高大的宦官。

  「翠莖在哪兒?」宦官說,「陛下吩咐了,拖到外頭行刑,別嚇著公主。」

  大宮婢別過頭去,沒有作聲。

  程丹若也沒有說話。

  「兩位公公稍等。」洪尚宮道,「我須問明她家的籍貫,和托送回家的包袱。陛下開恩,此事不連累家人。」

  宦官賣她面子,佇立等候。

  片刻後,另一個宮婢扶著翠莖走了出來。她失魂落魄,已如行屍走肉,木愣愣地被宦官押著走了。

  簷下,窗後,回廊邊,無數人默默地看著。

  洪尚宮沉默了會兒,問:「公主怎麼樣了?」

  大宮婢嘴唇顫抖:「不肯吃藥。」

  洪尚宮蹙眉。

  「其實,」程丹若緩緩道,「光吃藥是不夠的,病根不在胃裡。」

  大宮婢猶豫片時,提議道:「讓、讓謝郎來勸,如何?」

  洪尚宮斥責:「胡鬧!」

  「你弄錯了,這事和謝郎沒有關系。」程丹若輕聲說,「公主是不想嫁韓郎,關鍵在他,不在謝郎。」

  大宮婢愣住了。

  一上午過得很慢,擷芳宮上下安安靜靜的,大約都在物傷其類。

  只有奶嬤嬤心疼公主,始終陪著勸,口水都說乾了,才哄榮安公主喝了水,但她始終不肯吃米湯。

  午後,光明殿來人,傳程丹若面聖。

  她遞過荷包,問傳話的小太監:「可否容我回去換身衣服?」

  「陛下關心公主的身子,掌藥還是盡快得好。」小太監回答得很麻溜,但推走了她的賄賂,「以後,說不定有麻煩掌藥的時候。」

  程丹若沒有強求,人情要欠著,雙方才能有來有往,還清可就沒意思了。

  「那便走吧。」她沒有耽擱,立即去光明殿。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權力的最中心,卻依舊沒有時間欣賞風景。

  「拜見陛下。」她平穩地下跪。

  「公主今日如何?」皇帝正在看奏折,頭也不抬地問。

  程丹若道:「已經醒了,脈象趨於平和,昨夜睡得也較為踏實,毒素對公主造成的影響已經減少許多。」

  但凡是幹實事的皇帝,就會喜歡踏實利索的屬下。

  他點點頭,又問:「中午吃了什麼?」

  「公主胃口不佳,只喝了水,不曾進食。」

  他倏地皺眉:「她又不肯吃飯?」

  又這個字,足以見不悅。

  「昨日催吐,多少損傷了脾胃,近兩日食欲不佳是正常的。」程丹若從醫學角度給出意見,「即便有胃口,也要清淡飲食,盡量吃易克化的粥麵。」

  頓了頓,在皇帝不高興前,馬上道:「不過,公主食欲不佳,與情志內傷亦有關聯,除卻飲食調養,舒暢胸懷方能痊癒。」

  皇帝臉色微沉,辨不清喜怒:「榮安讓你說這些的?」

  「陛下明鑑,微臣是大夫,只論病情,無有私情。」程丹若平靜地說,「請陛下准許臣把話說完。」

  皇帝瞥她眼,已然記起她和洪尚宮的關系,心底已有成算,面上不動聲色:「說來聽聽。」

  地上的金磚很涼,膝蓋很痛,程丹若本來很緊張,但在這樣的痛楚裡,思緒反而更冷靜,身體微微發熱,激素在迅速上升。

  她低垂的面孔上,出現了一絲微妙的笑意。

  「常言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微臣斗膽,替公主診了回心脈。」程丹若不疾不徐地說著,「公主情志內傷,一半為婚事不遂,一半是委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3-8-29 09:52 AM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九十九章 算人心

  光明殿的角落裡,擺著一台西洋鐘,掛鐘滴滴答答,聲音很舒服。

  頭頂傳來皇帝喜怒難辨的聲音:「她有什麼委屈,你倒是說給朕聽聽。」

  「臣僭越了。」程丹若的視線始終停留在眼前的金磚上,「微臣幼年時,曾與鄰家人爭執,她有一支黃銅蝴蝶簪,十分漂亮,我問她借來插戴,她卻笑話我是鄉下丫頭。臣少不更事,與她爭執,兩敗俱傷。鄰居怒而上門,要求我母親賠禮道歉。那時,我已經很害怕了,但母親並未責罵我,反而與鄰人大吵一架。」

  她的聲音並不柔美動聽,但吐字清晰,語氣流暢,皇帝本來不屑一顧,可聽著聽著,忽而想起她與榮安差不多大。

  這下,反倒起了幾分興趣,未曾開口斥責。

  旁邊的石太監瞧見,默默咽回了喉嚨裡的呵斥。

  「鄰人上門時,微臣便知道錯了,假使母親喝罵,亦是我該受的,但她卻維護了自己的孩子。」程丹若道,「對一個孩子來說,沒什麼比父母之愛更在意的,公主誤解了陛下,方才委屈至極,鬱鬱難解。」

  皇帝沉吟:「誤解?」

  「是。」程丹若道,「陛下千辛萬苦,才替公主選得良人,想公主一生順遂,安康喜樂。」

  說罷,忽覺似有揣摩聖意的嫌疑,於是加了句,「天底下作女兒的,誰不羨慕這樣的父親呢?」

  皇帝面無表情,這點馬屁實在不算什麼。

  「但公主一時心急,不曾識出拳拳父愛,誤以為許嫁韓郎,是父親不肯幫她,這才委屈至極。」

  這句話,是整盤棋局的關鍵。若非昨夜,程丹若親耳旁聽了他們父女的爭執,還未必能想到破局之處。

  她想著,餘光瞥向寶座上方。

  果然,皇帝的臉色徹底緩和,眉間的陰雲散去了。

  侍立的石太監忍不住看她一眼,暗暗稱奇。只有他才知道,昨晚陛下回來,一夜輾轉反側,最後,和他說了句心裡話。

  「榮安太讓朕傷心了。」皇帝說,「她完全辜負了朕對她的寵愛。」

  然後今天,這個小女官說,公主誤解了陛下,公主最委屈的是父親不肯幫她。

  皇帝會信嗎?

  當然。

  他想起昨天夜裡,榮安公主問他,您是皇帝,不能為我破例嗎?

  比起女兒忤逆,為個男人要死要活的,作為父親,總歸還是更願意她是以為父母不疼她,才難過得絕食。

  他又想起女兒小的時候,喜歡什麼東西,就會哀求「父皇,我要」,而他每次都說,「你是朕最珍貴的孩子,只要朕有的,都給你」。

  榮安……是以為朕不疼她了,不肯站在她這邊,才這般委屈的嗎?

  靜默中,程丹若又開口。

  「公主的心結,在於委屈,委屈的源頭,在於不知父親之愛更為深遠。因此想醫此心病,最要緊的是讓公主明白,陛下給了公主最好的——韓郎,足夠好。」

  這件事,必須從頭到尾,都與謝玄英無關。

  皇帝露出思索之色。

  不得不說,程丹若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既然謝郎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那麼就算是沒有了韓郎,還有別人,榮安永遠都不會滿足。

  可,韓郎足夠好呢?

  畢竟已經賜婚,旨意亦已下發六部,皇帝並不想悔婚,也希望女兒幸福。

  假使女兒能夠想通,就是最好的。

  「你可有良策?」他問。

  程丹若語氣微赧,像是不大好意思:「這,臣不敢妄言……」

  皇帝不滿:「吞吞吐吐什麼?」

  「陛下恕罪。」膝蓋已經沒有知覺,但程丹若仍然竭力挺直腰身,「臣對病情較有把握,對婚事……」

  她收緊喉嚨,聲音變得更纖細,更有少女感,「只能囫圇一說了。」

  皇帝聽她嗓音變化,終於像是個女孩,知道羞澀,也有些恍然失笑——畢竟只是個姑娘,遂寬容道:「無妨。」

  程丹若說:「陛下擇選駙馬,不可謂不周到,不詳細,不盡心,可公主仍舊不為所動,會不會原因就在此處呢?」

  這也是皇帝在意的,問:「如何講?」

  「駙馬是公主的駙馬,是否是榮安公主的良人呢?」她委婉暗示。

  照理說,作為執政十餘年的帝王,想法已經不會再輕易被他人左右了,被大臣牽著鼻子走的事,只出現在皇帝剛繼位的時候。

  但程丹若的話,非常有說服力。

  她自己和榮安公主歲數相仿,而皇帝又完全不了解少女的心思,乍聽之下,很難不信。

  再者,這是人類共同的感情。

  他為何偏愛柴貴妃?因為貴妃總是像民間夫妻一樣,與他閒聊家事,偶爾埋怨撒嬌,而莊嬪、順嬪之流,戰戰兢兢,一直視其為皇帝多過夫君。

  當然了,更重要的是,皇帝願意這麼相信。

  他在選駙馬一事上,費心費力,怎麼肯承認選的不好?駙馬肯定選得沒錯,問題只在於榮安擰了性子,誤以為駙馬是沖著公主來的,不是沖著她本人,這才對誰都沒興趣。

  一切都說通了。

  堵在皇帝心口的鬱氣,已經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他笑:「你們都是姑娘家,想來就是如此了。」

  「臣僭越了。」程丹若俯首,「還請陛下寬宥臣妄測上意。」

  揣摩聖意是薛定諤的罪名,真要不懂上位者的想法,可以直接收拾包袱回老家種田去了。

  皇帝見她年少,且是大臣之女,本不會與尋常宮人一般,當做奴婢看待,兼之她今日這番話,解開他心中的疑慮與氣憤,修復了父女之情,更不會真的怪罪。

  「起來吧。」他叫起,又問,「既然你能解出病因,可能藥到病除?」

  正好,程丹若跪得腿部血脈不暢,站都站不穩,他一說,乾脆又跌坐回去:「微臣不才,但盡全力。」

  「好,希望你不要辜負朕的期望。」

  *

  得到了皇帝的准許,程丹若要做什麼事,就方便得多。

  尤其擷芳宮上下因為翠莖之死,全都兔死狐悲,戰戰兢兢。大家都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讓榮安公主正常開口吃飯。

  唯一比較棘手的是奶嬤嬤。

  她真心疼愛公主,數次想去懇求皇帝,讓他成全公主的心事。所以最初,她聽到程丹若的吩咐,並不同意。

  「公主是陛下最疼愛的女兒,父女哪有隔夜仇的。」奶嬤嬤不以為意,「你多慮了。」

  「確實,骨肉之間,打折骨頭連著筋。」程丹若先給予肯定,但又道,「陛下閱人無數,既然選了韓郎,自是覺得韓郎更合適,公主年幼,一時想不通,正要嬤嬤與她分說明白才好。」

  奶嬤嬤不接話。

  程丹若不動聲色,逐次加碼:「昨兒陛下說,旨意已下,不嫁也得嫁。若公主想不明白,將來夫妻不睦,父女又有隔閡,日子可怎麼過?」

  奶嬤嬤沉默了會兒,苦澀道:「我是心疼公主,韓郎再好,能好過謝郎嗎?」

  你們就不能放過謝玄英那個倒黴蛋嗎?

  他除了長得美,又做錯了什麼?

  程丹若揉揉額角,正色道:「公主已經是最金尊玉貴的人了,沒有謝郎,她也是夏朝最尊貴的嫡公主,您說是不是?」

  「是這個理。」奶嬤嬤連連點頭,「公主是皇后娘娘唯一的血脈,除卻陛下,就是咱們公主最尊貴。」

  說著,眉眼間自然流露出傲氣。

  「我托大,說句實話,景陽宮那邊算什麼?父親不過是個教書匠,哪裡比得上先皇后國公之後?而這全天下的兒郎,除了世代勳貴的謝郎,誰能配咱們公主?」

  程丹若心頭倏地一跳,抬起眼瞼。

  奶嬤嬤毫無所覺,還道:「許家丫頭我也見過,雖也是個出挑的,卻不及公主天生貴氣,終歸差一籌!」

  程丹若深吸了口氣,掩去波瀾:「我就問嬤嬤一句話,這夫妻之間,是面子要緊,還是裡子要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奶嬤嬤的眼神犀利起來,警覺而探究。

  「若是要面子,謝郎做夫君,當然羨煞旁人,但嬤嬤怎麼就不為公主想一想?公主為他吃了多少苦頭?」

  程丹若反問,「為他茶飯不思,為他生病受罪,為他與陛下生疏?我說句難聽的話,謝郎多虧是男人,假使是女子,誰家會娶這樣的媳婦?家宅不寧啊。」

  這是奶嬤嬤未曾想過的,一時猶疑。

  「再者,謝郎與公主是嫡親的表兄妹,公公婆婆就是舅舅、舅母。換做別家,公主不必吃晨昏定省的苦,可謝家……」程丹若號準了脈,不疾不徐地說,「行君臣之禮,難免無情,為人詬病,行家禮,難道要公主低頭嗎?」

  奶嬤嬤是謝皇后的宮女,後來放出去嫁人,養了孩子後才回來做公主的奶母,對婚姻自有體會。

  她吃過不少婆婆的虧,也清楚日子過得好不好,不止看表面風光。條件再好的郎君,如果對妻子冷言冷語拳腳相加,那日子也是苦得擰出汁。

  遂軟和下來:「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不是我說的有道理,是陛下早就想著了。」程丹若不動聲色,「您想想昨日陛下說過的話,可不是聖明天子之語?」

  奶嬤嬤登時無言。她對程丹若有戒心,並不深信,然則昨晚上,自己親耳聽到了皇帝的話。

  皇帝怎麼可能害公主呢?連皇帝都這麼說了,事實興許就是如此。

  聖明天子,不會出錯,錯的當然是她這個深宮嬤嬤。

  奶嬤嬤終於服軟:「陛下所言甚是,老奴糊塗了。」

  「您是關心則亂了。」程丹若體貼地為她開脫,又道,「公主年歲尚小,又長於深宮,可不是要靠您這樣的心腹老人幫襯?眼下,公主快要出閣,今後不能常在陛下身邊侍奉,若不盡快解開心結,修復父女之情,將來出宮……」

  她會心一擊:「二公主也有七、八歲了,正是天真可愛的年紀呢。」

  沒有什麼比這更靈的了。

  奶嬤嬤立時道:「老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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